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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传捷】“美诺悖论”的新思考

 

柏拉图在其《美诺》中试图为“美德是否可教”以及“什么是美德”这两个问题寻求解答。[1]在《美诺》一开始没有任何背景交代的情况下,美诺突然问苏格拉底:“你能告诉我,苏格拉底,美德能教吗?或者()不可教但是可训吗?或者它既不可训也不可教,而是人自然拥有或者(通过)其他的方式?”(70a)[2]但是,苏格拉底拒绝回答“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因为他认为如果弄不清到底什么是美德(ἡ ἀρητ),那么何谈美德是否可教呢?(71a)[3]美诺相继提出了自己关于美德的三个定义(71e73d77b),却被苏格拉底一一反驳。美诺于是就提出了著名的“美诺悖论”,该悖论被用来证明“第一次探究是不可能的”(80d)。苏格拉底用“学习即回忆”与“灵魂不朽”来回应该悖论,并接着假定“美德是知识”来讨论“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4]由此也牵引出“真意见”与“知识”的区分以及“知识的价值高于真意见”等一系列重要的知识论观点(98a)。尽管《美诺》最后也没有对“美德是否可教”以及“什么是美德”这两个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从以上对整个对话的简单回顾来看,“美诺悖论”是全文的转折点。这是因为:第一,“美诺悖论”其实是整个对话关于“什么是美德”讨论的结束,之后全文转向对“美德是否可教”以及知识的讨论。第二,“美诺悖论”使得整个对话的主题从伦理学转向了知识论。第三,撇开“美诺悖论”是历史上苏格拉底本人的观点还是柏拉图对历史上苏格拉底观点的反驳或反思不谈,“美诺悖论”确实对苏格拉底寻求其定义构成了挑战,而《美诺》中苏格拉底对该悖论的回应(即灵魂不朽和回忆说)是柏拉图哲学的重要内容。

目前英美学者对“美诺悖论”的流行解读是首先认定该悖论的主要目的就是证明“探究是不可能的”,同时批评美诺在提出该悖论时没有考虑“认知空白”的可能性,从而指明了美诺悖论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如果单纯从该悖论自身出发来进行分析,那么对该悖论的流行解读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如果对“美诺悖论”提出的语境和苏格拉底对该悖论的回应进行分析,那么“美诺悖论”存在的缺陷就不再致命了。基于英美学界对“美诺悖论”的流行解读,笔者试图指出:该悖论是有效的。这基于以下三个论证:第一,苏格拉底在《美诺》一开始就承认了他对于“美德”是“毫无所知”的,这就证明他是处于“认知空白”状态的,所以“美诺悖论”忽略“认知空白”的情况是合理的。第二,“美诺悖论”提出的主要目的就是质疑“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的”,而非“探究是如何可能的”。第三,从苏格拉底对该悖论的回应来看,苏格拉底显然认为“美诺悖论”是有效的,由此提出了灵魂不朽与回忆论。第二和第三点共同反映了苏格拉底在认识论上的本体论优先原则,其主要反映就是“定义优先”,而“美诺悖论”则对认知能力提出了质疑。

一 、美诺悖论”以及英美学者的流行解读

“美诺悖论”原文如下:

美诺:“苏格拉底,你将怎么探究那些你还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的东西呢?因为你将怎么能探究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即使你最终遇到了它,你将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个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80d)[5]

我们首先来考察英美学界是怎么解读该悖论的。我们选取史柯特(Dominic Scott)、麦卡贝(Mary McCabe)和范恩(Gail Fine)三位学者的解读。[6]

史柯特把“美诺悖论”划分成两个部分,即“那些你还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的东西,你将怎么探究它呢?因为你将怎么能探究那些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M1)和“即使你最终遇到了它,你将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个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M2)。同时,他认为使用“美诺悖论”这个短语会造成以上两个部分的混淆,因而我们在分析这段文本时应该“避免‘美诺悖论’的表达”。[7]

史柯特认为M1的缺陷是明显的,因为美诺提出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一个人处于认知空白之中(in a cognitive blank)”,但是在“美诺悖论”前面的论辩(dialectic)中,美诺和苏格拉底已经对“美德”提出了很多信念和想法,现在他们只是试图找出美德的“统一的形式”,所以他们并非是处于认知的空白之中。[8]这自然也就使M1没有了效力。

