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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军】人与自然的和解:“绿色发展”的价值观审视

 

从绝对人类中心主义到相对人类中心主义, 再到自然的“内在价值”论和回归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观念, 对生态哲学的基础的讨论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然而在实践上收效甚少。“绿色发展”的“道”在哪里?按照笔者的看法, 如果不打破资本价值观的统治, “绿色发展”就仍然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因此, 对“绿色发展”必须从价值观革命的角度加以审视;而在这方面, 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的和解”的学说为我们提供了理论基础。

一、资本价值观是当代环境问题的总根源

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观念是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当古代中国人站在黄土高原上极目四望的时候, “天圆地方”的景象引导他们形成“天父地母”的观念;既然人类不过是大自然之子, 当然不可能形成“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雄心壮志, 当时的观念只能是“顺天应人”。

同样,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 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只能处于从属地位, 因此衡量财富的标准并不是由货币所代表的交换价值量, 而是由自然产品所代表的使用价值量。“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决定了货币价值观不可能占居统治地位, 更不要说资本价值观了。

当代的环境问题是由资本价值观带来的。在小农经济条件下, 即使存在毁林造田之类的活动, 所造成的破坏也足以由大自然本身加以弥补。但是资本价值观所带来的自然环境的破坏, 却是不可修复、不可弥补的。其原因在于资本所追求的并不是使用价值, 而是价值;并且不仅是价值, 还是自我增殖的价值。价值量的不断自我增殖, 必然造成自然界和人类自身的不断贬值。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 马克思对货币拜物教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马克思借助歌德的《浮士德》中魔鬼对货币功能的描述, 和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对黄金的赞颂, 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作为交换价值的代表, 货币是一种通约的力量, 它能够把所有的使用价值都消解于自身之内。掌握了货币就掌握了这种普遍的力量;货币的力量有多大货币所有者的力量就有多大。歌德的《浮士德》表明, “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 决不是由我的个人特征决定的”, 而是由货币所决定的。马克思从肉体和精神两个方面说明了这一原理:从肉体上看, “我是丑的, 但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可见, 我并不丑, 因为丑的作用, 丑的吓人的力量, 被货币化为乌有了。我……是个跛子, 可是货币使我获得二十四只脚;可见, 我并不是跛子”, 因为我有二十四只脚的力量。从精神上看, “我是一个邪恶的、不诚实的、没有良心的、没有头脑的人, 可是货币是受尊敬的, 因此, 它的占有者也受尊敬。货币是最高的善, 因此, 它的占有者也是善的。此外, 货币使我不用费力就成为不诚实的人, 因此, 我事先就被认定是诚实的。我是没有头脑的, 但货币是万物的实际的头脑, 货币占有者又怎么会没有头脑呢?再说他可以给自己买到颇有头脑的人, 而能够支配颇有头脑者的人, 不是比颇有头脑者更有头脑吗?”总之, 货币的力量就是货币所有者的力量:“既然我有能力凭借货币得到人心所渴望的一切, 那我不是具有人的一切能力了吗?这样, 我的货币不是就把我的一切无能力变成它们的对立物了吗?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361-362)

不仅个人可以凭借货币的力量成为强者, 在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上也是这样。马克思借助莎士比亚的话说明, 既然货币是一种通约的力量, 它就能“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特性变成它们的对立物, 使事物普遍混淆和颠倒;它能使冰炭化为胶漆”;同样, 它也能成为人们和各民族的“普遍牵线人”。也就是说, 无论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 还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上, 货币都表现出它的神力, “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 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 (同上, 362-363)

货币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没有货币, 人的需要就不可能得到满足, 因为这样的需要在经济学上只是一种无效需求。相反, 有了货币, 甚至可以制造出本来不存在的需求。“货币是一种外在的、并非从作为人的人和作为社会的人类社会产生的、能够把观念变成现实而把现实变成纯观念的普遍手段和能力, 它把人的和自然界的现实的本质力量变成纯抽象的观念, 并因而变成不完善性和充满痛苦的幻象;另一方面, 同样地把现实的不完善性和幻象, 个人的实际上无力的、只在个人想像中存在的本质力量, 变成现实的本质力量和能力。”仅仅从这方面来看, 货币就已经导致个性的普遍颠倒:它把每一种个性变成它们的对立物, 赋予个性以与它们的特性相矛盾的特性。“因为货币作为现存的和起作用的价值概念把一切事物都混淆了、替换了, 所以它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混淆和替换, 从而是颠倒的世界, 是一切自然的品质和人的品质的混淆和替换。” (同上, 363-364)

如果仅仅是货币价值观就能够导致所有自然事物与人类事物、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的这种抽象化, 使所有的使用价值都变成同一种使用价值, 即它的交换价值, 因而可以通过控制这种交换价值来控制所有使用价值, 那么资本价值观就更是如此了。

