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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江】早期道家“一”的思想的展开及其形态

 

很长时间以来, 人们关注的道家的根本概念主要是“道”, 再加上一些道家文献的真实性一直受到过度怀疑, 大大缩小了道家有关“一”的文献范围, 道家“一”的概念和思想就被置之度外, 鲜有探讨。实际上, 在中国哲学尤其是在道家哲学中, “一”这一概念非常重要。它同“道”一样, 作为万物的本根概念, 也是由道家开创并发展起来的, 是道家之所以为道家的标志性概念之一, 也是道家思想谱系中最重要的一个谱系。若干契机改变了我们对道家“一”的概念的漠视, 其中之一是出土的一些思想史新文献———如《太一生水》《凡物流形》和《黄帝四经》等的发现, 还有就是对古代早期道家哲学和思想文献———《尹文子》《鹖冠子》《文子》等的重新认定, 促使我们对道家“一”的概念的重要性和地位有了自觉意识, 相应地也展开了一定的探讨, 呈现出了它的丰富性和魅力。 (参见王中江, 2011) 不过, 对道家“一”的概念的探讨, 整体上仍显薄弱。比如, 在早期道家思想中, 它是一个变化着的概念, 在前后不同的文本中, 它也有着不同的风貌和特点。对此我们还所知甚少, 模糊不清。因此, 对早期道家“一”的概念的展开、演变过程及主要形态进行历史的追寻就十分必要。

由于篇幅所限, 这里我们先以《老子》、《太一生水》和《凡物流形》、《管子》和《黄帝四经》、《庄子》这样的顺序来追寻早期道家“一”的思想的展开的部分过程, 并来看看它们的变化和前后的面貌。

一、从数字到本根:“一”和老子的创发

 古文中的“一”字, 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字形和写法:部分原因是战国时期不同国家文字系统的差异, 如楚系与秦系不同, 楚系同晋系也有差别;部分原因可能是出于实际需要, 如为了防伪 (“一”“二”“三”的写法容易加笔划) 、避免混淆等 (1) (参见李零, 2002, 42-43) ;还有就是不同的写法, 增加了“一”的字形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但不管如何写, 对这个字的意义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一”字作为单纯的一个数字, 其意义的一个重要引申和突出变化是它被哲理化和本体化。《说文解字》解释“一”说:“惟初太始, 道立于一, 造分天地, 化成万物”。显然, 这不是“一”的本义, 它已是引申出来的哲学上的“一”的意义。这种意义上的创造者是老子。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传世本《老子》中使用“一”这个概念 (撇开单纯数字意义上的“一”) 的一些例子。这些例子分布在以下一些章节中, 一是在《老子》第十章中:“载营魄抱一, 能无离乎”;二是在《老子》第十四章中:“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 不可致诘, 故混而为一”;三是在《老子》第二十二章中:“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四是在《老子》第三十九章中:“昔之得一者, 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宁, 神得一以灵, 谷得一以盈, 万物得一以生,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五是在《老子》第四十二章中:“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等。以上就是一般所知的《老子》中使用的哲学意义上的“一”的一些例子。

其中有疑问的是《老子》第十四章中的“一”。这一章除了“混而为一”的“一”之外, 传世古抄本———傅奕本《老子》中有“一者”, 而王弼等的《老子》本则没有。由于王弼本的影响很大, 一般都把传世本《老子》第十四章的主词视为“道”。但帛书甲乙本中都有“一者”。这不仅证明了傅奕本其来有自, 同时也证明了“一”才是这段话的主词。在北大汉简本《老子》中, 此处作“参 () ”。整理者推测, “三”可能是承上文“三”而误。 (参见《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 150) 这里的“叁”实应作“一”。河上公本、王弼本等没有“一者”, 可能是脱漏。

《老子》中使用的一些“一”字都具有哲学上的意义, 只是具体的用法有差异。它的最主要用法, 也是老子所创造的用法, 是为“一”赋予了本根和实体的意义。通常来说, 老子用作本体论和宇宙论的本根、实体概念, 主要是“道”, 这是他创造性地转化“道”的产物。这一点已为我们所熟悉。但老子没有把本根和实体的概念限制在“道”上, 他同时还将“一”这个概念本根化、实体化, 使之成为类似于“道”的同位的、辅助的、伴随性概念。这首先在《老子》第十四章中得到了求证。这一章的内容显然是描述和陈述超验的本体和实体。但正如上述, 一般以王弼本和其他传世本为据, 认为它直接描述的是“道”。但事实上, 它直接描述和陈述的是“一”而不是“道”。“一者”的“一”, 上承前文的“混而为一”的“一”。“混而为一”的“一”, 超出了人的视、听、触等感知的范围, 不是经验世界的对象, 是用作本体。下文的“一者”的“一”, 进一步被作为本体陈述的主词来使用。它无形无象, 不可接触, 但它确实又是实有和实在。在《老子》中, “道”作为超验的本体被直接描述的章节有一些, 但“一”作为本体和主词被直接陈述和描述的例子则只有《老子》的这一章。

老子将“一”作为本体的第二个重要文本根据是《老子》第三十九章。其中的“万物得一以生”一句, 帛书本、汉简本、严遵本无。从逻辑关系上说, 天、地、谷、侯王等都是万物的一部分, 单列它们, 同时又出现“万物”, 显得不类。撇开这一句, “得一”的用法共同有六处。这一章中的“一”之所以是指“本体”, 是因为它被看成是“天”的“清”、“地”的“宁”、“神”的“灵”、“谷”的“盈”和“侯王”的“贞”等的来源和根据。“得”即“得到”“获得”。事物的不同, 是因为“分得”了整全之“一”的不同方面。很明显, 正如老子的“道”同具体事物 (包括天、地、人) 相对那样, 他的“一”也是相对于具体的事物 (这里是相对于天、地、神、谷和侯王)

