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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突围:重构当代中国学术话语
 

Ⅰ.“围城”之内——学术规范与学术制度

比照自然科学,确立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规范,构建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制度,是当代中国大陆学术建设的两大工程。人文社会科学的规范化和制度化,就是其自主化。

当代西方科学哲学早就研究了自然科学的学术规范。库恩是其中的代表。库恩将“范式”(paradigm)等同于“科学共同体”:“‘范式’一词无论实际上还是逻辑上,都很接近于‘科学共同体’这个词。一种范式是,也仅仅是一个科学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东西。反过来说,也正由于他们掌握了共有的范式才组成了这个科学共同体,尽管这些成员在其他方面也是各不相同的。”由此,他将“范式”称之为“专业基体”(disciprinary matrix):“‘专业’,因为是一门专门学科的实际工作者所共同掌握的;‘基体’,因为是由各种各样条理化的因素所组成,而每一因素又需进一步说明的。这种专业基体的组成,包括大部或全部的群体承诺的宗旨”,其中库恩列举三种成分——“符号概括、模型、范例”。[1]显然,这一概念存在着从自然科学移用于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必要和可能。

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大陆人文社会科学出现了一次影响深远的学术转向。这次学术转向是由一场关于学术规范问题的争论引起的。针对当时中国大陆的学术失范和学术腐败现象(如抄袭剽窃等),邓正来等人创办《中国社会科学季刊》、《中国书评》等刊,倡导“中国学术规范化”运动。

邓正来所谓“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其实就是要求中国社会科学从依附于意识形态之中独立出来。这种独立并不像思想解放、启蒙样提出与旧意识形态相反的某种新意识形态,而是拒斥任何一种意识形态,这里的关键是确立学术规范,实现学术自主。[2]

此后,强调学术规范逐渐成为中国大陆学界主流。1999112,国家新闻出版署印发了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编委会编制的《CAJ-CD B/T1-1998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检索与评价数据规范》(简称CAJ-CD规范),于199921日起试行;1999年,全国高校文科学报联合会制订了《中国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编排规范》(修订版)。《历史研究》“文献引证标注方式”被称之为“《历史研究》规范”。2000年,《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近代史研究》、《世界历史》、《当代中国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和《史学理论研究》七家学术期刊发表了《关于遵守学术规范的联合声明》。同时,西方,尤其是美国有关学术规范引起了人们的高度关注,特别是“在美国文科学术出版领域中引领学术论著和文章体例潮流的‘三巨头’”的《学术著作写作、编辑、出版技术规范》(简称“芝加哥文体手册”)、《美国心理学协会出版手册》和美国现代语言学协会《MLA文体手册和学术出版指南》等等。这里,学术规范首先并主要被理解和解释为技术规范,这是一个局限。其实,学术规范是指学术共同体得以维系的纽带,包括知识生产和再生产在技术层面、经济层面、政治层面、文化层面上的规范化和制度化。

学术规范好比一座“围城”,通过各种显型和隐型的学术准入制度,在意识形态氛围中建立了一个学术的“特区”。在这个学术“特区”里,学者宣称:不做第一流的思想家,只做第二流的学问家。这里仿佛达成了一份契约,实现了一次交换:一方放弃了思想的权利,获得了学术的权力;另一方则让渡了学术的资源,保证了思想的权威。学术规范的确立影响到了学术制度的构建。在当代中国大陆学术制度亦即学术资源配置模式(如各种项目、奖励、学术刊物以及按照这一指标体系所设置的学位评定、职称评审制度等)中,纯粹学术研究获得了与意识形态学术研究大致相当的位置。这样就形成了一种体制内学术,同时将民间思想、个体学术拒斥于体制外。这样,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启蒙氛围就消解了,意识形态“宏大叙事”被人们戏称为“万金油”、“野狐禅”。取而代之的是学术转向,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从广场回到了书斋,钻进了“牛角尖”,躲进了“象牙塔”。剩下极少数、极个别知识分子不过掀起几次“茶杯中的风暴”而已(如所谓新自由主义、新左派、新保守主义、新儒家等)。近些年来,中国大陆政府资本已经大批量、大规模转移到了学界。而民间资本、个人资本则尚未成熟到了这个地步。因而,“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这样一种状况,亦即体制外思想和体制内学术的基本格局预计还将持续下去。

