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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铁基】再论葛洪的神仙思想

 

前此曾论述葛洪神仙思想的现代意义,此再论想谈其历史意义。葛洪的神仙论在道教神仙这个核心信仰方面,有重要的历史和理论意义。主要讨论神仙问题的《抱朴子内篇》,对其以前的神仙思想,作了一次比较全面的总结,并有一定的理论提升,在道教神仙信仰发展中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因而葛洪的神仙思想是值得继续深入探讨的。

葛洪思想的成熟,理论的贡献,与他博览群书是有很大关系的,据其《抱朴子外篇自叙》说:“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自学成才,“贪广览,于众书乃无不暗诵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其河洛图纬,一视便止”,星书、算术……风角、望气……各种各样的书都有涉猎,这些在他“著述时犹得有所引用”可以看得出来。从他所著《内篇》来看,他还读过大量的各种各样的《仙经》、《道书》乃至众多的医药典籍。例如他在《杂应》篇中写到:“余见戴霸华他所集《金匮绿囊崔中书黄素方》及《百家杂方》五百许卷。甘胡、吕傅、周始、甘唐通、阮南河等,各撰集《暴卒备急方》,或一百十,或九十四,或八十五,或四十六,世人皆为精悉,不可加也。余究而观之,殊多不备……”[1]“广览”、“博涉”,成就了葛洪的思想和理论。

现在学术界比较一致的认为,道教的最高信仰是道,核心信仰是神仙。这种思想,在葛洪那里已基本形成。

首先,道是根本。不仅在《道意》、《明本》中作了阐述,其他篇中也反复的说明这一思想。《道意》开头就写道:

    道者涵乾括坤,其本无名。

这种描述,与以往对道的描述基本一致,文辞略有不同,但似乎认为“亿分万析”,越解释越离道之本意。但又不得不一再指出其根本性,如《明本》中说:

        凡言道者,上自二仪,下逮万物,莫不由之。

        道也者,所以陶冶百氏,范铸二代,胞胎万类,酝酿彝伦者也。

《塞难》中说:“道者,万殊之源也。”总之,都是说道乃天地(二仪)之始,万物之源。

同样,和《老子》、和汉人的理解一样,葛洪认为“一”也是道的另一种说法,又接受汉扬雄等人的思想,把“玄”与“道”等同起来,《畅玄》开宗明义就说:“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试图把道神秘化。又称“玄道”:

    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

或者称“玄一之道”,《地真》篇说:

        玄一之道,亦要法也。无所不辟,与真一同功。吾《内篇》第一名之为《畅玄》者,正以此也。

可以说,这都是他以“玄”来使“道”神秘化所作的努力。以崇高人们对“道”的信仰。

《至理》篇有“仙道”之说,其论曰:

是以避栖幽遁,韬鳞掩藻,遏欲视之目,遣损明之色,杜思音之耳,远乱听之声,涤除玄览,守慈抱一,专气致柔,镇以恬素,遣欢戚之邪情,外得失之荣辱,割厚生之腊毒,谧多言于枢机,反听而后所闻彻,内视而后见无朕,养灵根于冥钧,除诱慕于接物,削斥浅务,御以愉慔,为乎无为,以全天理尔。乃(口父)吸宝华,浴神太清,外除五曜,内守九精,坚玉钥于命门,结北极于黄庭,引三景于明堂,飞元始以炼形,采灵液于金梁,长驱白而留青,凝澄泉于丹田,引沉珠于五城,瑶鼎俯爨,藻禽仰鸣,瑰华擢颖,天鹿吐琼,怀重规于绛宫,潜九光于洞冥,云苍郁而连天,长谷湛而交经,履蹑乾兑,召呼六丁,坐卧紫房,咀吸金英,晔晔秋芝,朱华翠茎,晶晶珍膏,溶溢霄零,治饥止渴,百痾不萌,逍遥戊巳,燕和饮平,拘魂制魄,骨填体轻,故能策风云以腾虚,并混輿而永生也。然梁尘之盈尺,非可求之漏刻,山霤洞彻,非可致之于造次也。患于闻之者不信,信之者不为,为之者不终耳。夫得之者甚希而隐,不成者至多而显。世人不能知其隐者,而但见其显者,故谓天下果无仙道也。