在中国思想中, 相比于其他事物, 天、地、神、谷和侯王等被看成是重要的。既然它们的本性都得自于“一”、分得于“一”, 其他事物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具体事物正是由于“分得”了“一”才获得了它们的各自本性。这说明没有“一”, 就没有具体事物的本性。没有具体事物的本性, 当然也就不会有具体事物了。确实, 老子反过来说, “天无以清将恐裂, 地无以宁将恐发, 神无以灵将恐歇, 谷无以盈将恐竭,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侯王无以贞将恐蹶”。老子之后, 道家将“道”、“一”同事物的“德”联系起来而产生“德”即“得”的用法, 这是对老子这里的“得”的用法的引申。比较一下, 《老子》第十四章的“一”被作为本体, 主要是就“一”不同于具体事物的超形脱象而言, 而第三十九章的“一”作为本体, 则主要是就具体事物来源于它、根源于它而言。老子的“德”还没有同“得”直接联系起来。

老子将“一”作为本根和实体的另外两个文本根据, 是《老子》第十章的“载营魄抱一”的“一”和第二十二章的“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的“一”。对于“载营魄抱一”的“一”有不同的解释, 河上公解释为“魂魄”和“身” (同“营魄”即“魂魄”相对应) 。许抗生、陈鼓应接受了这一解释 (参见许抗生, 86-87;陈鼓应, 2009, 94) , 认为“一”是指人的身体, 或人的“形神合一”。王弼解释“一”为“人之真”。李零解释为“道”。 (参见李零, 2014, 50) 在这些解释中, 以“一”为“道”的解释可取。“载营魄抱一, 能无离乎”说的是人坚持用“道”来修身养性。这同老子说的“贵食母” (“道”) 类似。以“一”为“道”, 也就是以“一”为根本。但应先肯定“一”是指根本, 然后再说它是“道”的别名, 或说它类似于“道”。在这一章中, “一”作为事物的根本, 具体是针对人的修身养性而言的。换言之, 人为了达到身心的和谐, 就要持守“一”。

对于人的身心来说, 作为事物根本的“一”, 可以被具体解释为人的生命的源泉和保持人的生命的统一性的基础。第二十二章的“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的“抱一”, 帛书本作“执一”, 两者意思一致。老子的圣人, 主要是指国家的最高治理者。治理者掌握和持守“一”, 以它为治天下的最普遍的准则, 就是以“一”为治理天下的根本。结合《老子》第十四章的“执古之道”、第十五章的“保此道者不欲盈”和第六十章的“以道莅天下”所说, “抱一”或“执一”, 类似于“执道”“保道”和“以道”。“道”是指根本, “一”也是指根本, 因为它也被作为统治者要掌握和使用的最高标准。“一”从第十章作为修身养性的根本, 到这一章作为治国普遍准则的根本, 不管如何都是指根本, 只是在对什么而言上它又有不同。

老子的“一”主要是用作本根和根源, 除此之外, 它还有一个特殊的用法, 即被用来指称道创生万物过程中第一个阶段上的东西。《老子》第四十章说:“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在老子的这一宇宙生成模式中, “道”是创生的根本和根源, 它是最高的实体。“一”是由道创生出来的, 它处于万物诞生过程的第一个阶段上。这里的“一”虽然具有创生“二”的重要能力, 但它是次生的, 同上述意义上的“一”不同, 它不是最高和最根本意义上的“一”了。

根据以上的讨论, 可以肯定老子开创了“一”的哲学意义并将之作为万物和世界的根本, 它类似于“道”, 是同“道”平行、并列的道家哲学的另一个最高实体的概念。要说老子有了作为本根和实体的“道”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他还要将“一”也转变成本根和实体的哲学概念?从语言上说, 用不同的字表达类似或近似的意义 (同义或近义) , 显示了语言的丰富性和互补性;从义理上说, “一”的出现既能增加概念的多样性, 又使类似的概念之间具有互补性。这也可以解释, 在老子那里, 他为什么除了用抽象性的“道”和“一”表现本根和实体外, 还用“大象”“玄牝”“谷神”“水”和“天下母”等隐喻去表达本根和实体。

从数字上的“一”到哲学上的“一”, 正是老子使“一”的意义发生了一次革命性的变化, 同时它又成为这一概念后来不断演变的基础和源头活水。探讨和研究老子的本根概念, 我们一直关注的是他的“道”, “一”被笼罩在“道”之下而被轻描淡写。至少从呈现老子哲学概念的丰富性上, 我们应该关注他的“一”并深化对它的研究。

二、创生和万物的根据:《太一生水》的“太一”和《凡物流形》的“一”

老子创建的“一”的概念, 在之后经历了许多演变过程和发展, 探寻这种演变和发展过程是道家哲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郭店简《太一生水》的“太一”概念和上博简《凡物流形》的“一”的概念, 大概处于这一展开过程中的第一阶段上。这样说是基于对这两篇文献时间的推定和认定。郭店简《太一生水》 (同郭店简《老子》丙组抄在一起, 但它不是《老子》的一部分) 的下葬年代, 大约在公元前300年左右, 而文本的产生时间实际上应该早于下葬一些时间。根据《庄子·天下》篇所说的老聃、关尹“主之以太一”的记载, 《太一生水》一文最有可能是关尹的作品。关尹的生卒年大约在公元前440年至公元前360年之间。上博简的年代被认为同郭店简处于同一时期, 因此作为其中之一的《凡物流形》也是如此。因此, 《太一生水》和《凡物流形》可以被认定为战国中期之前的作品。

