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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伟平】价值与时间

价值是一个历史范畴,并不存在任何“超历史”的价值。价值作为历史范畴的特性,决定了必须立足于历史维度、运用历史方法对其加以研究。这正如伽达默尔所说:“价值概念是一个不得不历史地自我沉思的哲学困境的表达。”(《伽达默尔集》,280-281)而社会历史不过是时间的单向、一维的绵延。时间上不可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了一幅悠长完整的历史图景,这幅图景即是人的一切价值活动的“背景”和“空间”。因此,价值论研究的历史维度、历史方法,必须具体地从时间维度加以理解和把握。

一、价值的时间维度

时间是与“现实的人”相关的哲学范畴,时间维度是理解价值的重要维度。人是时间性的存在,是历史性地生成、存在的生命体。在人之前,或者在人之外,“抽象”的“客观”的时间绵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与属人的具有实践品格的价值无涉。从价值论的角度来说,只有与现实的人、与人的生活实践活动相关的时间,才具有建设性、构成性的价值意义。正是具有目的性、自主性、能动性的人,以及人的创造性的社会实践活动,才赋予时间以特殊的意义:在这种时间的流逝过程中,对象、世界发生了某种变化——— “人化”,对象、世界在不断“人化”中生成为对人有意义的存在,生成为对人具有生存和发展意义的社会空间;同时,人也在这一生活实践过程中利用时间、消费时间,确证、塑造和提升自己,并使生命的绵延呈现出社会历史的意义。就此而言,时间是人的一切“改变世界”的价值活动的“空间”,是人自我塑造、自我创造、自我提升的“空间”。这正如马克思指出的:“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532)离开时间这一人的活动的社会空间,离开时间这种主体性的生命尺度,就无法真正理解和解释具体的历史的价值,无法把握价值在人的有限的生命绵延即时间中的生成和存在。

重视历史与时间维度,是近代以来西方哲学中的一个关键特质。以进化论、相对论等自然科学成果为基础,不仅在马克思哲学中,而且在创化论(柏格森)、存在主义、现象学、历史主义、过程哲学以及当代诠释学等“显学”中,时间的维度都不可或缺,甚至是主要的构成要素和诠释维度。海德格尔指出:“我们必须把时间摆明为对存在的一切领悟及对存在的每一解释的境遇”。(海德格尔,23)当然,时间也应该作为对于价值的一切领悟和解释的境遇。

重视历史与时间维度,也是历史辩证法与机械历史观的时空观的区别之所在。在社会历史领域中,忽视时间因素的作用,即是忽视过去的生活实践活动,忽视历史文化传统的作用,忽视人的生命绵延的意义,忽视生活实践活动中人的能动作用,认为人只能听天由命,被动地接受既定命运的安排,从而将社会历史与人生视为无谓的时间消耗和浪费;而重视时间因素的作用,则是重视过去的生活实践及其结果,强调人的积极存在和社会历史传承,强调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强调人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通过在分分秒秒的时间中的活动与创造,赋予时间的流逝以意义,甚至以物质或精神的创造“改变世界”,延展自己的生命(特别是精神生命),如死后“永垂不朽”。

实际上自古以来,关于时间和价值的密切关系,人们已经进行过许多理性的思索、感性的领悟。在所有这一切中,首先让人想到的是“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浪费自己的时间等于慢性自杀,浪费他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之类警句。在《时间地图》一书中,心理学教授劳勃·勒范恩专门总结过时间的若干“权力”:时间就是金钱;供需定律决定排队规矩;排队越长,东西越好;谁的地位高,等谁;人家愈肯花时间等你,你的地位就愈高;透过等候,可以主控别人;时间可以当作礼物去赠予,等等。(参见勒范恩,125-153)确实,时间对于人、对于人的价值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时间是一维的、有限的,是不可储存、再生的资源,是一次性、不可重复使用的资源,是不可借贷、交换的资源。任何人都只有一次生命,都是时间上的有限延续;任何价值都是人在有限时间中的创造。在人类时间之先,上帝创造世界并赋予万物以价值的说法,只是宗教神学的假设,只有无条件地先信仰才可以理解。如果从理性的角度考虑,那么,人类的一切价值实际上都是人类在社会历史活动中创造的。离开了时间,理解历史性的价值只会是徒劳。所以,人们所拥有的时间因素,是人们的生活实践的必要条件,是一切价值创造的必要条件。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创造和实现最大的价值,是人们面临的重要人生课题。当一个人消耗掉他所拥有的全部时间之时,他的现实价值活动也就结束了;而时间的流逝则会给他的一生以公正的鉴定和裁决。