这次学术转向是由当代中国大陆的学科状况和学术传统所决定的。所谓人文社会科学,一般划分为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文学、历史学、哲学属于人文科学,而社会科学则包括法学、经济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等。比较而言,人文科学具有意义、价值、文化、心理诸多主体的、精神的因素,而社会科学则具有诸多客观的、物质的要素。人文科学较满足于定性研究,而社会科学则较倾向于定量研究,因而更接近于自然科学。中国的传统是人文思想、学术(并非人文科学)比较发达,自然科学比较落后(技术发达,理论自然科学落后),社会科学等于“空白”。在近代化(现代化)进程中,这一基本格局并未根本改变。自然科学虽然受到国家、社会重视,但却由于讲求实用,急功近利,仍然处于技术发达、理论自然科学落后状态。人文科学依然囿于人文思想、学术局限,遭遇各种意识形态宰制。在各种意识形态宰制下,社会科学始终没有真正形成一定的建制和规模。20世纪80年代,在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的氛围中,中国大陆人文学科领域出现了重思想和轻学术的偏颇。90年代,随着经济建设、经济—政治体制改革以及开放,中国大陆社会科学兴起。在中国传统以及现存意识形态中,社会科学并不具有现成范式,只能照搬照套西方外来学科范式。因此,学术转向也就意味着社会科学的兴盛。学术规范首先是在社会科学领域(如法学、经济学、人类学、社会学等)中提出的,然后在人文学科领域中得到了性质有别、程度不同的回应(历史学最为积极主动,其次哲学,最次文学)。这是社会科学的成型,也是人文学科从人文思想、学术到人文科学的转型。

由于各个学科所受到的意识形态影响不一,在学术转向中表现也就不一:有先有后,有显有微。其中的断裂带是从现行教科书范式中解放出来。这里需要区分的有三种情况:一是在意识形态争论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解放、启蒙(20世纪80年代)。二是学术转向(90年代)。各种学术转向或表现为学术传统(如翻译、考证、梳理、解读等)恢复;或表现为与世界(国际)学术潮流相接轨;大多由问题主导转向为学理主导,文本学、版本学或文献学研究成为主流。三是在学术争论中所表现出来的学术转向朝着纵深方向推进(21世纪10年代)。由于数量更多、质量更高和年龄更加年轻的“本土”学者的成长,“海归”学者的返回,学术代际更新迅速,反映了当代中国大陆学术的迅速发展。

总之,其一,当代中国大陆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转向意味着当代中国大陆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自主性的实现。所谓学术自主性,是现代性的表征。当年,韦伯提出了“世界的祛魅化”(Entzauberung der Welt,或译“除魅”、“脱魅”、“解除魔咒”)的问题。韦伯认为,“世界的祛魅化”亦即世界的理性化和理智化,表现为意义的消解,是我们时代的命运的最主要、最根本的特征。韦伯提出了价值中立与责任伦理的学术态度,认为作为学者,我们必须承担我们时代的命运——“世界的祛魅化”,以一种价值中立的态度来消解各种价值倾向,而又以一种责任伦理的态度来消解各种心志伦理。[3]按照韦伯观点,一个基督教徒可以在教堂或其他公共场合里宣讲教义,但作为一个学者却不能在课堂上宣讲教义,或者任何宗教、有神论或无神论的观点。同样,一个共产党人可以在党的会议或其他公共场合里宣讲党的意识形态,但作为一个学者却不能在课堂上宣讲党的意识形态,或者任何主义、非马克思主义或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价值中立和意义悬置的学术研究,是一种去意识形态化(或“祛魅化”)的表现。但在当代中国大陆学术思想境况下,却形成了某种特种的意识形态(“灰色意识形态”)。在这种纯粹学术中,原本为问题而创造的学理,反而获得了自己独立的意义和价值。诚然,在学术规范旗号下,经验主义的朴素学术被边缘化,而教条主义的烦琐学术被中心化。

其二,当代中国大陆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转向意味着当代中国大陆人文社会科学学者职业化身份转型的实现。从依附于国家权力的“御用”知识分子和依赖于社会权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中,分化出一批“学院”知识分子(所谓学院派、专家型学者)。他们既不是为政治而学术,也不是为经济而学术,而是为学术而学术。一方面,他们自己努力掌握某种学术“绝活”;另一方面,则努力寻找别人某种学术“硬伤”。他们正是这样以学术为生存技艺、谋生手段。于是,翻译、考证、梳理、解读西方文献就成了学术的主流,乃至中国人之间所进行的思想论辩——仿佛希腊神话中的每个城邦里的人都有“守护神”一样,表面上是人的战争,实质上是“神”的战争——都有外国人充当“守护神”。思想成了老外的特权和专利,而我们自己则毫无思想的必要和可能。这种风气正在学界弥漫,表现为西学成为主流;表现为在中学里,甚至西方汉学成为权威。