《太一生水》的篇名是整理者根据这篇文本起首的四个字所加。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下的是, 《太一生水》的“太一”原作写成“大一”, 整理者将它读为“太一”是很恰当的。有人主张直接读为“大一”。考虑到传世的战国文本中的这个词一般都叫做“太一”, 因此, 我们也主张将《太一生水》的“大一”读为“太一”。“太”的意思是“至”, 加上“太”是对“一”的修饰。这种意义上的“太”, 也有写作“泰”的。如《庄子·天地》篇中有“泰初” (“泰初有无, 无有无名”) 的用法。“泰初”即“太初” (如《列子·天瑞》篇有“太初者, 气之始也”的用法) 。正如先有“大”字再有“太”字那样, 正是先有了老子的“一”, 之后才有了“太一”。《太一生水》的“太一”, 又先于战国道家其他文献中的“太一”。“太一”即“至一”。老子开创了“一”, 又强调“大”。《老子》中有“大道” (第八、三十四、五十三章等。下引该著作只注章数) 的用法, 有“强为之名曰大”和“域中有四大, 道大、天大、地大, 人亦大” (第二十五章) 的说法, 也有“太上” (第十七章) 的“用法”, 没有“太一”的用法, 但老子已为《太一生水》提出“太一”铺平了道路。部分研究者将《太一生水》的“太一”同“太一星”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种过度解释和想象。《太一生水》的“太一”不是指“太一星”, 它是哲学概念, 不是宗教概念, 因为没有任何神性。

作为哲学概念, 《太一生水》的“太一”在这一篇佚文中最引人注目, 它直接被看成是创生万物的本根。《太一生水》中的“太一”术语一共有五个例子:前三个例子是在开篇的第一段话中:“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 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 是以成地”;第四个例子是“天地者, 太一之所生也”;第五个例子是“是故太一藏于水, 行于时”。《太一生水》用“道”的例子有两处, 用“天道”的例子有一个。一般认为“太一”就是“道”。《太一生水》说:“道也其字也, 青昏其名。以道从事者必托其名, 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 亦托其名, 故功成而身不伤。”《太一生水》的“道”同老子的“道”类似, 也是指万物的根源和本根。同样, 《太一生水》的“太一”同老子的“一”也类似, 也是指万物的本根。其主要根据是, “太一”被看成是创生万物的直接根源。《太一生水》的作者没有像老子直接以“道”为万物的创生者 (“道生一”、“道生之”) , 它以“太一”为万物的创生者。但《太一生水》不像《老子》和其他文献, 它没有对“太一”的特征和状态作出描述。事实上, 描述本体的特性和状态是道家本体叙事的重要方式。 (参见王中江, 2013)

《太一生水》的“太一”之所以是万物的根源和最高的创造者, 而不是被创造者, 这首先是因为在《太一生水》的宇宙创生模式中, “太一”被看成是创造万物的开端和起点, 它直接创生了“水”。具体来说, 《太一生水》将“水”放在天、地生成之前的阶段上, 它是宇宙创生中第一个被创生的东西, 这也说明《太一生水》可能受到了老子“水几于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尚水”观念的影响。“水”是生命之源, 比起其他事物来, 它具有强大的滋生、滋养能力。道家的宇宙创生论, 一般都是从开端开始, 一层一层往下创生, 每一层单独直接创生出下一层。《太一生水》的创生模式与此不同, 其中之一是它同“太一”概念有关。“太一”创生出第二层次的“水”之后, “水”不是靠自己创生出下一层的“天”, 它是返回到“太一”那里辅助 (“反辅”) “太一”来创生出“天” (“水反辅太一, 是以成天”) 。同样, 第三层次上的“天”也不是靠自己来创生出下一层的“地”, 它也是返回到“太一”那里辅助太一来创生出“地” (“天反辅太一, 是以成地”) 。《太一生水》的这种设想很特别, 它让“太一”在创生过程的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上, 继续发挥着创生的主导性作用, 而第二层次上的“水”和第三层次上的“天”起到的只是辅助性作用。这说明《太一生水》的创造模式, 让“太一”又介入到了创生万物的其他过程中。

《太一生水》的“太一”被作为宇宙万物生成的根源和母体, 从它说的“天地者, 太一之所生”也可以看出。《太一生水》说明宇宙生成模式的方式, 一是上述的从最高一层的“太一”开始创生, 往下一层一层, 最后创生出“岁”。不同于此, 它还反过来从最低一层被上一层创生, 一层一层往上追溯, 追溯到最后、最高的一层:“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 湿燥者沧热之所生也, 沧热者四时之所生也, 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 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 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按说“天地”之上应该是“水”, 应该说“水者太一之所生也”。但在反过来从低到高的这一叙事中, “水”被省略了。最后的一层也是最高的一层还是“太一”, 但低于它的那一层则成了“天地”, 两者是由“太一”创生的。再者, 根据《太一生水》从高到低的宇宙生成叙事, “太一”不是单独创生天地, 它得到了它创生的“水”的辅助, 但这里的叙事也省略了。它采取了简化的方式, 并突出了“天地”同“太一”的生成和被生成的关系。《太一生水》虽然没有再说“水”是被“太一”所创生, 但紧接着上文, 它对“太一”与“水”的关系提出了另外的解释:“是故太一藏于水, 行于时。”据此, 《太一生水》的“太一”同“水”的关系是“它藏于水中”。“水”能够成为“太一”所处之地, 这说明了“水”的重要, 也说明“太一”同它所创造的“水”之间具有一层特殊的关系。

“太一”不仅藏于“水”中, 它还运行和活动于时间 (“时”) 之中。这种运行是万物的普遍准则。这是“太一”作为万物本根的又一个意义。《太一生水》说:“周而又[], [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 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 地之所不能埋, 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按照这里所说, “太一”运行于时间中的方式是循环的 (“周而又[]) (1) 这种循环, 保证了万物的秩序。在这种意义上, 它也是万物的根本 (“母”和“经”)

同《太一生水》大体处在同一时期的《凡物流形》, 没有“太一”的用法。在篇幅不长的文本中, 它使用的都是“一”, 且有19例之多。在使用“一”而不是“太一”上, 它同《老子》一样, 同《太一生水》不一样。同《老子》和《太一生水》类似的是, 《凡物流形》使用了“道” (只有两例) 和“天之道” (一例) 。一般认为, 《凡物流形》使用的“一”和它使用的“道”一样, 两者皆指本根和根源性的概念, 但在它那里, “一”则更显赫。