马克思曾经在经济学意义上揭示,商品的价值是消耗在单位产品中的劳动时间。因而在对抗性的社会形态中,甚至在某些非根本性对抗的情形下,人们之间基于物质利益的矛盾和斗争,常常体现为争夺生存时间和劳动时间的矛盾和斗争。奴隶主对奴隶的剥削,土地占有者对农民的剥削,资本所有者对雇佣工人的剥削,权力攫取者对被统治者的剥削,表面上是占有他人的劳动和劳动成果,实质上往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例如资本家财富的积累和发展,正是以盗窃工人的时间为前提的:“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册,218)而时间的被盗窃、时间的被剥削,又造成了被剥夺者的异化,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不断地廉价出卖自己的时间,以换取生存所必需的有限生活资料,并往往陷入恶性循环之中。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中对资本家对工人的剩余价值的剥夺,进行过无情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在当今世界上,资本所有者之所以到处奔走,将工厂不断地迁往发展中国家,就是因为这些地方的被雇佣者在时间上的廉价(单位时间工资相对低廉),就是因为存在巨大的时间被剥夺、即剩余价值被剥夺的空间。马克思断言,历史进化到共产主义社会,随着对抗性的阶级的消灭,时间“异化”现象将会逐渐消失。到那时,“生产力的增长再也不能被占有他人的剩余劳动所束缚了……那时,一方面,社会的个人的需要将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尺度,另一方面,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将如此迅速,以致尽管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所有的人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还会增加。”(同上,222)而随着人们可以支配的自由时间的增加,人们就日益获得自由全面发展的“自由空间”;在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基础上,社会也将发生深刻的进步性的历史变迁。

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随着时代的演进、工业化进程的深入和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时间因素的意义正在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最大的价值损失往往是时间的浪费和无谓消耗。诸如“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浪费他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等说法,都是对时间之无谓浪费、损失,从而导致某些价值受损、甚至永远消逝的深沉慨叹。反之,真正的所得、最大的节约也往往是时间上的节约。“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等观念,都揭示了在时间的流逝中或曰时间的消耗中,价值不断生成、增值的道理。也正因为此,人类杰出的价值创造往往都旨在节省时间、提高效率。例如,马车、汽车、轮船、火车、飞机、飞船等交通工具,都旨在缩短人类在行走、运输等方面的时间;电报、电话、因特网、信件快递等,则旨在缩短人们交流、通讯、沟通的时间;各种手工、半自动、自动化的机器,也旨在缩短人类加工物品的时间。特别是随着劳动效率的提高和社会的进步,人的劳动时间不断减少、自由时间不断增加,从而人日益获得了解放的条件和自由全面发展的可能。

当然,也有人揭示,人类在时间节约方面的科技创造,如大量新发明的出现、大量新技术的采用,实际上并未真正节约时间,反而可能造成更大的浪费。例如,电话的发明使得异地沟通变得方便而快捷,可以节省大量信息传递的时间,然而,随着电话的普及和广泛使用,特别是它的价格越来越低廉,电话日益成为著名的“时间杀手”:有多少宝贵的时间在可有可无的通话、甚至“煲电话粥”中悄悄流失,恐怕无人可以估量。报刊杂志、电视电影、电脑网络等,虽然节省了信息传播的时间,但也造成了大量无意义的对时间的“谋杀”:充斥在电视中的大量“肥皂剧”,不知不觉中消耗了多少人的休闲时间,谁又能计算得清。不过,将新科技的发明简单地与时间的浪费挂钩,是缺乏逻辑上的必然性的;毕竟,新科技是掌握在人手中的工具,它之能否合理使用实际上取决于主体自身。无论如何,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们日益意识到时间的价值,以及时间在人的价值生活实践中的意义。人类的价值创造在时间上的革命,已经或正在极大地改变着整个世界;同时,这个世界在时间的绵延中,已经变得越来越有效率,越来越富有价值创造的能力,世界也正因此而日益“人化”,成为一个与时俱进、日新月异的价值世界。而与社会的进步相伴随,人的自由时间越来越多、人的发展越来越自由和全面,人也越来越“成为人”并不断得到提升。

