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本《老子》第四十五章末“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一句,历来众释纷纭,未得确解。诸家解老者依据的文本虽然差异不大,释义却歧见迭出,往往相去甚远。郭店战国楚墓竹简《老子》的出土,为人们提供了新的文本和更大的诠释空间,也为我们寻求更准确合理的解释提供了难得的机会。本文拟对已有的各种解释之得失进行分析讨论,并立足于最古老也是最可靠的竹简本《老子》的文字,对本句的释义进行新的探讨,以求尽可能地接近文本的原义。
一、主流解释的疑点分析
为了方便讨论,我们先将郭店竹简本《老子》出土之前各主要版本的文字罗列如下,并进行简略而必要的疏释:
帛书甲本:趮胜寒,靓胜炅,请靓可以为天下正。
帛书乙本:趮朕寒……
河上公本:躁胜寒,静则热,清静为天下正。
王弻本: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以为天下正。
傅奕本:躁胜寒,靖胜热,知清靖以为天下正。
范应元本:躁胜寒,静胜热,知清静以为天下正。
帛书甲乙本“趮胜寒”,其它诸本皆作“躁胜寒”。按“趮”即古“躁”字,《汉书·王子侯表下》“东昌趮侯成”颜师古注曰:“即古躁字也。”《论语·季氏》“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刘宝楠正义曰:“躁,即趮字。”高明曰:“‘趮’、‘躁’同字异体,古文足旁与走旁通用,如‘踰’字可写作‘■’,‘■’字可写作‘趑’,即其证。” (高明,第45页)《说文·走部》:“趮,疾也。从走,喿声。”“趮”与“静”对言,《管子·心术上》:“摇者不定,趮者不静。”“躁”意为“动”,亦与“静”相对,《老子》第二十六章“静为躁君。”《淮南子·主术》“人主静漠而不躁”高诱注:“躁,动也。”“躁”又有“疾”、“急”、“扰”之义,皆与“静”相反。
“静胜热”,河上公本作“静则热”。帛书本作“靓胜炅”。“靓”,帛书整理者隶定为“静”,《汉书·王莽传》“清靓无尘”颜师古注:“靓,即静字。”《楚辞·九辩》“靓杪秋之遥夜兮”朱熹集注曰:“靓,与静同。”“炅”,帛书整理者隶定为“热”,并说:“当即热之异体。”《素问·举痛论》“得炅则痛立止”王冰注:“炅,热也。”可见“靓胜炅”即“静胜热”之异写。
“躁胜寒,静胜热”之“胜”字,河上公注以“极”字解之,其言曰:“胜,极也。春夏阳气躁疾于上,万物盛大。极则寒,寒则零落死亡也。”其释“静胜热”曰:“秋冬万物静于黄泉之下,极则热,热者生之源。”河上公以“物极必反”
和阴阳消长这两个后来才出现的理论和观念解释《老子》,距《老子》本义甚远,影响不大,后人未见从之者。
“躁胜寒,静胜热”一句,当今学者多以“运动可以驱除寒冷、安静可以战胜炎热”之意解之。如任继愈释之为“急走能战胜寒冷,安静能克服暑热。”(任继愈,第157、158页)高明释之为“肢体运动则生暖,暖则胜寒;心宁静则自爽,爽则胜热。”(高明,第46页)丁原植释为“活动能克服寒冷,沈静能克服炎热。”(丁原植,第294页)傅佩荣释之为“疾走可以克制寒冷,安静可以化解炎热。”(傅佩荣,第175页)廖名春释之为“躁动能战胜寒冷,心静能制服炎热。”(廖名春,第479页)这样的解释大概最早见于清代学者徐大椿的《老子经注》:“凡事相反则能制。如人躁甚则虽寒亦不觉,而足以胜寒;心静则虽热亦不觉,而足以胜热。由此推之,则天下纷纷纭纭,若我用智术以相逐,则愈乱而不可理矣。惟以清静处之,则无为而自化,亦如静之胜热矣。”(转引自高明,第46页)徐大椿的这一说法影响很大,今人大多予以引用采纳,遂成为晚近的主流解释。有学者曾这样说:“此三句译为白话即:疾速运动能战胜寒冷,平静能克服炎热,清静能主宰天下。这已经成为两千年之通识、定论。”(尹振环,第44页)是否成为了通识、定论虽不好说,却足见此种解释影响之大。然而仔细思考,这一主流解释亦有不少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试分析如下:
其一,“躁胜寒,静胜热”之“胜”字,诸家皆释为“战胜”、“制服”、“克服”,这与《老子》中的一贯用法不合。《老子》中的“胜”字有两种用法,一是用于有关战争或竞争的描述,如“战胜以丧礼处之”、“善胜敌者不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抗兵相加哀者胜”、“天之道不争而善胜”等,意为“战胜”、“获胜”;一是用于对反双方的两相比较,如“柔弱胜刚强”、“牝常以静胜牡”、“柔之胜刚,弱之胜强”等,意为“胜过”、“优于”。“躁胜寒,静胜热”显然属于后一种用法的典型例句,是比较“躁”与“寒”何者更优越,“静”与“热”何者更优胜,带有明显的取舍之意向。诸家以“战胜”、“制服”、“克服”之义释之,大概是受了后来才出现的“以柔克刚”一类的用法的影响。老子的“柔弱胜刚强”是申明柔弱优于刚强的道理,属于“道”或价值的层面。“以柔克刚”则是后人对“柔弱胜刚强”的发挥和应用,属于“术”或工具的层面,将“克”等同于“躁胜寒,静胜热”之“胜”,于义恐有不妥。
其二,若依诸家所释,“躁胜寒”是说“躁”的功用,强调的是“动”的价值和意义,而下句“静胜热”则是强调“静”的功用、价值和意义,何以一句话中上半句主“动”而下半句又主“静”?这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有学者看到了这个矛盾之处,试图加以泯除,认为:“看来老子主‘清静’也并非绝对的。”(张松如,第262页)这样的解释像是在打圆场,显得有些随意,难以令人满意。周秦典籍中常见以“躁”、“静”为对反概念之例,如《管子·心术上》有“躁者不静”,《淮南子·主术》有“人主静漠而不躁”。“躁”与“静”是互相排斥的概念和取向,老子也不可能同时既主“躁”又主“静”,《老子》第二十六章就有“静为躁君”之语,“躁”显然为主张清静的老子所不取。“清静”同老子“自然无为”的最高价值取向是一致的,是“自然无为”的同义语,是老子的一贯主张,如果说“老子主‘清静’也并非绝对的”,就等于说老子主张自然无为也不是一贯的,这显然有违老子思想的主旨。
其三,从句法来看,在“躁胜寒,静胜热”句中,显然是“躁”与“寒”相对,“静”与“热”相对,而不是“躁”与“静”相对。而主流的解释以“动”解“躁”,恰恰是把“躁”和“静”对了起来。显然,若以“躁”、“静”为对言,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老子究竟是主“躁”还是主“静”的尴尬。有学者试图强为之解,结果反而是更加凸显和加深了这个矛盾。如卢育三曰:“躁胜寒,躁动生热,故胜寒。静胜热,俗语云:‘心静自然凉’,故胜热。归根到底,是‘静为躁君’,静能制动,寒能胜热。”(卢育三,第191页)刚说了热能胜寒,接着又说寒能胜热,这样的解释岂能不令人生疑?
其四,将“躁胜寒” 解释为运动或疾走可以驱寒,则难以同下文的“清静为天下正”构成逻辑和语义上的关联,这也与《老子》原义不合。在《老子》第四十五章中,“躁胜寒,静胜热”是上句,“清静为天下正”是下句,上下句之间明显存在着逻辑上的推论和印证关系,而不是互不相干的两句话。“躁胜寒,静胜热”是例证或前提,“清静为天下正”是观点或结论,普通读者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读出和领会这一层意义。唐代的傅奕本和宋代的范应元本在“清静”前都有一“知”字,作“知清静以为天下正”,便是明证。王弼注此句曰:“躁罢然后胜寒,静无为以胜热,以此推之,则清静为天下正也。”“以此推之”四字,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上下句之间的逻辑推论关系,可见古人亦是如此理解的。显然。如果承认上下句之间是一种推论或印证的关系,关于“躁胜寒”的主流解释就是讲不通的。因为,“躁动”正与“清静”相反,若将“躁胜寒” 解释为运动可以驱寒,那么由“躁”又怎能推出“清静”的结论?“躁胜寒”又怎能作为“清静为天下正”的例证?