作为本根性的概念, 《凡物流形》的“一”首先是指宇宙和万物的创生者。按照它提出的宇宙生成模式 (“一生两, 两生叁, 叁生母, 母成结”) , “一”是最高的创生者, 它直接创生了“两”。在作为宇宙万物最高的创造者这一点上, 它不同于《老子》的“一”, 而类似于《太一生水》的“太一”。从形式上看, 《凡物流形》的宇宙生成模式同老子的“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模式最接近。但两者有明显的不同。这主要表现在《凡物流形》的生成模式中的“一”, 不是老子生成模式中的“道生一”的“一”和“一生二”的“一”, 它代替了“道生一”的“道”, 成了最高的“一”, 成了万物创造的本源。正如上述, 从老子开始, 道家多将“道”描述为超形脱象和超常状态的存在, 说它无形、无象, 超出了人类视听等一般的感知范围, 将它同一般性的事物区分开。与此不同, 《凡物流形》说“一”不是“超感知的”, 它可以被感知和接触:“是故一, 咀之有味, [之有臭], 鼓之有声, 近之可见, 操之可操, 握之则失, 败之则槁, 贼之则灭。”《凡物流形》这样说或许是为了强调“一”的实在性而设想的一种隐喻。

从《凡物流形》对“一”与天下事物及其自然现象关系的解释和说明可以看出, 它的“一”作为根本概念, 又指事物存在的基础和万物何以如此的根据。按照《凡物流形》的说法, 天下的一切都因为有了“一”才得以存在, 如果失去了“一”, 它们将一无所有:“是故有一, 天下亡不有;亡一, 天下亦亡一有。”这是从最一般的意义上看待天下“万物”与“一”的依存和被依存的关系。《凡物流形》的作者对自然及其现象充满了好奇心, 它追问许多自然事物和现象产生的原因, 追问它们何以形成、何以如此 (如追问天上何以有日月、雷霆和风雨等) 。这些自然事物和现象, 现在都可以用科学去解释, 而且大部分的解释都成了人们的常识。但对于古代的人们来说, 许多自然事物及现象都奇妙难解。《凡物流形》则从最高的义理“一”去解释它们。《凡物流形》说“一”是:“无[]而知名, 无耳而闻声。草木得之以生, 禽兽得之以鸣”。很明显, 这是将“一”看成是自然及现象产生和变化的根据, 看成是自然及现象之所以如此的所以然。

老子的本根之“道”和“一”, 既是万物的根源和根据, 也是人间治理和秩序的最高原则和准绳。相比于老子的“一”, 《凡物流形》的“一”更明显地被看成是统治者治理的普遍法则:“闻之曰:能执一, 则百物不失;如不能执一, 则百物俱失。如欲执一, 仰而视之, 俯而察之。毋远求, 度于身稽之。得一[]图之, 如并天下而助之;得一而思之, 若并天下而治之。[]一以为天地稽。”对这段话, 我们首先要注意的是其中的“执一”“得一”等概念。 (2) 《老子》中有“得一”和“抱一”的术语, 但没有“执一”的用法。《凡物流形》还有“执道”“贵一”的用语, 这也是《老子》中没有的。在《太一生水》中, 这些用语都没有。尽管这些术语和用法, 都是主张统治者要掌握、持守、崇尚“一”, 它们在义理上没有什么不同, 但至少表达概念的语言丰富了。在战国中期之后的黄老学中, “执一”“抱一”“执道”和“抱道”等都成了道家哲学的象征性符号。

在《凡物流形》看来, 统治者之所以要“执一”“得一”, 是因为如果他能够“掌握一”, 他就能够治理好所有的事情 (上述引文中的“百物”可理解为“百事”) , 使所有的事情都井然有序。否则, 他将什么都做不好。这是以“一”为治理的关键和尺度 ([]一以为天地稽”) 。这从总体上强调了“一”对于治理的重要性和根本性。进一步来说, 为什么统治者只要“执一”, 他就能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按照《凡物流形》的说法, 这是因为君王只要掌握了“道”和“一”, 只要紧持运用“道”和“一”, 他就能够获得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能力, 他就能由近知远, 由低到高, 遍知地上的和天上的一切, 遍知天地之间的一切。《凡物流形》中有三段话都是说明这一点的。第一段话是:“执道, 坐不下席。端冕, 著不与事, 先知四海, 至听千里, 达见百里。是故圣人处于其所, 邦家之危安存亡, 贼盗之作, 可先知。”第二段话是:“远之施天, 近之荐人。是故执道, 所以修身而治邦家。”第三段话是:[]得而解之, 上宾于天, 下播于渊。坐而思之, 谋于千里;起而用之, 陈于四海。”可以看出, 统治者掌握了“一”, 他就将变得神奇。

再进一步看, 为什么君主掌握了“一” (或“道”) 就会具有超常的能力?抽象地说, 这是因为“一”具有普遍的适应性 ([]得而解之, 上宾于天, 下播于渊”) 和广泛的有效性。但在道家那里, “一”并非只是抽象的东西, 它也有比较具体的所指。比如《老子》的“道”是同“无为”“柔弱”等联系在一起。《凡物流形》也有这方面的表现 (虽然很简略) :“能寡言乎, 能一乎”。在这里, “能一”是抽象的, “能寡言”是具体的。将“能一”和“能寡言”相提并论, 可以说“寡言”是“一”的具体所指。统治者的“寡言”就是用最少的政治言论去实现最好的统治。这种最少的政治言论, 《凡物流形》又称为掌握和运用“一言”。《凡物流形》说的“一言”, 应该是政治中重要的承诺或根本性的原则。对此, 统治者只要去奉行它、实践它, 就会有一本万利的效果:“闻之曰:一言而终不穷, 一言而有众, 一言而万民之利, 一言而为天地稽。握之不盈握, 敷之无所容, 大之以知天下, 小之以治邦。”《凡物流形》的“寡言”和“一言”, 可能受到了老子主张的“希言”和“行不言之教”的影响。