对于“微妙难识”的“仙道”作了他的一番解释,大意看得出来,葛洪参考总结多种仙经、道书的记述,把本体“道”的基本精神与“神仙”的神秘特征结合在一起了,既讲了道的基本特性,又描述了神仙的神采,似乎把道与神仙联系起来了。

那么,道与仙的关系究竟如何呢?在葛洪看来,那就是修道可以成仙,因为他确定了得道成仙的典型,那就是黄帝和老君。《辨问》篇说:“得道之圣人,则黄老是也。”《塞难》篇说:“老子,得道之圣也。”《明本》篇云:

    夫体道以匠物,宝德以长生者,黄老是也。黄帝能治世致太平,而又升仙,则未可谓之后于尧舜也。老子既兼综礼教,而又久视,则未可谓之为减于周孔也。

这是针对“修儒墨而毁道家”“庸民”而说的,说他们“毁道家”“何异子孙而骂祖考哉?”《微旨》篇还这样说:

        黄老玄圣,深识独见,开秘文于名山,受仙经于神人,蹶埃尘以遣累,凌大遐以高跻,金石不能与之齐坚,龟鹤不足与之等寿,念有志于将来,愍信者之无文,垂以方法,炳然著明,小修则小得,大为则大验。然而浅见之徒,区区所守……知好生而不知有养生之道,知畏死而不信有不死之法,知饮食过度之畜疾病,而不能节肥甘于其口也。知极情恣欲之致枯损,而不知割怀于所欲也。余虽言神仙之可得,安能令其信乎?

这后面的内容已涉及到如何修炼的问题。

总之,黄帝、老子,既是圣人,也是神仙,他们是“体道”、“宝德”而“升仙”、而“长生久视”的,是得道成仙的典型榜样。

葛洪的坚定信念是,神仙实有,而且“仙之可得”(《对俗》)、“仙之可学致”(《勤求》)。但是,“神仙之道,旨意深远,求其根茎,良未易也。”(《对俗》)一方面,世上确有仙人,“列仙之人,盈乎竹素”:刘向的“《列仙传》炳然,其必有矣。”(《论仙》)“前哲所记,近将千人,皆有姓字,及有施为本末,非虚言也。”(《对俗》)另一方面,“求仙”又是“事之难者”,成仙者很少,“一世不过有数仙人”(《释滞》)。而且“晓至要得真道者,诚自甚稀,非仓卒可值也。”(《勤求》)

关于神仙之事,一般人也是很难理解的,葛洪说:

    上士用思遐邈,自然玄畅,难以愚俗之近情,而推神仙之远旨。(《对俗》)

一般人之不理解神仙,葛洪是反复指出的,《对俗》、《塞难》、《释滞》、《辨问》等许多地方都是对世俗之疑问予以解答和说明。

葛洪的神仙论中,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如何求仙?如何修道?这方面葛洪也有理论的概括和阐述。首先下决心立志:

    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论仙》)

诚心立志是他反复强调的,在《极言》中说要“我志诚坚”:

性笃行贞,心无怨贰,乃得升堂以入于室。

其次就是要“勤求”,要“积功累勤”,《极言》中有如下言论:

        故曰非长生难也,闻道难也;非闻道难也,行之难也;非行之难也,终之难也。

因而,“积功累勤”是修道、学仙的基本原则。《微旨》中回答“可得单行者否”时又说:

        凡学道当阶浅以涉深,由易以及难。志诚坚果,无所不济,疑则无功,非一事也。……是故非积善阴德,不足以感神明;非诚心款契,不足以结师友;非功劳不足以论大试;又未遇明师而求要道,未可得也。

没有单行之“要道”,必须“诚心”、“积善”、“功劳”、“勤求”。《辨问》中也说:

        至于仙者,唯须笃志至信,勤而不怠,能恬能静,便可得之,不待多才也。

积小成大,是他反复说明的一点,《极言》中说:

        故治身养性,务谨其细,不可以小益为不平(足)而不修,不可以小损为无伤而不防。凡聚小所以就大,积一所以至亿也。若能爱之于微,成之于著,则几乎知道矣。

这些修炼之言,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至于具体如何修炼,从葛洪的论述中可以归纳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是心性的修炼,二是身体的修炼。二者又有许多联系。

