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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思书再探讨――兼论《大学》作于子思
 

子思之学为《荀子》、《韩非子》等先秦古籍所论说,当为战国初年的重要儒家学派。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子思其人其书一直倍受冷落。谁也不会料到,上世纪末以来,随着郭店楚墓竹简的出土和公布,子思学派又成为当今的显学。

研究子思学派,我们当然首先要了解子思著作。但不无遗憾的是,当今学者对子思著作在历史上的流传情况所知甚少,甚至误解多多。例如,人们多以为南宋以前流传的《子思子》七卷就是《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子思》二十三篇。对此,拙著《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中《〈中庸〉·〈子思〉·〈子思子〉》一章已经指出,从先秦至南宋,子思名下的这部著作先后出现过三种传本,分别代表其演变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先秦至刘向校书前的《中庸》四十九或四十七篇,是为祖本;第二阶段为《汉志》所著录的“《子思》二十三篇”,是为新编本;第三阶段为《隋志》和《唐志》所著录的《子思子》七卷,是为重辑本。本文希望在此基础上对子思书作进一步的探讨。

一,子思书中的子思所记孔子言论

古人不象现代人这样讲究著作权,即使以某某命名的典籍,其实并不出自一人之手,也不成于一时,甚至也不代表一人之思想。子思书的情况正是如此。其原书(这里主要指祖本和新编本)中的文献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子思所即孔子言论,二是子思本人著作,三是弟子所记子思言论。

笔者多次著文指出,原本《中庸》(即今本《中庸》以孔子语单独成章的部分)、《缁衣》、《表记》、《坊记》四篇属于子思所记孔子言论一类。除此之外,我们是否还能见到其他这类文献呢?回答是肯定的。窃以为,郭店楚简《穷达以时》正是子思所记孔子言论,乃子思书佚篇。

竹简整理者已经指出,《穷达以时》篇的内容见于《荀子·宥坐》、《孔子家语·在厄》、《韩诗外传》卷七和《说苑·杂言》。我以为,搞清《穷达以时》和这些典籍的关系,是判断其文献性质的前提。今取而比观,各本内容虽较一致,但文字多有参差,而与《穷达以时》最为接近的是《说苑》。李零先生将《穷达以时》据原竹简墨丁分为两章。[1]如作进一步分析即可发现,此两章又各包含两个部分,即议论的部分和史实的部分。第一章先议论后史实,第二章先史实和议论。据此,我们可把全文分为四小段,并逐段和《说苑》比较如下:

1.《穷达以时》: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

《说苑》:故夫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众矣,岂独丘哉!贤不肖者才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有其才不遇其时,虽才不用,苟遇其时,何难之有!

2.《穷达以时》:舜耕于历山,陶埏于河浒,立而为天子,遇尧也。邵繇衣胎盖,冒絰蒙巾,释板筑而佐天子,遇武丁也。吕望为臧棘津,战监门来地,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举而为天子师,遇文王也。管夷吾拘繇束缚,释械柙而为诸侯相,遇齐桓也。百里转鬻五羊,为伯牧牛,释板筑而为朝卿,遇秦穆。

《说苑》:故舜耕历山而逃于河畔,立为天子则其遇尧也。傅说负壤土、释板筑,而立佐天子,则其遇武丁也。伊尹,有莘氏媵臣也,负鼎俎调五味而佐天子,则其遇成汤也。吕望行年五十卖食于棘津,行年七十屠牛朝歌,行年九十为天子师,则其遇文王也。管夷吾束缚胶目,居槛车中,自车中起为仲父,则其遇齐桓公也。百里奚自卖取五羊皮,伯氏牧羊以为卿大夫,则其遇秦穆公也。

3.《穷达以时》:孙叔三射恒思少司马,出而为令尹,遇楚庄也。初韬晦,后扬名,非其德加。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衰也。骥厄张山,骐塞于邵来,非无体状也,穷四海,致千里,遇造故也。

《说苑》:沈尹名闻天下,以为令尹,而让孙叔敖,则其遇楚庄王也。伍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益衰也,前遇阖庐,后遇夫差也。夫骥厄罢盐车,非无骥状也,夫世莫能知也;使骥得王良、造父,骥无千里之足乎?