二、改动文本的做法及其方法论反思
以上疑点长期以来困扰着解老者,而产生这些疑点的原因正是来自文本本身。看来,在原有文本的框架下,要想解决这些疑点是相当困难的。正是由于看到了主流解释的困难,于是便有人另辟蹊径,试图寻找他们认为是符合老子思想本义的解释。马序伦、蒋锡昌、严灵峰等便是如此,他们的方法是通过改动《老子》原文中文句的次序来变动文意,以达到他们所理解的通顺合理。
马序伦认为,应该把“躁”与“寒”的次序加以颠倒,他说:“以义推之,当作‘寒胜躁’。”(马序伦,第134页)马序伦把“躁胜寒”改成“寒胜躁”的理由是“以义推之”,他虽然没有明言这个“义”究竟是什么,但无疑是他所理解的老子思想中原本应有之“义”,这个“义”的标准应该就是既通顺(指意义上的通顺)又合理。马序伦虽然没有详细说明“寒胜躁”何以就比“躁胜寒”通顺合理,但他显然是看到了对“躁胜寒”的主流解释不通顺合理,不符合《老子》之“义”,所以才试图用改变字句的次序的方式来加以解决。
古棣认为“马说甚是”,并作了较详细的阐发。他说:“‘寒胜躁’,正与‘静胜热’相对为文,‘寒’与‘静’相应,‘躁’与‘热’相应,此文正是要克服‘热’(急躁和过度热情),而主冷静,作‘躁胜寒’者,盖传抄者不明其义,而要‘寒’与‘热’对文,而臆改。”(古棣,第212、215页)古棣认为《老子》原本应为“寒胜躁”,是传抄者错误地理解了《老子》的原义而“臆改”为“躁胜寒”,从而造成了主流解释的尴尬局面。古棣看到了对“躁胜寒”的主流解释不符合《老子》中“主冷静”的一贯思想主旨,在他看来,只有改为“寒胜躁”才通顺合理,才符合《老子》之“义”。而这个“义”,应该就是马序伦没有明确说出来的“以义推之”的那个“义”。
同马序伦、古棣相比,蒋锡昌走得更远。蒋锡昌对《老子》原文作了更大幅度的调整,他说:“此文疑作‘静胜躁,寒胜热。’……言静可胜动,寒可胜热也。二句词异谊同,皆所以喻清静无为胜于扰动有为也。”(蒋锡昌,第292页)蒋锡昌提出了三方面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第一,《老子》书中有“静”与“躁”对言的例句;第二,王弼《老子注》中多次以“静”与“躁”为对言;第三,《管子》、《淮南子》等古籍亦以“静”与“躁”为对言。凡是以“静”与“躁”为对言者,皆主“静”而弃“躁”,所以此句应改为“静胜躁”。至于下句为何要改为“寒胜热”,蒋锡昌没有解释,但他的想法不难理解,可以连类而推知。这样一来,改动的范围就扩大到整个上下句了,经过这样的改动,《老子》的原文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蒋锡昌的观点亦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严灵峰赞同蒋锡昌的观点,并从古籍中举出了更多的例子来证明改为“静胜躁”的合理性。他特别提到《淮南子·诠言训》中有“后之制先,静之胜躁,数也”一句,“不仅‘静’‘躁’对文,且直言‘静之胜躁’也,因据《淮南子》文改正。”(严灵峰,第135、137页)陈鼓应完全接受了蒋、严的观点,他认为“蒋、严论说确当,因据以移改原文。”(陈鼓应,第242页)蒋、严用的还只是“当作”、“疑作”这样的措辞,而陈鼓应在他所著的《老子注译及评介》一书中,则径直将原文改为“静胜躁,寒胜热”。陈鼓应此书发行量很大,他的观点影响了很大一批读者。
从方法论上看,马序伦、蒋锡昌等人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很多典籍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都会出现不同的版本,《老子》堪称其中之最,自古及今,对《老子》文本进行加工改善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古今的编校者们总是用他们各自心目中的“理想文本”来加工《老子》的原文,致使《老子》的文本在流传的过程中呈现出文句逐步趋向整齐、一致的趋势。