《资本论》的研究对象就是“资本”。在马克思看来, 资本是由作为交换价值的货币转化来的, 而不是由使用价值直接转化来的。因此, 对于货币价值观适用的一切论断, 对于资本价值观也同样适用。就是说, 按照资本的标准, 自然界的价值和人的价值仍然是它们的抽象的普遍性, 即可以用货币来计量的性质。按照这种标准, 能换成钱 (货币或资本) , 就是有价值的;不能换成钱 (货币或资本) , 就是没有价值的。比如, 性的满足可以用金钱买到, 因此, 性是有价值的;相反, 真正的爱是用金钱买不到的, 因为这是一种个性对另一种个性的吸引, 无法用货币或资本衡量, 于是, 爱就被有些人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或者干脆把“爱”理解为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结论是:“在资产阶级社会里, 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 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287) 但是, “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 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 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 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 等等。……如果你在恋爱, 但没有引起对方的爱, 也就是说, 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使对方产生相应的爱, 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 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 就是不幸。”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364-365) 你得不到爱, 并不是因为你没有钱, 而是因为你本身不可爱。

作为货币即交换价值的转化物, 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 (交换) 价值的 (交换) 价值。在资本价值观的统治下, 自然界的价值和人的价值不是表现为它们自身的个性, 甚至也不是表现为作为交换价值的货币, 而是表现为自我增殖的货币。因此, 如果自然界和人能够带来货币或 (交换) 价值的增殖, 它就是有价值的、生产性的, 否则就是没有价值的、非生产性的。如果自然界和人不能带来价值的增殖, 那么它们就被还原为货币, 资本的生命就中止了。

要带来货币的持续不断的增殖, 资本主义生产就必须是 (交换) 价值的扩大再生产。《资本论》考察了这一过程, 认为价值的扩大再生产意味着必须在整个社会范围内实现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这就不是一个单纯的“看不见的手”的问题了。“看不见的手”对于使用价值意义上的财富生产来说或许是有意义的, 对于非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来说肯定是有意义的, 但是对于资本主义再生产来说就远远不够了。如果是简单再生产, 那么在实物补偿和价值补偿方面, 需要顾及的还主要是两大部类之间的比例关系;如果是扩大再生产, 那就意味着不仅要有追加资本, 不仅追加资本要按比例实现实物补偿和价值补偿, 而且意味着必须有无穷的需要和无尽的自然资源。否则, 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所要求的实物补偿将得不到实现, 资本主义经济就将走向崩溃。

马克思预言了这一崩溃过程, 但他没有想到, 欧洲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会背叛他的教导, 走向同资本主义的妥协;他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理论上的凯恩斯革命和实践上的罗斯福新政, 为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到垄断、由私人垄断到国家垄断提供框架。所有这一切都延缓了资本主义的崩溃。看起来, 资本主义似乎有无限的生命力———如果不是碰到资源和环境的限制的话。

追求利润的经济必然是一种浪费的经济, 因为它要求人类无限扩张消费以拉动需求。资本是贪婪的。为了实现这种贪婪, 它必须不断激发消费者的欲望, 人为制造新的需求, 从而在发达国家制造出一个“消费社会”。然而, 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 都已经容不下资本的扩张了:要么人类灭亡, 要么资本主义灭亡, 没有别的选择。

二、从资本价值观到人与自然的和解

通过对价值观变迁的考察可以看出, 人类和自然界并非从一开始就处于对立之中, 这种对立始于人类价值观的变异:货币价值观使自然界的本质和人的本质都趋向异化, 从而使人类和自然界的对立成为可能;资本价值观则使这种对立成为现实。因此, 如果消除了货币价值观和资本价值观, 人类和自然界就可以在新的基础上实现和解。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高度肯定“资本的文明面”, 但是他们强调必须同时从肯定和否定两个方面看待资本的历史作用;而正是由于存在着否定的方面, 资本必然走向自我否定。

资本本来是从货币中产生出来的, 货币是从交换的发展中产生出来的。但货币一经产生, 人们的贪财欲就有了借以发展自身的机会, 而货币则由此促进了人的本质的异化;资本一经产生, 这种异化就达到了顶点。资本不仅把资本家变成了资本自身的外化, 变成了资本的人格化, 而且把自然界和工人都变成了自身的一个环节。现在, 自然界和人都必须服从资本增殖自身的需要。

因此, 资本不仅是人与人矛盾的根源, 而且是人与自然矛盾的根源。资本所有制是私有制的最高形态。私有制把人与人分离开、对立起来, 资本所有制则不仅把人与人而且把人与自然分离开、对立起来。但是在某种意义上, 唯有对资本的进一步追求才可能扬弃人与人的矛盾、人与自然的矛盾。在人类正常需要的范围内, 科学技术可以解决人与自然的矛盾, 但它不可能解决由资本为自我增殖所人为制造的人与自然的矛盾。而当对资本的进一步追求导致人与自然走向共同毁灭的时候, 人则有可能觉醒, 用劳动价值观代替资本价值观:当共有代替私有时, 人就没有必要再去争夺自然资源了。

一旦“人本”代替“资本”, 人与自然的和解就将得到实现。那时, 人的价值和自然的价值将成为同一种价值, “绿色发展”将不再仅仅停留在“可能性”上, 而是依循它的内在必然性而成为现实。