关于心性的修炼,《论仙》中有如下一些论述:

        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澹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

        仙法欲静寂无为,忘其形骸。

        仙法欲令爱逮蠢蠕,不害含气。

        仙法欲溥爱八荒,视人如己。

        夫有道者,视爵位如汤镬,见印绶如缞绖,视金玉如土粪,睹华堂如牢狱。

清静、无为、无欲都是道的本性,修道、学仙必须首先遵循。把道的信仰具体落实到学仙之中。《对俗》中又讲“为道者当先立功德”问题,这是属于心性修炼方面重要的具体的内容。葛洪写道:

        按《玉钤经中篇》云,立功为上,除过次之。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

        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有的版本“务方术”作“务求玄道”。),皆不得长生也。行恶事大者,司命夺纪……所犯者多,则纪算速尽而早死。

        又云,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又云,积善事未满,虽服仙药,亦无益也。若不服仙药,并行好事,虽未便得仙,亦可无卒死之祸矣。

把忠孝、仁信、行善、积功纳入在修炼之中。《微旨》篇还指出,积善立功是“诸道戒”所云,就是在葛洪时,道教中早已有了这种修炼要求,他写道:

        览诸道戒,无不云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虫,乐人之吉,愍人之苦,赒人之急,救人之穷,手不伤生,口不劝祸,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贵,不自誉,不嫉妒胜己,不佞谄阴贼,如此乃有德,受福于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

他知道“善事难为,恶事易作”,所以反复劝人为善禁恶。

在葛洪看来,“夫道者,内以治身,外以为国”,“夫所谓道,岂唯养生之事而已乎?”(《明本》)葛洪的心性修养有忠、孝、仁、爱的要求,与其说这是他的儒家情怀,不如说这是道教的一贯传统,从开始到后来,一直到现在。

关于身体的修炼,即养生之术,如何能达到长生久视的目的,《论仙》中说: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生,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

在葛洪之前,讲养生、长生的已经很多,所以他说:“仙经长生之道,有数百事,但有迟速烦要耳”(《对俗》)。葛洪的养生之道,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经过自己的选择、体验还有师承,逐渐形成的,例如他在《对俗》中写道:

        《仙经》曰,服丹守一,与天相毕,还精胎息,延寿无极。此皆至道要言也。

又记其先师所云:

        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失人之本……人道当食甘旨,服轻煖,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悦怿,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为累,乃为贵耳。

葛洪在各种《仙经》、师说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对养生的一些看法。

《金丹》开篇写道:

    余考览养性(生?)之书,鸠集久视之方,曾所披涉篇卷,以千计矣,莫不皆以还丹金液为大要者焉。然则此二事,盖仙道之极也。服此而不仙,则古来无仙矣。

在这方面,他神化金丹之作用,“黄帝服之,遂以升仙”。同时又在祖传、师传经验的基础上(其师郑君乃其从祖之弟子),反复努力实践,因而取得不小成就,记录了不少炼丹之法,如所周知,其中有不少现代化学知识。

长生不死之金丹大药是人们一直所追求的,至少从春秋战国以来,包括秦皇、汉武在内的各色人等,一代一代都在追求。我们曾说过,现代各种各样的保健品,应该是过去金丹大药之遗风。

《至理》篇中又说:

    服药虽为长生之本,若能兼行气者,其益甚速。若不能得药,但行气而尽其理者,亦得数百数。然又宜知房中之术,所以尔者,不知阴阳之术,屡为劳损,则行气难得力也。……善行气者,内以养身,外以却恶,然百姓日用而不知焉。

房中术、行气,也就是上述《仙经》所云之“还精胎息”之类。行气、胎息是人们生活中之“日用”者,经过加工、整理,变成导引、气功之类,就成为养生、长生的重要内容了。古今人实践者不少,有的成效显著,有的失败无效,葛洪引东汉仲长统的《昌言》之论说:

        行气可以不饥不病,云吾始者未之信也,至于为之者,尽乃然矣。养性之方,若此至约,而吾未之能也,岂不以心驰于世务、思锐于人事哉?他人之不能者,又必与吾同此疾也。

行气需要专一静心,养生的方法很多,他主张“藉众术之共成长也”,在《微旨》中他批评“好事之徒,各仗其所长”:

        知玄素之术者,则曰唯房中之术,可以度世矣;明吐纳之道者,则曰唯行气可以延年矣;知屈伸之法者,则曰唯导引可以难老矣;知草木之方者,则曰唯药饵可以无穷矣。学道之不成就,由乎偏枯之若此也。

这样的论述,对我们今天也不无启发意义。他还具体批判过“房中之事,能尽其道者,可单行致神仙”之类的“巫书妖妄过差之言”(《微旨》)。但他由于对金丹的过分向往,也说过不太恰当的话:

        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释滞》)

虽有《仙经》所云“宝精行气”一起,但无疑又是对金丹大药作用的夸大,所以又著《仙药》、《黄白》、《遐览》等篇,这些在医药方面也是有一定意义的。

关于养生修炼的内容还有很多,葛洪讲了不少。延年益寿的途径方法很多,但是,他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养生与成为神仙并不是一回事,修道成仙是最高的要求,所以在《塞难》中说:

    夫养性者,道之余也,礼乐者,儒之末也。所以贵儒者,以其移风易俗,不唯揖让与盘旋也。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独养生之一事也。

总之,葛洪的学仙、修道思想,是心性和身体二者并重的,甚至认为善积功更为重要:

    若不服仙药,并行好事,虽未便得仙,亦可无卒死之祸矣。吾更疑彭祖之辈,善功未足,故不能升天耳。(《对俗》)

关于修炼方面就暂时说到这里。

葛洪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对神仙之道的总结和阐述,在道教发展史上,应该是有里程碑意义的。他对于道教的最高信仰——道和核心信仰——神仙,特别是二者之间的关系,作了极有启发意义的阐述。其关于养生的思想、理论和方法,影响后世,甚至现今仍值得参考。当然,其论述中也有明显有问题之处,例如或有宿命论的思想,“所禀有自然之命,所尚有不易之性也”(《塞难》)“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值神仙之气,自然所禀。”“人之吉凶……皆上得列宿之精。”“人生本有定命”(《辨问》)。如此说来,都是事先命定的,那还求什么仙,修什么道。

其实,葛洪也有自知之明,他自认为对于“旨意深远”的“神仙”之道并没有完全搞清楚,在《对俗》中他说:

吾今知仙之可得也,吾能休粮不食也,吾得保流珠之可飞也,黄白之可求也,若责吾求其本理,则亦实复不知矣。

辟谷、行气、炼丹他都有实践经验,都可以论述,但根本之理并不十分清楚。这就给后人留下继续阐发神仙之道的空间。

葛洪关于神仙思想的许多细节论述,仍有待进一步研讨,或可以三论、四论之。

本文可以结束了,但有一点这里想再强调一下,那就是葛洪对“诸虚名道士”、“杂猥道士”、“浅薄道士”、“凡庸道士”、“杂散道士”以及“妖道”、“淫祀”之批判,对我们研究道教史乃至当今振兴道教都是有参考意义的。且录几条他的批判之言:

    诸虚名之道士,既善为诳诈,以欺学者,又多护短匿愚,耻于不知……何其道士之人,强以不知为知,以无有为有,虚自炫耀,以图奸利者乎?(《勤求》)

余以屡见浅薄道士辈,为欲虚曜奇怪,招不食之名,而实不知其道,但虚为不啖羹饭耳。(《杂应》)

世间自有奸伪图钱之子,而窃道士之号者,不可胜数也。(《勤求》)

在《道意》中他甚至说“有诸妖道百余种”,他们“既不能修疗病之术,又不能返其大迷,不务药石之救,惟专祝祭之谬,祈祷无已,问卜不倦,巫祝小人,妄说祸祟,疾病危急,唯所不闻,闻辄修为,损费不訾,富室竭其财储,贫人假举倍息……”也都是“奸伪图钱”,无异于“谋财害命”。

列举这些,对于我们研究道教的兴衰、道教的历次整顿、复兴,对于当今真正道士的自律,对于当今道教的发展,应该说都有参考乃至警示作用,更有利于为神仙之道正名。是所愿也。

 

【注释】

[1]他自己所撰《玉函方》就有百卷。

 

                                                                                                                                                           ( 原载《中国道教》2011年第4   录入编辑:方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