刘笑敢先生对《老子》版本历史演变中的错综复杂而又有规律性的现象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揭示,在他的新著《老子古今》中将这一演变及其结果称为“文本改善”。(刘笑敢,第7页)“文本改善”的意图不仅表现在文句的加工上,其实也存在于对老子思想的理解上。人们心目中容易产生一个理解或标准,那就是老子思想的主旨和一贯主张,在这种理解和标准的支配下,《老子》原文中不符合这一理解和标准的文字就有可能被改动,马序伦、蒋锡昌等人的做法就是明显的一例。不过,历代的《老子》编校者出于改善古本的需要,只是通过增减虚词的方法来对原文进行句式的调整,使之符合自己心目中的古本旧貌。他们的工作是有成效的,既达到了文句的整齐一致,又没有改变文本的原意,所以这样的改变是可以接受的。而马序伦、蒋锡昌等人的做法就不同了,他们的做法是根据自己对老子思想的理解来改动原文,调整原文中重要字句的次序,使原文的思想含义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不经过严格而充分的校勘而擅改原文,是古籍整理的大忌,正因为这个原因,当今大多数学者并不认可马序伦、蒋锡昌等人的做法,而仍然服膺徐大椿的观点,坚持从原文中求解。
从蒋锡昌、严灵峰所举的诸多论据来看,将《老子》原文直接按“躁胜寒,静胜热”作字面上的理解,的确存在着很大的困难,得出的解释也比较勉强,难以令人满意。而马、蒋、严等人虽然避免了以“躁”和“静”为对言解释此句而产生的尴尬,但却是通过“伤筋动骨”式的改动原文来实现的,显然是不可取的。这一难以解决的矛盾和尴尬,其原因何在?果真是《老子》在流传的过程中文本发生了讹变?抑或是人们还没有找到更正确或更好的解释?还是另有别的原因?郭店竹简本《老子》的出土,为我们重新思考这一问题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和条件。
三、竹简本引发的新探索
郭店竹简本《老子》此句图版原作“喿■苍,青■然,清清为天下定。”整理者隶定为“燥胜凔,清胜热,清静为天下正。”(荆门市博物馆,第118页)学界对“燥胜凔,清胜热”一句的文字隶定也有不同看法,如李零认为应该隶定为“燥胜寒,静胜热”,(李零,第22页)彭浩隶定为“燥胜凔,凊胜热”,(彭浩,第99、100页)廖名春则隶定为“躁胜寒,静胜热”,(廖名春,第479页)与王弼本全同。由于受主流解释的影响,人们的理解都自觉不自觉地往传统的理解上靠,因此,此句的释义并没有出现新意,原有的疑点和尴尬依然如故。
笔者以为,郭店竹简整理者对“燥胜凔,清胜热”一句的隶定是准确的,不必加以改动。如果我们不被由来已久的主流解释所左右,重新对此句的文字进行训释,对其含义进行独立的思考,就可以从中阐发出新意,做出更为符合文本的原义和老子思想主旨的解释。也就是说,更准确合理的解释就掩藏在“燥胜凔,清胜热”一句的训释中。下面是笔者的一些初步的尝试。
依《老子》文例,“燥胜凔,清胜热”一句是将“燥”与“凔”加以比较,将“清”与“热”加以比较,说明“燥”胜于“凔”,“清”优于“热”,由此推出“清静为天下正”的结论。而“燥”何以胜于“凔”?“清”何以优于“热”?就只有从文字的考释训诂入手,将“燥”与“凔”、“清”与“热”进行对比,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先看“燥”和“凔”。“燥”的本义是“乾”,《说文·火部》曰:“燥,乾也。从火,喿声。”犹今之所谓“干燥”。“燥”与“湿”相对,古籍中常见,如“为之宫室台榭,足以避燥湿。”(《荀子·富国》)“民之去就,如火之于燥湿,水之于高下。”(《管子·禁藏》)“民寒则欲火,暑则欲冰,燥则欲湿,湿则欲燥。”(《吕氏春秋·爱类》)新出土的郭店竹简《太一生水》中亦有“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之句。顺便提及,在郭店竹简出土之前,早已有人认为《老子》四十五章的“躁”字应为“燥”。如朱谦之认为“燥”指炉火,并引《诗·汝坟》陆德明释文“楚人名火曰燥”为证,认为“燥胜寒”是说“炉火可以御寒”,(朱谦之,第184页)此说甚不足取。