史柯特认为M1是谈论一个探究的开端,而M2则是谈论一个探究的完成。同时,他指出对于M2可以有两种解读方式。一种是它和M1一起构成了“如果你对于某物处于认知空白的状态,那么你不可能通过探究而对它有所发现”这个难题。史柯特认为这种解读是不可能的:“你可能掌握x,但是由于你从未有过对y的说明(specification),那么你怎么能够弄清楚‘xy’这个陈述的意思呢?”[9]史柯特在这里对M2的反驳其实和他对M1的反驳是一致的。因此我们必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解读M2:某人可能拥有对某物或某现象的某些特别的说明,但是他对该现象或事物并不拥有充分的知识。[10]这也就是《美诺》中苏格拉底和美诺所面对的情况:他们可能对美德有所认识;通过探究,他们还是能对“美德是什么”有所发现的,也就是说探究在《美诺》中确实发生了。然而“探究实际发生了”的情况与史柯特所认定的“美诺悖论”的主旨(即“探究是不可能的”)并不一致。这也决定了M2在实质上和M1一样是没有效力的。

麦卡贝则从和史柯特相似的角度详细分析了“美诺悖论”。她指出美诺在这里使用的“知道”(οσθα)其实有歧义。因为我们可以把“知道”理解为以下两种情况:

(1)或者我完全知道Q,或者我完全不知道Q

(2)或者我心里知道Q,或者我不知道。[11]

麦卡贝认为美诺在提出悖论时只考虑了她所说的第一种情况,即“我”完全知道或者完全不知道某物。在(1)的前提下,悖论是成立的,可是这种情况是极端的、少见的。大量的例子介于(1)中的两种极端情况之间。这也就是说,在完全知道和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之外还存在着第三种情况,即不充分的认知。

麦卡贝和史柯特的说法实际上是一致的:她认为美诺在提出他的悖论时根本没有考虑介于“知道”与“不知道”之间的第三种可能性,即“不充分认知”或者“有点知道又不完全知道”。举个例子来说,“我”知道有“法国”这个国家,但是对“法国”的具体情况,如民族、地域、政治等,“我”却不知道。由于“我”已经知道了“法国”,所以“我”还是能通过别的方式(探究、学习或者向别人请教等)进一步获得关于“法国”的更多知识。在这个意义上,“美诺悖论”实际上只能运用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即麦卡贝所说的“我完全不知道”或史柯特说的“处于认知空白”。

我们再来考察范恩的分析:她认为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重述对于理解该悖论有重要意义。在《美诺》中,苏格拉底在“美诺悖论”被提出后重新复述了悖论,他说:“美诺,我理解你想说什么。你看见那个你引入的有争议的论证了吗,即一个人既不能探究他不知道的,也不能探究他知道的?因为一个人既不能探究他所知道的,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并且探究此类事物并不必要;也不能探究他不知道的,因为此人并不知道什么需要被探究”(80e)

她把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重述重构后表达如下:

(1)对于任何x,某人或者知道x,或者不知道x

(2)如果某人知道x,某人不能探究x

(3)如果某人不知道x,那么他不能探究x

(4)因此,无论某人是否知道x,某人都不能探究x[12]

范恩认为(1)(4)是有效的,但是(2)(3)的有效性值得怀疑。跟麦卡贝和史柯特一样,范恩认为(2)没有仔细区分“知道”。她举例说:“可能我知道美诺是谁,但是我要探究他现在哪里,或者我可能知道一些有关物理学的知识,但是我还要寻求更多关于它的知识”。[13]同上述二位学者一样,范恩同样认为(3)是错误的,理由和他们基本一致:虽然某人可能并不知道x,但是他可能拥有关于x的某些信念(尽管它们可能有对有错),这就是说,他完全可以从这些“信念”出发开始他的探究。

