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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方法的整体论嬗变
 

物理学家玻姆曾经指出,在人类文明早期,人们的观念实质上是整体性而不是破碎性的。但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尽管基于还原论的现代科学知识体系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但其呈现给我们的却是一个破碎性的世界———原本为了认识的便利对世界所进行的分类和划分,反过来使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出现了难以弥合的分裂,使得人类无法获得整体性的知识,进而导致了环境、社会乃至文明的分裂性危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来讨论如何从还原论走向整体论,以寻求科学研究的新路径。

还原论:唯一合理的方法论?

现代科学的知识体系基本上是在分析还原方法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科学研究已经对还原论产生了很强的路径依赖。实践层面的巨大惯性使还原论者对既有的还原论的研究路径充满信心,而不加反思地认为,整个世界在存在论层面是一个等级化的有序世界,可以用分析还原方法自下而上地加以认识,进而构建起日益完善的金字塔式的知识体系。粒子物理、宇宙学和基因组学在20世纪的发展使得很多科学家对强微观还原论[1 ] 深信不疑。这种思想主张,事物的整体及其任何方面,完全能够归因于其组成部分。这也就意味着,整体没有超越其构成部分的任何自己的特性,即便面对理解整体性和复杂性的巨大挑战,还原论的知识体系及其所提供的世界图景依然是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不二法门。

由于强微观还原论主张可以通过理解部分而完全把握整体,我们甚至可以看似矛盾地称之为“还原论的整体论”。其一般步骤是:一方面,为了理解世界,可以通过分析或抽象先将认识对象拆分为更基础的部分,乃至可认识的更深层次,以了解它们的结构和属性,再从部分出发,由综合推演形成对世界的认识;另一方面,为了操控世界,可以重新安排与组合那些已得到认识的部分,它们共同作用时令事情如我们所愿地发生,使世界为我们所控制。如果世界仅仅是牛顿式机械论的存在,还原论或所谓还原论的整体论可能是行之有效的。但只需诉诸常识,就知道真实世界似乎远不止这么简单,我们不可能仅仅从部分中获得对超越部分之上的整体特性的认识,还原论并不能令我们真正地从整体上把握生命、智能和生态等现象。而且,还原论的主要局限性在于,一旦视其为唯一合理地认识生成性的整体的方法论,整体就会不加反思地被简化为可还原的拆分组合体而加以认知和操控,这不仅不利于对整体性的把握,甚而会导致对整体性的破坏。其实,这正是基于还原论的现代科技的最大风险所在。为了克服这一局限,必须在方法论层面打破科学研究对还原论的路径依赖,才可能在强微观还原论的强势下为基于整体论的研究另辟蹊径,以平衡其风险。在此,首先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还原论是不是唯一合理的方法论?

在对作为科学方法论的还原论的辩护和批判中,存在论与认识论两个层面的表述往往相互纠缠。存在论表述关注“存在什么”,认识论表述则涉及“对于存在我们能知道些什么”。在作出了这种区分之后,我们可以看到,还原论特别是强微观还原论所使用的是一种认识论与存在论相互推演的双向辩护策略,正是这种循环论证使还原论似乎成为唯一合理而有效的方法论。

第一条辩护路线是从作为认识成果的知识体系出发的上行路线,即将认识论层面由还原论所获得的知识体系加以形而上学的提升,使其转化为存在论意义上可还原的世界图景。尽管这是一种循环论证,但大多数当代科学家的基本形而上学主张却是由此生成的。在由知识体系外推的世界图景中,艾里斯( George F. R. Ellis) 提出的“因果关系的层级结构”[2 ] 颇具代表性(见图1)

 

形而上学    伦理学

宇宙学      社会学

天文学      心理学

地质学      生理学

材料学      生物化学

 

化学

物理学

粒子物理学

“万有理论”

形而上学

1  因果关系的层级结构

 

尽管这种层级结构实际上过于简化甚至相当不严谨,但很多科学家依然相信,这种对知识体系的分类和排序实际上暗示了还原论方法的合理性,即较高层级所发生的现象可以用低一级的原因加以解释,并可追溯到“万有理论”( t heory ofeveryt hing) 。而且,十分耐人寻味的是,“形而上学”既是“万有理论”的基础,又是宇宙学的外推,其物理主义色彩可见一斑。显然,这幅倡导还原论的知识“路线图”,是在科学中已经建立起的还原论的知识体系的启示下构想出来的。艾里斯也承认,此结构已经超越了科学研究与实验的范畴而具有形而上学意味。