其三,学者借助学术规范获得了某种合法性,从而合法地占有学术资源,合法地行使学术权力。近几年来,中国大陆学术资源投入之多,产出之少,史无前例。这是一场“学术大跃进”,诸如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之类“大跃进”现象已经屡见不鲜。所谓“学术大跃进”既违背学术发展的客观规律,又不讲学术发展的客观条件,以为用钱就能买来学术,用权就能造出学术,结果是学术的虚假“繁荣”、真正“腐败”。然而,这仿佛是一次“和平赎买”,虽然对于学术进步的意义有待争议,但对于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价值却似乎无可置疑。这是一次“学术大革命”。所谓“学术大革命”,正是学术利益和权力的重新分配。学者通过掌握学术资源,从而掌握学术权力。这是最近十年以来中国大陆高等院校、学术机构最重要和最根本的历史变革。变革所向何方?可以拭目以待!

学术与思想的二分只有在一个严格论域中才能成立。无论在自然科学里,还是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里,二者合一,不可分割,既没有无学术的思想,也没有无思想的学术。但是,比较而言,思想是人类对于世界的意义和价值的认识,而学术则是知识的积累和传承的活动。也可以说,思想终于现实生活世界,而学术则及于文本符号系统。在每一学科领域里,论(逻辑序列)以思想为主,史(事实序列)以学术为要。思想追求创新、原创,学术追求积累、传承。确立学术规范、规则的初衷是力求避免思想重复、无效,但却由此形成量化指标管理模式,据说这一学术制度是从西方引进来的,但在中国国情里却具有了学术教条主义、学术形式主义、学术官僚主义“三位一体”的中国特色。学术规范借助这一学术制度,逐渐走向极端,走向反面。今天,每位学者都在无穷无尽的填表和报帐中消耗着自己的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深受其害。毋庸置疑的是:当代中国大陆学术思想的产生和发展,不仅在于学术规范的确立,而且在于学术制度的改革。

Ⅱ.“围城”之外——民间思想与个体学术

学术规范(规则、范式、科学规范)受到了学界的种种质疑,诸如规范化(专业化、形式化、理性化)与本土化、全球化的关系;学术与思想的关系;学术规范与学术自由、平等、宽容的关系;学术规范与学术研究、评价、批评、批判、对话的关系;学术规范与学术伦理、道德、学风的关系;学术与社会、经济、政治的关系;学术规范与学术制度的关系等等问题,这一切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持久思考。

在争论中,三种观点大致代表了关于学术规范讨论的三种基本倾向:邓正来强调学术规范是社会科学自主性的保证。这一主张得到两种重要反弹:朱学勤强调民间思想的意义;刘小枫强调国家权力与社会权利之间的个体学术的价值。

朱学勤对于“思想史上的失踪者”的怀旧情绪,揭示了近代知识体制,包括大学的两面性:有利于知识传授,而有害于个性成长;有利于学术积累,而有害于思想创新。“民间思想”展示了被近代学术体制边缘化的思想的意义和价值。[4]

刘小枫倡导“国家权力与社会权利之间的个体学术”,揭露了“现代学问体系”的双重性,以及“对现代学问体系的地缘政治造反”:不仅仅是学术自主,不仅仅是民间思想,而是个体学术才是最基本的问题。[5]

其实,思想原在民间,学术本属个体。当学术受到意识形态宰制时,所谓民间思想、个体学术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学术的规范化和制度化原本是从依附于意识形态的状态中获得自主的路径,结果,刚刚砸碎锁链的学术,反而陷入思想的真空。这是一次学术异化。或许,民间思想、个体学术是扬弃学术异化的必由之路?