史柯特、麦卡贝和范恩的说法基本代表并构成了当今欧美柏拉图研究学者对“美诺悖论”的流行解读,我们需要对其进行一个简单的小结。这三位学者显然认同彼此对“美诺悖论”解读的方式,他们的解读也基本一致。他们都认定美诺在提出悖论时没有考虑“认知空白”之外的情况,而“认知空白”又恰恰是极端并少见的情况,真正大量存在的事例反而是这三位学者强调的“拥有某些信念但并不知道”的情况。他们据此认为“美诺悖论”存在着致命缺陷。

二、 对“美诺悖论”的再思考

笔者基本认同这三位学者对“美诺悖论”的分析,但仍需要对该悖论作进一步的思考。整个悖论实际上由三个相关的问题构成。首先,美诺想知道探究究竟是如何可能的(“那些你还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的东西,你将怎么探究它呢?”)。其次,美诺质疑对毫无所知的事物进行探究的能力和方式(“因为你将怎么能探究那些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最后,美诺认定在对某物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建立“xy”这样的陈述(“即使你最终遇到了它,你将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个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可以看到,“美诺悖论”三个问题的核心是“探究是如何可能”的问题。这是柏拉图认识论的一个巨大转变,即从苏格拉底式的“寻求某物是什么”或者“什么是x”的本体论进路转变成“如何开始探究”或者“探究怎么可能”的认识论进路来寻求知识。[14]为了更清晰地理解这种转变,需要考虑“美诺悖论自身的缺陷是否导致了该悖论是无效的”这个问题。笔者将从三个方面来说明“美诺悖论”是完全有效的。

1.“美诺悖论”与“认知空白”

正如史柯特所指出的那样,当苏格拉底与美诺开始讨论“什么是美德”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他们对美德并非完全无知。[15]苏格拉底承认自己对“美德一无所知”(71b)。苏格拉底接着又给出了一个例子来阐明他的这个论点“或者你认为某人根本不认识美诺是谁,他却知道美诺是否漂亮,是否富有,是否出身好,或者相反呢?你认为是这样吗?”(71b)。需要注意这两段引文中的用词。在第一段引文中,“τ παρπαν(整体的、全部的、绝对的)表明了苏格拉底认定自己对美德处于“认知空白”的状态。在第二段引文中,他再次使用“τ παρπαν”这个词,表明他十分明确地知道自己对“美德”是认知空白的。虽然这样的用词直接让苏格拉底陷入了一个两难之中,也就是他一方面认为自己对“美德”一无所知,而另一方面,他频繁地使用该词的行为表明他并非对“美德”一无所知。[16]当然,如果苏格拉底对此进行自我辩护,他很可能会争辩说自己确实只是知道“美德”这个空洞的词汇,然而对“美德”的其他一切都毫不了解。有趣的是,这个宣称自己对“美德”一无所知的人却仅凭“美德”这样一个空洞概念而和美诺探讨“美德是什么”。这种探讨本身就是对苏格拉底辩护的最好反驳。

从整个《美诺》的文本来看,苏格拉底仅仅两次使用“τ παρπαν”一词(71b),虽然在其他地方,苏格拉底重申了自己确实不知道“美德是什么”。比如,“现在我不知道美德是什么”(80d)。苏格拉底没有再次使用“τ παρπαν”一词,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继续使用前文中的说法,但是很明显,苏格拉底没有放弃自己对美德“毫无所知”的说法。由此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并非对美德处于“认知空白”的状态之中,只是他尚未达到对“美德”知识的掌握。

总之,如果苏格拉底真对美德毫无所知的话,那么他等于承认了他是处于认知空白的,那么美诺在提出悖论时,即使没有考虑该悖论只能在认知空白时才能运用,也并不妨碍该悖论的意义。而且,笔者认为“美诺悖论”本来就是为了质疑“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而提出的,其主要的目的是指出第一次探究的不可发生以及无法评判的问题。

2.提出“美诺悖论”的主要目的: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的

前文中三位学者的解读认为该悖论的主要目的是指出“探究是不可能的”,同时该悖论没有考虑“认知空白”之外的情况,这使得该悖论存在致命的缺陷。然而仔细分析悖论就会发现,该悖论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质疑“探究是如何可能的”,而是质疑“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的”。[17]如果使用更加明确的词汇来提问,“美诺悖论”自身所要质疑的“第一次探究是可能的”就能更加清晰地表达出来,同时也避免了其自身的缺陷。

