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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读物

【赵金钟】冯友兰:跋涉金色荒滩上的三十年

冯友兰从美国回来以后,中国正在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大变动。对于冯友兰,这种大变动整整持续了三十多年。三十余年里,他犹如被抛掷在茫茫无边的荒滩上,虽奋力跋涉,却总也找不到通向绿洲的路径。

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中依洄。

这是现代诗人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中的诗句。新旧交替时期的冯友兰正处于这种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状态之中。

国民党败逃时候,许多跟它有瓜葛的人都急慌慌离开大陆。就连冯景兰也有些心,悄悄地问乃兄走不走。友兰不愿意走,他要留下来建设自己的祖国。他对弟弟说:何必走呢,共产党当了权,也是要建设中国的,知识分子还是有用的。你是搞自然科学的,那就更没有问题了。他当时的态是,无论什么党派当权,只要它能把中国治理好,都坚决拥护。况且社会主义尚贤的论早就在他心目中生过根。然而,他万没想到,情况会如此复杂,扑面而来的新风让他感到振奋,也令他目眩头晕。

难度最大的是,他与共产党的干部们没有共同语言。虽然大家彼此常常使用同一批文字符号,但其中的内涵却大相径庭。这即很大程度地影响了他们之间的交流,进而也直接影响了共党人对他的理解。有三件事能够很好地说明这一点。一是延安四老之一的徐老徐特立,曾奉命邀请冯友兰住在他家谈谈。徐老先谈自己的经历,从学作八股文一直谈到学马列主义,走上革命的道路。冯友兰只是耳朵听听,并不理会徐老抛砖引玉的深刻寓意,以至徐特立只好单刀直入,说:有人说你唯心。咱们谈谈,谈明白了,以后就可以共同工作了。话说到这份上,应该水落石现了,然而冯友兰硬是不明白。话不投机,徐特立只好又派车把他送回家。实际上,徐特立的意思很明确,他是希望冯兰认真反思一下自己走过的道路,把思想统一到共党的主张上来。如果那样,共产党还是会要他的。他所说的我们,虽然以小我的方式出现,但主要内涵是大我,是共产党;他所说的合作,也不是指具体地干某件事,主要是指在政治思想上的协调一致。这些内涵,冯友兰在经历了无数次思想的洗礼之后,才渐渐有所领悟。第二件事是清华刚解放那阵子,学校发不出工资。教授会上有许多人质问他,并要他向上面催要。冯友兰有些生气,说:我这里是办学,并不是去讨饭!”吴征镒说:这是个思想问题。冯友兰很不服,心想我搞了几十年的学,还不知道么是思想”?若干年以后,他才明白,共产党人口中的思想与国统区一般人所说的思想一词并不是一码事儿。第三件事是,1949年4月29日,清华举行校庆的时候,周恩来派人问他有什么意见。他以为周只是垂询对于国家大事有所拾遗补阙意见。他看不出有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该的地方,就说没有意见。实际上周恩来所说的意见要比冯友兰所理解的宽泛得多。大到国家大事,中到清华建设小至个人生活,都可以作为意见提出来。对概念理解的偏差,使冯友兰与共产党最初的接触以失败而告终。

正在冯友兰因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而苦恼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了。这令冯友兰好生兴奋一阵子。为他期盼已久的建国梦终于实现了。真正底中国人将以此为起点,重造伟大的祖国。他的旧邦新命之志也即有了新的依托。带着这种心境,他于共和国成立后的第四天,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在过去讲封建哲学,帮了国民党的忙;现在决心改造思想,学习马克思主义,准备于五年之内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重新写一部中国哲学史。这算是冯友兰正式向共产党表明态度。

八天之后,毛泽东亲笔给冯友兰回了封信:

友兰先生:

十月五日来函已悉。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此复。敬颂

教祺

毛泽东

十月十三日

冯友兰没有料到毛泽东竟如此快地回了信,而且是亲笔写的。虽然信中最后一句话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让他感到不舒服,但他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从此,冯友兰便积极适应新的环境,不断地改造自己的思想。

在身体力行地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的同时,他对自己的哲学思想的检讨与批判也在不断升级,由我之著书立说,不仅只碍了自己的进步,也妨碍了别人的进步,到新理学作为国民党反动路线中的一个思想武器是为当时的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服务的,一路骂将过去,直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毛泽东的客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冯友兰与毛泽东没有联系。共和国成立之后想要实现建国梦的他必须同毛泽东打交道。上面提到的那封信,是他们的第一次交往。第一次交往给冯友兰的感觉是像雨又像风,有酸也有甜。毛泽东说的那句话,他听了老大不快。后来经过三十多年的磨练,他终于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一个会开车的朋友诉他,开车开到熟练的时候,车就像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车的四个轮子,就像自己的两条腿,来往走动,不出差错,这就是。这使冯友兰懂得了学习马克思主义也是如此。光学会些词句行,要了才能很好地运用到实际工作和哲学研究中去。而这又决非短时期内所能奏效的。所以,他所说的在五年之内用马克思主义观重写《中国哲学史》,在毛泽东看来是不实之词,故回以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