从存在论的意义上看,此层级结构昭示了三个世界的存在:其左边分支对应着物理世界(W1 ,即与物质相关的广义的物理世界) ,右边分支衍生出精神世界(W2) ,而此结构本身则可视为关于前两个世界的知识和观念,依照当代科学家(尤其是数理科学家) 对科学的理解,这些知识和观念最终可还原为抽象的规律,这些规律以数学实在的形式构成了一个思想客体的柏拉图世界(W3) 。与霍金齐名的牛津大学数学家彭罗斯便持有这种“世界观”:除了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柏拉图意味的绝对世界———其中包括基于抽象数学实在的真理等三类绝对的实在(其他两类是与真相交织且内在于物理理论的美和由精神世界决定的道德理念, 但他主要关注的是数学实在) [ 3 ]

值得指出的是,这种“世界观”与波普尔式多元论的三个世界的论点是不同的。波普尔的“世界3”强调的是作为人类精神产物的思想内容在产生与积淀过程中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既是可理解的也是人造的和可错的。彭罗斯等人的柏拉图世界(W3) 则更注重数学实在的合理性乃至真理性。依照彭罗斯的信念,柏拉图世界的数学真理规定物理世界的运行,精神世界与某种物理结构(如脑结构) 相关,而且数学真理在原则上不超出理性的范围。也就是说,W3 的地位是最高的,三个世界最终可还原为柏拉图世界中的数学真理,这些数学化的永恒实在兼具认识论与存在论双重内涵,它们与其说是人类的创造物,不如说是有待理性探索去发现的目标。

由此就产生了第二条辩护路线,即从数学真理这一永恒实在出发的下行路线:世界在本质上可归结为数学真理,因此,科学的任务就是沿着还原论的进路准确无误地揭示这些真理。显然,有两点是值得质疑的:其一,世界缘何在本质上可归结为数学真理? 其二,即便如此,能通过还原论找到这些真理吗? 或者说,我们何以判断是否找到了它们? 为此,必须对W3 作进一步的追问:如果像波普尔所说的那样,柏拉图主义超出了身心二元的范围,引出了三分世界(当然,波普尔的旨趣为多元论而非柏拉图主义) [4 ] ,那么,基于柏拉图主义的W3 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能还得回到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指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一个最完美的世界,而这个作为被造者的世界当然有其原因———那就是造物者( the creator) ,是他按照某种不变的模式(pat tern) 创造了万物[5 ] ;具体而言,我们的世界是某种模式的摹本,这个模式的基本内涵是数学型相(form) ———可通过理性加以认识的永恒不变的存在,并且创世不是无中生有地凭空创造,而是造物主用型相去规定“基体”(创世前已存在的混沌物) ,使世界成为包含四种元素(水、火、土、气) 、具有形状和可感性质的统一体的过程。透过这种创世说,似乎可以指出,彭罗斯等人的柏拉图世界(W3) 就是那个作为创世依据和永恒存在的模式,它也是伽利略希望解读的“自然之书”与牛顿试图把握的“自然律”,其内涵即凭借理性可以发现的数学真理。这种“世界观”又似乎为还原论提供了存在论预设和认识论策略:使世界成其为世界的真正的实在是其数学形式,它们规定了构成世界的要素及其性质,故只要找到作为终极实在的数学形式,就能揭示世界的本质属性。由此,人们似乎可以进一步主张各种形式的还原论,如“任何现象都可以用微观的物理规律大致地加以解释”、“任何可定义的过程都是可计算的”、“任何一个因果过程都在句法上可形式化”、“可以用部分解释整体”,等等。然而,所有这一切如果不是猜测,则都隐性地建立在创世和造物主之类的“合理性假定”之上,即便真有所谓创世,由于我们不是造物主,分不清模式和摹本,前面提出的两点质疑依然无法消除。

通过对还原论的双向辩护策略的解构,可以看到:尽管它们试图表明,还原论是一种理所当然乃至唯一合理的方法论,但不论是从认识论到存在论的上行路线,还是从存在论到认识论的下行路线,要么基于含混的知识外推,要么建立在看似合理实则武断的存在论假定之上。换言之,如果不诉诸全知全能的造物主,还原论者并不能证明其自身是唯一合理的方法论。