假设美诺对其悖论的提法作出修正,把它转变为以下说法:“当在你的灵魂或者心里毫无概念时,你如何来理解一个概念”,那么就达到了提出该悖论的主要目的。[18]实际上,“探究如何可能”与“第一次探究如何可能”都是对认识能力和条件的质疑,前者甚至包含了后者,但是两者的侧重点是不同的。“探究如何可能”只是单纯地要研究探究发生的条件,比“第一次探究如何可能”更加宽泛。而“第一次探究如何发生”不仅是询问对每一个未知事物的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的,同时也是询问第一次发生探究的这个现象的条件,也就是探寻该现象出现的起源。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某人不知道某物,那么该物对于某人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无”;同样,如果某人知道某物,那么该物对他来说就是“有”。“美诺悖论”就是质疑“从无到有”的过程是如何可能的。换句话说,美诺不能接受“无中生有”这种情况。为了证明该结论,需要从两个方面来论证。第一,需要考虑苏格拉底在文本中是如何在认知空白的情况下探究美德定义的。第二,如果说明了为什么“美诺悖论”的流行解读是不充分的,那么我们也将达到上述结论。

苏格拉底说:“如果我不知道某物是什么,那我怎么能知道某物的属性呢?”(71b)这其实说明了苏格拉底坚持认为,认知事物本身比认知事物的属性具有优先性。这就是苏格拉底的定义优先(The priority of definition)[19]在苏格拉底拒绝回答“美德是否可教”并且认为首先应该讨论“美德是什么”之后,美诺相继给出了自己对于美德的三个定义。我们在这里只简单分析他的第一个定义:男人的美德就是管理公共事务并且让朋友受益,让敌人受害,同时要避免自己受到伤害。女人的美德是管理好家庭,保护财产,顺从丈夫。孩子的美德和老人的美德、自由公民的美德和奴隶的美德则与男人和女人的美德不同(71e72a)。苏格拉底拒绝该定义,理由是“即便存在许多种美德,它们全都拥有一个(τι)普遍的型式(εδος)(这个型式)使得它们成为美德”(72c)。“美德”的定义要反映“美德”的型式,同时把握了美德的定义就是把握了美德的知识。为了让美诺理解他这个观点的含义,苏格拉底给了两个定义作例子,一个是“形状”(75b76a),一个是“颜色”(76b76d)。本文只讨论第一个关于“形状”的定义。

在面对“什么是形状”这个问题的时候,苏格拉底首先给出了这样一个定义:形状“总是仅仅与事物的颜色相伴的东西”(75b)。然而这个定义立即遭到美诺的反对,理由是“颜色”的含义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苏格拉底回应说,在和朋友进行讨论时,回答必须不仅要真实,而且提问者必须明白地知道该回答所使用的术语。苏格拉底使用了“形状就是一个固体的界限”(76a)来替代“形状-颜色”这个定义。从苏格拉底的回应可以得到以下几点结论:第一,关于某物的定义可以有很多,定义并不唯一,这也说明了关于某物的一个定义并非是关于某物的全部信念或知识。第二,必须使用提问者和回答者都知道的术语。第三,苏格拉底没有对“形状-颜色”这个定义加以否定,而只是用另一个美诺能接受的定义,即“形状-界限”来替代之前的定义。可见,“颜色”与“界限”似乎都是对“形状”作为形状所拥有的“一个普遍的型式”而作出的说明。需要注意的是,苏格拉底强调某物的“型式”有且只有“一个”(τι)(72c)。那么怎么解释这里出现了两个对于其型式进行说明的定义呢?为什么苏格拉底不把这两个定义都整合到一个定义里呢?苏格拉底完全有理由把“形状”定义为“就是一个固体的界限并总是仅仅与该固体颜色相伴的东西”。同时,他又为什么指出,针对不同的提问者,需要使用不同的术语以便于提问者接受呢?这些问题引出这样一个结论:苏格拉底给出的这两个“形状”的定义并不是苏格拉底一贯追求的定义,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关于形状的知识。因此不能得出结论说,苏格拉底“知道形状是什么”。在更弱的层次上,这两个定义说明了苏格拉底对形状拥有一些“真意见”。苏格拉底自己说:“所以一个人并不知道他自身对某个他不知道的事物拥有真意见”(85c)。更为重要的是,针对本文的主题,苏格拉底和美诺的讨论都是基于一些他们都能拥有的概念和术语而进行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对某物毫无所知而开始对其进行的第一次探究。这种情景也与苏格拉底在对话一开始宣称要在他一无所知的情景下开始探究“什么是美德”相矛盾。故而“美诺悖论”的提出是合理有效的。

