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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思想再探——兼评我国实践唯物主义思潮的实践观
   

                               

 

对于《提纲》的第一条,人们最重视的是它的第一句话,即:“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许多人认为:这句话表明《提纲》的批判矛头所指是忽视人的主体性的旧唯物主义;把实践作为世界观的基础是马克思与旧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主要标志;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是实践唯物主义,主要特征是弘扬人的主体性。这样的理解是有道理的,但是并不全面。实际上《提纲》第一条还有两个十分重要的思想。

其一是对唯心主义的批判,就马克思的实践观而言,这一批判的意义毫不亚于对旧唯物主义的批评。

紧接着上一句话,马克思说:“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2]] “现实的、感性的活动”即物质性的活动。唯心主义把精神作为现实世界的决定性因素,认为现实存在是精神的创造或者设定。它强调人的能动性,却否认能动性的主体及其作用对象的物质性。许多唯心主义者也讲实践,不过他们理解的实践不是物质活动,而是精神、观念对现实的批判或者改造、创造。旧唯物主义看不到人的主体性、能动性,不懂实践;唯心主义强调人的能动性,但否认人的能动活动是“现实的、感性的”,同样不懂实践。可见,马克思的实践观既批评旧唯物主义,也批评唯心主义。

《提纲》第一条也即马克思的实践观包含对唯心主义的批判,这在《提纲》第二、三两条中可以找到间接证明。第二条讲思维的真理性只能在也必须在实践中证明,“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 [[3]]第三条说:旧唯物主义只强调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这样做必然在人的问题上陷入唯心主义——“这种学说必然会把社会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凌驾于社会之上。”[[4]](同上)认为“凌驾于社会之上”的英雄人物教育、决定其他人,从而决定社会,无疑是历史的唯心主义。于是马克思说:“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5]](同上,第59页)显然,这些都是以实践对唯心主义的批判。

马克思的实践观包含对唯心主义的批判绝非偶然,这是由他当时思想演化的逻辑所决定的。在创建自己的哲学理论时,马克思面临的主要任务不是批判唯物主义,而是批判唯心主义。马克思自己起初是作为唯心主义哲学家出场的。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的《博士论文》。该论文借着对燕妮父亲的评价,宣称:唯有唯心主义才知道那能唤起世界上一切英才的真理……,唯心主义不是幻想,而是真理。[[6]]他还说:哲学“反对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7]]虽然马克思早在18439月给卢格的信中就表示了对青年黑格尔派的不满,但是直到1844年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仍然未能克服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他说:“德国理论的彻底性从而其实践能力的证明就是:德国理论是从坚决积极废除宗教出发的。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8]]他还说:“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素朴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9]]在这里一切取决于哲学思想的闪电能否照亮无产阶级,人们看不到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看不到德国人获得解放所必需的客观条件。这些论述不是忽视了人的主体性,而是把它抬高到无视社会发展客观规律的程度,体现的思想显然不是唯物主义的。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开始批判黑格尔的“抽象的精神的劳动”,用“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椭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取代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并且进而改造黑格尔的辩证法,最终形成自己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他说:“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0]]他还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11]]正是经过对黑格尔哲学的唯物主义改造,马克思认识到,社会固然是人创造的,但人本身处在客观的发展过程之中;哲学的闪电不能使人解放,人的解放、真正的人的诞生,是劳动实践历史发展的结果。这一认识使马克思彻底告别了唯心主义。以上认识合乎逻辑的结果必然是对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加以批判。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开始,马克思把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视为自己的主要任务。这在《神圣家族》和之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看得十分清楚。《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写作时间在这两部著作之间,它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在批判费尔巴哈不懂得要从人的主体性出发看待世界,但仔细体会《提纲》,我们会看到,马克思之所以要批判费尔巴哈,重要原因是费尔巴哈不懂实践的意义因而不能真正克服唯心主义,在历史观上同样是唯心主义者。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马克思之所以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主要不是因为以实践概念批判了费尔巴哈等旧唯物主义者,强调要从人的主观方面、能动性出发看待世界,而是因为他以实践概念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批判了费尔巴哈在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以及自己以往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过于夸大。批判唯心主义是马克思思想转变中最关键的一步。

《提纲》第一条的第二个思想是批评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这个意义是什么?马克思没有讲。但从行文看,马克思特别提出这个问题,显然他对实践活动的意义是有深刻理解的。对此我们将在后面探讨。

 

                                

 

认识到对唯心主义的批判也是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内容,对理解《提纲》第一条非常重要。马克思在这一条既批判了旧唯物主义,也批判了唯心主义。在批判旧唯物主义时,他吸收了唯心主义的合理因素——对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的高度肯定;在批判唯心主义时吸收了旧唯物主义的合理因素——强调这种能动性具有现实性、感性,也即物质性。可见他的实践概念是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扬弃,是二者合理因素的结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结论。马克思认为他的哲学思想的特点,正在于实现了这种结合。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经说:“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12]]他在另一处讲得更直接、更清楚:“我们在这里看到,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13]]这里的 “自然主义”、“人道主义”概念,是借用费尔巴哈的,但内容完全是马克思自己的。马克思是说,他的哲学思想概而言之,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结合;实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集中体现了这种结合。这样的实践概念,历史上第一次解决了自古以来便已存在的哲学理论中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是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哲学革命。

具体而言,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哪些因素的结合?按马克思自己的说法,是“活动和受动”的结合。活动是人对外部世界的能动改造,受动是外部世界对人的作用。强调前者,是唯心主义的特点;强调后者,是唯物主义的基本精神。显而易见,马克思把实践理解为能动与受动的结合,表明他的实践概念不只是突出人对外部世界的能动改造,不仅仅是人的主体性的表现。这与我国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潮对实践概念的理解是有重要不同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潮在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中看到的只是人的主体性的弘扬,是人的活动、能动,人的受动则被忽略了。