4.《穷达以时》:遇不遇,天也。动非为达也,故穷而不〔困[2]。隐非〕为名也,故莫之知而不吝。〔芝兰生于深林[3]〕,〔非为[4]无人〕嗅而不芳。无茖堇,逾宝山,石不为〔开,非以其〕善负己也。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听之弋母。缁白不厘,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

《说苑》:芝兰生深林,非为无人而不香。故学者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也,忧而不衰也,此知祸福之始而心不惑也,圣人之深念独知独见。……故君子疾学修身端行,以须其时也。

通过上述比较可以发现,《穷达以时》和《说苑》之间,不但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文字表达方面,都是相当一致的,而记述史实的部分尤为接近。这个情况在《穷达以时》之外的各本之间,也是存在的。这表明,《穷达以时》和各本有关记载的史料性质是相同的。既然各本的相关记载为孔子向子路阐述自己对陈蔡之厄的看法,那么,就可以肯定《穷达以时》也出自孔子之口。

无庸讳言,有些学者虽然承认《穷达以时》的内容见于《说苑》等书,而在后者中为孔子之语,但对这段孔子语的真实性,仍心存疑虑。其实,这段孔子语我们本可证之以《论语》的,而《论语》是人们所公认的最可靠的孔子文献。《穷达以时》劈头便说:“有天有人,天人有分。”这种天人相对的观念,我们可以在《论语》中读到:“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孔子关于天、命的言论,《论语》中更是俯拾可得,如: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宪问》)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5](《颜渊》)

这里的“天”、“命”和《穷达以时》、《说苑》等中的“天”、“命”、“时”、“世”的意义是一样的,都是指一种外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死生有命”一语,几乎与《说苑》中的“死生者命也”完全相同。关于“君子敦于反己”,用《论语》中孔子的说法便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

这样一来,郭店简中的这篇记述孔子之语的《穷达以时》又出自何种文献、为何人所记呢?愚见以为,此篇当为子思所记,出自子思书。

一方面,这篇竹书的字体和形制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关于出土竹简字体、形制与文献性质、篇卷之间的关系,李零先生提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意见:“我们分析简文是否属于同一类,首先是靠字体和形制,而不是内容。学者说某篇与某篇属于同一篇或同一卷,常常是从内容判断,或虽顾及形制,但不问字体,这样的判断是没有根据的。”[6]他根据郭店楚简的字体和形制将各篇竹书分为五类,其中“第二种字体”包括四篇,即《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和《穷达以时》。我个人认为,这四篇文献性质相同,皆出自子思书,分属子思书的三大类。其中,《缁衣》和《穷达以时》为子思所记孔子言论,《五行》为子思著作[7],《鲁穆公问子思》为弟子所记子思言论。

另一方面,子思本人的思想深受《穷达以时》的影响。根据笔者新近的研究,《淮南子·缪称训》主体部分,正是子思书佚篇《累德》[8]。意味深长的是,我们在这篇子思书佚文中可以读到下列两段文字:

功名遂成,天也;循理受顺,人也。太公望、周公旦,天非为武王造之也;崇侯、恶来,天非为纣生之也;有其世,有其人也。

人无能作也,有能为也;有能为也,而无能成也。人之为,天成之。终身为善,非天不行;终身为不善,非天不亡。故善否,我也;祸福,非我也。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性者,所受于天也;命者,所遭于时也。有其材,不遇其世,天也。太公何力,比干何罪,循性而行指,或害或利。求之有道,得之在命。故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不忍为非,而未能必免其祸。

不需多作解释,这两段文字的内容与《穷达以时》完全是一脉相承的。更令人回味无穷的是,这两段文字出自以积善累德为主题的《累德》篇,而根据《荀子》、《说苑》、《韩诗外传》、《家语》,见于《穷达以时》那些言论,是孔子针对子路“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隐也”的质问而发。根据《说苑》等提供的背景,我们可以说同《累德》的上述两段文字一样,《穷达以时》也是在讨论“累德积义怀美行”和命运际遇之间的关系。总之,子思在自己的著作中进一步阐述《穷达以时》之思想,可为《穷达以时》为子思所记、并出自子思书之佐证。

