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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读物

【史铁生】诚实与善思

我来此眼看就满一个甲子。这些年也曾在种种先锋身后紧跟,也曾在种种伟大脚下膜拜,更是在种种天才与博学的旋涡中惊悚不已。生性本就愚钝,再经此激流暗涌,早期症状是找不着北,到了晚期这才相信,诚实与善思乃人之首要。

良家子弟,从小都被教以谦逊、恭敬——“三人行必有我师满招损,谦受益以及骄军必败等等,却不知怎么,越是长大成人倒越是少了教养——单说一个我、你、他或还古韵稍存,若加上个字,便都气吞山河得要命。远而儒雅些的,比如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我们,近且直白的则是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你们,他们,为啥就不能指责我们?我们没错,还是我们注定是没错的?倘人家说得对又当如何?即便不全对,咱不是还有一句尤显传统美德的无则加勉?就算全不对,你有你的申辩权、反驳权,怎么就说人家没资格?人均一脑一嘴,欲剥夺者倒错得更加危险。

古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嘲,今却有百步笑五十步且面无愧色者在,不过,百步就没有笑五十步的权利吗?当然不是,但有愧色就好,就更具说服力。其实五十步也足够愧之有色了,甚至一步、半步就该有,或叫见微知著,或叫防患于未然。

电影《教父》中的老教父,给他儿子有句话:不要恨,恨会使你失去判断。此一黑道家训,实为放之诸道而皆宜。无论什么事,怨恨一占上风,目光立刻短浅,行为必趋逞强。为什么呢?被愤怒拿捏着,让所恨的事物牵着走,哪还会有知己知彼的冷静!

比如今天,欲取西方中心而代之者,正风起云涌。其实呢,中不中心的也不由谁说了算。常听到这样的话:我们中国其实是最棒的他们西方有啥了不起你们美国算什么”……类似的话,比如说我才是最棒的他有啥了不起你算什么,若是孩子说了,必遭有教养的家长痛斥,或令负责任的老师去反省;怎么从个人换到国族,心情就会大变呢?看来,理性常不是本性的对手。一团本性的怒火尚可被理性控制,怒火一多,牵连成片,便能把整座森林都烧成怨恨,把诚实与善思统统烧死在里面。老实说,我倒宁愿有一天,不管世人论及什么,是褒是贬,或对或错,都拿中国说事;那样,中心的方位自然就会有变化了。此前莫如细听那老教父的潜台词:若要不失判断,先不能让情绪乱了自己,所谓知己知彼,诚实是第一位的。

何谓诚实?见谁都一倾私密而后快吗?当然不能,也不必。诚实就像忏悔,根本是对准自己的。某些不光明、不漂亮、不好意思的事,或可对外隐瞒到底,却不能跟自己变戏法儿,一忽悠它就没了。所以人要有独处的时间,以利反思、默问和自省。据说有人发明了一种药,人吃了精神百倍,夜以继日地大干快上也不觉困倦和疲劳,而且无损健康。但发明者一定是忘记了黑夜的妙用,那正是人自我面对或独问苍天的时候。那史写过一首小诗,拿来倒也凑趣——

黑夜有一肚子话要说/清晨却忘个干净/白昼疯狂扫荡/喷洒农药似的/喷洒光明。 于是/犹豫变得剽悍/心肠变得坚硬/祈祷指向宝座/语言显露凶光……/今晚我想坐到天明/坐到月影消失/坐到星光熄灭/从万籁俱寂一直坐到/人声泛起。

看看/白昼到底是怎样/开始发疯……

够不够得上诗另当别论。但黑夜的坦诚,确乎常被白昼的喧嚣所颠覆,正如天真的孩子,长大了却沾染一身立场立场观点看法相近,原只意味着表达或陈述,后不知怎样一弄,竟成权柄,甚至要挟。你什么观点?”“你对此事怎么看?”——多么平和的问句,让人想起洒满阳光的课堂。若换成你什么立场?”“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便怎么听都像威胁,令人不由得望望四周与背后。我听见那史于沉默中的回应——对前者是力求详述,认真倾听,反复思考;对后者呢,客气的是咱只求把问题搞搞清楚,混账些的就容易惹事了:孙子,你丫管得着吗!”不过呢,话粗理不粗。就事论事,有理说理,调查我立场干吗? “立场一词,因文革而留下战斗队式的后遗症。不过,很可能其原初的创意就不够慎重——人除了站在地球上还能站在哪儿?故其明显是指一些人为勾划过的区域——国族、村镇,乃至帮帮派派。当然了,人家问的是思想——你的思想,立于何场?思想,难道不是大于国族或帮派?否则难道不是狭隘?思想的辽阔当属无边,此人类之一大荣耀;而思想的限制,盖出于自我。不是吗?思想只能是自己的思与想,即便有什么信奉,也是自思自想之后的选择。又因为自我的局限,思想所以是生于交流,死于捆绑——不管是自觉,还是被迫。一旦族同、党同、派同纷纷伐异,弃他山之石,灭异端之思,结果只能是阉割了思想,谋杀了交流。故立场一经唱响,我撒腿——当然,是轮椅——就跑,深知那儿马上就没有诚实了。