一方面,所谓民间思想是一种内化积淀于民众心理状态、渗透附着于民众生存状态和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的原生态思想。从接受学、传播学角度讲,人们所实际接受、传播的思想,换句话说,在民众实际接受和传播中的集体表象,也就是思想的原生态。原生态亦即自发形态的“隐型文本”,与自觉形态的“显型文本”相比较,它不注重学理,而注重问题;它不注重文本符号系统,而注重现实生活世界。这是一种朴素思想。所谓朴素思想不是建立在实证和推理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直观和猜测的基础上。这种朴素思想的特点是:理论含量甚少,经验含量甚多,与人们日常生活间息息相关,浸透着大众世俗的心灵和日用的智慧,透露着传统文化的遗传信息和现代社会的环境信息。的确,我们总是以精英视角去看待民间,以为民间只是思想的受体和传媒,而非思想的源泉和动力;只知通过教育,通过训练,实现一切理论知识、一切应用知识的普及和提高,不知随时随地从民间思想中汲取营养。其实,面对民间思想,我们可以进行类似某种人类学、民族学的“田野调查”和“田野研究”。“田野调查”是“田野研究”的前提性和基础性的工作。为了获得比较真实和丰富的材料,我们应当重新“到民间去”,进行民间思想的调查研究。这是一种“方法论的民粹主义”。在整个“田野工作”中,一切价值判断、意义裁决应当保持“中立”,“悬置”起来。这不防碍我们后来的认识和评价。在“田野调查”以及“田野研究”中,尤其应当注重“民间思想村落”的调查研究。

另方面,所谓个体学术是一种基于个人生存境遇、基于个人性格品质和具有个人思想—言述风格的非常态学术。个体学术并不等于民间思想。民间思想是思想的平均化,而个体学术则拒斥学术的平庸倾向。民间思想是大众化的思想,而个体学术则坚守学术的精英品位。民间思想者往往朴素到了少有甚至没有学养地步,而个体学问家则常常学养深厚。个体学术亦不等于体制学术。二者所获得的学术资源渠道不同:前者从体制外获取(如学术明星效应等),后者从体制内获取(如学术行政地位等)。由此,二者所受到的思想影响性质有别:前者较多受到民间风气的影响,后者较多受到政府、学院体制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与体制学术的规范化和制度化相比较,个体学术具有超越规则和张扬个性的思想气质,反映了学术精英的思想创造,表达了他们的独立精神。体制学术是培养学术能人的摇篮,而个体学术则是孕育思想天才的胚胎。在中国传统中,前者称之为“小学”,后者称之为“大学”。也就是说,体制学术以“我注六经”的方式,追求学问的积累和传承;个体学术以“六经注我”的方式,追求思想的创新和原创。体制学术“有法”、“人工”而“不逾规矩”,适用于第二流学问家的成长;个体学术“无法”、“天然”而“随心所欲”,适用于第一流思想家的生长。这是一种“方法论的自由主义”。当然,“有法”而后“无法”,“人工”而后“天然”,个体学术与体制学术间二分而又合一。正像文学分为创作、评论、研究一样,个体学术适用于思想创作、评论,如学术散文、杂文风格等;而体制学术则适用于学术研究,如学术论文格式等。

法伊尔阿本德指出:“科学是一种本质上属于无政府主义的事业。理论上的无政府主义比起它的反面,即比起讲究理论上的法则和秩序来,更符合人本主义,也更能鼓励进步。”“无论考察历史插曲,还是抽象地分析思想和行动之间的关系,都表明了这一点:唯一不禁止进步的原则便是怎么都行。” [6]然而,尽管后现代思潮正在中国大陆蔓延,但像格里芬的“科学的返魅”一样的后现代学术至今却没有丝毫的崭露。希望在于:实现体制学术与民间思想、个体学术间互动!在这种互动中,既要保证体制学术的核心地位,又要在整个学术体系中,发挥民间思想和个体学术的优良作用。

【注释】
[1] []托马斯·库恩:《必要的张力——科学的传统和变革论文选》,范岱年、纪树立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88290页。
[2] 选自邓正来:《研究与反思——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引自《90年代思想文选》第1卷,罗岗、倪文尖编,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60~61页;《中国学术规范化讨论文选》,邓正来主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430页。
[3] 参见《韦伯作品集Ⅰ:学术与政治》,钱永祥、林振贤、罗久蓉、简惠美、梁其姿、顾忠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 原载《读书》1995年第10期,引自《90年代思想文选》第1卷,罗岗、倪文尖编,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8283页。
[5] 刘小枫:《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138156156157159页。
[6] []法伊尔阿本德:《反对方法——无政府主义知识论纲要》,周昌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11页。
 

(原载《江海学刊》2010年第2期。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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