联系前文三位学者反对“美诺悖论”的理由,我们再来简单说明为什么前文引述的流行解读是不充分的。对“美诺悖论”的批评集中在悖论中没有考虑“认知空白”的情况。通过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到,“美诺悖论”恰恰就是针对“认知空白”而提出的。它就是要质疑对某物“第一次的探究是如何可能的”,更极端地说,它就是要质疑“第一次的探究活动是如何可能的”。举例来说,如果某人根本不知道美诺,甚至根本没听说过“美诺”这个名字,那么某人第一次知道美诺是如何可能的呢?当然,在实际的情景中,从不知道直到知道某人的名字的例子比比皆是,因而探究这种现象是实际存在的,但是“美诺悖论”就是要质疑“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的”。基于该悖论的思想,沿着因果的链条,我们可以对某人第一次的认知进行质疑:在他还空无任何概念的时候,甚至还根本没有语言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开始学习语言或者其他事物的呢?从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回应来看,苏格拉底显然是要直接回应“第一次学习是如何可能的”这个难题,而并非像批评者们那样回避了该问题。

3.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回应:灵魂不朽与回忆说

苏格拉底在美诺提出悖论后意识到了他自己在对话之始就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宣称自己对美德毫无所知,另一方面,他又拥有一些关于美德的真意见或者信念。由此他必须面对美诺针对此矛盾而提出的“第一次探究如何可能”的难题。[20]

《美诺》中的苏格拉底在“美诺悖论”被提出后,并没有马上对其进行回应,而是先对其进行了复述。不过在该复述中,苏格拉底添加了一些“美诺悖论”原来没有的东西。如前文所引,苏格拉底说:“一个人既不能探究他不知道的,也不能探究他知道的?因为一个人既不能探究他所知道的,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并且探究此类事物并不必要;也不能探究他不知道的,因为此人并不知道什么需要被探究。”(80e)显然,苏格拉底往悖论中加入了“一个人不能探究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因为他已经知道,所以不必要再探究”,同时,苏格拉底直接去掉了悖论中的后两个问题,即“因为你将怎么能探究那些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即使你最终遇到了它,你将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个你一无所知的东西呢?”[21]此外,苏格拉底所认为的“不能探究你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不知道什么需要被探究”也与“美诺悖论”的第一个问题,即“那些你还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的东西,你将怎么探究它”不完全契合。悖论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在问“第一次探究如何可能”,而苏格拉底的总结则是在问“如何发现需要被探究的事物”,这是针对探究对象而言的,而非原悖论中所针对的“第一次探究如何可能”。

尽管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复述并不完全符合悖论的主旨,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该悖论作出正确方向上的回应。苏格拉底对悖论的回应很简单:“学习即是回忆”(81d81e)[22]他的意思是并不存在所谓第一次探究的问题,其理由是:由于灵魂不朽,灵魂于出生前在“此世和彼世看过(ἑωρακυία)所有的事物”(81c),“没有什么事物是它没有学过的(μεμάθηκεν)”,所以灵魂能“回忆起它以前知道的(πστατο)事物”(81c81e86)

从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回应来看,苏格拉底显然也认为该悖论是成立的,所以他没有像之前反驳美诺的三个关于美德的定义那样从正面或者内部对该悖论给予反驳,而是采用了全新的外部反驳方式,即从灵魂不朽和“学习即是回忆”出发直接消解了“美诺悖论”。