子思曾对鲁穆公说:“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正其辞,然犹不失其意焉。”(《孔丛子·公仪》)具体到《穷达以时》,是子思“亲闻之”于孔子,还是“闻之于人者”呢?对此我们已经很难判断了。无论如何,其议论部分与《说苑》等书有一些差异,总体记述也不如《说苑》等书完整、详细。

从本文第四部分看,除了原本《中庸》等四篇和《穷达以时》外,古籍中还保留了一些子思书中子思所记孔子言论的佚文。

二,子思书中的子思著作

笔者曾经指出,《天命》(今本《中庸》中以孔子语成章以外的部分)、简帛本《五行》原为子思书中的子思著作一类[9]。如上文所提到,笔者最近发现,《淮南子·缪称训》主体部分正是子思书佚篇《累德》。本篇是一篇前后一贯、主题明确的论文,故亦属此类。[10]

这里所要着重论证的,是《大学》亦作于子思,为子思书佚篇。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笔者多次著文指出《大学》一书作于子思门人。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主要由于笔者发现此书和《中庸》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就思想、概念等方面看,二者简直如出一辙。又见《汉书·艺文志》著录《中庸说》二篇,遂以为《大学》就是《中庸说》,为阐释《中庸》而作,这也是笔者将《大学》改编为上下两篇的最初原因。既然《大学》为阐释《中庸》而作,那么自然就推测其作者为子思门人[11]。但是,笔者后来在进一步研究《中庸》的成书时发现,今本《中庸》基本上由两部分组成,以孔子语单独成章的部分为本来的《中庸》,另一部分为子思的一篇佚文,可名之曰《天命》[12]。值得重视的是,《大学》与今本《中庸》的密切关系恰恰存在于《天命》部分,这样就完全排除了其为阐释《中庸》而作的可能性,也极大地动摇了笔者将《大学》分为上下两篇的基础。

那么,《大学》到底作于何人呢?我以为,它与《天命》之间的密切关系仍然是我们考虑问题的立足点。对此,笔者虽在旧作中已经讨论甚详,但认为仍有必要补充新的证据。

我们知道,仁义和利的对立,早已成为人们所公认的观念,而儒家重义轻利,自孔子已然。但是,在子思书中,子思对义利关系别有一番解释:

孟轲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轲曰:“君子之教民者,亦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子思曰:“仁义者,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乐为诈。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文献通考》卷二百八、《郡斋读书志》卷二所引)

此事又见于《孔丛子·杂训》,文字稍异。这种以仁义为利,甚至为“利之大者也”的见解的确是非常独特的。无独有偶,类似的看法又见于《大学》:

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朱子本传之十章)

彼处论“牧民之道”,此处论为国;彼处云“上不仁,则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乐为诈”,此处云“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尤其是彼处言“仁义者,固所以利之也”、“此皆利之大者”,而此处屡言“此谓国不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何其相似!

一种独特的见解为同时代的两部作品所共载是不能简单地用“偶然”来解释的,而两部作品是在十分相似的语境中讨论这种独特见解,这怎能不让人作进一步的联想呢?

种种迹象表明,《大学》的作者极有可能就是子思本人。

其实,子思作《大学》之说古已有之。明代丰坊曾说家藏魏三字石经《大学》榻本,有虞松《校刻石经表》引贾逵说:“孔伋居于宋,惧先圣之学不明,而帝王之道坠,故作《大学》以经之,《中庸》以纬之。”[13]对于这条记载,后人多有怀疑。如吴应宾说:

《石经大学》非真石经也。谓“魏政和中诏诸儒虞松等考正五经,卫邯郸淳钟会等以古文小篆八分刻之于石。始行《礼记》,而《大学》、《中庸》传焉。”按,魏未尝有政和之年号。瞿言立言:“魏者,伪也。魏无政和而言政和,正是子虞之谓也。”[14]

看来,怀疑的主要理由是“政和”之年号。窃以为,“魏无政和而言政和”,实属低级错误。照理说,如果《石经大学》为伪造,那么造假者当处心积虑,尽量避免露出马脚,至少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故“政和”或系“太和”之类的笔误。据查《晋书》,虞松确实为魏晋时人,魏武帝时曾任中书令,完全有可能在魏时应诏考经。

