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新兴领域

【肖峰】从互联网到物联网:技术哲学的新探索

 

物联网被认为是继计算机和互联网之后的“第三代信息技术”,也被称为“第三次信息技术革命”或信息化的“第三波潮流”,它在多方面超越了先前的互联网,作为一种新的信息技术,对技术哲学乃至一般哲学提出了新问题,产生了新启示。

一、物联网:对网络含义的三种扩展

从目前关于物联网的多种描述和展望中,可以从技术哲学或网络哲学的角度,概括出它基于互联网所实现的三个向度上的扩展。第一个向度是在网络对象上从信息互联到物—物互联的扩展。

物联网是在互联网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这种发展就是对互联网功能的扩展。互联网在通常的含义中就是一种“信息互联网”,其中如果涉及“物”,也是指作为“信息机器”(计算机)的物,是作为人工信息载体的物。互联网是通过信息机器之间的互联来实现信息的互联,所以其互联的对象或目的是信息而不是物;而物联网则是将互联的对象从信息界扩展到了物质世界,从信息机器扩展到了一般的物品,它将物与物按照特定的组网方式进行连接,从而实现了信息与物品之间的互联。欧盟委员会关于物联网的定义直接表达了对物联网的这一认识,它认为物联网是计算机网络的扩展,将其扩展到了物品之间的互联,这些物品可以有IP地址,嵌入到复杂系统中,通过传感器从周围环境获取信息,并对获取的信息进行响应和处理[1]。换句话说,物联网就是通过信息技术将各种物品与网络相连,以帮助人们获取所需物品相关信息的巨大网络。

物联网的起始功能就是准确掌握物品的情况,其中首要的又是其所处的位置。在物联网上,纳入其中的每个物品都有电子标签供识别,无论是一盒牙膏,还是一辆汽车甚至一架飞机,在物联网上都可以查找出它们在货架上、在公路上或是在蓝天中的具体位置。所以有的人主张物联网的英文词组Internet of Things更恰当的汉译应是“物品信息互联网”,或者向物品扩展的互联网、扩展到物质世界的互联网,它使得实物成为网络的一部分,使得网络的内容不仅有信息,而且有实物。

物品纳入物联网系统后,就可以对其动态状况加以适时掌握,在此基础上实行智能化管理,这尤其体现在城市交通网中,通过随处(尤其是各种车辆上)安装的传感器,我们可以实时知道交通状况,以此调整车辆的路线和流量,避免或减缓拥堵的发生;物联网的传感功能还可用于安全监测,例如在机场或需要安保的建筑四周安装传感器装置,在桥梁各个力量节点,比如索力、倾角等位置装入检测节点,就可以对相关信息及时把握,防范人为的或技术的安全事故的发生。

IBM认为,物联网下一阶段的任务是把具有全面感知、可靠传递与智能处理的新一代信息技术充分运用到各行各业中,具体地说,就是把感应器嵌入和装备到电网、铁路、隧道、公路、建筑、供水系统、大坝、油气管道等各种物体中,对这些重要的系统实行智能化管理。目前,物联网中的“感知”功能主要是通过使用射频识别(radiofrequency identification,简称RFID)装置、红外感应器、全球定位系统(GPS)、激光扫描仪等信息采集设备来实现;“传递”功能主要是通过无线传感网、无线通信网络等传感设备来实现;“智能处理”主要是通过高性能计算机来实现。三者集合为一个整体,实现物与物、人与物之间实时的信息交换和通讯。

由此看来,物联网也是“联网”概念的扩展,从互联网的机器与机器之间的联网以及其中所实现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网,扩展到了物与物之间的联网,使“网络”成为沟通人、物和机器之间的桥梁,“网络”的功能和含义从而大为增强。

由于物联网是互联网的扩展,所以它必然在规模上超越互联网:“互联网连接的只是虚拟信息空间,因此只关系到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互连,而传感网因其更大的产业空间将会成为国家的经济命脉,由于其连接的是现实物理世界,其规模将会比互联网更大”[2]

