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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龙】建立我们自己的宗教观

 

    楼宇烈先生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国学研究院教授,是我国著名的中国哲学史家、佛教学者,现任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京昆古琴研究所所长、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全国宗教学会顾问等,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先生在魏晋玄学、中国近现代哲学、佛教哲学(尤其是禅宗)、老庄、荀子思想以及宋明理学等领域,均有精深的研究与独到的见解。1980年出版的《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是他的成名之作;此后主持编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迄今已出四卷十册;同时编校出版康有为的主要论著及其年谱;他的佛教论文与中国哲学史论文,多数已收入近年出版的《中国佛教与人文精神》(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与《温故知新:中国哲学研究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

    记者:楼老师,您曾经花过很多精力研究老庄哲学,特别是魏晋时期的玄学,但最近二十来年您一直在从事佛教研究。请问您是因为什么开始研究佛教的?

    楼老:在中国哲学史方面,我重点放在研究魏晋玄学与中国近代哲学。后来在研究近代哲学时,我发现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时期,既有传统的又有外来的,可以说是中西哲学的交会时期。这里有个情况引起了我很大的关注。在传统里面,中国近代哲学与佛教特别有关系,正如梁启超所说的,“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他具体说的是新学家受到杨文会的思想影响。中国近代思想家为什么都去关注佛教?儒家在当时是要被否定的,可这些人又是从传统文化里出来的,既然要否定儒家这一方面,那传统里还有什么可以延续下来的呢?很多人就到佛教里去找与传统文化的内在关联。另外,像章太炎所说的,佛教还有与西方哲学的思维方法相接近的地方,佛教被当作架接中西文化的一座桥梁。

    再从中国哲学史来看,不了解佛教,要研究中国哲学是很困难的。在整个中国哲学里,佛教所占的比重比较大,它的影响与地位是不容忽视的。有了这个想法,所以,“文革”一结束,我就发起组织编写《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当时我在“编辑说明”里说,东晋以后,尤其是宋明以后,不研究佛教,就很难写出一部好的中国哲学史、文学史和艺术史。另外在学科建设方面,宗教包括佛教研究,在当时一直提不上日程,资料很难找,除了少数大的图书馆里有些资料,到很多小的图书馆里就根本找不到研究佛教的资料。为什么要编这套“选编”,也就是想给大家提供比较可用的、相对简单的资料。

    这样做了以后也就一直做下来了。这么多年其实也没有放弃魏晋与近代,只是后来佛教研究的需要越来越多,精力也就较多地投到佛教上来了。

    记者:是啊,最近您还在经常劝大家要留意道家的思想。那么,老庄哲学、玄学的研究,对您的佛教研究有过什么影响呢?

    楼老:道家与玄学研究,对我的佛教研究是有影响的。这里首先不能混淆玄学与佛教的关系。玄学受佛教的影响,佛教也受玄学的影响,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双方各有自己的独立性,不能把佛教说成玄学,把玄学说成佛教。玄学对我的影响,比较多的是在方法方面。

    “得意忘言”这个玄学的方法,对我影响很深,我把它用到各个方面的研究上去。“得意忘言”,在我看来,形成了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思想方法。这个方法注重掌握内在的根本精神,而不是停留在语言文字上。研究佛教,我也是用这种方法。当初佛教在翻译过程中发生了望文生义、穿凿文字的情况,所以,从西晋道安开始就已强调,对佛教的理解也要用“得意忘言”的方法。这个方法,称得上是中国文化根本的思维特征。研究佛教也可以采用这个方法,既要搞清文本,又不能停留在文本上,文本无非是一个工具。

    记者:这么多年,您在北大一直开设“宗教研究方法”,主张要有一种整体的、综合的研究方法。您能不能给大家简单讲讲呢?

    楼老:我在北大开“宗教研究方法”,主要是针对研究佛教或宗教的硕士生。我始终有这样的想法,学生到学校里来,并不是单纯的知识积累,主要是接受学术研究或做人的基本方法。从学术这方面讲,我一直强调要有四个方面的课程:一是原典的阅读,要学会读原典,就要破除语言、典章制度以及文化背景等各方面的障碍,这就需要掌握各种各样的学术工具;二是原始资料的把握,要了解一个学科的原始资料的基本情况,也就是过去所谓的“史料学”;三是研究方法的问题,方法对路,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汤用彤先生有一句话对我影响很深,他在讲玄学的“言意之辩”时说,一个新的思想的发生,就要靠一个新的方法,方法的创新和正确与否,与思想的发展密不可分,甚至会起到先锋的作用;四是研究的现状,只有知道研究现状,才能知道已有的成绩,知道还有哪些欠缺。我一直认为,不管是博士、硕士,还是本科,都要有这四个方面的课程,只是程度深浅有所不同。