我国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潮强调人所面对的自然是人化自然,打上了人的烙印。有人进而提出,物质本体论应当让位于实践本体论,这样才符合马克思本人的实践唯物主义。这种认识持之有故,却很不完整。马克思提出实践概念,并且的确强调自然界带有人的实践活动的烙印,是人化自然,但这不是其实践思想的重点,马克思主要是想说明社会关系乃至全部社会生活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他在《提纲》之前就写道:“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因此,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14]]马克思最看重的,是实践活动创造了人的社会关系,因为他关注的是人的解放,而这意味着对人的社会关系的根本改造。

更重要的是,由于忽视了《提纲》第一条对唯心主义的批判,忽略了实践活动的受动性,人们在我国学者对实践唯物主义的论述中看不到对主体性、能动性的制约因素,因此实际上它所弘扬的只是马克思实践概念中的唯心主义因素。一些人就此指责它是唯心主义,是对唯物主义的背叛与攻击,并非空穴来风。

马克思有许多强调实践活动的物质性、受动性的思想。

例如,他在强调实践活动对自然的改造时说,“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15]]这是说,实践活动的对象是物质的。

再如前面提到的,马克思明确讲,实践活动的主体是“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椭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16]]这是说,实践活动的主体是物质的。

第三,马克思充分肯定法国唯物主义“人是环境的产物”的思想,他自己也说: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7]]这是对人的受动性的进一步说明。

第四,人的能动性以受动性为前提——“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18]]人的受动使他感到了自己的有限、不足、需要,从而产生出通过改变对象实现自我和满足需要的激情——人的能动性。

第五,更重要的是《提纲》第2条:“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想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19]]不论人的主体性如何重要,它的作用是否成功有效,最终要受物质世界的制约。只有与物质存在及其规律相一致,人的主体性、能动性,他的实践意志和实践方案,才能得到物质存在的“认可”,取得预想的结果。这是实践活动中人的“受动性”最主要的表现。从能动的角度看,实践是自由的;从受动的角度看,实践又是不自由的。

上述思想可以被视为对《提纲》第一条对唯心主义所做批判的注释。

马克思认为他的思想“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绝不是说根本否认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在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中,这种结合仅仅局限于实践活动之中。而且归根到底,实践活动是肉体的、物质的人与其物质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实践活动本身也是现实的、感性的即物质的活动。从世界观的角度看,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立场是不容置疑的。

 

                                

 

在《提纲》第一条结尾处,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20]]而《提纲》最后一条(第11条)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1]]二者遥相呼应。这足以说明马克思对实践活动的意义高度重视。这种意义是什么?是强调人的主体性,强调人面对的不是自在自然而是人化自然吗?不是。是讲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对埋葬旧世界的意义吗?也不是。前一种说法是我国实践唯物主义理论的普遍观点,其实质是把马克思的哲学理解为与辩证唯物主义一样的世界观,或者自然观,认为二者的区别只在于:辩证唯物主义从物出发解释世界,包括解释人;实践唯物主义从人出发解释物,解释整个世界。就是说,它把马克思的哲学理解为一种强调人的实践活动的重要意义以实践为普照光的世界观。持这种观点的人没有看到,从少年时代起直至生命结束,马克思全部思想的核心是人类解放,他对研究与人类解放没有直接关系的纯哲学甚至纯理论问题从来都没有兴趣。后一种说法看到了实现共产主义完成人类解放是马克思理论研究的宗旨,但它认为马克思把改造现实的希望寄托在物质的批判、武器的批判上,强调无产阶级阶级斗争、政治革命的意义。这样理解的马克思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马克思,而我们知道,这样的马克思还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者。

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实践活动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揭示了人的存在、发展以及解放的秘密。探求人类的解放道路是马克思全部理论思维的中心,也是当时时代费尔巴哈、青年黑格尔派以及众多其他进步知识分子和理论家关注的核心问题。马克思恩格斯与其他人的根本不同在于:人们或者把人类解放的希望寄托在道德说教(空想社会主义者)和哲学批判上(费尔巴哈、青年黑格尔派),或者寄托在“行动”乃至工人群众的暴力上(赫斯、魏特林),他们都没有看到社会发展是有规律的,人的解放需要客观条件,是个漫长的过程,因而他们的主张都是空想。只有马克思找到了社会进步、人类解放的科学道路,因为他在人的实践活动,主要是物质生产实践中,发现了人自身发展的秘密,彻底克服了人的解放问题上的唯心主义。从这个角度看,实践概念对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和整个马克思主义无比重要。直到晚年恩格斯仍把他和马克思的哲学称作“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锁钥的新派别”,[[22]]是对劳动实践在马克思哲学思想中重大意义的有力证明。    

劳动实践为什么对人类解放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关键有两点。其中第一点与人的受动性有关。《提纲》第六条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3]]结合《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可以知道,马克思实际是说,人的“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人的本质的异化,是他所处的社会关系决定的,只有通过改变社会关系,人才有可能获得解放。其中的原因正在于人有受动性。

 

【注释】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54页。

[[2]] 同上。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55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55页。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59页。

[[6]] 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9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12页。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9-10页。

[[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15-16页。

[[10]]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1页,人民出版社,2000年。

[[11]]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92页。

[[12]]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8页。

[[13]]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5页。

[[14]]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0-61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21页,人民出版社,2003年。

[[16]]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5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6页。另参见该书第55页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卷,第167页。

[[18]]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7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5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4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7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58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6页。

                                     原载《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9年。录入编辑:佳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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