第二个向度是在网络的功能上从跟踪物到控制物的扩展。

初级的物联网主要是对物品的跟踪,对物品状况之信息的及时收集。随着物联网自身的技术发展,其功能也在不断扩展,其中包括从跟踪物品到控制物品的功能扩展。用技术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既要通过物联网达到对物品的智能化识别、定位、跟踪等“技术认识”目的,也要在此基础上实现对物品的智能化监控和管理的“技术实践”目的。

在没有实现这一功能扩展之前,物联网可以被认为就是“传感网”,即仅限于对物品的跟踪或感知;而实现了从感知到监控的扩展后,物联网就不再仅仅是传感网,而且也是“控制网”、“施动网”甚至“造物网”;在结构上,它就成为“传感网+通信网+应用系统”,其中的“应用系统”就行使对物品控制和施动的功能。例如在最通常的家用物联网中,它可以根据主人的指令适时从事做饭、打扫卫生等家务活动;在物联网的终端如果连接上3D打印装置,就可以根据人的指令在网络上“制造”出实实在在的物品。更广义地说,通过物联网可以对家庭设备、造物机器、交通工具(汽车、飞机等)进行遥控,也就是可以实际地调节物品的运动状态,或改变物品的物理性状,起到只有在现实的实践中才能进行的“用物”和“造物”的功能。

物联网一旦实现对物的控制,如果控制的是物的空间位移,就形成对“物流”的控制,于是网络中就不仅有“信息流”而且也有“物流”,这正是前述第一个向度扩展的内涵。在这样的物联网中,集合了与物的直接通信和远程控制的双重功能,即对物品的感知和调控的双重功能。具有这一功能的物联网显然不再仅限于延长人的“传感”之“认识世界”的功能,而是也延长了人的“手足”之“改造世界”的作用。人借助物联网不仅可以更精确地“说明”世界,而且能更及时和精准地“改变”世界。于是,在网络世界中,人们就从局限在互联网的信息空间中的认识世界扩展至物联网的实物空间中的控制和改造世界。

在对物联网加以这种理解的背景中,当我们将中国的物联网建设事业简称为“感知中国”时,所表达的是侧重于解决物联网的起始阶段的问题和任务;而当进一步将其推进到更高阶段即对物品的智能化识别、定位、跟踪和调控集于一体时,无疑就是“智慧中国”的阶段了,时下关于“智慧城市”、“智慧地球”的提法中,就包含了物联网的这种一体化功能。

第三个向度是在网络的范围上从人工物到自然物的扩展。

物联网中的“物”通常指的是由人制造出来的各种“物品”,即“人造物”或“产品”,而物联网的功能主要也是指对这些人工物品的感知和调控。然而,物联网的进一步发展,还可以进一步向自然物扩展,例如在感知层面上,用传感装置来了解一些自然物的各种物理状况,目前我们较为熟悉的就是在野生动物(尤其是珍稀动物)身上装上射频卡和各种微型传感器,就可以使科研或管理人员对其位置、体温、血压、脉搏、饮食、周围环境等信息获得实时掌握。任何自然物只要被植入IP识别码,就可以成为物联网中的“物”,于是“有了物联网,自然界广泛存在的动物、植物、空气甚至不会说话的石头等等,都能够实现与人类的沟通”[3]1。进而“未来每一种物体都会分配一个IP,并且形成唯一对应的关系。这样,就会有数以万亿计的独立的IP,这样巨大规模的带IP的物体,在Internet技术支撑下形成一个巨大的物联网。未来的物联网将是规模更大,更有利于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智能化管理”[3]10。这样的管理已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便利,例如给饲养的每一只牲畜贴上一个二维码,直到成为肉品被摆放到销售架上,消费者通过手机阅读这个二维码,就知道该肉品经历的各个生产环节,获得食品安全的有关信息。