二、过去、现在和未来

时间之矢是单向、一维的,它永恒地向着一个方向流动,使人类的时间呈现“过去———现在———未来”的基本格局。在一维、单向的时间之流中,属人的价值既具有此在性、不可逆性,又具有面向未来的理想性和超越性。也即是说,人不同于其他一般动物,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绵延中,人永不满足于现状,而是以发展求生存,永远向着理想的方向开拓、生成。在价值的时间维度中,在时间的一维、单向流动中,人类的价值活动具有不可割裂的历史关联性。今天人们生活的世界是过去人类的价值活动造成的,是过去价值选择与创造的结果;人们的现实活动不可能不受到既定环境和历史传统的影响,只能在既定的历史环境中进行创造。同时,今天人们的价值活动又受制于关于未来的价值理想和价值目标,未来对现在亦具有导向和建构意义。这些特征典型地体现在人所特有的工具性活动之中。工具是人们先前活动的结果,凝结着先辈们的劳动,凝结着过去的创意和智慧;同时,工具又依现实的需要和未来的理想而设计,是创造未来的前提和手段,是开启未来大门的钥匙。可见,今天人们的价值生活实践,既承续着历史的记忆和传统,受益于并受制于人类积累式的社会遗传,又明显地指向未来,指向未来理想世界的设计与创造。

例如,人们正生活在一个由过去发明、创造的世界中,一个由过去的生活实践变革了的“人化世界”甚至“人工世界”之中。环顾我们身边的家园,环顾我们学习工作的环境,反省我们的生活、休闲和娱乐,我们可以发现,处处都渗透着过去价值活动的印迹。当然,它们并非只是有正面价值的享受,同时并存的还有大量负面价值的煎熬。过去人类活动造成的环境污染、生态失衡,就已令许多人失去了生存的家园,令许多人饱尝风沙肆虐、饮用水缺乏或垃圾遍地、空气污染、能源短缺、灾害频发等后果,令许多人长期忍受各种莫名病痛的折磨。

同时,人们又生活在对于未来的理想建构和超越性幻想之中。当下的消费、享受等诚然重要,但没有信仰和理想的生活,放弃面向未来的开放性、超越性,则无异于普通动物,只是听凭本能的驱使。而人类之所以能够不断超越过去、创造未来,就在于他绝不屈服于历史与现实的困境,永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果,而是以其自主自觉的理想性、超越性不断自我生成,开创自己的美好未来。例如,虽然人类在过去和现在已经制造了许多环境和生态灾难,但负责任的人们却绝不愿意对这些灾难听之任之,而是要以理性的科学的态度、以实实在在的行动,规划和设计自己及子孙的未来。今天人们倡导绿色环保、可持续发展的深远意义,也正是基于对过去造成的痛苦的深刻反省,基于对现存世界的深刻不满,因而形成了如下一种关于未来的价值判断:不能再透支我们未来的生命和环境,不能再透支子孙后代的资源和财富;必须以实际行动进行自我调整,拯救地球家园,拯救我们自己,拯救我们的未来。

这里有必要指出,佛教的“因果轮回说”也涉及到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之间的价值上的因果关系。然而,我们对这三者之间价值关系的肯定,虽然与之具有类似性,却并非对这种关系的简单认同。佛教教义认为,人生是一个念念不住的流转过程:众生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前世造下之“业”。具体地说,佛教表述了“三世二重因果”:由过去世之惑业,感现在世之苦果;由现在世之惑业,感未来世之苦果。应该说,佛教的因果轮回说只能在信仰的基础上予以理解,理性或科学并未予以证实。我们这里揭示和首肯的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并非佛教所谓的神秘命运,而是现实的人和人的生活实践本身。是人和人的具体的历史的生活实践活动,导致了价值生成和表现在时间链条上的因果关系。也即是说,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价值联系并非完全虚妄,而是人所造成的、人的生活实践中的真实现象。只有从具体的历史的人出发、从人的现实生活实践出发,这一因果链条才能得到正确的解释,以及得到合理的变革。

