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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有过”:王阳明圣人论的一个面向
 

 《左传》“宣公二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后衍生出不同的说法诸如“自非圣人鲜能无过。”《后汉书·烈女传》“自非圣人孰能无过?《论孟精义》卷一“自古圣王人谁无过?《全晋文》一四七“人非尧舜谁能尽善?李白“与韩荆州书”《全唐文》三四八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一流传至今的“定句”则似乎最早出自宋代程若庸的《性理字训·善恶》。圣人究竟是否亦会有过在宋明儒之中是有争议的。二程子力主圣人无过说《二程遗书》有一段记载颇能反映这一情形:

“‘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不知圣人何以因学《易》后始能无过?”曰“先儒谓孔子学《易》后可以无大过此大段失却文意。圣人何尝有过如待学《易》后无大过却是未学《易》前尝有大过也此圣人如未尝学《易》何以知其可以无过盖孔子时学《易》者支离《易》道不明。仲尼既修它经惟《易》未尝发明。故谓弟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期之五十然后赞《易》则学《易》者可以无大过差若所谓赞《易》道而黜《八索》是也。”[1] (P1110)

不是圣人有过而是《易》文本有过是学《易》者有过。撇开围绕“学《易》无大过”一句而发生的训诂公案不谈圣人无过可能是相当一部分宋儒的看法。朱子本人在面对弟子“学《易》无大过圣人何以有过?”之疑问时亦只好勉强地回答说“只是圣人不自足之意”。[2](P1421孔子明明说过他自己不是“生而知之”更有“吾十五而志于学⋯⋯”之进学之序的说法可是在程子的解读中却偏偏成了“虚说”“孔子生而知之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朱子在程注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说“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3] (P63- 64)程朱一系的圣人无过说并未得到普遍的认可陆象山在与友人的论学书中屡屡提及圣人亦不能免于过“过者虽古之圣贤有所不免而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惟其改之而已。”[4] (P49甚至说“以铢称寸量之法绳古圣贤则皆有不可胜诛之罪。”[4] (P139- 140到了明末大儒刘宗周那里调子最为“激烈”“圣贤看得自己通身都是病直是千疮百孔须实实用功方得。”[5] (P550从“圣人有过则不为圣人”到“圣贤看得自己通身都是病”圣人有过、无过辨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因此全盘把握宋明儒圣人论说的意蕴就必须兼顾“圣人无过”与“圣贤看得自己通身都是病”这两种对立的论说方式不然就会导致我们对理学的理解陷入偏颇之中。

这里主要是以明儒王阳明的圣人论说为个案揭示宋明儒圣人无过、有过辨背后所蕴藏的对人性有限性与无限性之间的张力的体认从而有助于澄清一些对阳明学乃至宋明儒学的现代诠释上的不切当之处。这些现代诠释往往对阳明圣人有过说置若罔闻而一厢情愿地把阳明“满街圣人说”进行“乐观主义的”解读并在此基础上对之加以臧否。

否者以此指责儒家满街皆圣人之说对人性之恶缺乏相应的透视此种对儒学人性乐观主义的指责以韦政通、殷海光等先生为代表。殷海光先生在“道德的重建”一文中援引韦政通的话说:

儒家在道德思想中所表现的对现实人生的种种罪恶始终未能一刀切入有较深刻的剖析。根本的原因就是因儒家观察人生自始所发现者在性善而后就顺着性善说一条鞭地讲下来⋯⋯督教的人生智慧因来自对人类原罪的认识所以从原罪流出的一些概念是负面的非理性的:邪恶、贪婪、狠毒、凶杀、奸淫、偷盗、诡诈、仇恨、谗谤、怨尤、侮慢、狂傲、背约、妄证、说谎⋯⋯基督教是一刀砍入人类罪恶的渊源使我们可以认识人类罪恶的真相。也许它所开治病的药方不是最有效的但对人类病源的诊断确有其独到处。拿这个例子反观儒家的道德思想却专门在治病的药方上下工夫对病情的诊断却不能深入———这证明儒家对生命大海探测的肤浅。

殷先生接着这段引文进一步发挥说:

儒家所谓“性善”之说根本是戴起道德有色眼镜来看‘人性’所得到的说法。⋯⋯人要行善简直像把一块大石头向山头堆) ; 人要作恶简直像把一块大石头向山下堆。实实在在人要实践道德一点也不自然而是一件极其勉强必须克服许多冲动牺牲掉许多欲望才能达成的事。恰恰相反人要作恶只是一弹指之间就办到了。如果不然古今往来为什么所谓“道德的完人”比早晨的星还稀少所谓“满街都是圣人”这话多么天真多么情痴[6] (P883- 886)

臧者则认为阳明的满街圣人说富有平民化意味乃是一种“近代性”之张扬。如嵇文甫先生他以“满街皆圣人”论证阳明学的“近代性”阳明的圣人论被解读为张扬个体意识尤其是平民的自主意识的“近代色彩”之表现。嵇先生将王阳明比拟为“道学界的马丁·路德”并形象地说在王阳明那里圣人的资格放宽了“聋圣人哑圣人土圣人农圣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圣人都该为阳明所容许。于是许多下层社会的分子都有机会闯入圣人的门墙了。”[7] (P119)

尽管这两种“诠释”背后的“姿态”臧否态度全然不同但两者立论的根子均在“满街皆圣人”的儒学圣人观的解读上面。因而对于“满街皆圣人”意义的准确把握便显得越发的紧要。其实阳明的满街皆圣人论只是阳明圣人论说的一个面向这个面向揭橥的乃是人性的无限性圣人有过论则是阳明圣人论说的另一个面向它揭示了人性的有限性。而现代学者往往囿于各自的“立场”与“先见”截取原论说中的“片断”挪为己用为自己的现代立场的立论张目从而忽视了圣人论说不同面向之间的张力于是儒家充满张力的圣人论说有意或无意被解读为单向度的认信与断言。

就阳明的圣人论说而言“满街皆圣人”一语基本上属于“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一类论说。这类论说与其他两类论说———“圣之为圣”说、“圣人有过”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三种论说一起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圣人论域。对其中任何一种论说的诠释都必须在这总体的论域之内进行。

1.“人亦圣”满街皆圣人。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由此有“满街皆圣人”的论说。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都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8] (P116)

满街皆圣人不是从现实个人的实际作为而言的而是从每一个人本性所禀而言从成圣的潜在性而言: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又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8] (P93)

就现实的人格而论凡夫俗子不免物欲之遮蔽甚或有沦为盗贼者但就人人自有本具之良知而论圣人的种子潜能又始终未曾丧失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良知之在人心凡人常人与圣人的区别只在于能不能致其良知而已圣人自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2. “圣与凡”“圣之为圣”。尽管孟子已有“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说法但汉儒张扬的却是“圣人帝王论”、“圣人异表论”[1]圣之为圣的“标准”往往与外在的社会地位、事功乃至仪表联系在一起与汉儒圣之外在化取向不同宋明儒的“圣之为圣”的论说明确地采取了“内在化”的路向: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干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量虽不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伊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量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以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量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亦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8] (P28)

这里圣人的社会身份与地位至多具有“分量”的意义而不再是界定圣人的“本质”性要求。有弟子德章对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一说不解阳明的回答是:

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量。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为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量上较量所以流于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量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俱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只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8] (P31)

面对弟子们无休止地为孔子争分量的追问阳明甚至颇不耐烦:

早知如此起辨生疑当时便多说这一千也得。今不自锻炼金之程色只是问他人金之轻重。奈何[8] (P1177)

“足色”与“分量”之辨非常清楚地体现了宋明儒圣人论说的“内在化”取向汉儒推重的“圣王事业” 地位与事功即阳明所说的“分量”被降为次要的东西而内在的修为足色则上升到主要的地位。圣之为圣不在“分量”而在“足色”不在“才力”而在“纯乎天理”。每一个人的禀气的清浊、地位的高低以及能力的大小均不尽相同但圣之为圣的“内在性”规定却为“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说法提供了理据。换言之因为圣之为圣的“内在化”规定所以才有满街皆圣人的“人皆圣”信念。既然圣之为圣不在“才力”而在“纯乎天理”而天理人人本具那么“圣”与“凡”之间的区别便不再是本体论上的区别而只是行动论上的区别即阳明所说的能否纯乎天理之别:

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8] (P109- 110)