“一”具有如此的重要性, 又具有如此的普遍性和具体性, 统治者如何才能掌握“一”和实践“一”呢?《凡物流形》说:“如欲执一, 仰而视之, 俯而察之。毋远求, 度于身稽之。”按照这里所说, 统治者掌握“一”并不复杂, 还很简单。他只要“仰观俯察”就可以, 特别是, 他不要舍近求远, 他以自身为尺度来衡量并设身处地就可以。《凡物流形》的这种看法, 基于事物的统一性和类似性。正如《淮南子·主术训》所说:“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 而知四海之外者, 因物以识物, 因人以知人也。”同样, 对《凡物流形》来说, 实践、运用“一”和“道”也不复杂, 也很简单:“执道, 坐不下席”。因为统治者掌握的“道”和“一”是最根本的, 他用它去做的事也要是国家事务中最大、最重要的事, 他不能陷入各种具体的事务中, 更不能去做不属于他要做的事。可以说, 《凡物流形》用执一、执道和一言等观念建立的高明的政治理性, 传承和发展了老子的政治哲学。

三、“执一”“一众”和“一法”:《管子》和《黄帝四经》中的“一”

老子的“一”经过《太一生水》和《凡物流形》的发展, 之后主要沿着两个方向展开:一是黄老学的注重其社会政治秩序建立的方向;二是庄学的注重其事物齐同、个人精神境界和浑然统一社会状态的方向。黄老学将老子的“一”引向社会政治新秩序的方向上, 将老子的“一” (包括“道”) 同刚性的制度化的“法”结合起来, 推行“统一”的普遍的“法”的治理, 追求国家的富强。整体上作为黄老学著作的《管子》和《黄帝四经》就是如此。两者大体上是战国中期偏晚的黄老学的产物。《管子》是传世文献, 《黄帝四经》是出土的佚籍, 对两者的作者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 这里姑且笼统地称它们为黄老学家的作品并分别就它们的“一”作出考察。

在《管子》中, “一”和“道”整体上是同类的根本性概念, 但对于“一”的根本性, 《管子》谈论少。根本意义上的“一”在《管子》中主要表现为社会政治治理方面, 即它被看成是统治者治理的根本标准和普遍法则。如《管子·内业》说:“执一不失, 能君万物。君子使物, 不为物使。得一之理, 治心在于中, 治言出于口, 治事加于人, 然则天下治矣。一言得而天下服, 一言定而天下听, 公之谓也。”很明显, 这里说的“一”是指治理的根本。统治者掌握了它, 就能统治天下万物。同《凡物流形》类似, 这里的“一”具体也是指“一言”, 即根本性的一句话。 (1)

黄老学的“一”同老子的“一”的一个主要不同是, 它将“一”同制度和法律结合了起来。因此, 黄老学的“执一”“得一”等, 具体来说就是“执法”和“得法”。用根本的“一”去治理, 就是用统一的普遍的“法”去治理。《管子》是建立这种联系的代表者之一。《管子·明法解》说:“法者, 天下之程式也, 万事之仪表也;吏者, 民之所悬命也。故明主之治也, 当于法者赏之, 违于法者诛之。”可以看出, 根本的“一”在这里就变成了具体的、普遍的、统一的“法”。

用统一的“一”的“法”去治理, 就是用“统一的法”去“统一民众”的言行。用“法”去“统一民众”的言行, 这是《管子》的“一”的又一个意义:“夫法者, 上之所以一民使下也。……万物百事, 非在法之中者不能动也。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 圣君之宝用也。” (《管子·任法》) “一民”也是“一众”, 即用统一的“法”去规范、约束民众的言行。如《管子·七法》说:“不明于法, 而欲治民一众, 犹左书而右息之。……治民一众, 不知法不可。”为了强调“法”的普遍有效性, 《管子·任法》篇上溯到上古时代, 认为远古帝王就是实行“法”的治理:“故尧之治也, 善明法禁之令而已矣……故黄帝之治也, 置法而不变, 使民安其法者也。”

用“统一”的“根本”的“法”去治理, 这是具体意义上的黄老学的“秉要执本”。为什么法律能够“统一”民众, 民众又为什么能够接受“统一”的法律的治理?这可以用《庄子·天下》篇概括彭蒙、田骈和慎到等人的思想宗旨的一句话“齐万物以为首”来理解。在黄老学中, 这句话非常重要, 它包含着黄老学政治思维的奥秘。为什么“齐万物”是首要的和根本的呢?这是因为统治的治理只有符合万物特别是百姓的共同“性情”才是有效的。这句话表达了类似于庄子的“齐物”和“齐同”的意义, 但它对“齐万物”的使用有着与庄学非常不同的地方。庄学认为人人都有先天的“纯朴”“纯真”之天性, 他们以此能够“统一”起来。黄老学看到人的统一性不是他们先天的纯真性, 而是他们先天具有的“趋利避害”“好生恶死”的追求自我利益的性情。这是人的性情的最大公约数———“一”和“同”, 是他们可“齐”的“一”。

《管子》同不少黄老学文献一样非常强调人的这种性情, 在不少地方, 它多次指出了人的追求自我利益的自然倾向性。可以举几个例子, :“凡人之情, 得所欲则乐, 逢所恶则忧, 此贵贱之所同有也。” (《禁藏》) 又如:“民之情, 莫不欲生而恶死, 莫不欲利而恶害。” (《形势解》) 根据《管子》的说法, 民众可以用“统一”的“法”去治理, 是因为法律的奖罚符合人的“统一的”“共同的”自然倾向。这是黄老学对老子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改变。老子强调百姓的“自化”“自然”, 但没有指出人追求“自化”的“内在驱动力”是什么。黄老学继承了老子的“自化说”, 同时进一步又揭示了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内在动力。

既然人的共同的、统一的自然倾向是追求自己的利益, 执政者要动员他们, 让他们尽心、尽力, 就要遵循他们的性情, 就要让他们都能够满足自己追求自身利益的倾向。他也只有这样做, 人们才会“专一”他们所从事的事务。如《管子·五辅》说:“夫民必知务, 然后心一。心一然后意专。心一而意专, 然后功足观也。故曰:力不可不务也。”《管子·重令》也说:“若此, 则远近一心。远近一心, 则众寡同力。”