诚实,或已包含了善思。善美之思不可能不始于诚实。而不思不想者又很难弄懂诚实的重要,君不见欺人者常自欺?君不见傻瓜总好挑起拇指拍胸脯?诚实与善思构成良性循环,反之则在恨与傻的怪圈里振振有词。

索洛维约夫在《爱的意义》中说:做什么事都有天赋,信仰的天赋是什么呢?是谦卑。这样想来,善思的源头便是诚实。

比如问:你是怎样选择了你的信仰的?若回答说没怎么想,随大流呗,这信仰就值得担忧,没准儿正就是常说的迷信。碰巧了这迷信不干坏事,那算你运气好,但既是盲从,就难保总能碰得那么巧。或者是,看这信仰能带来好处,所以投其门下?好处,没问题,但世上的好处总分两种:一是净化心灵,开启智慧;一种则更像投资。所以,真正的信仰,不可不经由妥善的思考。

又比如问:人为什么要有信仰呢?不思者不予理会,未思者未免一惊,而善思者嘴上不说,心里也有回答:与这无边的存在相比,人真是太过渺小,凭此人智,绝难为生命规划出一条善美之路。而这,既是出于谦卑而收获的诚实,又是由于诚实而达到的谦卑。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诚实与善思是互为因果的。小通科技者常信人定胜天,而大科学家中却多持有神论,何故?就因为,前者是身在此山中,而后者已然走出群山,问及天际了。电视上曾见一幕闹剧:一位自称深谙科学的人物,请来一位据说精通意念移物的大师,一个说一个练。会练的指定桌上一支笔,佯作发功状,吸引众人视线,同时不动声色地嘘一口气,笔便随之滚动。会说的立刻予以揭穿:大家注意,他的嘴可没闲着!”会练的就配合着再来一回。会说的于是宣布胜利:明白了吧?这不是骗术是什么!”对呀,是骗术,可你是骗术就证明人家也是骗术?你是气儿吹的,人家就也得是?照此逻辑,小偷之所得为啥不能叫工资呢?幸好,科学已然证明了意念也具能量,是可以做功的!教训之一:不善思也可以导致不诚实。教训之二:一个不诚实的,大可以忽悠一群不善思的。

那么诚实之后,善思,还需要什么独具的能力吗?当然。善思者则善于把问题分开更多层面。乱着层面的探讨难免会南辕北辙,最终弄成一锅糨糊。比如,你可以在种种不同的社会制度中辨其优劣,却不可以佛祖的慈悲来要求任何政府。你可以让范跑跑跟雷锋比境界,却不能让其任何一位去跟耶稣基督论高低。

乱了层面,甚至会使人情绪化到不识好歹。比如,人称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而后载歌载舞地赞美它,这心情谁都理解,但曾经黄水泛滥、而今几度断流的黄河真还是那么美吗?你一准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在我们眼里它永远是最美的!理由呢,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就明显是昏话了,人有思想,凭啥跟狗比?再说了,并不必然与相跟,嫌而不弃倒是爱的证明。喜欢,更可能激起对现成美物的占有欲,爱则意味着付出——让不美好的事物美好起来。母亲的美丑,没有谁比儿女更清楚,唯一派皇帝新衣般的氛围让人不敢实话实说。麻烦的是外人来了,一瞧:哟,这家的老太太是怎么了?”儿女们再嘴硬,怕也要暗自神伤吧。但这才是爱了!不过,一味吃老子、喝老子的家伙们,也都是口口声声地呢。

倘有一天,黄河上激流澎湃,碧波千里,男人看它风情万种,女人看它风度翩翩!两岸儿女还要处心积虑地为它辩护吗?可能倒要挑剔了——美,哪有个止境?那时候,人们或许就能听懂一位哲人的话了:我们要维护我们的文化,但这文化的核心是,总能看到自身的问题。