物联网的“物”一旦从人工物扩展到自然物,那么从原则上讲“任何物体”都可以纳入物联网的范围,物联网就成为对包括自然物在内的所有物的系统以有组织的方式进行电子信息标识和连接,它就“能够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连接起来形成无所不包的庞大网络,实现信息无处不在和智慧地球的目标”[4]。或者说,只有在物联网实现这一扩展后,才能真正实现任何物与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地点(anythinganyoneanytimeanywhere)的互联,由此也给我们带来关于“物”、“人”、“世界”、“自然”等等对象的新问题和新看法。

二、物联网:被把握中的哲学意义

作为一种新技术,尤其是作为一种新的信息技术,物联网一出现就引起了哲学工作者的关注,对其哲学意义进行了探讨。目前所形成的相关认识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1.物联网导致新的生产方式

物联网作为一种社会中的技术,它应社会的需要而出现,出现后它也必然对社会产生重大的影响。“物联网作为一种新兴的技术力量,与以往每次重大的科技进步带来社会生活的巨变一样,物联网发展必然渗透并影响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个层面,变革着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人们的生存方式。”[5]如果说生产方式是整个社会的根基,那么物联网在造成社会变化时,首先引起关注的一个方面就是它所造成的生产方式的变化。这种变化从前面所描述的物联网的第二种扩展就可以看到,在物联网背景下的生产,成为一种远程遥距控制的生产方式、制造方式;由过去人的物理性在场(亲临现场)的生产方式演变为人的“信息化在场”的生产方式;或者说,人要在生产中改变的物质对象,“基于人与物的互动能力,可以根据你的当下状况和用户的现有协议被远程地改变”[6],可以说,“智能化生产”、“个性化生产”、“遥控生产”是物联网背景下的主导性生产方式。

2.物联网造就物的新的存在方式

物联网对纳入自己系统中的“物”加以了改变,使得“物理实体可寻址、可识别、可交互、可协调,从而实现物体智能化;将智能化物体接入互联网实现自组织互联;借助互联网实现信息感知、交互”[5]。这种对物的改变甚至被认为是使物变成了“聪明的”物体:“物联网让不能说话的物体具有智慧,实现了物与物、物与人之间的联网,将人类的沟通范围扩展到沉默的物体,对于物体的智能管理也因此得以实现。”[3]前言1

物的这种改变还使物有了“物格”:“装置了传感设备、贴上了象征‘身份’的编码标签、拥有唯一属性的IP地址的物(无论无源还是有源)可以能动地接受、存储、处理和输出信息,感知感应外在世界;原本被动、静默的物有了自己的‘声音’,能够‘开口说话’,可以与他者(包括人和他物)交流互动,由一个‘失语的在场者’趋变为一个‘可言说’的在场者。在这样的技术情境中,物可以能动甚至是主动地影响、建构这个世界;在这样的技术情境中,技术人工物在被人‘定造’出来之后,加剧了其物化、对象化进程,与人快速分离,形成了独立的‘物格’……使得技术之物不断地向人靠拢”;或者说,在物联网技术构成的行动者网络中,作为行动者的物,其能动性、主体性得到了显著提升。在这种语境下,甚至物也具有了能动性,物与人实现了“平齐化”:物与人都符号化、平齐化地参与了物联世界的建构[7]

3.物联网给人带来新的生存方式

物联网不仅造成了物的变化,而且也造成了人的变化。“物联网既是一种实存、一个概念,也是一种理念、一种实践。……从深层意蕴看,物联网主要体现为对象性、分析性和价值性规定的统一,是一个具有实体性、观念性和价值性存在的复合体,它既不是互联网的翻版,也不是人与物、物与物、人与人的简单相连,在一定意义上说,物联网表征人的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间……赋予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沟通和感知的新时空和新形态。”[8]

