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论入诗,在中国古代有过两度高潮,前者是魏晋的玄言诗,后者是两宋的理学诗,前者基本失败,后者则得失参半,产生过一些佳作。
只需举出一件事,就足以表明整个玄言诗运动的失败了:玄言诗的高峰体验在王羲之(303~361)主持的兰亭之会(东晋永和九年,353),现存兰亭诗37首,而一首也没有被记住。人们始终仰慕的只是主持人王羲之《兰亭集序》的书法成就。
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高潮期,沉溺于理论的诗人甚少,有些诗句却颇有理趣,如写原上草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写险在平易处的“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杜荀鹤《泾溪》)。理趣须从生活中来,来自书本总不免落入第二义。
北宋的理学家大抵能诗,南宋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1130~1200)尤其会写诗,其诗思往往来自理论与生活的结合,他的《观书有感二首》几乎家喻户晓: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其二写大船须有深水,暗指人才有待合适的环境,否则施展不开,徒然白费些力气。其一更加出名一些,寓意说任何一个系统都必须不断摄入新的能量,否则就必然走向衰败。
“源头活水”四个字后来成了成语。没有源头活水的池塘水沟一定会污染腐败,如闻一多在他的名篇《死水》里说过的那样。
被读者记住的诗就是好诗。作品哪怕只有一两首被人们记住的人才是诗人,否则他只能说是以诗自娱的人。理学家中,邵雍(1011~1077)写诗最为多产,《全宋诗》录其诗二十一卷,被认为是理学诗派的首席代表,但他的作品有诗味的却不甚多。
先前玄言诗之所以失败,大约有两大原因:一是大写玄言诗的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玄学家,都是些玄学的爱好者、粉丝,玄学家们忙他们的理论研究,一般不写诗或甚少写诗,要写也不写玄言诗。他们把诗歌和理论分档处理。二是传世玄言诗中的玄理几乎都是从书本里抄来的教条,作者自己并无心得体会,显得干巴巴的,甚至很僵硬。
到两宋情况很不同了,一流的理论家亲自动手写诗,而且比较注意诗歌的特点,从生活实际出发,从自然景物中悟道,理论见解大抵安排在言外,往往能即事明理,并不迂腐。
在这些理学家中,朱熹的诗要算是写得最好的,数量也比较多,有《晦庵先生朱子诗集》十三卷,《全宋诗》录其诗十二卷。试从中再选取一首来读,其《春日》诗云: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春天到了,春天在哪里?表现在一切地方,例如可以从万紫千红的花卉中体会到它的存在,都很容易看到。“道”在哪里?“理”在哪里?也是表现在一切地方,此即朱熹反复强调的月印万川、理一分殊,这也不难领会。体会这个“理”最重要的途径是要读儒家的经典四书、五经。所以他说:“夫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求之。”(《答曹元可》)世界上最重要的道理都在儒家圣贤的经典中,抓住这个根本,一切问题全都可以解决。
孔子去世后葬于泗上,后人往往以“泗水”或“泗上”指代孔门儒学;《春日》一开始就说“胜日寻芳泗水滨”正是指从儒家经典里寻找精神营养,据此来探究事理(“寻芳”),格物致知——春天里的万紫千红无不体现了道。
《大学》里有所谓“八条目”,开始的两条就是格物、致知,然后才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解释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大学章句》)在这首诗里,“万紫千红”即指“天下之物”,而“春”则代表“理”,由“万紫千红”而认识“春”的过程就叫“即物而穷其理”,也就是穷吾性中之理,使“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此即所谓“格物致知”。
“万紫千红总是春”一句,后来常常被人引用,往往取其字面的意思,同朱熹的哲学思想距离比较远,而由此亦可见这一句诗的深刻高明了。
朱熹的主要先行者是北宋二程兄弟:程颢(1032~1085,字伯淳,号明道)和程颐(1033~1107,字正叔,号伊川)。程颐在理论上贡献更大些,但他不喜作诗,斥为“闲言语”;程颢比较注重写诗,有诗文四卷,《全宋诗》收录其诗一卷,其中有一首著名的《春日偶成》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明道先生的理论观点之一是强调人心要定,要能与外物打成一片,然后才能悟道。他说:“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定性书》)。悟道要靠自己体会,不能只靠读书和老师传授。因此他很注意欣赏外物,把它们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此即所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在大好的春光里,临近中午时分,他随意散步,一面欣赏路边的柳树和花草,一面向河边走去,心态自然而平静,同时觉得非常愉快——这种愉快是思想家观物自得、对于“道”有所领悟的表现,是一种精神上的受用;这同一般小青年喜欢玩儿,追求感官的刺激,完全不同。普通人不明白这种深刻的差异,误认为这也不过是“偷闲学少年”,他亦不欲置辩。
程颢又有一首《郊行即事》的七律:
芳原绿野恣行时,春入遥山碧四围。
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仍然是在欣赏自然景物当中悟道。清明时节到郊外踏青,心情非常愉快,甚至有流连忘返之意;但他马上提醒自己说,游衍是可以的,但不可忘记归去。理学家总是非常讲究自律。
明道先生又有《偶成》一律云: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既讲“静观”,从容悟道,又不离开世俗人群,不排斥感官享受,这就很容易得人心。冯友兰先生以“极高明而道中庸”来解释此诗,他说:“这首诗的第一、二句是说他的生活状况,第三、四句是说‘道中庸’,第五、六句说‘极高明’,第七、八句是说到了这个地步就可以成为孟子所说的‘大丈夫’。”(《我所认识的蔡孑民先生》)这个解释相当高妙,发人深省。
明道先生认为只要领悟了“道”,就可以思通天地,不管风云如何变幻,都可以不受外界的干扰,保持内心的平静。理学家强调以精神方面的探索追求为要务,物质生活水平如何,完全不以为意。这种从容淡定的修养功夫,确有其积极的因素。诗中的“静”固然可指环境,而尤指心境——心要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心既能安,则百事可为矣。
同朱熹齐名的南宋理学家张栻(1133~1180,字敬夫,一作钦夫,号南轩,又号葵轩)非常讲究研究理论,写诗亦多理趣。《全宋诗》录其诗八卷,其《立春日禊亭偶成》(或省作《立春偶成》)诗云: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对春天最为敏感的是植物,“春到人间草木知”一句点出,后来也成了成语,与朱熹的“万紫千红总是春”并驾齐驱,同为读者所喜闻乐见。
理学家在诗里很喜欢写春天。春天生机勃勃,乃是悟道的大好时节。
(原载《人民政协报》2019年/6月/17日/第010版学术·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