在整个知识分子中间,毛泽东似乎对哲学界人士更感兴趣。1957年4月,大鸣大放正处于热潮之中。11日毛泽东请他去吃午饭。

同年,毛泽东发表了重要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的问题》,这是他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讲的。冯友兰此时已由四级教授升至一级教授,且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时政协正在开会,委员们便列席参加了最高国务会议,听了毛泽东的讲话。接着,冯友兰又应邀参加了中国共产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分组讨论时,恰与毛泽东在一组。小组会议在毛泽东家里开,由他主持。开会中间,毛泽东让冯发言。冯提了一些关于中国哲学史方面的问题,说照现在的讲法,有些很难讲通。毛泽东说:那是简单化了,不可以简单化。散会的时候,毛拉冯的手说:好好地鸣吧,百家争鸣,你就是一家嘛。你写的东西我都看。看来,在鸣放那一段日子里,毛泽东对冯友兰还是很信任的。

1964年,全国政协委员会开大会,陈毅主持冯友兰在大会上讲了他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情况和计划。闭幕那天,毛泽东来了。照相的时候,冯友兰恰站在毛泽东和刘少奇座位背后的中间。毛泽东拉着冯友兰的手说:你的身体比我的身体好。冯说:主席比我大。毛说:不行了,我已经露出了老态。他又问了一遍《中国哲学史新编》进行的情况,并说:你的中国哲学史写以后,还要写一部西方哲学史吧。冯说:我只能写中国的,写西方哲学史的任务已经派给别人了。毛又说:对于孔子,你和郭沫若是一派。

冯友兰这一次与毛泽东接触,感到非常愉快,毛泽东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同他交谈。

1965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会开会。闭会的时候,毛泽东又接见了代表们。他亲切地握着冯友兰的手,微笑着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和学史新编的进展情况。摄影师拍下了这具有历史意义的镜头。

不久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毛泽东忙着文化大革命的事去了,顾不上冯友兰了。冯友兰从此也再难见毛泽东了。那时,以冯友兰的学术影响,他首当其冲地被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去了行动就医等一系列的自由和权利。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被强制去劳动,并被关进造反派的劳改大院,有病也得不到治疗,境况极其凄惨,几乎一命呜呼。儿女们因他受到牵连,孙儿岱甚至被幼儿园开除了。1968年秋,情况忽然好转,红卫兵通知他可以回家了。冯友兰突然有一种皇恩大赦的感觉。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宽大呢?原来又是毛泽东在关心他。毛泽东说:北京大学有一个冯友兰,是讲唯心主义哲学的,我们只懂唯物主义,不懂得唯心主义,如果要知道一点唯心主义,还得去找他。毛泽东以作反面教材的方式把冯友兰保护了起来。从此,冯友兰的境况便逐渐得到了改善。1971年,当时的重要人物谢静宜到北大见冯友兰说:毛主席派我向你问好。冯友兰感动不已,即兴赋诗一首,托谢转呈毛泽东。诗云:

善救物者无弃物,

善救人者无弃人。

若有东风勤着力,

朽株也要绿成荫。

此时,冯友兰对毛泽东已是感恩戴德了。无论毛泽东让他什么,他都坚决执行。

弹不准的琴弦

1973年,批林运动又转向了批孔运动。不仅批孔,还要批尊孔。冯友兰顿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这时他已78岁高龄,再蹲回牛棚,遭受喊打,快要散架的骨头还能承受得起吗?正在他忧悒之际,毛泽东写了首批判郭沫若《十批判书》中尊孔思想的诗:

郭老从柳退,

不及柳宗元。

名曰共产党,

崇拜孔二先。

毛泽东曾经对冯友兰说过:对于孔子,你和郭沫若是一派。郭沫若既受批判,自己还能逃脱吗?左思右想,上下权衡,冯友兰思想终于转了一个弯:何必要站在群众的对立面,跟党中央对着干呢?我和大家一同批孔批尊孔不就没事了吗?他的大脑中又浮现起胡适当年在北大课堂上说的话:反正老子并不是我的老子!”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冯友兰不再蹲在家里被动挨批,而是主动出去以攻为守。他先后在哲学系全体师生和北大老年教师批判会上作了《对于孔子的批判和对于我过去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及《复古与反复古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的发言,深受群众的好评。不久,《北京大学学报》便将两篇发言稿拿去,在同年第4期上同时发表。接着,《光明日报》又连续转载了这两篇文章,并加上了编者按,肯定了冯的进步。紧接着《北京日报》又原封不动地转载了《光明日报》的按语和冯的文章。这一切都是在冯友兰无法控制甚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他当时只觉得有点蹊跷。