正由于价值在时间序列中不可割裂的关联性甚至因果关系,因此,人们需要对过去、现在的价值活动进行认真的评价。“历史自有公论”、“时间是最公正的法官”这类格言也表明,时间在价值评判中具有重要意义。而由于价值在时间上的不可逆性,过去已逝不可追,过去的错误无法倒回去弥补。对过去评估的意义在于:可以客观地总结经验,认真地吸取教训,尽量不再重蹈过去的覆辙。若如此,经验与教训作为过去时间的“馈赠”或遗产,就能成为现在和未来的价值创造的“助推剂”。同时,人也需要对未来进行审慎的自我设计和规划。人是一种以价值创造求生存的动物,他永远处于面向未来的创造过程之中;人在本质上因而不是某种既定或既成的静态呈现,而是处于一种趋向于未来的动态关系之中,处于面向未来的历史生成过程之中。对明天的美好构想、对未来的合理期待,既是人的生活实践的目标和方向,又给人的活动提供激情与动力。当然,未来在前,虽可以构想和期待,其实现却需要以过去的成就为基础,从现在做起,经由“真实的现在”———消费时间的现在状态———去实现。

可见,问题的关键在于,认真总结过去,努力把握现在,用心开创未来。现在作为联结过去和未来的时间中介,是一切价值创造的着力点。现在不断在流逝、死亡,但拉康所谓“是生命带来的死亡还是带来生命的死亡”,这两种“死亡”间的区别却具有实质意义,它表明一个人是采取消极的还是积极的生活态度。积极的态度要求以“向死而生”的紧迫感、以“趋向永恒”的超越性,切实把握现在,将现在实现为最大的价值,并创造出面向未来的积极的可能性。因为,只有切实把握现在,才能多少弥补过去的蹉跎、克服过去的过失与迷惘,也才能继承和延续过去的价值创造,不辜负过去的辛苦与努力,从而让过去的经验或教训产生实质性效益;只有切实把握现在,才能不使现在复成遗憾,才能为未来的幸福生活奠定坚实的基础,才能不断趋向于未来的美好价值前景。因此,如下的观念和行为:消极被动的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浪费主义的及时行乐,不知“今夕是何年”;具有破坏倾向的“破罐子破摔”,拿青春和生命当儿戏,等等,都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不尊重,是对未来美好可能性的自行毁灭,从而是不可取的生活态度和行为取向。

三、价值的时效性

肯定价值的时间维度、肯定价值在时间延续上的相关性,这种态度深刻地揭示了价值的时效性,或者说以人的生活实践为基础的动态生成性。以动态的过程性思维进行思考,我们会发现,并非一切对象在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对任何主体()具有同样的价值。

实际上如前所述,不存在任何超越时间的价值。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不如同以前某些思想家所想象的那样,其间的价值差异可以忽略不计。今天,如果我们主观地简单地以现在度量过去,古人虽然只能“哑口无言”或“默许”,但却未必真正认同;如果我们主观地简单地以过去和现在勾画未来,后人可能也会嘲笑地对待这种勾画,就如同我们今天对过去价值领域的许多预言的态度一样。价值的时效性之根源,一定程度上在于社会历史自身,在于社会历史自身的动态发展性和过程性。在社会转型或变革时期,由于时代状况和时代精神发生了变化,由于主体的需要和能力等发生了变化,由于时代观念、计时技术和生活节奏发生了变化,因而往往需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与时俱进,需要“重估一切价值”。这时往往会出现普遍的价值迷惘与混乱,出现激烈的价值失范与冲突。这恰恰是价值大变革的时代。

更关键的是,价值的时效性之根源在于具体的历史的主体自身,在于主体因时而异的目的与需要,在于主体基于生活实践的不断生成、不断提升。不同时代或时期的主体,或不同发展阶段上的同一主体,面对的是不同的生存与活动环境,要求解决的是不一样的问题,其自身的需要与素养、能力也不尽相同,因而不可能在非事实性的价值问题上,总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更可能是时过境迁、因时而变,“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