    在讲宗教研究方法时,我主要强调两点:一是要有整体的、综合的研究方法,二是要有我们自己的宗教观。

    文化是一个整体性的东西,虽然有各个不同的领域,有精神的文化,有物质的文化,精神文化包括思想方法、文学艺术、政治经济,甚至科学技术等各个方面,但不管是哪一方面,互相之间都是有关联的。特别是在中国文化里,这种关联更加密切,我们经常讲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这种不分家,是不是文化发展的初级阶段,是不是代表一种文化的混沌状态,我认为值得研究。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都有内在的关联,阴阳、刚柔、五行,这些最基本的观念,不仅仅是在哲学思想,而且也能在文学艺术,甚至在政治、经济和军事里发挥作用。中国人看问题,是以事物之间的联系,而不是以事物之间的分殊为核心。我常常引理学家的一句话作例子,人人一太极、事事一太极、物物一太极。每个人、事、物,都有一个整体太极的关系,每个事物都有多重身份。拿人来说,一个人在这儿是子女,在那儿可能就是父母,在这儿是上级,在那儿可能就是下级,这些多重身份就是整体性的体现。整体的研究方法,就是不要把某一方面看作是唯一的东西,而是要在整体里加以考察。这个方法还是“综合的”,要强调多学科的结合,目的也是要人认识到文化的整体性,文化并不能被简单地切割成一块一块,而是相互关联的。

    其次我们要有自己的宗教观。到目前为止,我们是在借用西方的宗教观进行研究,但是否契合中国的宗教问题呢?我看这是个大问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宗教观,迄今还没有整理出来,但我们还是要尽可能弄清楚传统的宗教观具有哪些特征。经常比附西方宗教的现象,套用西方的理论架构研究中国的宗教问题,这真有点格格不入。

    记者:我们在研究中国宗教时,确实是要首先弄清什么是中国宗教的特征。楼老师,您对儒释道三家都有相当深入的研究,那么,对于“中国宗教”,您有什么样的总体看法呢?

    楼老:借用西方的宗教观来谈中国宗教,佛教、道教就成了宗教,而儒家就不算宗教。但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三家的思想内容虽然不同,三家在整个社会文化中所起的作用却是相同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儒释道三家都管。从整体上说,中国宗教是一种人文性比较强的宗教,重视人自身在超越问题上的主动性或能动性,也可以说是重视人的主体性,强调个性化的体悟。

    佛教为什么能在中国生根开花?佛教在印度传统里是一个异端,但在中国,它却适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环境。印度佛教所讲的自我解脱,更突出了人在超越方面的主动性,特别是中国的禅宗到处讲“自性自度”。儒家总是强调自我的超越、内在的超越,它的人文性非常明显。再说道家的尊重自然,归根结蒂,是尊重人的主体性、主动性。自然无为,是要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个个体的能动性。到郭象那里,道家的这种思想就被发挥得最为充分。他强调的“适性”,是道家思想的重要表述。每个个体之间是有差异的,所以,一是要互相尊重各自的差异,二是要能把握自己的个性,个体之间随意的相互比较,就有可能伤害自己,所以郭象说,“适性”就是逍遥。庄子讲“逍遥”是在泯灭外在的差异,但郭象则强调事物内在的差异、个性的差异,每个个性的最充分发展,就是逍遥。道家因此是非常尊重个性的。

    所以,中国宗教强调人的主体性,注重个性化。譬如,禅宗最反对任何的模仿,强调悟只有靠自己,像现在所说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中国传统文化有时被认为是“扼杀个性”,我认为这如果不是有意歪曲,那就是没有深入体会。我想,这是中国宗教最基本的、最根本的特征。其他方面,像泛神论、多神论等,也可以说是中国宗教的特点,但都不如这个特点来得明显。

    记者:长期以来,您在文献的整理方面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最初编过《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多达四卷十册,还有两册尚未出版,这些年您又大力推广佛典的电子化,给学术界极大的方便。您有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楼老:我之所以要做文献的整理,这与我对我们这一代人的认识有关系。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传统文化的根基比较浅,特别是我们这些出生在大城市的,从小受了所谓的西式现代教育的人;同时,我们对西方的了解也很浅。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想要多了解西方的时候,就遇到了全国解放,对西方开始拒斥。这是先天不足,从“后天”来讲也是失调。我们从大学开始就不断地赶上各种政治运动,最有精力知识积累、研究思考的岁月,却都在动荡之中过去了。另外,整个社会文化,对于传统来说是一种中断。所以,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并不在乎为自己打造什么学术成果,重要的是做些“承前推后”的工作。这些事“启后”说不上,那就叫“推后”。能把自己的知识积累介绍给后来的人,给后人的研究多提供一些方便,能做好这样的工作,是我们这一代的任务。所以,要尽力给后人的研究创造一些条件,资料的整理是很重要的方面。另外我也把自己的心得体会告诉后人,让他们去做。做资料的工作,包括过去编资料,现在用现代化的手段进行整理,都是基于这种思考。这是我给自己的定位:很难超越前人,那就承前推后,完成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还需要说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要跨越我们这一代,不要以为我们哪一个人了不起。如果要学,那就要学清末民初的学人,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前后的那一代人。他们有比较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底,又能努力向西方学习,那个时代的人对西方的鉴别力比较强,他们的眼光是比较好的。跳过我们这一代,甚至民国那一代,直接向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等学习,甚至还可以包括胡适,他可以赶上这一拨。

    记者:我听说您曾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组织过一个佛学的读书小组,当年好像在一起读《宗门武库》,是不是这样?