社会大众的心灵能够“专一”, 既是基于法治的治理符合他们的“统一”的共同本性, 又是基于统治者必须坚持用“统一”的法治去治理。统治者如何才能做到“执一” (统一的法律) 而治呢?黄老学又求诸于统治者的自我精神修炼。修炼的目标是“专心”, 专心就是“专一”。“专一”就是坚持“执一”“用一”和“用法”。如《管子·心术下》说:“专于意, 一于心……执一之君子, 执一而不失, 能君万物。”《管子·内业》也说:“气意得而天下服, 心意定而天下听。抟气如神, 万物备存。能抟乎, 能一乎……四体既正, 血气既静, 一意抟心, 耳目不淫。”

黄老学反对“贤能政治”, 认为统治者专心、专一用统一的普遍的“法”去治理, 就是不要用自己的智能去统治。如《管子·任法》说:“圣君任法而不任智, 任数而不任说, 任公而不任私, 任大道而不任小物, 然后身佚而天下治。”否则, 国家就得不到有效的治理。统治者“专一”用“统一的法”去统治, 既是最轻松、最安逸的治理, 又是最有效的治理。这是黄老学意义上的“无为而无不为”。《管子·任法》说:圣君“守道要……不思不虑, 不忧不图, 利身体, 便形躯, 养寿命, 垂拱而天下治”。

同《管子》一样, 《黄帝四经》也是黄老学的重要作品, 而且对“一”有更多的言说。这些言说有不同的意义和表现, 有的类似于《管子》, 有的则不同。其中一个明显的不同是, 在《黄帝四经》中, “一”有被用作“道”的谓词的情形。这又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 用“一”去说明“道”的原初状态, 将“道”看成是原初的“统一体” (“一”) 。如《黄帝四经·观》篇描述“道”说:“混混[沌沌, 窈窈冥冥] (1) , 为一囷, 无晦无明, 未有阴阳。阴阳未定, 吾未有以名。”这里的“一”同“囷”连用。“囷”是谷仓, 可能是一个类比, 指无名无形的一种状态。“一囷”可以理解为“浑一的状态”。又如《道原》篇还明确把“道”的未分化的原初状态叫做“一”:“恒先之初, 迥同太虚。虚同为一, 恒一而止。混混蒙蒙, 未有明晦。” (2) 《道原》篇强调“道”的原初状态的“空虚性” (“太虚”) 和“混同性”。“一”既是“虚同”的“统一体”, 又是“恒一”。《道原》描述的“道”的原初状态的“一”, 是在“道原”的概念之下说的, 无疑它是“道”的谓词。另一方面, 在《黄帝四经》中, “一”又有被看成是“道”的“号”的情形。《道原》篇说:“一者其号也。”“其”指代的是“道”。老子说“道”是“强为之名, 字之曰大”。《道原》说“一”是“道”的“名号”, 这是用“一”去规定“道”, 用“一”来指称“道”是“惟一”的最根本的“一体”。这也是将“一”作为“道”的谓词来使用。这种意义上的谓词, 从《黄帝四经·成法》说的“一者, 道之本也”可以看出, “一”是“道”的核心意义和本性。

正是由于“一”对于“道”的重要性, 《黄帝四经》整体上也将“一”作为治理的根本。《道原》说:“为一而不化, 得道之本;握少以知多, 得事之要”。在《黄帝四经》中, “一”的这种意义直观上是同“多”相对的。《成法》说:“一者, 道其本也, 胡为而无长……一以趋化, 少以知多。夫达望四海, 困极上下, 四向相抱, 各以其道。夫百言有本, 千言有要, []有总, 万物之多, 皆阅一空……抱凡守一, 与天地同极, 乃可以知天地之祸福。”在这段话中, “一”与“多”明显是相对关系 (还有本与百言、要与千言、总与万言、正与奇等) 。《黄帝四经·果童》和《成法》以对话的形式引入和讨论了这一问题。黄帝提出的问题是, 他一人 (“余一人”) 兼有天上, 他如何才能治理好“多”的天下之民, 有没有什么“成法可以正民”。《成法》篇的回答是要掌握“一”。

在《黄帝四经》中, 统治者要掌握的“一”的具体所指比《管子》等要复杂 (部分原因是它的概念体系大) 。有的“执一”, 是指清静无为方面的, 如《名形》篇说:“形恒自定, 是我愈静;事恒自施, 是我无为。静一不动, 来自至, 去自往。能一乎, 能止乎, 能毋有己, 能自择而尊理乎……万物群至, 我无不能应”;有的是指“寡言”和“要言”方面, 如《成法》说:“吾闻天下成法, 故曰不多, 一言而止, 循名复一, 民无乱纪”。

这里我们强调一下《黄帝四经》的“执法”同“执一”的关系, 这是黄老学发展老子的“一”的最突出的也是最重要的地方。按照上段话所说, 《黄帝四经》同《管子》一样, 它的“执道”“执一”也是遵循和按照法律制度去治理。《成法》所说的遵循“成法”, 抽象地看是指“名”“正”和“一” (“循名复一……握一以知多”) , 具体是指“法”的制度。它是最重要的“名”和“一”:“法度者, 正之至也。而以法度治者, 不可乱也。” (《君正》) “是非有分, 以法断之。虚静谨听, 以法为符。” (《名理》) 在《黄帝四经》看来, 法治能够成为治理的“统一”的标准, 是因为它的赏罚功能符合人们追求和实现自我利益的性情。《黄帝四经》将人的趋利避害的自然倾向, 概括为更为一般性的“自为”的概念。《黄帝四经·称》一段残缺的话说:“不受禄者, 天子弗臣也;禄薄者, 弗与犯难。故以人之自为□□□□□□□□。”陈鼓应补出所缺文字, 最后一句话就是:“故以人之自为也, 不以人之为我也。” (参见陈鼓应, 2007, 352-356)