“炉火可以御寒”这样浅显的道理实在不值得哲人老子于此讲述,且与下文“清静为天下正”无任何意义上的关联。“凔”的本义是“寒”,《说文·仌部》曰:“凔,寒也。从仌,仓声。”“凔”亦作“沧”,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曰:“凔,通作沧”,段玉裁亦曰:“凔,与水部沧音义同。”“沧”的本义亦为“寒”,《说文·水部》曰:“沧,寒也。从水,仓声。”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寒不是泛指的寒,而是专指水之寒或与水有关的寒。《素问·虐论》“因遇夏气凄沧之水寒”张志聪集注云:“水寒曰沧。”宋戴侗《六书故》卷六曰:“沧,千刚切,水清凉也。”此其一也。“沧”又训为“泠”,形容水之清凉澄澈,如“泠,清冷水也”,(《广韵·青韵》)“泠者,水澄清貌也。”(《慧琳音义》卷五十三“清泠”注引《苍颉篇》)此其二也。古籍中出现的“沧”字,也每每与水密切相关,如《素问·气交变大论》曰“北方生寒,寒生水,其德凄沧,其化清谧,其政凝肃。”又如《汉书·枚乘传》载枚乘谏吴王书曰:“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此其三也。与“沧”字组成的固定词组如“沧海”、“沧浪”、“沧流”、“沧瀛”、“沧池”等,亦皆与水意义相联。此其四也。由以上训释可以看出,“燥”与“凔”正好互为对文。“燥”即干燥,干则爽,燥则暖。“凔”即湿冷,湿冷则不舒适。老子是楚人,楚地的冬天潮湿阴冷,不若干爽令人温暖舒适,故曰“燥胜凔”。
再看“清”和“热”。“清”,《说文·水部》曰:“澂水之貌”,“澂”即“澄”之古字,段玉裁注曰:“澂、澄古今字。”“澂”、“澄”均可与“清”互训,故“清”字的本义是形容水之清澈澄明。“清”亦用来形容气之清微凉爽,《诗·大雅·烝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 传曰:“清微之风,化养万物者也。”《楚辞·九辩》有“泬廖兮天高而气清”之句。《吕氏春秋·有度》“夏不衣裘,非爱裘也,暖有余也。冬不用■,非爱■也,清有余也。”高诱注曰:“清,寒。”《庄子·人间世》“爨无欲清之人”,成玄英疏云:“清,凉也…… 爨人不欲思凉,燃火不多,无热可避之也。”《春秋繁露·阴阳终始》“天之道,出阳为暖以生之,出阴为清以成之。”可见“清”可释为“凉”,指气之凉爽。“清胜热”之“清”当即指气之清爽,而不是指水之澄清,有人尝试用水之清解之就曾被质疑。(参看高明,第46页)至于“热”,《说文·火部》曰:“热,温也。”《素问·至真要大论》“歧伯曰:司天之其风,所胜平以辛凉”王冰注曰:“夫气之用也,积凉为寒,积温为热。”可见“热”和“温”有程度上的差别,故“热”又可与“暑”互训。由以上训释可以看出,“清”与“热”正好互为对文。“清”即凉爽,凉爽则舒适,舒适则人安静。“热”即暑热,暑热出汗则人烦躁不安。楚地的夏天潮湿暑热,不若清凉令人干爽舒适,故曰“清胜热”。
赅而言之,“燥胜凔,清胜热”一句,是老子根据人在寒暑不同季节中对湿度、温度等环境条件的感受和需求,来引出和论证“清静为天下正”的道理。笔者认为,这是郭店竹简本《老子》此句的确解,也是今本《老子》四十五章的古义。在《老子》的流传过程中,“凔”和“清”演变为字形和意义相近的“寒”和“静”,此句遂渐失古义,人们只能从“躁胜寒,静胜热”的通行文句中求解,由此造成了当今主流解释面对的困惑。郭店竹简的出土,使我们有机会得见《老子》此句的古貌,并由此探求其本来意义,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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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哲学研究》2008年第3期。录入编辑: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