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全球化的语境中,特别是以文化与民族之间的利益和价值冲突为基本底色的世界现实中,集合全球哲学家围绕“学以成人”为主题展开以多元、包容,乃至和谐为目标的思想对话,其意义何在?换言之,这样的对话和思想的激荡在多大程度上有达成目标的可能性?显然,对于作为持续追问和探究的哲学而言,目标的达成与过程的开放同样重要。哲学学术的讨论不能完全无视现实的关切。“学以成人”体现的就是哲学反思的责任感和现实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关于人的哲学方式不仅是方法,更保证人的开放性,也是每一个个体在当下的责任。成人不仅是目标,更是过程。以个体和群体的人为出发点和目标的反思是全球化时代以共识为基础完成跨文化和跨区域共同体建构的前提。
正如马克思在1853年12月14日致恩格斯的信中征引的著名拉丁语警句强调的那样,“人类之事我都关切”Nihil humani a me alienum puto(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这句话的出处是古希腊的著名喜剧作家Publibus Terentius Afer(190-159B.C.)在《自我惩罚者》(Heautontimorumenos)的剧本,其原文是“Homo sum:Human nihil a me alienum puto”(我是人,人类之事没有什么与我无关)。这样的断言既来自人对自身独特性的理解,也来自一种面向自身的责任感和群体认同感。在任何一个时代,作为一个群体指称的人能够成为涵括各种哲学思考的论域。正如本次大会的主办方FISP(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主席、著名哲学家Dermot Moran强调的那样,“本次大会提供了迄今为止任何一届世界哲学大会中最大、最丰富和最多样的哲学议程。所有形式的哲学都被囊括其中:不仅仅是那些传统意义上在希腊、印度、犹太、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中国的伟大思想体系中的哲学,还包括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环境哲学、原住文化哲学、世界大同哲学以及在边缘处的哲学。这体现了一种超越以传统范畴为核心的狭隘的西方式哲学进路的真正尝试。”哲学反思的价值恰在于脱离自身固有的框架展开持续的批判和视野拓展的可能性。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的生活实践中,造成了人的自我理解的流变。与此相对,地域的差异和文化传统的区别造成的则是共时性的群体差异。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造成的差异就必然造成任何一个理解范式必然具有的局限性。西方哲学一旦成为哲学形式的范式和标准,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面对局限性的困扰。与此同时,不同类型的思想资源,又可以体现哲学思考的范式限制带来的问题,正如J Obi Oguejiofor在讨论非洲哲学的过程中强调的那样,非洲哲学和文化在广义上对身份(认同)的追求,是人类危机在非洲语境中的体现。这既体现在许多西方哲学家相对单一和闭塞的视野中,也体现在当代非洲哲学家对他们的隐秘的抵抗之中。
与此同时,面对如此多元和复杂的生活世界,自我的层次感和立体感就显得十分重要。正如本次大会组委会学术委员会主席杜维明教授指出的那样,“‘学以成人’是理论和实践的结合,是认知,也是行为。个人不是孤立的个体,是一个网络的中心点,也是另一个中心点的组成部分。学做人,必然牵涉他者,如家庭、群体、民族、社会、国家、宇宙。从生物人到文化人、文明人、政治人、经济人、生态人,等等,包括各种人物角色的转换,人始终处在转化和被转化,塑造和被塑造的变化过程之中。”从这个角度上说,全球化语境给哲学反思提出的要求有三:其一,对任何一种思维范式和哲学进路的局限性的充分且清醒的意识;其二,对于任何一个文化传统的独特性和其在历史上形成的“自足性”的完全尊重;其三,作为人类整体责任的哲学反思是一个开放的过程,而不是以某种目标为导向的规约和固化。
在本次世界哲学大会上,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回应了上述的基本要求。来自芬兰的Sara Heinamaa教授和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学者倪梁康教授都从现象学视角出发理解自我的构成问题。Heinamaa教授强调,“意义建构的自我不是一个孤独的主体或形式原则,而是一个具有时间厚度和社会嵌入性的动态结构。现象学的自我不仅仅是思考的理智行为的主体,而且还是生活在情感的感性与动态性及其表现乃至交流之中的。”时间的厚度与社会嵌入性就明确地提示了开放性。与此相对,倪梁康教授的讨论则从自身意识到人格生成来理解自我的构建和哲学分析,通过本性与习性的差异理解人格的生成,他强调“儒家更应当是一种自身教育意义上的教化主义。在这个问题上,胡塞尔的现象学与儒家的心学传统十分贴近”。两种传统的贴近并不是为两种不同的哲学思考方式进行某种合法性和正确性的互证,而是凸显不同传统共同关切的问题的重要性。
北京大学王中江教授通过对经典文本的诠释传统的解读说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差异性、同一性和多样性的共存,从中国视角出发为多元性和开放性的哲学思考与人文价值建构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来自墨西哥的Mercedes De La Garza教授通过对玛雅文明中的人、时间、世界的内涵及其思想传统分析,展现出文明的差异往往成为更多元和开放的整体理解和世界图景的重要组成部分。非洲哲学诠释学的奠基人之一,尼日利亚的著名哲学家Theophilus Okere将自我这一概念放入特定语言传统的语义学视角中进行理解,从伊博语中与自我有关的语词出发,从语义结构中理解一种独特的语言传统如何建立关于自我的叙述。语言、文化传统、社会结构乃至教化模式的差异,都可能产生愈加丰富、立体化的思想图景。
在此基础上,不同的哲学家都十分自觉地接受了全球语境的现实并以之为基础,从不同角度强调作为全球共同体的思想基础的包容多元的世界图景的重要性。澳大利亚的Paul Healy对于文化交流的分析就是从全球化语境出发的,理解如何实现跨文化的学习和视域拓展,而不是在文化差异的设定之下不得不面对的文化冲突。基于同一种价值立场,Herta Nagl-Docekal通过不同类型的共同体分析,从康德的道德哲学出发,强调“一个非排他性的全球共同体”的重要性。
以“学以成人”作为主题和出发点,可以让哲学界理解反思的责任及其实践价值。全球化语境作为这种反思的底色,就必然要求对多元反思范式的接纳和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够产生一种多元包容的世界哲学图景,需要两个看似矛盾的前提:一方面,人类作为一个群体有着共同的关切和挑战;另一方面,每一种自足的文化传统之间的差异显然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差异本身可能给我们带来完全不同的世界图景。我们应该承认,任何文化传统和思考范式面对共同关切和挑战时提出的解决方案都不存在天然的价值优先级。
更为重要的是,世界图景的复杂性并不仅仅来自文化的差异,更来自人和人类的生活世界本身的动态性和复杂性,不妨说,多元化和差异化的世界图景与反思范式是来自生活和人自身开放性的必然要求。有了这样一种基本的共识,“学以成人”这一主题就可以在全球化时代凸显出哲学反思的价值。
(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秘书处供稿)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