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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小凡】当代艺术中的技术与泛艺术化

 

摘要

相比传统艺术,当代技术对艺术的参与更加深刻,其对当代艺术的影响更大,表现也更为复杂。泛艺术化是技术对当代艺术影响的表现之一,艺术与非艺术、职业艺术家与非专业艺术创作者的界限日益模糊,艺术现象与生活现象常常交融,当代艺术中的技术性标准正在影响和改变人们对艺术的认识与评判,成为当代艺术多元价值标准中的一元。

关键词   当代艺术   技术   泛艺术化

一个时代常常有一个支点,这个支点仿佛理解时代的钥匙,拿着这把钥匙就能找到理解这个时代的最重要的通道。这把钥匙在欧洲的中世纪是宗教,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是古希腊罗马文化,在上个世纪中国的5070年代是政治。在今天,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技术可以说是理解和把握这个时代的一把钥匙。我们今天所置身的是一个技术的时代,在我们的生活中技术几乎无处不在,我们已无法把我们的生活与技术分开。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当今的艺术中。

从历史看,艺术一直不乏技术的介入与支持。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技术对艺术的影响是十分有限的。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由于透视法以及光影、解剖等科学技术的运用,使西方绘画形成了一整套观察自然和构造画面的规则与方法,建立了西方绘画的古典语言体系。但无论是透视法还是光影和解剖,它们的技术性都消融在绘画中,并不与绘画艺术形成紧张与冲突。现代技术成为艺术中的关键性成分并使艺术呈现出与原有艺术形态不同的特征,是从摄影和电影的出现开始的,艺术中的技术问题,艺术与技术的关系也开始逐渐被人们所关注。

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就十分敏锐地意识到艺术创造过程中机器的中介作用及其给艺术带来的变化,形成了他著名的技术主义艺术理论,或机械复制艺术理论。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艺术是在现代大工业生产条件下,像其它产品一样可大批量生产和复制的艺术。在本雅明的时代,直接产生于机械复制技术的艺术形式主要是摄影和电影。在本雅明看来,在摄影、唱片、电影等现代艺术形式中,机器与人共同参与了创造,机械复制技术使人类的艺术活动发生了一系列根本的变化。传统艺术品中那种具有独一无二性的艺术“灵晕”(Aura)在减弱以致消逝。尽管本雅明对技术发展所带来的古典艺术品“灵晕”的消逝感到惋惜,但他对机械复制技术给艺术带来的变化还是给予了热切的关注与肯定。可以大量复制的艺术品从少数精英走向了大众,成为公共财富。因而本雅明认为机械复制艺术更符合现代人的要求,它使艺术成为一种大众可以参与的日常行为,促进了艺术的民主化与大众化。

自上个世纪后半期以来,随着高新技术的快速发展,技术与艺术的关系较历史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紧密,技术因素在当代艺术中的作用日益凸显。今天的技术时代,更确切地说是数字技术的时代,在当代艺术中日益凸显的技术因素也主要是数字技术。这一方面体现在与新技术、新媒介相伴生的新的艺术类型,如新媒体艺术、数字艺术上,另一方面数字技术也使传统艺术的传播、接受等生存状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这些都使当代艺术中的技术与艺术的关系与本雅明时代有了很大不同。数字技术给当代艺术在创作、存储、传播及接受等方面所带来的革命性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带给艺术的大众化、民主性成果,是本雅明时代的人所无法预期和想象的。

作为艺术创作工具的技术,本雅明时代与当代的状况就有很大不同。当年本雅明已经意识到,作为摄影、电影中的技术,这些中介性人工产物从来都不仅仅是手段而已,它们不是透明的传播者,相反,它们会给艺术及艺术的创作者打上自己的印记。在今天的数字时代,技术不仅仅是给艺术打上印记,在某种程度上,技术甚至有可能取代人。数字技术具有可以替代传统艺术创作工具的工具性特征,这一点已为人们所熟知。在电脑上,一个创作者利用绘画软件可以选取自己需要的纸张、画笔等,然后在电脑中的“纸张”上进行创作。在许多时候,数字绘画完全可以取得传统绘画工具所能达到的效果,且更为便捷、高效和节省材料消耗。但数字技术作为创作工具与以往创作工具更为本质的区别在于,它还可以与创作者进行沟通与合作,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超工具性特征。已经开发出来的写作电脑可以做诗、写文章、创作小说。作家把一部小说的情节梗概以及要求输入计算机,一分钟后计算机就会拟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开头供人选择。一部由计算机创作的惊险小说《软战争》已于1991年在美国出版,这部小说的创作就是先由写作电脑勾画出故事情节的骨架,然后再由作者加工润色而完成的。[1]