这两篇文章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反响。赞扬信、鼓励信从大江南北、塞外边陲雪片儿般飞来。在逆境中受到吹捧,冯友兰心中多少产生了点飘飘然的感觉。于是他更加努力,追求进步了。

文革时期,有一个流传很广的顺口溜: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这个梁效就是当时北大、清华两校成立的大批判组。冯友兰是顾问。请他出山当顾问是毛泽东的主意。当时有一个关于批林批孔的文件送他圈阅,他针对文件上所列孔子言论和注解作了批示,大意是将冯友兰和魏建功吸收到两校大批判组当顾问,史料和文字可以请教他们。梁效”(两校)班子成立后,冯友兰曾帮他们查过一些成语、典故的出处。有时也推敲一些古书的意义。还随江青、迟群、谢静宜他们在津京一些工厂、农村参加大批判会和参观,但涉及一些大问题,则没有他参加的份他只不过是江青集团用以装点门面的花瓶而已。

1974年6月中旬,谢静宜问冯友兰能不能跟他们一出去一趟。自文革以来,他的行动受限制,还没有出过北京,就说可以。直坐上火车谢也不告诉他去哪儿。下站的时候,熟睡的他被人叫醒,才发现是天津。第二天,江青在天津召开了一个会议。冯友兰因丹毒急性发作住进了医院,一直住到6月底,老伴才知道,把他接回北京。

躺在病床上,冯友思潮滚滚,想小靳庄的农民都在写诗批儒,我这个知识分子不能写吗?于是随口吟了几首,让护士记下来。以后又以这种方式吟了许多首。这就是974年914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咏史二十五首》。这些诗再一次为他赢得了声誉,但也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其中的第十一首诗是写武则天的。冯友兰当时认为,武则天做皇帝这一行为,是对儒家的三纲五伦的直接反叛。若说反儒,她应该是最彻底、最坚决的。他万没想到,这居然成了替江青当女鸣锣开道的号角,成为粉碎四人帮以后,《梁效罪证材料》所列冯友兰的第二大罪状。

1974年1月,中央规定的批林批孔参考材料有冯友兰的那两篇文章。1月31日晚,迟群、谢静宜代表江青送给冯友兰《鲁迅批孔言论辑录》线装书一函。这成了《罪证材料》所列冯友兰的罪行之一

1976年8月4日,冯友兰因避震住在临时搭起的防震棚里。晚10时许,周培源、魏建功、迟群等陪江青来看望他。他已经睡了,人们把他叫了起来。江青进入棚子,坐了几分钟后说:地震还要持续很久,你们都要住震棚,你能带头,很好。友兰夫人问她身体可好,她说:在这个时,好也得好,不好也得好。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走。外面已集聚了很多人,人们高呼:毛主席万岁!”势若雷霆。江青能在此时刻来看望自己,冯友兰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因为他一向认为江青是代表毛泽东的。毛主席在危急时刻还想着他,这是多么荣幸啊!

没想到,江青的这次深夜来访,又给他带来了麻烦。第二天,北大宣传橱窗内贴出了江青与冯友兰、魏建功在防震棚边见面的照片。这是《梁效罪行材料》所列冯友兰的罪行之三

这三大罪状,就成了冯友兰谄媚江青铁证

粉碎四人帮以后,许许多多受过倾路线迫害的人都欢欢喜喜地平了反,而他还得在污泥中艰难跋涉。无止的审查,形形色色的攻击缠绕他几年。建国以来所有的政治待遇被取消,电话也被拆走。子女们再次受到牵连,老伴至死也未能见到天晴。以至事过十余年,冯友兰九十华诞时,想着北大人还余他与梁漱溟两人,特邀梁来参加寿庆,梁竟因足下曾谄媚江青而不给面子。

事情一直闹到1979年。2月27日,冯友兰再一次奉命在北大哲学系说清楚与四人帮的关系。这是他在经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后进行的最后一次说清楚。由于一位要人的干预,组织上这回只让他走走过场,重复一下早已清楚了的过程,从此不再纠缠。

冯友兰本欲来个顺风就航,以在晚年能有一点稍为安静的空间和心境完成他重写哲学史的工作,没想到反而惹火上身烧了自己。看来,政治这根琴弦真正不好弹。冯友兰晚年后悔不已,毛泽东的那句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的话时时扣击着他的心胸。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从解放以来,能够一贯采取老实态度,那就应该实事求是,不应该哗众取宠。写文章只能写我实际见到的,说话只能说我所想说的。改造或进步,有一点是一点,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这样,那就是采取老实态度。就可能不会犯在批林批孔时期所犯的那种错误。

 

(原载:中国学术论坛。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