超越表征主义的认识论

我们主张还原论不是唯一合理的方法论,这一结论对于整体论也是相似的。正如同: (a)“鉴于世界是可还原的,故只能用还原论来认识世界”不成立; ( b)“鉴于世界是整体性的,故只能用整体论来认识世界”也不应成立。尽管(a) (b) [特别是(b) ]在逻辑上似乎相当合理,但我们依然要拒绝这种含混的语言游戏的诱惑,因为科学的实践目标并非语言或符号的游戏可以概括,也不是去复现造物主据以创世的模式。在前面关于还原论的双向辩护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如果仅仅拘泥于语言和符号层面,存在论与认识论的鸿沟其实是难以跨越的。就是因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很多整体论者倾向于从存在论推演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独断性理路,冀图以整体论完全替代还原论,而其出发点则是表征主义的认识论以及作为其具体表现的理论优位的科学观。

表征主义的认识论和理论优位的科学观可上溯至西方哲学的源头,其大意强调,科学理论可以获得对世界的表征,但世界又独立于我们对它的表征。科学被视为寻求理论知识以表征自然的事业,其宗旨为描摹、映照和反映独立于主体而存在的世界的真实面貌。但由此却在存在论与认识论之间产生了一系列难以逾越的鸿沟,即在认识主体与研究对象的分立、世界与我们对它的表征的分立、理论知识与知识应用的分立等二元分立之下,如何抵达那些假定与表征相符合的事物? 何以检验作为表征的理论知识是否精确地反映了被表征的事物? 又怎样赋予知识应用以合法性? 逻辑经验主义曾经企图诉诸经验观察对理论表征加以独立检验,进而提高其逼真度,推动科学知识的进步。而观察渗透理论的论点和杜恒—蒯因论点的提出,不仅通过解构观察语言的中立性和经验证据对理论知识的充分决定性而动摇了理论优位的科学观,还迫使人们从形而上学层面进一步反思表征主义的认识论的局限性。

表征主义的认识论实质上是服务于抽象的大写主体———如柏拉图主义的造物主———的认识论,它暗示了还原论的两个基本形而上学预设: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和构成性的实体实在论。表征主义的认识论将科学活动抽象为纯粹的认知主体对超越性绝对存在的镜像式知识表征。由此,抽象的大写的主体取代了复数的小写的人———视域不同、视角各异的科学活动的参与者,而原本人存在于其中且随情境而变化的世界,被纯化为独立于主体存在的具有唯一性的本质的世界。在表征主义的认识论和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的双重架构下,尽管人并未因上升为大写主体而成为具有超越透视能力的造物主,却被赋予像上帝那样站在世界之外观察而不介入世界的姿态,求知的任务随之被框定为表征实在的本性,以使知识符合永恒存在的本质世界或再现造物主创世的设计与模式。这种隐藏着“上帝之眼”的认识论- 存在论架构实质上是基于空间隐喻的,进而暗示了视线在空间上渐次移动的方向性和层次性,不仅使作为超越性存在的世界在主体视觉空间中投射为在场的实体,还先验地赋予此实体化了的世界以可分割的空间性,令其呈现为若干部分和层次中具有固有属性的次级实体的集合,由此在形而上学层面形成了与还原论相契合的构成性的实体实在论。

正是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和构成性的实体实在论,使还原论未受质疑地成为默认的科学方法论,甚至进一步导致了具有独断论意味的强微观还原论思想。这种思想将由对世界的构成性及相关属性的探究而获得的还原论的理论知识体系等同于对世界的本质的唯一表征。但耐人寻味的是,这些表征的内涵和形式实际上是在不断变化的,从柏拉图和开普勒的多面体到牛顿和拉普拉斯的钟表宇宙,再到生物信息学、人工生命和量子计算理论昭示的“计算主义”和“宇宙计算机”,如此众多的表征显然很难证明其唯一性,它们与其说是对存在的表征,不如说是关于存在的隐喻。例如,依照计算主义的观点,整个世界都是由算法控制,并按算法所规定的规则演化,甚至在终极的意义上承诺“实在的本质为计算”之类的存在论命题,但这样的承诺不过是关于世界的一种非排他性隐喻。表征主义的症结在于,一旦将基于知觉和经验的知识观念不恰当地上升为被知觉与被经验的事物的不变的本质,就很容易导致形而上学的独断。