据黄以周《子思子·内篇》卷一说,早在丰坊以前,“如《学斋占毕纂》、《古小学讲义》、《三经见圣编》、《樗斋漫录》等书皆以《大学》为子思作,则其说固不自坊始也。”其中,《三经见圣编》甚至认为《大学》与《中庸》原为一篇,乃《中庸》之后小半。另据冯友兰先生说:“《大学》,……王柏以为系子思作。”[15]这说明,子思作《大学》之说,在宋明时期还是相当流行的。

可见,《大学》作于子思,在历史上并非孤证独说,实乃自汉至宋明时期之成说。这让笔者进一步相信《大学》的确出自子思手笔,本属子思书中的一篇。

至于朱子将《大学》分为经传两部分,并认为“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的说法,笔者在旧作中已经有所批评,并指出被朱子当作经的部分实为全篇之纲要[16]。《大学》一篇的思想气质同曾子一系相差甚远,不可能作于曾子一系(子思虽曾从学于曾子,但已独立门户,甚异于曾子)。

三,子思书中的弟子所记子思言论

子思门人所记子思言行,或属于子思书,或散见于其他典籍,这正如孔子门人所记孔子言行或见于《论语》,或散见于群书。

宋代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八和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皆征引了《子思子》中孟轲向子思请教“牧民之道何先”一段文字:

孟轲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轲曰:“君子之教民者,亦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子思曰:“仁义者,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乐为诈。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

对于这段记载,笔者原以为是《子思子》取自《孔丛子》[17]。后来发现,两书有明显的异文,有不同的文献来源,并非《子思子》引自《孔丛子》[18]。这段史料记述了子思与其弟子孟轲的对话,而《文献通考》和《郡斋读书志》皆称见于《子思子》,所以当属子思书中门人所记子思言论一类。

另外,郭店简《鲁穆公问子思》为鲁穆公和子思的对话,亦当为子思门人所记。如上所述,它的竹简形制和字体与《缁衣》、《五行》、《穷达以时》为同类,故它也应该属于子思书中的一篇。

我想,典籍中可能还有更多的这类史料等待着我们去鉴定,地下可能还有更多的这类简帛等待着我们去挖掘。

四,子思书之称谓

清人黄以周业已指出:“《汉·艺文志》‘《子思》二十三篇’,不名《子思子》。《子思子》之名自隋唐间始,故汉魏诸书引《子思子》语与唐马总《意林》同,而并曰《子思》,从旧名也。……其书唐代犹盛行,文史家、类书家所引或从旧名曰《子思》,或依新题曰《子思子》,此各家体例有不同也。北宋之初其书犹存,《太平御览》采取颇多,而倏称《子思》,倏称《子思子》。一部书中称谓错杂,岂其所引子思语别见于他书与?然检诸古籍,多目为《子思子》,则辑《御览》者人各异题,初无别于其间也。”[19]按照笔者的考证,七卷本《子思子》在梁朝时已经出现。在此之前,群书所引子思书,皆为二十三篇本《子思》,固然不会出现《子思子》其名。至于在此之后,群书征引子思书或称《子思》,或称《子思子》,虽然我们不能否认将晚出的《子思子》称为《子思》的可能性,但就一般情况下,不同的称谓,意味着不同的文献来源。也就是说,称《子思》者引自二十三篇本,称《子思子》者引自七卷本,并非象黄氏说的那样同为一书,只是“人各异题,初无别于其间也。”当然,称引《子思》者,不一定就见到二十三篇本其书,他们很可能只见到其佚文。

《子思》、《子思子》之别,对于我们研究子思学派的有关问题很有参考价值。例如,子思与其弟子孟轲(字子车)的交往,不但为《孔丛子》所记载,据《文献通考》和《郡斋读书志》,也见于七卷本《子思子》[20]。而王肃《圣证论》说:“《子思》书及《孔丛子》有孟子居”。所谓“《子思》书”,当指二十三篇本《子思》。这说明,子思和孟子车相见之事,不但为《孔丛子》和七卷本《子思子》所记载,也见于二十三篇本《子思》,当为信史。

既然将子思书命名为《子思》,那么其后的古书中所称引的“子思”,或为子思其人,或为子思其书,亦或兼此二义,当区别对待。例如《说苑·建本》载:

《子思》曰:“学所以益才也,砺所以鼓刃也。吾尝幽处而深思,不若学之速;吾尝跂而望,不若登高之博见。故顺风而呼,声不加疾而闻者众;登丘而指,臂不加长而见者远。故鱼乘于水,鸟乘于风,草木乘于时。”

有意思的是,此文又见于《荀子·劝学》和《大戴礼记》,而后者称其为“孔子曰”。《荀子》虽未明言其为孔子语,但称其为“君子曰”。依笔者的经验,包括《荀子》在内的许多古籍中的“君子曰”实为孔子之语。正如黄以周所说:“刘子政不引《荀子》及《戴记》而称为子思,是《荀》、《戴》所述皆出《子思子》,而《子思子》书中多引夫子语(和一般学者一样,黄氏没有区分《子思》与《子思子》的不同,故将子思书笼统地称为《子思子》――引者注),故《戴记》载此文上有‘孔子曰’三字。是则此言实出于夫子,而《子思子》述之也。”[21]看来,这段文字实为孔子语,而《说苑》称“《子思》曰”者,因其出自子思书也,故此“《子思》”乃指《子思》其书,非指子思其人。

另外,此文不见于专记孔子语的《表记》、《坊记》、《缁衣》以及原本《中庸》,故这可能意味着除了此四篇和郭店简中的《穷达以时》外,子思书中还有一些专记孔子语的篇章。

五,七卷本《子思子》之价值

七卷本《子思子》的意义十分重要,非后来汪晫乃至黄以周所辑录的《子思子》所能相比。《后汉书·王良转》李贤注明确地说“同言而信”一段引自《子思子·累德篇》,这说明七卷本《子思子》含有《累德》一篇。由这种现象可以推测,群书中大量引自《子思子》的片段,也有相当的部分来自七卷本中没有流传下来的各篇。换言之,七卷本除了《累德篇》以及流传下来的《中庸》、《表记》、《坊记》、《缁衣》诸篇外,还含有若干后来亡佚的篇章。

由这种情况看,作为重辑本的《子思子》七卷,保存了大量本属二十三篇本的内容。甚至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即它也可能是重编本,是在二十三篇本的基础上重编而成,基本保留了二十三篇本的材料。如果是这样话,它就不是辑录之作,更不是笔者曾推测的那样杂取《孟子》、《檀弓》、《孔丛子》等书中的有关史料而成。

不过,这只是一种推测而已。七卷本《子思子》到底是一部重辑本,还是一部重编本?或许只有靠将来可能出现的考古资料来证实了。

 

【注释】
[1] 见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第8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 “困”,李零先生原补作“怨”,今依《说苑》改。
[3] “深林”,李零先生原补作“幽谷”,今依《说苑》改。
[4] “为”,李零先生原补作“以”,今依《说苑》改。
[5] 此语子夏自称“商闻之矣”,当意味着闻之于孔子,这种情况在先秦儒籍中相当普遍。
[6] 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凡例》第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7] 说详拙著《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第二卷第三篇《〈五行〉考略》。
[8] 说详拙作:《〈淮南子·缪称训〉所见子思〈累德篇〉考》,《孔子研究》2003年第6期。
[9] 参见拙作:《从郭店竹简看先秦哲学发展脉络》,《光明日报》1999423;《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第二卷第三篇。
[10] 拙作:《〈淮南子·缪称训〉所见子思〈累德篇〉考》,《孔子研究》2003年第6期。
[11] 拙作:《〈大学〉新论――兼评新儒家的有关论述》,《新儒家评论》第二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
[12] 拙作:《〈中庸〉成书辨证》,《孔子研究》1995年第4期;《从郭店竹简看先秦哲学发展脉络》,《光明日报》1999423;《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13] 转引自蒋伯潜:《诸子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0页。
[14] 据张心澄《伪书通考》引《经义考》。
[15]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第437438页。
[16] 拙作:《〈大学〉新论――兼评新儒家的有关论述》,《新儒家评论》第二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
[17] 拙著:《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18419页。
[18] 拙作:《孟子车非孟子说――思孟关系考实》,《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3期。
[19] 黄以周:《子思子·序》。
[20] 说详拙作《孟子车非孟子说――思孟关系考实》,载《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3期。
[21] 黄以周辑:《子思子·外篇》卷六。

 

(原载《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4期。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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