当代技术与以往技术的不同其实更为主要的不是表现在艺术的内部,而是表现在艺术的外部,表现在作为当代艺术的整体性背景的时代与社会的生存状态与条件之中。“设备、技术和工艺占据了我们的生活:电话、汽车、录音机、电器……我们的世界基本上变成了人造世界,实际上对今天的人来说人造的才是真正自然的。”[2]数字技术给当代人的衣食住行,给人们的工作、交际、休闲娱乐都带来了巨大的改变,甚至包括人自身的改变。当基因技术将人所生活的社会的神经记忆介入人的种质记忆,打破了神经记忆与种质记忆不相关联的生命分化的基础,这意味着人们可以设想对人的生物特性进行改造,同时也意味着人们再无法断言什么是生命的本质或人的本质。[3]而且,技术带给世界及人的这种改变还在继续,我们不知道明天技术会把我们带往何处,未来技术带给我们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技术无论是作为艺术内部的构成元素,还是作为艺术外部整体背景的时代生存条件,都使人们对艺术的理解与接受,包括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当代艺术中的泛艺术化倾向便是这种变化的表现之一。它主要表现为艺术不再是一个精英化的小世界,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不再泾渭分明,传统的艺术标准、艺术家的权威性正在淡化。这种泛艺术化表现在当代艺术的创作、传播、接受,艺术作品的基本精神气质以及艺术与当代人的关系等多个方面。

从艺术创作方面看,当代艺术正在淡化专业与非专业的身份区别,使原本只属于少数人的艺术活动具有了某种公众性。数字技术所提供的大量创作软件,如绘画软件、动画软件,使许多缺乏甚至完全没有美术基础的人也可以进行艺术创作。也就是说,在艺术作品的技术性构成提高的同时,对于创作者来说技术性却在大大降低,为“人人都是艺术家”提供了技术上的可能,极大地扩展了艺术参与的群体,可以说艺术创作的门槛从未像今天这样低。此外,数字艺术创作需要以对数字技术的掌握为基础,因而使一些以数字技术为专长的人也进入了艺术领域。这些新的创作主体的加入给艺术创作主体带来了结构性变化,弱化了艺术本有的精英性质,使当代艺术成为了更具广泛性与公众性的活动。

从艺术的传播与接受方面看,跨越时空的即时共享与互动性使当代艺术走出象牙之塔,打破了传统艺术中少数精英对艺术的垄断和集权控制。数字技术特别是网络技术能以最快的速度、最便捷的方式把艺术带到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带给任何想要得到它的人。在某种意义上,网络已成为没有围墙的艺术博物馆。艺术再不是社会中独守门户的小世界,艺术世界从未有过像今天这么多的参与者、观赏者。数字技术所提供的互动方式改变了艺术接受原有的单向、被动的方式,接受者通过网络可以对创作者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与想法,也可以将作品下载进行修改和再创作,再发表,这就使创作者与欣赏者、生产者与消费者的界限不再清晰而变得模糊起来,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传统艺术固有的神秘性、精英性和专有性。当代数字艺术所体现的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人人享受艺术成果的精神正在使艺术日益走向大众化、普泛化和非专业化。