就人人本具的良知、良能而言圣、凡毫无二致只是圣人能致其良知而凡人则不能或严格说来是不肯致其良知而已。[2] 严格说来“内在化”只是圣之为圣的“成色”论说的一个方面这个方面与“见满街都是圣人”立意是一致的。然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与“见满街都是圣人”的论说实际上是在两个根本不同的脉络里面的。前一类论说乃是本体的论说其立意的中心是个体成圣的根据而后一类论说是功夫的论说其立意的中心是个体成圣的修行过程。强调修行者必须立足于己杜绝希高慕大的心态。

3. “圣亦人”“圣不自圣”。早在龙场时期阳明就有“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这一说法[8](P975但究竟圣人是否也不能免于有过阳明并未明言。在居赣期戊寅所撰写的“寄诸弟”中阳明详尽地阐发了圣人有过说: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蘧伯玉大贤也惟曰“欲寡其过而未能”。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可以无大过”而已。人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果与人异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者时时自见己过之功。[8] (P172)

圣人有过圣人自觉自己有过圣人时时见己过而改之这三个命题一脉相关。圣人的自我意识是“常惺惺”的对于“惟危”的人心保持高度的警醒“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的说法与刘宗周“圣贤看得自己通身都是病”之说可以相互发明。这里的“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语意看似有些相互抵牾但细究起来“见己过”之“过”与“能无过”之“过”乃是两种不同的“过”如果用朱子的术语说前者属于“念虑之过”所谓“危”) ,而后者则是“形见之过”。

漫忽而看圣人有过说似乎消弭了圣凡之间的距离圣人与吾辈凡夫俗子皆有幽暗意识、皆有心理的阴暗面。“圣人”的“降格”自然也意味着凡人的“升级”。然而其本意并不是要拉近常人与圣人之间的距离而是要让常人保持“警醒”。引文中的“兢兢业业”四字紧要它强烈地暗示出这里圣人有过的论说脉络是功夫论。这一点与其他文本加以比照而读便昭然若揭了如“尧讵未圣犹日竞竞。”[8] (P949又如“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功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8] (1309连圣人都有随时陷入过错之可能吾辈凡人岂能散漫无察连圣人都要战战兢兢、用困勉的功夫吾辈凡人岂能浑浑噩噩流于习气呢阳明甚至将“生知”、“学知” “颠倒”: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亶亶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可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8] (P95)

显然这里阳明并非要故作惊人之语。众人之“生知”是要奠定众人成圣的信心与理据圣人之“学知”是要告诫众人成圣功夫的艰难、严谨与细密。《谨斋说》对此意发明最为详尽值得一引:

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下是则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诸其心而已矣。求诸其心何为哉谨守其心而已矣⋯⋯谨守其心者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倾耳而听之惟恐其或缪也注目而视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由其能谨也。谨则存存则明明则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过焉而弗觉弗之谨也已。故谨守其心于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饱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堕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鸩毒之投,入羹也若虎蛇横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盗贼之侵陵而思所以胜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于斯者。虽尧、舜、文王之圣然且兢兢业业而况于学者乎[8] (P263- 264)

“圣之为圣”与“人皆圣”一类的论说属于儒家人性本善论的一种引申奠定了每一个人自我超越、自我转化的人性论根基重在揭橥人性的无限性面向。这里面确实有自我成圣、自我称义的意味。但这种人性的“乐观主义”绝不是盲目的、肤浅的“圣亦人”圣人有过的论说则可以对这种盲目、肤浅的乐观主义的解读起到一种纠偏的作用。圣人有过说揭示了人性理想在落实的过程中所必然面临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在阳明的圣人论说中至少表现为四个方面:

第一圣人并非无所不知这与朱子的相关论说有相当的距离区别在《论语》“子入太庙每事问”的阐释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朱子认为孔子问礼并不是出于无知而是表示敬谨的心态他认同尹氏说法“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3](P76)阳明则认为圣人之“知”与“能”只是“知个天理”、“能个天理”其余的一切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圣人并不尽知也无须尽知需要知的时候圣人“自能问人”所以“子入太庙每事问”之朱注是不成立的“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8] (P97儒者常常囿于“生而知之”的圣人论说而坚持圣人无所不知说阳明对此的诠释是“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8] (P53这里义理之知相当于张载所说的德性之知而礼乐名物之知则相当于“见闻之知”。圣人之生而知之仅是在德性之知的层面上立论的而不能延伸进见闻之知的层面。