当然,回忆说和灵魂不朽表面上确实解决了“美诺悖论”,然而苏格拉底的回应只是解决了该悖论所质疑的“第一次学习如何可能”在此世的情况。[23]虽然可以说某人在此世活着的时候,其灵魂已经拥有知识,从而不存在“第一次探究如何可能”的问题,甚至连“探究”在这种回应模式下也消失了,但是美诺可以继续发问,在知识论上,在灵魂空无概念的时候,第一次的学习或者获取知识是如何可能的呢?就本体论而言,那些毫无概念的灵魂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灵魂不朽和回忆说不能彻底解决“美诺悖论”,因为它们没能解释清楚毫无概念的灵魂究竟是如何获得知识的。这也是柏拉图在之后的对话,如《斐多》、《理想国》和《蒂迈欧》中所要阐释的。此外,苏格拉底对“美诺悖论”的解决思路也值得深思:灵魂不朽和回忆说实质上还是从本体论出发去解决“探究如何可能”的问题,然而“美诺悖论”展现出的从认识论角度去解决该问题的思路显然没有引起苏格拉底的足够注意。这也导致了苏格拉底的解决之道最后不能完全消解“美诺悖论”。

从本文的分析来看,苏格拉底在《美诺》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如果他坚持自己对美德一无所知,而又要和美诺探讨美德是什么的话,美诺完全有理由提出“美诺悖论”,因为从无到有是不可能的。另外,在苏格拉底那里,“某物是什么”这个问题是最基本的问题,但是美诺却指出真正基本的问题是“第一次探究是如何可能的”。即使苏格拉底在回应“美诺悖论”时提出了一个似乎不错的解决方案,但是却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该悖论。可惜的是,“美诺悖论”所带来的认识论转向并未在《美诺》中引起苏格拉底的足够重视。当然,如果仅仅从“美诺悖论”自身来分析,它没有考虑认知空白的情况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的出现,反而也凸显了研究“什么是知道”、“什么是知识”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也与《美诺》集中讨论“真意见”和“知识”的做法是一致的。

如果苏格拉底认为“未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那么美诺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问苏格拉底:“我们究竟怎么开始思考?”

【注释】

[1].根据英文发音,Meno应该翻译为“米诺”,而根据希腊文的发音,应该跟随陈康先生翻译为“曼诺”。但是本文翻译为“美诺”。参见陈康:《陈康:论希腊哲学》(以下简称“陈康”),汪子嵩、王太庆编,商务印书馆,1990,第7页。

[2].本文引用的希腊文来自Oxford Classical Texts。引文后括号中将直接注出古典文献通行标码。中译文均是笔者自己的翻译,同时参考了下述英译文:J.M.Cooper,ed.,Plato:Complete Work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pp.871897,以及R.W.Sharples,Plato:Meno,Aris & Phillips Ltd,1991,pp.34121

[3].ἡ ἀρητ”在古希腊语中的运用范围远超道德领域,其最准确的中文对应词是“完美”(excellence),而非“美德”(virtue)。一旦译为“美德”,其给人的印象是该词只涉及道德领域,那么就大大削减了其应用范围。在本文中,“ἡ ἀρητ”遵从习惯译为“美德”,但我们是在“完美”的意义上使用该词的。沙普尔斯(R.W.Sharples)就把“ἡ ἀρητ”译为“完美”。

[4].陈真对“美德即是知识”提出了怀疑。参见陈真:《苏格拉底真的认为“美德即知识”吗?》,《伦理学研究》2006年第4期。

[5].莫林(Jon Moline)根本不认为“美诺悖论”是一个悖论,原因很简单:只提出一堆问题又不提供问题答案,这根本不能被称为悖论,参见J.Moline,“Meno's Paradox?(以下简称Moline)Phronesis21969p.157

[6].麦卡贝在其2009年的一篇论文中也承认“美诺悖论”的文献被范恩和史柯特的解读“统治着”。参见M.McCabe,"Escaping One's Own Notice Knowing:Meno's Paradox Again"(以下简称McCabe)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New Series,109,2009,p.233

[7][8][9].D.Scott,Plato's Meno,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75,pp.7677,p.77.