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如果我们联系具体的历史的价值主体进行分析,那么,过去有价值的东西,现在或将来不一定具有同样的价值。古代的弓箭由于具有远距离的杀伤力,在大刀长矛时代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但由于威力倍增的近现代火器的出现,弓箭逐渐失去了其实践用途,成为一种传统的竞技或娱乐工具。牛车、马车、骡车等也曾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而由于更富效率的汽车、火车、飞机等的发明,前者现在日渐失去其作为交通运输工具存在的理由。反之,现在或将来有价值的东西,也可能是过去没有价值或其价值为人所忽略的东西。例如,新近“发现”的许多“新”能源、“新”材料,其价值可以说过去大都被忽略了。例如一些稀有矿石,过去由于工业生产没有相应的需要,或由于冶炼技术的限制,只能遗弃在大自然中无人理睬,而今天由于生产的需要和技术的进步,则成为重要的生产资源。今天人们“重读经典”、再写历史,实际上也是在“重估价值”。而且,过去或现在有价值的东西,也可能在将来会变得价值不大甚至没有价值,所谓“古代电脑”———算盘在计算器、现代电脑面前的命运,就可诠释这一点。因而俗语“待时而沽”、“待机而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有其合理性和现实意义的。

虽然价值具有时效性,价值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但是我们也常常论及一个话题,即永恒、不朽。永恒、不朽是许多人追求的终极价值,如中国春秋时代鲁国贵族叔孙豹提出的“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那么,是否存在永恒的价值、不朽的价值呢?

我以为,在理论上是存在着永恒、不朽的价值的,因为不朽、永恒也可以是主体价值存在的一种时间样态。

就人类整体而言,那些有利于人类整体的繁衍、生存和发展的事物和活动,就对人类具有永恒、不朽的价值。例如,保护环境、维护生态平衡,就对人类意义深远,因为这种活动保护的是人类永恒的生存家园和活动场所,维护的是人们的生活质量和代际的公平与正义。就社会共同体而言,维护或促进共同体持久、健康地生存、发展的对象或活动,对共同体而言也具有永恒、不朽的价值。就个人而言,符合其终生的根本目的、利益和需要的对象,对其人生具有关键意义的重要事件和重要成就,对个人也具有永恒、不朽的价值。

从另一个角度说,价值活动在时间上具有不可逆性。事物在任何时间的价值都具有不可重复性,因此,“现在”在主体价值活动中具有关键性意义。过去是消逝了的现在,未来是将要到来的现在,因而有人说,把握现在、把握当下便是永恒。这确实不无道理。只要回想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过一些重要的时刻,都有许多值得回味和珍视的历史瞬间。如儿时的美好记忆、曾经历过的重大事件、人生的独特经历、取得的关键性成功、“一见钟情”式的审美瞬间……这些经典的“历史性时刻”,这些瞬间的美妙体验,瞬息即逝,弥足珍贵:一旦错过,不可重来,悔不可及;而一旦把握,铭刻心底,即成永恒。诸如照片、唱片、纪录片以及其他音像制品,诸如日记、随感、实录、报告文学等纪实作品,诸如回忆录、档案材料、口述历史等历史资料,其意义也在于截断时间,令难忘的历史瞬间、事件等永恒化,供人们事后回味和总结。更普遍地说,人的一生即是由许多瞬间和事件组成的:青春一旦蹉跎、年华一旦逝去,就只可回味、永不可追,因而把握现在、“留住时间”,实现青春的价值,令时间的消逝因有意义而不朽,就对人具有永恒的价值。

当然,我们也必须明确,承认永恒、不朽的价值是有条件、有限度的,不能作机械、僵化的理解,不能将之固定化和绝对化。这种承认只有相对于具体主体、具体主体的某个发展阶段及某种尺度而言才有意义。不存在什么超越时空、超越具体主体、永远正确、普遍适用的“铁的价值”或“价值真理”。在历史和现实中,某些人信奉、认可甚至强行推销的这类“价值真理”,实际上不过是其信仰的“神话”,或反映其自身目的和利益的价值判断,甚至是借以达到某种目的的恣意宣传。这类依靠欺骗、霸道、强权等所确立的所谓永恒不朽的价值,经不起人们站在另类立场上、用其他具体主体的尺度或历史尺度所作的衡量;历史或时间也终会证明这类“永恒”价值的自私、狭隘、虚伪甚至荒谬。

 

【参考文献】
海德格尔, 1987:《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
《伽达默尔集》, 1997,上海远东出版社。
勒范恩, 1997:《时间地图》,冯克芸、黄芳田、陈玲珑译,台北商务印书馆。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1979年、1980,人民出版社。
《左传》。

 

(原载《哲学研究》,2007年第7期。录入编辑  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