第二圣人也不是无所不能这一点亦有别于朱子朱子赞成“圣人天纵多能”的说法。[9] (P248在阳明看来圣人之“能”亦是在历史境况之中实现的因而必然受到历史境况的限制“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不来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8] (P13)

第三圣人一生为善亦有“遗憾”之叹“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8] (P12)

第四圣人不能免于无过念虑之过) ,而不过是时时对己过有所觉察而已所以最终能免于无过形见之过

无论是人皆圣的人性无限性论说抑或是圣人有过的有限性论说归根究底都是对人自身存在方式进行的一种生存论上的揭示。优入圣域或流于习气是人在生存过程之中随时、随地面临的两种抉择。人随时有堕入恶习的危险人随时也有超离恶习的希望。可谓危险在哪里希望就在哪里。希望系于每人本具的良知危险系于私欲的遮蔽“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8](P968可谓一念而善即善人一念而恶即恶人矣“人之善恶由于一念之间。”[8] (P599- 600)

这里“一念”二字尤为吃紧。一念并非日常生活各种纷繁复杂的意绪、意识流之截断面而是与道德生命攸关的抉择。此抉择决定了生存方式、生存世界展开姿态。是过一种本真的生活抑或流于习气堕入非本真状态就在于这“一念”的抉择之中。这种抉择可能性一直是生存个体所面临的。为善与为恶就在这生命的抉择之中。圣人与凡人固然可以说是两种不同的人格类型也可以说是人之两种根本不同的生存样式。圣、凡随时有换位的可能。儒家的省察之功、逆觉之体认的工夫、常惺惺之警觉都与此相关此不可不明。况且不仅“善”无尽“恶”亦无尽为善、为恶皆无止境可不慎乎这种“一念”的提示在圣人如此在吾辈常人岂能不如此“圣人的门墙”岂是可以晃晃悠悠混进去的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这种谨守功夫何等细腻。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这种谨守功夫何等严格。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堕也这种谨守功夫何等小心。这岂是一个平民化色彩可以涵括的!

可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之说法只不过一相沿之说而已圣贤与众人之别只在于能否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而已。圣贤之心与常人之心并无所不同均是“人心惟危”均有随时陷入过、恶之中的可能;反之常人之“心”与圣贤之“心”亦无二致均是“道心惟微”均有随时自见己过而改之的可能。人亦圣人人虽至愚也亦宁无善心之萌圣人亦人虽其贤智者也亦宁无恶心之萌?用杜维明的话说:

当我们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成圣因为圣乃内在于每一个人之中我们谈论的乃是人的存在结构:在存在论上人之本然在生存论上人之应然当我们说没有任何人真地是圣人因为内圣永远不能得到充分的实现我们谈论的乃是人之生成的过程。[10] (P190)

在本体上每个人都是圣人都在圣人的门墙内) ,在功夫上每个人都不是圣人都在圣人的门墙外。“缘此两字引者注良知) ,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8] (P204成圣功夫可谓永无止境。在阳明的为善去恶的功夫论说中极力张扬的乃是道德主体自律的绝对性、无条件性他甚至毫不客气地将元朝一代大儒许鲁斋之“学者以治生为首务”斥为“误人”。如果我们把阳明思想中的个体自律、自主解读为“近代性”的张扬那么阳明致良知所要求的严谨功夫、对以治生为首务的斥责岂不是应被视为对“近代性”的反叛?要之阳明圣人有过之论说一方面反映了他对人性有限性的深刻洞察这对于那种把儒学的人性论简单地斥为“肤浅的乐观主义”无疑起到纠偏的作用另一方面这种论说的“脉络”是旨在强调功夫的严谨性而不是要放低圣人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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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M] . 上海上海书店民国丛书影印本.

[8] 王阳明全集[M] .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9] 朱熹四书或问[M] .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10] Subjectivity and Ontological Reality: An Interpretation of Wang ,;Yang- mings Mode of Thinking[J] .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VXXIII- 1- 2 (January- April),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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