究竟是质料还是个体才配得上“持久存在”的荣誉,是一个争论不休的主题,双方各自都有自己的代表。就质料而言,个体生生不息而基质的同一性永存,正是自然哲学家所昭示的“存在”景观;亚里士多德指出,事实上大多数人(不仅自然哲学家)认为质料是真正的存在。(参见亚里士多德,1042a3-24)在古代,“雕像与铜材比喻”是哲学家证明这一立场所常用的例子。但个体也可以保持其同一性不变,尽管构成它的元素或质料已经悄悄变化不再了;这方面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例子是“老船提修斯号”。这条船的独特格式塔不变,但是最初制造它的木材早已腐烂、不断替换,其实已经无一存留。(cf.Long and Sedley, pp.172-173)
亚里士多德虽然知道并考虑过质料,但是他最终明确否认质料是最为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他的直觉是:当我们问关于“是”的问题的时候,总是在问“这是什么”,而不会仅仅问一般性的“是”。这样,没有任何规定性的质料就不能真正独立地、分离地存在,充其量只有“潜在存在”。(参见亚里士多德,第7卷第16章)在《范畴篇》中,亚里士多德反复论证个体是本体,也就是最配得上被称为“是”的那个“是”;其他范畴比如状况、关系、时间、空间等等都是对它的描述,都没有独立性,是次级的是。对个体性的强调,属于当时哲学界中的“拯救现象”运动,这意味着亚里士多德在自然哲学和柏拉图对现象界的“长存性-实存性-自存性”的长期攻击动摇之后,重新恢复现象个体的“本体”(根本之是)地位。个体虽然不会像质料或物质本原那样永远“是”下去,但是在其“活着”的这段时间里,它就“是”它;唯有个体是独立存在的,能够穿越各种特性的变化而保持(一生)的同一性不变。恢复个体性,从语言逻辑上说也就是重新恢复不矛盾律等逻辑规律的地位,反对赫拉克利特。
不过,亚里士多德也深知,“哲学”作为最高智慧,毕竟不能仅仅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简单地恢复常识。他在《形而上学》导论(A)中强调智慧必然是困难的,是关于不明白的事物而非日常视野的。这些话不会是随便抒发的感想。在第7卷(H)中,他果然对在主体性和个体性之外“真正的是”(存在)又提出第三个标准 —— 深刻性。(同上,1029b3-5)真正重要的存在不是个体,而是决定个体之为个体的原因。这一原因又主要是内因,即事物的本质或形式。本体就是个体的本质。因为“本质”作为规定性(poios),才使得个体能从浑蒙无限定的质料中涌现出来 —— 存在。
至此,我们还不能说亚里士多德超出了常识,即使是哲学常识。真正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由此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他主张这种统辖质料性元素为“一”体的形式-本质-原因不仅不是质料,也不是一般人容易误解的“形状”(数学公式?),而是特定事物的特定活动。这种活动的充分展开就是自身包含目的的内在活动(praxis)。“是”的本性于是并不是实物化的“东西”,而是事物的独特完满活动(energeia,entelecheia)。各种事物的“活动”纷繁多样,而且自上而下排成了本体论和价值论的大序,使得宇宙中不同的事物的“本体”确实有了不可还原的真实深度。
这可谓是亚里士多德对于“本是”的极有创意的深刻看法。有了这样的看法,亚里士多德可以当之无愧地宣称“第一哲学”已经超出了消极性的护道学。前面讲到,希腊的“第一哲学”从某种意义上说起源于为了抵御赫拉克利特的时间加快效应之后的威胁而寻找稳定持久的存在。但是在此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没有为了躲避时间而追求超出时间之外的永恒,也没有陷入流变永逝,而是主张一种潜在-现实活动的本质展开的目的论时间。“存在”与美好的存在(wellbeing)于是不在于“物”的无限积累和时间数量的尽量拖长,而在于本己性的活动在既定时间内完满地展开。这就足够了(selfsufficiency);这就是“完满存在”意义上的“幸福”(perfectbeing,Eudaimonia)。这种“最为本质的是”的本体论位于《形而上学》的核心(第9卷),应当不是偶然的。可见,“本质”(活动)符合了“根本之是”的所有形式标准:
(1)持久性(有的学者建议把το τι ην ειναι翻译为“恒是”[参见余纪元]);
(2)个体性(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以及普遍的相不是本体);
(3)深刻性(作为整合各种元素为“一体”存在的内在原因)。
综上所述,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首先从(1)开始,然后走向(2),最后走向(3)。存在论意义上的第一哲学主要讨论什么是最普遍的范畴 ——“作为存在的存在”;什么是最普遍的法则(是与不是、存在与不存在的法则)。值得注意的是,从其起源就可以看出,这门学问与语言研究有内在的紧密关系,它起源于护道学的目的:澄清逻辑系词“是”的涵义,重新恢复语言逻辑的基本规律 ——“是”与“不是”的二值性,使被赫拉克利特怀疑论严重动摇的语言系统的运作可能性被重建起来。但是,在研究和思考中,亚里士多德逐渐形成了深刻的存在理解,远远超出了一般的逻辑“是”的保护工作。这使得他为后来西方哲学的两种方向 —— 分析哲学(关于“是”的逻辑讨论)和现象学(关于人类特殊意向性活动的本质直观的学问)都打开了窗口。
进而,宽泛意义上的“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也可以在确立了“存在”的形式标准之后,讨论谁最符合这样的标准,从而进入实质哲学的领域。后一种研究往往会与研究最高类型的存在的学问交叉重合。如果说(1)与(2)还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第一哲学,那么(3)尽管也是如此,却已经踏在高级存在意义上的第一哲学的门槛上。高级存在就是高级生活。这是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终极奥秘。它们体现在亚里士多德的灵魂论、伦理学、政治学、神学之中。《形而上学》最后一卷讨论了生活在“最高活动”之中的存在者的哲学神学。《论灵魂》、《尼各马克伦理学》和《政治学》等则阐述了人的完满目的性活动及其优秀展开(virtue),这些无不以第一哲学为真正之是(本体存在)所立下的标准为基本出发点。
【参考文献】
汪子嵩 等,2003年:《希腊哲学史》第3卷,人民出版社。
《西方哲学原著选读》,1981年,北京大学哲学系 编,商务印书馆。
亚里士多德,2005年:《形而上学》,李真 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余纪元,1995年:《亚里士多德论On》,载《哲学研究》第4期。
Long, A.A.and Sedley, D.N., 1992, The Hellenistic Philosoper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原载《哲学研究》,2008年第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