然而,在这种新的生存方式中,人也陷入了“对象化”的境地:“人与物之间通过自动标识得到了统一,人与物之间在物联网中的界限已经很难两分。物与物之间甚至可以相互协作,创建成组或网络,可以初始化的交互,人被边缘化,甚至被对象化。对象化是主客体关系的重要印证,而人反过来被对象化就颠覆了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基础……人虽然可以做终极的信息掌控,但在过程之中,人只是物的海洋中的一个节点,是一个对象化的存在,也是被对象化的存在。……按照技术现在的发展逻辑,人的生命、精神、意志、思想越来越成为技术的对象,因此必将成为技术客体。这种主客体之间的转化呈现了物联网技术问题的核心”[9]

4.物联网使得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实现“两界融合”

物在物联网中的改变还被一些学者视为是物质与意识统一的一种形式:物联网等新兴科技的发展,使得物质也拥有了“意识”,它可以跟人类“沟通”,甚至物与物之间也可以“沟通”。物质与意识的统一性变得很明显[10]

当然,更容易被接受的说法是,由于物联网是互联网向物理世界的延展,所以可将其“看做是信息空间与物理空间的融合,将一切事物数字化、网络化,物品之间、物品与人之间、人与现实环境之间实现高效信息交互方式,并通过新的服务模式,使各种信息技术融入社会行为,使信息化在人类社会综合应用达到更高境界”[11]。在物联网中,由于接入物甚至可以在物联网的安排下自行运动,所以“信息世界与物理世界的无缝对接,区分软件与硬件、信息与物质失去了意义。因此,物联网不仅可能直接引发信息问题,还包括物理问题”[12]。物联网的这一特征标志着“计算技术拓展到整个人类生存和活动的空间,实现物理世界与信息系统的整合统一”[13]

三、物联网:未尽的哲学问题

尽管有了上述的论说,但物联网的哲学意义远未充分开发,其提出的哲学问题也远未充分展示,从以下的问题便可见一斑。

1.信息技术与生产技术:分界何在?

从技术的哲学分类上,信息技术和物质生产技术是两类不同的技术,其间的界限在通常的情况下是明显的:前者的对象和产品是信息,满足的是人的精神需求;后者的对象和产品是物质,满足的是人的物质需求[14]。但是物联网出现后,使得这一清晰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

如前所述,如果物联网的功能仅仅停留在“感知”物(无论是人工物还是自然物)的阶段上,那么将其归属于信息技术是毫无问题的。但是,物联网的功能如果扩展到可以调控物的阶段,其中也包括可以物理性地改变物品,那么从技术的哲学分类上,物联网就具有了“物质生产技术”的功能,此时还将其完全归于信息技术就不再合适。即使按目前的惯例仍将物联网归属于信息技术,那也意味着“信息技术”的含义在物联网的作用下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为走向与物质生产技术相整合的信息技术,从而是“第三代”信息技术。

物联网所实现的将对物的感知与调控功能集于一体,也类似于人将对外界的或对象的认知与行动集于一体,甚至可以认为物联网的感知层相当于人体的皮肤和五官,它的应用层则相当于人的肢体。当物联网从认知功能扩展到调控功能后,就实现了对人的知行一体功能的延长。在这个意义上,物联网也行使“认知接口”的功能:物联网中人所获得的“知”不是停留于纯粹的信息空间,而是包含“做”和“行”的指令信息,故物联网是一种特殊的知行接口,一种将知转化为行的技术装置。如果说互联网技术使得“网民不出门,全知天下事”,那么具有知行接口功能的物联网则可以进一步使“网民不出门,能做天下事”。

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在物联网行使知行全面功能的时代,再要清晰地区分信息技术和物质生产技术,抑或要问物联网技术究竟归属于信息技术还是物质生产技术,将成为不可能或无意义的事情,此时技术的整合已经成为新技术的一种本质特征,或者说物质技术与信息技术正是通过物联网而连为一体,形成一个整合的技术平台,这也使得物联网技术真正成为一种消弭技术间“非此即彼”界限的“后现代技术”。

2.信息现象与物质现象:鸿沟存乎?