实际上,人的认识活动并非表征主义所暗示的那样可以简化为词与物的映射关系,其本质是人与世界的相互作用,为此,我们应该引入一种内在关系论的认识论以克服表征主义认识论的局限。只有当在世界之中的人与各种物质性力量发生内在相互作用(int ra2action) ,才能跨越存在论与认识论的鸿沟,使认识对象定位为可通过相互作用加以理解和操控的现象,而不仅仅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绝对实在或数学真理。在内在关系论的认识论看来,认识是通过内在关系而深入到所知对象之中的过程,也是一个包括人在内的各种作用者通过复杂的作用相互型塑的过程。反过来看,当人们认为他认识到了什么时,实际上是指他能够或者可能与认识的对象发生某种内在相互作用,而所谓知识实际上是认识对象涉及的各种相互关系的知识。对此,马克思早就从实践的范畴出发,指出认识过程是人的实践过程的内在组成部分,包括主体改变客体并使其转化为人的力量等应有之义。近30 年来,科学哲学、技术哲学和科学与技术研究( Science and TechnologySt udies) 所提供的分析、批判和描述表明,技术性已经成为自然科学的内在维度,科学活动的本质并非如自然之镜一般被动地反映现成呈现的世界,科学的实际目标不仅仅是透过理论知识领悟形而上学的真理,而是在仪器与工具(包括计算工具) 所允许的水平上介入自然、影响自然。对于行动的无限可能性而言,我们的知识总是显得不足,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以说,科学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说是一个以正确表征抽象真理为首要目标的纯认知活动,毋宁说是处于不确定状态的人不懈地为寻求相对确定性而发展出的人类有限知行体系。

如果从内在关系论的认识论出发,就可以看到,表征主义的认识论所追求的抽象的理论表征乃至形而上学真理不应该是认识的目标,而应该使其服务于认识———即将它们视为认识的脚手架和工具。对于整体论者而言,不应仅仅诉诸形而上学———抽象地主张世界本质的整体性及永恒秩序,也不应满足于站在世界之外解释世界,而应该致力于设计基于整体论方法的实验,使我们能够与研究对象发生某种内在的相互作用,唯其如此,才可能建立和发展有效的整体论知行体系。不论是何种整体论的知行体系,都应该引入实验方法,否则我们只能研究整体论哲学而不可能发展整体论科学。内在关系论的认识论与表征主义认识论的根本不同在于,它不再强调抽象的理论表征,因而理论与其说是认识的目的,不如说是认识的中介。不论是基于还原论还是整体论的知识体系,都应该用是否能引入内在相互作用而影响研究对象来检验其有效性,而且有效性本身并不意味着该知行体系可以上升为形而上学的绝对存在。这样一来,既可以有效地避免相对主义,又能以对形而上学的拒斥防止独断论。

从还原论走向整体论之路

通过前面两节的讨论,我们看到,还原论并不是唯一合理的方法论,整体论作为一种方法也不应诉诸某种形而上学的优越性,而应以其所引入的内在相互作用的有效性开拓其知行体系。这里,我们要强调的是经验的有效性是建构整体论的知行体系的首要策略。我们认为,不论是在方法论层面还是在知行体系方面,整体论的发展不可能与还原论及其既有知行体系相隔绝,至少,还原论所遭遇的困境已经为整体论的发展提供了生长点,这也是由科学研究策略中固有的机会主义所决定的。因此,比较现实的策略是从还原论的困境出发走向整体论。

那么,如何从还原论的困境出发走向整体论呢? 毋庸置疑,还原论所必然遭遇的困境是,对构成性的实体的探究并不能替代对世界复杂过程的理解,对部分与层次的理解也不可完全拼接为对整体性的把握。不论是强微观还原论还是所谓还原论的整体论,都不仅没有改变这些事实,反而促使人们为克服其必然困境而寻求旨在理解整体性的整体论。可行之道应为,从当代科学实践出发,寻求对还原论的基本形而上学预设的超越,其具体路径包括以下方面:

其一,从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走向现象论的参与存在论。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是还原论的形而上学预设之一。然而,人显然不能像上帝那样站在世界之外透视世界,所谓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不过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想象。作为认识对象的存在从来就不是等待人去发现的现成的存在,而是在具体的实验和观察中呈现出的可以感知、描述和操控的现象;不是抽象和纯粹的自然,而是人参与其中的人化自然。在包括基于还原论的科学在内的科学实践中,所谓直接面对和表征独立于主体的外在存在,不过是一种理想化的主张或自我合法性证明,如果将其视为事实,有可能导致强还原论和科学主义之类的独断论。海森伯对量子世界的不确定性关系的诠释表明,测量活动本身会对被测量对象产生干扰,观测仪器与测量对象间的互动使两者不可分割;即我们只能在特定的情境、视域和视角下,通过对现象的作用去把握现象,我们的参与影响到了现象本身。人存在于具体的现象世界之中,我们所面对的世界都是我们置身其中、参与其中的世界,都是与情境、视域、视角相关的现象世界。因此,即便我们希望获得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也只能先通过情境、视域、视角的转换而获得各种可解释的现象世界,再力图将这些“存在的碎片”缝合起来。

其二,从构成性的实体实在论走向生成性的关系实在论。表征主义的认识论所暗示的构成性的实体实在论是还原论的另一个基本形而上学预设。从内在关系论的认识论和现象论的参与存在论出发,我们看到,作为认识对象的现象是在人与世界的互动关系中生成的,因此,由这些现象所呈现出的实在首先是生成性的关系实在。论及关系,常识(一般为宏观机械世界中的经验) 认为有关系必有关系者,具体的关系者如实体及其属性至少在时序上与具体的关系同时发生;而在一般系统论中,对关系而言,作为关系者的要素实体或子系统及其属性似乎也是必不可少的。但在量子力学中,互补原理指出,对某些属性的测量会同时排除对另一属性的测量,尽管后者对描述另一种关系同样重要,如微观粒子的波粒二相性;这一方面说明实体和属性是通过关系显现的,但同时也消解了实体及其属性的本质性或根本性。这一点在量子纠缠( quant um entanglement ) 中更为显著,EPR 实验表明,若将两个以上的粒子组成的系统中的每个粒子视为子系统,它们有可能相互关联而不可分离。据此,若坚持子系统及其属性的实在性,就会认为量子力学因无法克服某种认识论与本体论的鸿沟而不完备,但若将关系放在优先的地位,将关系者及其属性视为非先决性的或非必然性的,则又是自洽的。对于整体论而言,优先考虑关系意味着构成性的实体及其属性是在具体的关系中生成的,由此使我们可以借助构成性实体去认识整体,但又不将其固定化,而保持更灵活的认识策略,这也是东方思维的一个特点。

在这两个形而上学的超越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引出从还原论走向整体论的方法论原则: (1)互补方法论原则。这一原则主张,不是简单地否定既有的还原论科学的成就,而是从认识整体性的需要出发,强化整体认识的维度,以此避免孤立地从部分属性理解整体现象的单一认识路径。以生命科学为例,互补方法论原则主张,在基因组、蛋白质组等微观还原论研究路径之外,应该同等地重视对整个细胞、生命体、种群乃至整个生态环境的整体现象的研究,而不是简单地以前者说明后者。对此,帕斯卡早就提出过如何处理部分与整体关系的原则:不认识整体就不可能认识部分,同样,不特别地认识各个部分也不可能认识整体。在科学史上,很多认识的深入都是还原论与整体论进路的互补促成的。例如,在有关肌肉收缩机理的研究中,对肌肉细胞中的化学物质的研究和对肌肉细胞整体机制的研究共同深化了人们对此问题的认识。(2) 超越层次与领域的原则。这一原则一方面承认还原论科学的既有成就有其合理性,另一方面又不将其所揭示的认识层次和领域绝对化。对此,刘华杰所提出的“逾层凌域”[6 ] 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我们只是将还原论科学所揭示的层次仅仅作为科学探究的脚手架,就不会再拘泥于对所谓“最基础的层次”、“最基本的原因”及自下而上的因果链的寻求,而会通过对各种层级内、层级间以及从整体到部分等自上而下的关系的研究突破还原论的局限性。这种方法或许不是理想或纯粹的整体论,但不失为可行之道。同样,整体论也应该突破由领域的划分而带来的局限性。对领域的超越不仅提倡跨学科研究,还主张突破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强调主体的参与,重视认识过程中的主体际性与视域的融合。例如,包括一般系统论在内的很多整体论研究预设的存在论立场依然是本质主义的外在存在论,特别是一些社会系统科学研究所预设的“客观”的旁观者视角很容易产生误导。正是为了克服这一局限,管理学家阿可夫(R. Ackoff ) 提出了“交互式规划”,认为社会系统科学的客观性只能通过具有不同价值观的个体团组之间的交互作用加以逼近。[ 7 ] (3) 重视关系与过程的原则。鉴于还原论重实体轻关系和过程的弊端,整体论方法应该强调对关系与过程的研究,即主张关系优于关系者,过程优于属性。从关系与过程的角度来看,还原论科学所关注的实体不过是对关系与过程某种局域化和静态化的处理,提倡整体论首先要恢复被实体化所遮盖了的关系和过程。具体而言,就是将实体复原为异质性的关系与动态过程,也就是说应该将实体视为导致整体性的关系与过程的结果,而不是将关系与过程视为实体的属性的外推,只有这样,才可能获得对整体的认识。