当代艺术的泛艺术化倾向还表现在其娱乐性、消费性的强化上。对于传统艺术功能的理解,尽管早有“游戏说”的观点,但其始终不是艺术功能认识中的主流观点。柏拉图强调艺术必须对人类社会有用,必须服务于社会和政治,艺术是教育青年,培养理想人格的重要途径。并由此认为,荷马史诗和古希腊的悲剧、喜剧对人的影响都是坏的,因为它们使人的理智失去控制,滋养和放纵人情欲中的“低劣”部分。亚理士多德认为艺术具有认识功能,通过图像人可以认识它所摹仿的事物。法国画家普桑认为“绘画总应该表现思想”;法国哲学家、文学家狄德罗则认为画家有责任“使德行显得可爱,恶行显得可憎,荒唐事显得触目,这就是一切手持笔杆、画笔或雕刻刀的正派人的宗旨……”[4]即使是具有形式主义和唯美倾向的安格尔也认为“绘画必须服务于崇高的理想。正义、历史、宗教——这才是艺术的题材,才是艺术的内容”[5]。而中国古代的艺术观历来重视“文以载道”,以儒家的艺术观为代表,十分强调艺术的道德教化作用。对于艺术功能的认识,过去一直强调它的认识、教化、传达心灵与思想的作用,强调艺术活动是一种严肃而高尚的事业。

随着技术性构成的提高,当代艺术表现出感官化、娱乐化的倾向,当代艺术的娱乐功能被突出和强化。那些具有娱乐性、喜剧性的艺术品种,如漫画、动画以及各类体裁样式中的喜剧性作品,在当代艺术中表现得十分活跃和抢眼。即使那些有着严肃主题的作品,也会在视听效果上下大力气,使其娱乐性不输于主题性,如为了两头兼顾而备受非议的《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而当代艺术中的这种娱乐性往往与艺术中的技术构成相联系。当代艺术中的技术成分在作品中往往表现为新颖、强烈的视听效果,那些技术含量高的作品也常常是注重感官享受、娱乐性突出而人文内涵淡薄的作品。当代电子游戏、网络游戏的流行就是典型的一例。无论从自身特性还是功能上,视频游戏与传统艺术都有着相当大的不同,从传统艺术的观点看,视频游戏的艺术身份还有待于论证,而当代人似乎并不在意视频游戏的这种准艺术身份,往往直接把它归入数字艺术或动漫的衍生产品中。视频游戏鲜明的娱乐性、技术性可以说是当代艺术娱乐性与技术性相联系的典型代表。不追求微言大义而突出视听享受已成为当代艺术中的普遍倾向,而由这种倾向形成的判断艺术价值的标准正在削弱传统艺术注重人文内涵的价值标准,我们从《泰坦尼克号》、《金刚》、《木乃伊归来》等电影的流行都可看到这种技术性价值标准的蔓延,在《泰坦尼克号》或《金刚》中,制作者真正关注的并不是人的情感,并非那个陈旧的穷小子与富家女的感情故事,或人与兽之间的奇异爱情,制作者真正感兴趣的是一种技术的展示,因而这些剧作的真正主人公是还原冰海沉船场景以及呈现巨猿的那种技术,而其中的人反而只是这一技术展示空间的道具,爱情、忠诚、命运只是作为作品主人公的技术机器的服装和饰物。而可观的市场效应与经济回报使这些作品成为当代艺术中颇为强势的类型,在这里,技术、娱乐与消费达到一种契合。技术性标准于潜移默化之中正在影响着人们对艺术作品价值的评判,成为当代艺术评判的一个重要指标。 

总之,相比传统艺术,当代技术对艺术的参与更加深刻,其对当代艺术的影响更大,表现也更为复杂。泛艺术化是技术对当代艺术影响的表现之一,艺术与非艺术、职业艺术家与非专业艺术创作者的界限日益模糊,艺术现象与生活现象常常交融,当代艺术中的技术性标准正在影响和改变人们对艺术的认识与评判,成为当代艺术多元价值标准中的一元。当代技术对艺术的影响还在持续,其对艺术的多方面影响还有待于进一步呈现,目前我们所观察到的问题以及未来新的问题都有待于我们继续关注与思考。

 

【参考文献】
[1] 廖祥忠..数字艺术论(上)〔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92
[2] R·舍普等著.技术帝国 〔M 〕北京:三联书店,199938
[3] R·舍普等著. 技术帝国 〔M 〕北京:三联书店,1999157
[4] [5] 杨身源等编著. 西方画论辑要〔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1990210334

 

(原载《美与时代》200712  录入编辑: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