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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庭珍“杜诗学”综论
   

朱庭珍(1841--1903),号筱园,云南石屏人,著有《筱园诗话》、《穆清堂诗钞》等文。由云龙《定庵诗话》、王增琪《诗缘樵说拾遗》、金武详《粟香四笔》、袁嘉谷《卧雪诗话》等对朱氏及其诗文颇有好评1。“石屏朱氏,代以诗名”2P196,朱庭珍“笃守家学,取法于杜”2】(P196虽无论杜专书,但在其著作中,对杜甫及其诗歌的评价和称引逾60则,居他评价的诸多诗人之首,见出他对杜甫的高度重视和尊崇。朱庭珍对杜诗的评点,大体是从“杜诗”阐释论、“学杜”方法论、“杜诗学”批评论三个方面展开,我们可循其文本细加把握。

一、朱庭珍“杜诗”阐释论

杜甫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自中唐伊始,有关杜甫及杜诗的评说推阐日益增多,降及宋代,杜诗研究蔚然成风,有“千家注杜”之称,元明而下,踵武不绝,逮至清代,对杜诗的接受更是达到高潮,周采泉《杜集书录》指出:仅清朝“全集校勘笺注类”即录有清人注本达27种之多,还远非清人注杜之全部,清代杜诗诠释盛况可见一斑3。历代诗家学者对杜诗或注、或评、或笺、或臆说、或心解、或镜铨……用力颇勤,继往开来,建构起“杜诗学”大厦。相比而言,朱庭珍不喜欢对杜诗作“小学”“语言学”的笺释文句,或“历史学”“社会学”的考证史事典故,辞章、考据等“知识考古”阐释方法非其所长,他认为仅对杜诗作注释是不够的,容易偏离杜诗艺术本质,“终莫能得其神髓”,故强调“学悟统一”。这种“回归诗学本体”,倡导“知行一致”的阐释方式,在整个杜诗阐释“经验”视野中是有一定特点的。

一、阐发杜诗“诗学”精义,建构诗法理论

杜甫没有专门的诗学论著,但“杜诗”中却内蕴有丰富的诗学原理。诗歌发展到杜甫手中,经过他的新创实践、推敲锤炼及经验总结,走向成熟。杜诗“句法”成为后世诗歌写作的经验参照和师法模板,亦是后代诗法批评准则和接受范式。纵观历代对杜诗所作的阐释,大致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意义的理解。这主要包括词语训释、典故引证、史实征引,目的是要对杜诗的社会功用、政教意义进行恢复,求得对杜诗的知识理解。如宋代较为著名的三家注,“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马交,昧于持择,其失也杂;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功,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4其它如“以史证诗、以诗证史”的《钱注杜诗》、朱鹤龄的《辑注杜工部集》、周篆《杜工部诗集集解》、张远《杜诗会粹》、顾宏《杜诗注解》、张甄陶《杜诗集评》、江浩然《杜诗集说》等亦同,阐释的重心均放在作者(杜甫)、文本(杜诗)及社会(杜诗生成语境)等层次上。二是心理的阐释。主要是以读者之心揣摩诗人之心,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感受杜诗,从而把握杜诗内在精髓。如金圣叹的《唱经堂杜诗解》、浦起龙的《读杜心解》、卢元昌的《杜诗阐》、黄生的《杜诗说》、陈式的《问斋杜意》、杨伦的《杜诗镜诠》、洪业的《杜诗引得》等,相对前此,阐释的重点在读者层面,强调读者主体性的发挥。如浦起龙说:“吾读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诠释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摄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闷闷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来,邂逅于无何有之乡,而吾之解出焉。”5当然,也有两相综合的,如主张“内注解意、外注引古”6的仇兆鳌《杜诗详注》等。朱庭珍对第一类“精于小学,疏于诗法”的诠释方式不以为然,他对杜诗的阐释侧重于第二方面,即在细读杜诗文本基础上,通过其自身生命体验、写作实践,撅发杜诗之“诗学”原理、精义,将之作为理论资源、文本典例进而建构起“诗法”理论体系。如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注杜者多致力于考辩李白生平经历和“李杜”交游友谊,如王嗣奭认为“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或聚焦于李白诗才及精神气骨,朱庭珍则体认到杜甫“寄李白”诗的另外一层旨意,杜甫称赞李白敏捷神妙之才,其实潜含着对李白诗歌汪洋恣肆、浪漫飘逸,不拘一格的“无定法”诗法要妙的认识。李诗以诗“无定法”名世,杜诗则以“句法”可依见传,朱氏糅合两者之长,《筱园诗话·卷一》指出:“诗也者,无定法而有定法者也。诗人一缕心精,蟠天际地,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笔落则风雨惊,篇成则鬼神泣,此岂有定法哉!”7P2327辨证地阐释了诗歌的创作原理——“有定法而无定法也”8