如前所述,物联网是“物品信息互联网”,这样的界定本身就意味着物品和信息之间分界线的模糊化。更重要的是,物联网技术是一种具有现代整合功能的新技术,它能实现物质生产技术和信息技术的整合,实现信息控制与实物控制的整合,从而在人的活动的意义上实现辨识世界与改变世界的整合,其中基础性的层面就在于它能实现两种技术的融合,使得处理信息和控制物质运动(改变物质的状态)连为一体,形成“信息世界”与“物质世界”的沟通,从而使“造信息”和“造物”之间的鸿沟得以缩小。在这个意义上,它也使得信息革命从虚拟的信息空间拓展到现实的物理世界;“信息化”、“网络化”在这种背景下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或者说达到了一种新的本体论高度:世界上最大的“存在两界”信息与物质之间,被连接在一起,实际上也是人的思想与实在的物质世界被连接在一起。

在物联网中,物理性的物体被无缝地整合进信息网络中,从而可以成为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世界上的日常物品和地点将被扩展进信息处理过程之中,而信息处理过程和计算机则消失于环境之中,就像电一样,起着无处不在的作用,它分布在真实世界中但又不被察觉。我们接触物联网中被信息化了的物品时,就犹如跟真实的物品打交道一样;生活在物联网的信息世界中,也如同生活在真实的物质世界中一样。

其实,物联网中的“物”,某种意义上已不再是原本的物或“纯粹的物”,而是被信息化了的物。“这里的‘物’要满足以下条件才能够被纳入‘物联网’的范围:要有相应信息的接收器;要有数据传输通路;要有一定的存储功能;要有CPU;要有操作系统;要有专门的应用程序;要有数据发送器;遵循物联网的通信协议;在世界网络中有可被识别的唯一编号。”[15]当我们在物联网上对某物施加某种调控作用时,我们直接面对的是该物的“信息编码”,也就是物的信息化存在形式;但对物的这种信息化存在通过物联网施加我们的作用时,又并不只是造成该物的信息性变化,而是可以造成物本身的变化,造成其实际上的物理性改变。此时,作为对象的信息变换与物质变换协同进行,这样,物本身和物的信息化存在形式之间就在物联网中融为一体。在物联网的高级阶段,控制信息就是控制物质,改变信息就是改变物质,造信息就是造物品;信息和物质虽然仍是不同的存在形态,但却在物联网中处于更高的可融合态。此时若要追问物联网中的“物”究竟是“物”还是关于物的“信息”就失去意义,即物质和信息之间的界限在物联网中不再有那种“天各一界”的鸿沟。

3.物联网中的人:解放还是新的异化?

物联网的主题似乎是“物”,但物联网终归是为人服务的,所以人的问题是谈论物联网尤其是哲学地研究物联网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避的问题。人在物联网中,既是主体和目的,也是对象和工具,拿引入物联网技术的医疗系统来说,在一些需要健康监护的人身上安装相应的传感器,就可以将人的健康参数实时传送到相关的医院,保证在异常发生或有先兆时实施及时的治疗。这显然是为人服务、以人为宗旨的一种技术运用。但我们也看到,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人”同时也“降格”为物联网中的一个节点、一种类似于“物”的对象、一个需要随时对其加以“监控”的客体,而这个“客体”如果要想保留什么隐私信息不让物联网上的监控者(医生)知道的话,就会陷入病情信息不能被医生完整掌握的困境之中,甚至使自己有可能陷入疾病得不到适当治疗的危险之中。