四、共同和统一的世界:《庄子》的“齐一论”

正如上述, 老子之后“一”的思想的展开和演变, 不同于黄老学的这一路线的另一条重要路线是庄子或庄学的路线。这一路线以老子的“道”和“一”为基础, 发展出了一个恢宏的宇宙观和世界观, 对此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探讨。庄学中的“齐物”“齐一”概念, 还有其“天人合一”思想, 十分鲜明又引人入胜, 它们也受到了较多的关注。但以“一”这一概念为中心从整体上考察它的研究还很缺乏。 (1) 比起其他早期道家文本, 庄学中的“一”有着不同于其他文本的别有特色的内涵和表现。从基本倾向来说, 它以“道”的本根论为基础发展出来的世界观, 既是“万物贯通”的“一”, 又是天人“未分化” (更准确地说是“未分裂”) 的美好状态的“一”。后者的这种“一”, 一方面是指人类原始共同体和统一体的“一”;另一方面是指个人身心和谐的“一”以及将自己同万物融为一体的心灵超越的“一”。

庄学中的“一”的概念, 整体上要同它的最高概念“道”结合起来考察。这是因为它的“一”主要是作为“道”的特性来表现的, 或者说它是从属于道的概念, 而不是同“道”类似的概念, 这一点使它不同于老子, 也不同于《太一生水》和《凡物流形》等。庄学中的这种“一”, 首先从它以“道”为创生根源的宇宙生成论中可以看出。按照庄学的宇宙生成论, “一”是宇宙生成过程中第二阶段的产物。《庄子·天地》篇描述宇宙原初状态及生成过程有这样一段话:“泰初有无, 无有无名。一之所起, 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按照这里所说, 在“泰初”即宇宙的开端, 它是没有任何具体事物 (无形、无名) 的“无”。从这里出发, “道”作为“泰初”创生出的东西首先是“一”。这里的“一”也不是“有形”的事物, 可解释为“浑然未分的统一体”, 类似于老子的“道生一”的“一”。

正是由于万物都是“道”创生的, 万物都分有了“道”, 在庄学中, “道”同时就有了另外两个特性。其中一个是, 它是万物的内在根据和存在的基础。如《庄子·渔夫》说:“且道者, 万物之所由也”;《庄子·天地》说:“夫道, 覆载万物者也”、“行于万物者, 道也”;还有《庄子·知北游》说:“道无所不在”。这几句话都说明了“道”的这一方面的特性。与此同时, 庄学的“道”的另外一个特性是, 它是万物最高的“统一”的本质, 是万物最高的“共同处”所在。庄学中的“一”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所指, 是同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它也是庄学中存在论意义上的“道通为一”和“齐一”之“一”的主要意义, 并同庄学中的“齐同”“齐物”概念类似。

万物之所以能够贯通为一, 之所以能“齐”、能“同”, 根本上是因为它们都分有了“道”, 都具有“道”的根据。结合庄学中的另外两个说法, 我们就更容易认识这一点。一个说法是“万物皆种也, 以不同形相禅” (《庄子·寓言》) ;另一个说法是“通天下一气” (《庄子·知北游》说:“故万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按照第一个说法, 万物都有它们的“种子”, 而“道”则是万物的种子的种子, 因此万物具有根本上的“统一性”;按照第二个说法, 万物都具有“气”的基质 (这种意义上的“气”, 也是“道”) , 因此万物都具有“共同性”———“一气”。下文说“圣人贵一”, 所“贵”的就是万物共同具有的气。《庄子·齐物论》中有几段表达万物“齐一”思想的几句话非常著名:一是“故为是举莛与楹, 厉与西施, 恢诡谲怪, 道通为一”;二是“天地一指也, 万物一马也”;三是“天地与我并生, 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几句话中所说的“万物齐一”, 无疑都是基于万物的“统一性”和“共同性”。

庄学并不否认万物的差异性和多样性, 万物之所以是“万”, 就是因为它们又有各自的不同性。只是庄学注重的是万物的“共同性”和“齐一性”。在战国时期, 庄学这种以“齐一”为中心的“合同”“大同”“毕同”“玄同”思想, 同惠施强调万物的相对性 (“天与地卑, 山与泽平”) 的“毕同”思想处于同一条战线上, 同公孙龙注重事物差异的“离坚白”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庄子·徐无鬼》说:“故德总乎道之所一, 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 至矣。道之所一者, 德不能同也。”“万物齐一”是庄学中最富有特色和迷人的地方, 天人合一思想则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庄学中, 万物的“齐一”又是人“以道观之”的结果, 这是洞观和精神意义上的“一”。人们眼光不同, 兴趣不同, 观察世界的方式就不同, 所看到的世界自然也不一样。《庄子·秋水》篇列出了五种:即“以道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和“以趣观之”等。人们用这里的任一种方式去洞察世界和万物, 他就会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但庄学注重的是事物和现象的统一性, 也注重从万物的共同性和统一性上看待它们, “以道观之”说的是如此, “自其同者视之, 万物皆一也” (《德充符》) 、“万物一齐, 孰短孰长” (《秋水》) 说的也是如此。

对庄学来说, 人们用“道”去观察世界而洞彻万物的“齐一”和“齐同”, 这是他洞观世界的结果, 也是他的眼光和心灵达到的境界。如《庄子·天地》说:“不同同之之谓大, 行不崖异之谓宽, 有万不同之谓富……万物一府, 死生同状”。又如《庄子·田子方》说:“夫天下也者, 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 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 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 而莫之能滑, 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齐万物为一”岂止是精神境界, 它还具有伦理的价值。人具有了“齐一”的世界观, 他同时就克服了心灵的狭隘性, 他也能够同情一切、包容一切———“同于大通”、“同则无好也” (《庄子·大宗师》) 可以说, 庄学的“一”是“最大的包容”, 是心灵的“太虚”、同一或合一:“唯达者知通为一,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庄子·齐物论》) 庄学中的“圣人”“真人”和“神人”等, 都是达到了这种境界和实现了这种价值的典范。