三、新的生活方式:人与自然对立的终结

“绿色发展”的难点不在人与自然的对立, 而在资本与人、资本与自然的对立。但资本背后其实是积累起来的剩余抽象劳动, 因此, 所谓“绿色发展”的关键是资本的自我扬弃。这意味着:只有扬弃资本的劳动方式才能实现“绿色发展”。

资本的劳动方式表现为资本与劳动的分离, 劳动不是人发展自身的手段, 不是符合人的本质的劳动, 而是异化劳动。资本不再追求利润或剩余价值, 意味着资本还原为货币;但在为货币而劳动的条件下, 劳动仍然是异化劳动。只有把抽象劳动再还原为具体劳动, 只有当人们为发展自身而劳动时, 人与人的对立才会消除。这要求我们从根本上改变生活方式。

几千年来, 人们习惯了“占有”的生活方式。最初是占有使用价值, 后来是占有交换价值, 最后是占有资本。资本作为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 是一种支配别人劳动的力量。因此, 占有资本意味着拥有支配别人的权力。

改变“占有的生活方式”不意味着反对任何“占有”。应当反对的只是通过“占有”来支配他人。为了生存个人仍然必须占有消费资料, 只是这种“占有”不构成生活的目的, 而是仅仅作为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肉体生存是人的精神生命、社会生命的基础。几千年来人们为发展生产力所做的一切, 实际上都是在创造这个基础。资本本身也是发展生产力的手段。正因为如此, 资本有它的历史功绩。迄今为止, 在发展生产力、从而为人类全面发展和自由发展奠定基础方面, 还没有什么能够替代资本。因此, 妄谈“消灭资本”是荒谬的。只有当资本的发展不再有利于、反而危及到人类生存的时候, 资本才达到了它的发展极限, 那时候要“消灭”的不仅是资本, 而且是全部资本价值观。

这就意味着, 消灭资本以后所形成的“天人合一”, 与中国古代道家的进路正好相反。道家是通过倒退到自然状态来达到“天人合一”, 马克思主义则是通过前进到人与自然同一的状态来达到“天人合一”。在马克思看来, 天道与人道或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对立, 只有在共产主义即资本实现了自我否定的情况下, 才能被消除;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话说:“这种共产主义, 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 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 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297)

在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中, 自然不再是纯粹的有用性, 它也是情感的对象、审美的对象, 等等。这同资本只是把自然作为可供榨取利润的对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个个人都有出生和死亡。对于个人来说, 所有的占有包括资本的占有, 都随着他的肉体生命的中止而失去意义。所以, 如果仅仅从“有用性”的角度理解自然, 就不可能理解出生和死亡, 不可能获得不朽。在这一意义上, “绿色发展”代表着一种崭新的生活, 一种超越渺小的生存状态、融入“不朽”境界的生活。

这种发展必然是一种节约型的发展, 即对自然资源的消耗被限制在必要的范围之内, 杜绝一切浪费。这样做并不是由于自然有独立于人的“内在价值”, 而是由于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换言之, 从人与自然统一的角度看, 自然的“内在价值”并不是相对于人而言的, 而是相对于资本而言的:自然有独立于资本的“内在价值”。在资本与自然发生矛盾的时候, 不能为了资本而牺牲自然, 只能为了自然而牺牲资本。这不仅对自然有利, 而且对人有利, 因为节约并不是压缩人的自然需求, 而是压缩资本造成的人为需求。自然需求是人的真实的需求, 自然有能力满足人的自然需求。资本造成的人为需求则是虚假的需求, 它的满足不仅造成对自然资源的浪费, 而且造成对人性的戕害。

这种发展必然是一种内向性的发展, 因为外部的占有、同他人的竞争已经不再成为人的发展程度的衡量标准, 只有自由个性即内在财富的不断增加才是人真正关心的发展目标。在这种情况下, “穷”和“富”不仅是量的差别, 而且是质的差别:只有物质财富这一种“财富”的人, 并不是真正富有的人;不仅保有物质财富、从而能满足肉体需求, 而且拥有精神财富、从而能满足精神需求, 拥有社会财富、从而能满足交往需求, 这样的人才是全面发展的人;进一步, 对物质财富、精神财富和社会财富都很充盈的人来说, 自我塑造、自我实现所导致的自足感, 才形成人的个性、人的内在财富。

这种发展必然是一种同一式发展。所谓“同一”既表现为人与人的同一, 也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同一。因此, 正如人与人的关系不再是“交换”而是“交往”一样, 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再是“索取”而是“互惠”。人不再单纯以他人和自然为手段, 他人和自然也是人的情感对象和审美对象;他人和自然不仅是“有用的”, 而且是“可亲的”、“可爱的”和“美的”。随着主体的本质的丰富性的生成, 对象世界也日益丰满起来。反之, 对象世界相对于人的生成, 也促使主体发展出原本不存在或只是处于“潜在”状态的新的人性。因此, “绿色发展”并不是“历史的终结”, 而只是人和自然对立意义上的“历史”的终结。它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同一式发展”的时代的开端。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2001年、2002, 人民出版社。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1995, 人民出版社。

(原载《哲学研究》201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