[10].实际上也就是M1坚持的那种区分,即拥有对某事或现象的部分的把握,但是尚未达到对该事物或现象的“知识”(也即是原因)的把握。

[11].参见M.McCabe,Plato's Individual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pp.5354

[12][13].Fine,pp.205206,p.206.

[14].这里的“认知是如何可能”是在一个模糊的意义上说的。本文实际上认为“美诺悖论”是要质疑“第一次认知何以可能”,详见本文第二部分。菲利普(Bernard Phillips)意识到了该转变,并简单地给予了说明,参见B.Phillips,"The Significance of Meno's Paradox",The Classical Weekly,6,1948,p.90。陈康先生早就意识到了认识论在《美诺》中的重大作用,同时他正确地指出,“美诺悖论”就是“认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参见陈康,第8页。

[15].威尔布恩(Michael Welbourne)正确地指出,《美诺》“浸满了自然的、原始的知识的概念”。笔者则认为,《美诺》不仅充满了原始的知识的概念,还充满了其他原始的概念,比如美德。参见M.Welbourne"Meno's Paradox"(以下简称Welbourne),Philosophy,61,1986,p.233

[16].面对“美诺悖论”,波拉尼(Michael Polanyi)认为“如果你知道你在寻找什么,那么就没问题了”。换句话说,如果苏格拉底知道“美德”就是他要探究的对象,那么“美诺悖论”就不成立了。这个论证遭到布拉迪(Michael Bradie)和希蒙(Herbert A.Simon)的反驳。参见M.Polanyi,The Tacit Dimension,Doubleday & Co.,1967,p.22; M.Bradie,"Polanyi on the Meno Paradox",Philosophy of Science,2,1974,p.203; H.Simon,"Bradie on Polanyi on the Meno Paradox",Philosophy of Science,1,1976,pp.147150

[17].贝耶尔(Greg Bayer)应该赞同笔者的论证,不过他并没有非常明确地提出这个观点,而且他也没有仔细分析“美诺悖论”。当麦卡贝分析他所谓的“Meno 2”来解读“美诺悖论”时,她与本文的论证是一致的。参见G.Bayer,"Definition through Demonstration:The Two Types of Syllogisms in 'Posterior Analytics' II.8",Phronesis,3,1995,p.250,以及McCabepp.239241

[18].这也同时涉及了知识的扩展问题。从“美诺悖论”来看,知识的扩展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知识能扩展,但这种扩展并不会带来任何新的知识。苏格拉底的回忆说就说明他持有第二种说法。科学哲学学者与古典学学者一样,认为必须区分各种不同类型的“知识”。参见J.Blachowicz,"Discovery and Ampliative Inference",Philosophy of Science,3,1989,pp.441444

[19].参见H.Benson,"The Priority of Definition and the Socratic Elenchus",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8,1990,pp.1965

[20].威尔布恩认为“美诺悖论”很好解决,并将其称为“纸老虎”。他认为只要我们意识到“探究”(zētein)一词在希腊语中是在“笛卡尔沉思”的意义上被使用的,而“问”(erōta)是在市集询问的意义上被使用的,那么某人完全可以通过疑问句(the interrogative sentence)的方式来进行探究。参见Welbournepp.229230.

[21].莫林仔细地分析了该问题。麦卡贝也分析“美诺悖论”与苏格拉底重述的不同,尽管他们和本文得到的结论并不完全一致。参见Molinepp.158160,以及McCabepp.235237

[22].亚里士多德讨论过“学习即是回忆”,参见《前分析篇》第2卷,第21章,67a2030。参见M.Gifford,"Aristotle on Platonic Recollection and the Paradox of Knowing Universals:'Prior Analytics' B.21 67a830",Phronesis,1,1999,pp.129

[23].“《美诺》中回忆起来的知识是什么类型的知识”这个问题在这里被搁置,没有被讨论。关于该问题可以参见K.Dorter,"Equality,Recollection,and Purification",Phronesis,3,1972,pp.199201,以及R.E.Allen,"Anamnesis in Plato's 'Meno and Phaedo'",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1,1959,pp.167170

(原载《哲学动态》2016年第2期,录入编辑:邓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