读书也是一样,不要多,要诚实;不在乎多,在乎善思。孩提之时,多被教导说,要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近老之时才知,若非善思,这习惯实在也算不得太好。读而不思,自然省得出去惹事,却容易养成夸夸其谈的毛病,说了一大片话而后不知所云。国人似乎更看重满腹经书,但有奇思异想,却多摇头——对未知之物宁可认其没有,对不懂之事总好斥为胡说。现在思想开放,常听人笑某些知识分子知道分子;虽褒贬明确,却似乎位置颠倒。道可道,非常道君子之财,取之有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读书所求莫过知。而知也知之,识也识之,偏不入道者,真是:白瞎了你这个人儿

我写过一种人的坏毛病,大家讨论问题,他总好挑出个厚道的对手来斥问:读过几本书呀,你就说话!”可问题是,读过几本书才能说话呢?有个标准没有?其实厚道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叫虚张声势。孔子和老子读过几本书呢?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读过几本书呢?那年月,书的数量本就有限吧。人类的发言,尤其发问,当在有书之前。先哲们先于书看见了生命的疑难,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这才写书、读书、教书和解书,为的是交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双赢,而非战胜。

读了一点刘小枫先生的书,才知道一件事:古圣贤们早有一门隐微写作的功夫,即刻意把某些思想写得艰涩难懂。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活?一点不花,就为把那些读而不思的人挡在门外,免其自误误人。对肯于思考的人呢,则更利于自己去思去想,纳不过闷儿来的自动出局,读懂了的就不会乱解经文。可见,思考不仅是先于读书,而且是重于读书。带着问题学总还是对的,唯不必立竿见影

于是我又弄懂了一件事:知识分子所以常招人厌倦,就因其自命博知,隔行隔山的都好插个嘴。事事关心本不是坏品质,但最好是多思多问,万不可粗知浅尝就去插上一番结论,而后推广成立场让人们去捍卫。不说别人,单那史就常让我尴尬,一个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写小说的家伙,还啥都不服气;可就我所知,几十年来的社会大事件,没一回是他判断对的。这很添乱。其实所有的事,先哲们几乎都想过了,孰料又被些自以为是的人给缠瞎。可换个角度想,让这些好读书却又不善思想的人咋办呢,请勿插嘴?这恐怕很难,也很违背政治正确。几千年的路,说真的也是难免走瞎,幸好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的工作就是把一团团乱麻给择开,以便我等迷途知返。返向哪儿呢?柏拉图说要爱智慧,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的知识就是我的无知,而上帝说我是道路。有一天那史忽有所悟,揪住我说:嗨,像你我这样的庸常之辈,莫如以诚实之心先去看懂常识吧。

常识?比如说什么事?

就说眼下这一场拍卖风波吧。那对鼠首兔首往那儿一摆,您先说说这是谁的耻辱?

倒要请教。

是掠夺者的耻辱呀!那东西摆在哪儿也是掠夺者的罪证,不是吗?

毫无疑问。

可怎么有人却说,那是被掠夺者的耻辱呢?

这还是一百多年前的愚昧观念在作怪。那时候弱肉强食,公理不明,掠夺者耀武扬威,被掠夺者反倒自认耻辱。

可是今天,文明时代,谁还会这样认为呢?

是呀,是呀。文明,看掠夺才是耻辱。

那么欺骗呢,文明怎么看?

……

哈,您心虚了,您既想站在那位赢得拍品又不肯付钱者的立场上,却又明知那是欺骗!以欺骗反抗掠夺,不料却跟掠夺一起步入了耻辱。

可那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有权要求他们还回来!

但不是骗回来。不还,说明有人宁愿保留耻辱。可您这一骗,国宝没回来,耻辱倒是给忽悠回来了。

……行吧,至少可以算逻辑严密。还有什么事呢?

还有就是当前这场经济危机。所谓刺激消费,我真是看不懂。人有消费之需,这才要工作,要就业,此一因果顺序总不能颠倒过来吧?总不会说,人是为了汗滴禾下土,才去食那粒粒盘中餐的吧?总不会是说,种种消费,原是为了锄禾日当午,为了出没风波里,为了心忧炭贱愿天寒?倘此逻辑不错,消费又何苦请谁来刺激呢?需要的总归是需要,用不着谁来拉动;不需要的就是不需要,刻意拉动只会造成浪费。莫非闲来无事,就该去伐薪烧炭南山中,不弄到两鬓斑斑十指黑就不踏实?赤日炎炎似火烧公子王孙咋就知道把扇摇?

好呀,好呀,你这个写小说的又来插经济一嘴了!

可您不觉得这儿有问题吗?

那你说,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这个嘛……俺得诚实地说:俺不知道。

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诚实、善思吗?请就此事教我。

以我的经验看,就接着往下问吧,任何关节上都别自己忽悠自己,不要坚定立场,而要坚定诚实,这样一直问下去,直至问无可问……

(原载《2009中国随笔排行榜》,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01月版。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