    楼老:当年并没有读完《宗门武库》,大概读了三分之二,约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整理了以后,发表在当时刚刚创刊的《禅》杂志上。现在北大禅学社的同学也在读《宗门武库》。当时参加的人有日本留学生、本系的研究生,还有本系和外校的教员,前前后后有十多人参加。

    记者:这么多年,您给北大的研究生开设为期二年的“汉译佛典选读”。现在想读佛典的人不少,但往往不得门径。您能不能给大家讲讲您的设想?

    楼老:前面讲过读原典是最基本的功夫,不读原典,怎么研究?“汉译佛典选读”的选材,我确实经过比较多的考虑,这里有三条线索:一是从思想上要照顾到原始佛教、部派佛教以及大乘佛教的主要学派;二是从译著的时代、译文的风格来考虑;三是适当考虑有代表性的注释。这门课选了八部经典,原始佛教选了《缘起经》、《四谛经》,部派佛教选了《异部宗轮论》,大乘佛教则选了三经二论,《金刚经》、《维摩诘经》(节选)、《胜鬘经》、《中论》(节选)和《成唯识论》(节选)。从翻译的时代来看,《缘起经》与《四谛经》是汉代安世高译的,其他的译经则从东晋南北朝到唐代,各个时代都有。再从注释方面来看,《维摩诘经》选的是罗什、僧肇与道生三家的集注,《异部宗轮论》选了窥基的“述记”,《金刚经》则是明成祖朱棣的集注本。这八部经典,并不很全,但二年时间也就只能选到这个篇幅。在读的过程中,文字本身当然要有些解释,但在课堂上更多的是在阐发里面的精神与思想。

    我们对佛教思想的了解,要从阅读原始佛典入手。这并不是说要找最原始的读,像梵文、巴利文佛典,那只有极少数人去做专门的研究。如果不是专门研究,在我们这个环境里,汉译佛典还是最重要的。

    记者:楼老师,这些年您参加过许多宗教会议,包括佛教界内部的会议,您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楼老:会议主要是为了造声势,起一种推动的作用。从这些年的会议来看,佛教研究正在逐步细化与深化,很多过去讨论比较少的问题,现在开始有了讨论。现在各个地方根据自己的地方特色举办会议,谈不上系统性,但对活跃国内的学术气氛还是起了很好的作用。值得说明的是,这些年的佛教研讨会,往往是在比较好的气氛里召开的,教界、学界、政界有很好的合作,经常是共同举办。这对相互之间的沟通、交流与了解起了很好的作用。因为学者总是在学言学,而教界也是在教言教,能创造今天这种条件是很不容易的,希望今后能维持,进一步发展这种关系。

    记者: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良好的学术气氛,您认为学术界应该如何与佛教界形成良性互动,为当前中国佛教的规范、健康发展提供支持?

    楼老:这个问题很重要,但不容易回答,更不容易做到。教界、学界是有区别的,学界不能对教界指手画脚,相互之间要有“同情的理解”,也就是“换位思考”,互相之间要尊重,不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对方。大家要“求同存异”,才能良性互动。学界当然会大力支持佛教的规范、健康发展,但什么是规范?理解上可能会有差异。我想,这只是一个原则性的意见。

    记者:那么,您认为学术界应该如何与政府宗教事务部门实现有效互动,为政府在宗教问题上的决策提供智力支持?

    楼老:学界与政界的关系,也是要有“同情的理解”。在这里,光有理解还不够,还要有同情,要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双方要互相支持,在目前环境下,学者要搞调查、了解宗教发展动态,肯定是要政府部门的支持。学者希望,政府宗教管理部门与教界是一个和谐的关系,只有在这个和谐关系里,学界的意见、建议才有可取之处。当然,三界的和谐共处,并非是要求认识一致,而是要求同存异,相互尊重,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

    【记者手记】

就在结束这次采访的时候,我和楼老师聊起当前到处要讲“创新”的社会现象。楼老师说,创新哪能那么容易?有继承才有创新,割断历史,不讲连续,怎么可能有创新?所以,他提倡要“温故知新”。我突然想起,去年楼老师七十寿庆,他给自己编选的“中国哲学研究论文集”就是取名“温故知新”。他在“前言”里说,希望读者在读他的旧文时,能从中创发出新知卓见,大家能得其意而忘其言,“由此旧意而推出您的新意鸿文”。这次的采访,楼老师表述的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方法上要“得意忘言”,思想上要“温故知新”。读者因此不难理解,楼老师为何要做那么多的资料整理,又为何如此重视原典的阅读?温故而知新。眼下学者们都在忙着自己的名山事业,谁还能想起自己这一代人的使命?谁还铭记孔子当年的“温故而知新”这个“为师之道”?

 

(来源:《中国宗教》200511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