在从还原论走向整体论的现实过程中,涉及一个如何处理两者关系的问题。为此,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呢? 我们认为,提倡整体论,并不意味着可以不加反思地排斥还原论方法及其知行体系,或无原则接受所有整体论的思想方法及其知行体系。在谈到简单性时,现代哲学家怀特海曾经指出了一条方法论原则:“寻找简单性并怀疑它!”如果我们将这条方法论原则用于整体论,就成为:“寻求整体论并怀疑它!”任何被认为或自诩为科学的知行体系都有辩护的权利和接受质疑的义务。常见的一种辩护策略是普特南对科学实在的奇迹论辩护:如果说科学理论所指称的实在子虚乌有,那么现代科技就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同样也可以反诘:如果中医是伪科学,那么它在至少两千年中所体现出来的有效性如何解释? 谈到质疑,必须注意的是:一方面,任何人类的有限知行体系原则上是可错的,但是像现代科学这样的知行体系,已经建立起了复杂而庞大的知识网络、行动网络乃至信念网络,因而具有极大自我调节能力,要想从根本上动摇其理论根基,或者从外围引入根本性的创新,绝非易事,这可能是民间科学不太容易认识到或不太愿意承认的;另一方面,传统的知行体系也不可回避批判性的质疑,传统不等于可以不假思索地接受的真理。今天有人大力提倡东方思维和整体论科学革命固然不错,但对待整体论和还原论不应该是简单的支持和反对,而应该从这种开放性的原则出发,才不至于使得对整体论的提倡沦为一种简单的宣传。十分推崇中国传统思想的李约瑟在这方面堪称典范。他在肯定阴阳五行思想甚至谅解沈括因为受其制约而错失发现置换反应的良机的同时,也曾经尖锐地指出:“像五行论这种以一概全型的理论,由于长期被人毫无批评地接受,结果使这些化学现象,迟迟不能获得正确的解释,这种情形究竟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那才是我们所要追究的问题。在这一点上就难为那些理论洗脱了。”[8 ] 出现此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在于对观念性的理论的神圣化,结果导致了以鲜活的现象比附具有无限解释力的理论,而不是从行动的效果反观知识的有限性并寻求更佳的可实现性。这种刻舟求剑、削足适履的做法所导致的思想惰性无疑是值得反省的。论及作为中医经典的《内经》,也有人指出,它实际上源于思辨哲学与临床医学的糅合[9 ] ,且不论这种评价是否得当,对其提出质疑原则上也是可以的。

 

【参考文献】

[1] 斯蒂芬·罗思曼. 还原论的局限——来自活细胞的训诫[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6237.
[2] Barrow , D. J . etc. Science and Ultimate Reality : Quantum Theory , Cosmology , and Complexity [M].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 , 2004. 634.
[3] Penrose , R. The Road to Reality : A Complete Gui de to the L aws of the Universe [M]. Jonathan Cape , London ,2006. 102721029.
[4] 波普尔. 科学知识进化论———波普尔科学哲学选集[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364.
[5] 柏拉图. 蒂迈欧篇[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19222.
[6] 刘华杰. 以科学的名义[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 19.
[7] 参见迈克尔·C ·杰克逊. 系统思考———适于管理者的创造性整体思考[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512172.
[8] 李约瑟. 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M].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 337.
[9] 参见区成结. 当中医遇上西医:历史与省思[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 30233.

 

(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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