但人达到和获得“齐一”的心灵境界和伦理价值并不容易, 他既需要师教, 也需要自己的追求和修炼。《庄子·在宥》说:“大人之教, 若形之于影, 声之于响。”这是说人要达到“齐同”, 他需要师教;不仅如此, 他还要进行自我修炼。《庄子·庚桑楚》篇以老子的口吻提出了“卫生之经”的概念, 它说的卫生之根本就是“抱一”:“老子曰:‘卫生之经, 能抱一乎!’”庄子的“卫生”类似于老子的“摄生”, 它主要指精神上的卫生。“抱一”既是保持心灵的和谐, 也是心灵同“一”合为一体。《庄子·刻意》说:“纯素之道, 唯神是守。守而勿失, 与神为一。一之精通, 合于天伦。”

达到“齐一”是让心灵“虚无”, 也是让心灵宁静, 这是“养神”的目标, 也是“养神”的方法:“虚无恬惔, 乃合天德……故心不忧乐, 德之至也;一而不变, 静之至也;无所于忤, 虚之至也;不与物交, 淡之至也;无所于逆, 粹之至也。……故曰:纯粹而不杂, 静一而不变, 惔而无为, 动而以天行, 此养神之道也。” (《庄子·刻意》) 庄学强调, “养神”的关键是坚持心灵的“专一”。如果他能够做到心灵的专一, 他就能达到心灵的虚怀和齐同:“若一志,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 心止于符。气也者, 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 (《庄子·人间世》)

庄学的“齐一”“齐同”既是个人要实现的心灵境界和价值, 也是社会整体的目标和价值。庄学相信人类社会的最初状态, 是最浑然一体和完整性的统一的状态, 也是最理想的状态。不幸的是这种状态失去了, 天下陷入了“不一”的“分裂”的混乱之中。《庄子·天下》篇说:“圣有所生, 王有所成, 皆原于一。……天下大乱, 贤圣不明, 道德不一……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学的“天人合一”和“万物齐一”, 表现在人类共同体上, 就是复归原始的纯朴状态, 复归一切都处于高度协同的“统一”的状态。《庄子·马蹄》和《庄子·缮性》篇都描述了这种状态。在庄学看来, 人类共同体的最初的素朴状态, 也是它的“至一”状态:“当是时也, 阴阳和静, 鬼神不扰, 四时得节, 万物不伤, 群生不夭, 人虽有知, 无所用之, 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 莫之为而常自然。” (《庄子·缮性》)

为了复活和谐、统一的至世, 庄学提出了以“道”和“一”为根本尺度的治道, 它的核心是“无为”和“清静”。《庄子·天地》说:“天地虽大, 其化均也;万物虽多, 其治一也;人卒虽众, 其主君也。”又说:“古之畜天下者, 无欲而天下足, 无为而万物化, 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 无心得而鬼神服。’” (同上) 人类共同体的最好状态, 是“浑然一体”状态, 是“齐一”和“齐同”状态, 实现它的方法是“其治一”、“通于一”。要达到“用一”, 治理者也必须专心和专一, 就像个人要达到“齐一”需要“专一”一样。《庄子·天道》篇说:“故曰:其动也天, 其静也地, 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 其魂不疲, 一心定而万物服。”

结语

最后让我们作一简要的总结。在道家哲学中, “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早期道家的“一”, 从它的诞生到它的演变, 是它的整个发展过程中的最重要的一个阶段。这里我们虽然只是探讨了其中的一部分过程, 但这是能够代表它的早期演变的主要过程。通过对“一”的这一演变过程及其各种表现的考察, 我们知道, 早期道家的“一”, 从它由老子开创的时候起, 它就具有了类似于“道”的根源性和根本性的意义, 它被看成是万物的最高本质和内在根据, 这也成为之后它的思想演变的基础;我们知道, “一”在后来的演变中, 又有了类似的“太一”的名称。“一”或“太一”被看成是万物的创造者而处于宇宙的开端。正是由它进行的创造, 经过一些不同的阶段, 世界和万物才被创造出来, 它也成了万物之母。我们知道, 对于建立良好的社会政治秩序来说, “一”又是最高的治道, 并被具体化为“统一”的普遍的“法”的治理。统治者的“执一”, 既是掌握“一”的根本原则, 又是坚持“法”的统一治理, 还是修炼“专一”的精神;我们还知道, “一”又是“道”的重要谓词, 在“道”的“一”与万物的“多”的关系中, “多”统一于“道”的“一”, 因此, 世界整体上是“齐同”的。达到这种洞见的人, 他不仅具有了超常的精神境界, 同时也具有了同情一切、包容一切的伦理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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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魏启鹏, 2004:《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箋证》, 中华书局。

[8]张岱年, 1989:《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注释】

1 复杂的弌、弍、弎的写法仍容易加笔划。

2 “太一”的运行和活动方式, 类似于月相的周期性变化 (循环和盈缺)

3 有关“执一”的“执”是一种读法, 虽然文字上假借的根据弱些, 但语义上的根据则很强。

4 有关“寡言”, 《管子·戒》篇说:“寡事成功, 谓之知用。闻一言以贯万物, 谓之知道。多言而不当, 不如其寡也。”

5 陈鼓应据《文子·十守》所说的“天地未形, 窈窈冥冥, 浑而为一”而补。 (陈鼓应, 2007, 210-211)

6 “混混蒙蒙”原作“濕濕梦梦”。魏启鹏疑“濕濕”为“混混”之讹误。“梦梦”读“蒙蒙”, 模糊不清貌。 (参见魏启鹏, 237-239)

7 如王永祥从相对主义的意义上讨论了庄子的“同一论” (参见王永祥, 59-65) ;又如池田知久在“万物一体”的概念下讨论了庄子的“齐同”思想 (参见池田知久, 317-342)

(原载《哲学研究》201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