也就是说,人在掌控物的过程中,通过物联网达到了无所不在的感知和监控,但同时人自身也被当做物的一个类型,被置于这种无所不在的感知和监视之中,从原则上就会更为彻底地失去自由。这也是“物联网”所包含的“人联网”的某种意味:人作为对象被纳入物联网系统中之后,人成为物联网的一个要素,成为一种被联网并在网中被操纵的“物品”或“物件”,受到监控者的完全跟踪和监视。

基于物联网的第二种扩展即对物行使感知功能到控制功能的扩展,“人联网”中从对人的感知和监视也会发展到对人的控制,一些科幻作品中在人体尤其是人脑中植入芯片,就将该人纳入被操控的网络中;更令人担忧的是,在将来人甚至有可能从一出生就被植入一个二维识别码,使人在根本感觉不到它存在的情况下被处处监视、事事控制。这或许对社会管理有“好处”,就是可以预防任何犯罪和“无序”事件的发生,但对人的“坏处”则是陷入无处不在的束缚,人不仅毫无隐私可言而且毫无自由可言,这无疑是人的一种极端的异化生存状态。

人的自主性的丧失也可视为人的主体性被降格为一种客体性,这种“降格”还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发生,这就是假如物联网中的所有物品都实现了“智能化”或“智慧化”,似乎非人的物品也被“注入”了思想,物似乎不再是“盲目之物”,而是具有了“动机”和“目的”,同时具有了与人沟通的“能力”,似乎也具有了“能动性”,这就使得先前作为“客体”的物也“升格”成为了“主体”,人相对于物的主客区分或优越性似乎不再存在,或至少暂时消失。

在物联网的第三个向度的扩展中,也可以看到从人工物到自然物都可能被“物联网化”,于是也连同人一起被物联网所束缚,这就导致一个海德格尔式的技术哲学问题:人和物是否又被增加了一层“座架”?人和物都成为更彻底的“持存物”,成为被物联网所“强逼”出来的东西,成为监控者可掌控的“资源”。在直接性上,似乎是信息技术或网络实施了对一切的掌控,而背后则是拥有特定权限的“监控者”对所有物和另一些人的宰制,由此带来一种以新的技术鸿沟形式出现的政治鸿沟。

4.自然的终结?

使物具有“智能”,是物联网技术发展的美好愿望;而使“一切”物体都成为具有智能感应性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感知的泛化,不仅人有感知,而且物也有“感知”,这被有的人视为导致了技术性的物活论:由于每物都编制和植入特定编码,使得每个物理对象都有了自己的“身份证”。装载有EPC标签的RFID让拥有了自己的“身份证”的物“活”了起来,并且能够“开口说话”了[16]。当然这不是物的自然使然,而是人为造成的,是物失去自然状态后的一种现象,是物在存在方式上的非自然化。

这种物的非自然化还表现为基于物联网的第三种和第二种扩展之中。在物联网的未来高级阶段,当人能实现对一切物(包括他人)的无所不在的感知、监控和“调遣”之后,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就成为一个完全被我们所掌控了的世界;它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性”,被彻底地“祛魅”,不仅在认识论意义上,而且在实践论意义上也是如此。这样一个“物以网聚”和“物由网控”的世界,显然不再具有任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的特点了。

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纳入作为技术形式的物联网之中后,当一切物都概莫能外地从自然网中之物变为技术网中之物之后,当每一粒沙子都有自己的IP后,地就变成了i-LAND,天也变成了i-SKY,天地万物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自在性”,全部成为一种“人为性”、“人工性”、“电子化”、“数字化”或“技术性”的存在。此时“网络”的本质被扩展到极致,它犹如“黑洞”一般,吸进一切,“席卷”万物,使任何物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摆脱不了被网络技术“座架化”的命运。这是否意味着物的自然性的彻底丧失?此时,何处寻觅一块未被物联网囊括的地方,使人可以“诗意地栖居”?或许“原始性”、“自然性”这些词汇将在物联网时代彻底消失,人由此进入到所谓“自然的终结”时代。

5.“物联”的限度

从技术可能性上讲,物联网尽管在当下所囊括的范围还是极其有限的,但它的未来发展难以被限定在任何具体水平上,因此其潜在功能从原则上可以说是无限的。目前,物联网正在为我们不断扩展自己的认识能力,例如数字地球、地理网,就是对作为自然存在的地球的感知网,一旦它“进化”为控制网,就意味着它成为了可以对地球实施物理作业的技术手段,使得地球不仅在信息或认知的层面上被掌控于人的手中,而且从物理性状态上也掌控在人的手中。

物联网的这种能力如果进一步扩展,例如将其延伸至微观世界,就可以跟踪微观粒子的运动,了解其状态,甚至达到对其“行为”的控制;而在另一个方向上,人或许还可以将物联网的这种能力扩展至宇观世界——从太阳到星系,乃至整个宇宙。

假如人果真具有这种“联物”的能力:将一切物体——从每一粒沙子直到我们头上的太阳、从每一个量子直到整个宇宙——都纳入我们建造中的物联网,那将会是什么情形?或者说这样的物联网发展趋势可以使我们在根基上获得什么呢?一种观点认为:我们便可以不再恐惧于世界的不确定性,将一切掌控于自己的理性之中[13]。例如,假设太阳也纳入物联网中,夏天我们让其烧得弱一点,冬天让其烧得强一点;而当每一个基本粒子都被赋予智能时,我们还或许造就出“智慧量子”,使其按我们的需求去发生“量子纠缠”、制造出现实版的时间隧道或空间穿越。

然而,即使存在着这些技术可能性,我们大概也不会去“尽其所能”。从“人性假设”上看,假如疯子掌握了这种技术,我们会担心他有可能操控太阳撞向地球;从“蝴蝶效应”上看,假如我们真正要去人为地操控量子的运动,即使不是全部,哪怕是个别,也可能给我们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于是,物联网中“物联”的范围或程度大概不可能任其技术的可能性去无限制地发挥,人总会为其设立限度。这种限度既有政治考量,也有人文因素,还有经济限制等,当然,这个限度具体设定在哪里,无疑是个更会引起争论和探索的问题,也可视为一个“未来技术哲学”的问题。

【参考文献】

[1]Commission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Internet of Things:An Action Plan for Europe[M].Brussels:EC Publication,2009:2.

[2]王志良.物联网现在与未来[M].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011.

[3]魏长宽.物联网:后互联网时代的信息革命[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

[4]彭晓珊.关于物联网技术的发展及应用前景研究[J].汕头科技,2010(1)25-30.

[5]汪业周.物联网的基本属性与中国语境[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4(2)1-6.

[6]Internet of Things[EB/OL].[2013-03-20].http//en.wikipedia.org/wiki/Internet-of-Things.

[7]张学义,倪伟杰.行动者网络理论视阈下的物联网技术[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127(6)30-35.

[8]闵春发,汪业周.物联网的意涵、特质与社会价值探析[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4)41-46.

[9]王治东.“物联网技术”的哲学释义[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026(12)37-41.

[10]豆瑞星.物联网能否承载智慧时代?[J].互联网周刊,2010(19)29-33.

[11]孙其博,刘杰,黎羴,等.物联网:概念、架构与关键技术研究综述[J].北京邮电大学学报,201033(3)1-9.

[12]刘永谋,吴林海,叶美兰.物联网社会冲击的若干思考[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3(2)1-7.

[13]单美贤,叶美兰.技术哲学视野中物联网的社会功能探析[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4(2)8-12.

[14]肖峰.信息技术的哲学含义[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4(4)283-288.

[15]物联网[EB/OL].(2012-12-13)[2013-03-02].http//baike.baidu.com/view/1136308.htm.

[16]胡向东.物联网研究与发展综述[J].数字通信,2010(4)17-21.

(原载《东北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