朱庭珍还从杜诗中体认和总结出“构思炼意”、“使事用典”等具体诗法。朱庭珍论创作“构思”时指出:“诗人构思之功,用心最苦。始则于熟中求生,继则于生中求熟,游于寥廓逍遥之区,归于虚明自在之域,工部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也。……”7】(P2346论“炼意”时又说:“诗人首重炼意,以此。惨淡经营于方寸之中,以思引意,以才辅意,以气行意,以笔宜意,使意发为词,词足达意,而意中意外,志隐跃其欲现,情悱恻其莫穷,斯言之有物,衷怀几若揭焉。故可以感动后人,以意逆志,虽地隔千里时阅百代,而心心相印如见其人,所谓‘言为心声’,‘人各有真’是也。”7】(P2404在《拟陆士衡<文赋>》也说:“首定意匠,次用心兵;剪裁结构,惨淡经营。文以载道,诗以言情。剂其离合,调其重轻。”9P398“意匠惨淡经营中”见于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杜诗详注》注:“《文赋》:意司契而为匠。《历代画品》:画有六法,五曰经营位置。古乐府:不知理何事,浅立经营中。”6】(P1150《杜臆》也指出“惨淡经营,又撰出良工心苦。”朱庭珍在他们的基础上做了具体阐释并加以发挥,辩证指出创作构思过程详状,及炼意法门,即如何处理作文之“思”“才”“气”“意”“笔”“词”“心”之间的主从关系和顺序安排,以致能更好地言志传情达意。朱氏对“意匠惨淡经营中”内蕴的作文“构思炼意”原理的阐发,见出他已领悟和把握住强调“句法”注重“锤炼”之杜诗精义,对后世“法杜”有导引先路之功。他论“用典之法”,说:“大抵用典之法,在融化剪裁,运古语若己出,毫无费力之痕,斯不受古人束缚矣……杜陵句云:‘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皆个中精诣也。学者详之。”7】(P2333不赘述。

二、从杜诗中体悟出“学问之道”,效法杜甫力以行之

元稹称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秦观评杜甫“集诸家之长……集诗文之大成”,通观杜诗可知杜甫知识面相当广,诗歌中涉及的天文地理、人情物理、社会时事、自然知识等很是博杂繁复。依此而言,则历代非有学之士莫能注之。的确,如钱谦益、朱鹤龄、仇兆鳌辈可谓是“学富三车”,能一一对杜诗“解典释义、阐精发微”,但也有被黄生批评的一些学力不够的好杜诗者,“读书既不多,又不能阙所不知,往往郢书燕说,甚者乃伪撰故事以实之。”以致“非求之太深,则失之过浅”,“文害辞,辞害意”;亦有遭杨伦、毕沅指责的“好以臆度,遂乃动涉讥刺”“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尺尺寸寸以求之”者,“寻章摘句”、“穿凿附会”、“失其全篇”。这些离开诗歌的艺术特质,过分夸大诗歌的社会功用的“释事忘义,附事见义”的过度诠释方式,均难能见杜诗之真面目,得杜诗之真精神。朱庭珍针对此弊,承继前人评说,融会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特别是严羽的“妙悟”理念,在精研杜诗基础上体认出“学悟一贯”之“学问之道”。朱庭珍在《筱园诗话·卷一》曾说:“不知学问之道,贵得其精英,弃其糟粕也。少陵云‘读书破万卷’,非谓学乎?‘下笔如有神’,非谓悟乎?味此二句,学与悟可一贯矣。”7】(P2328<思亭诗钞>序》曰:“自古以诗传者,至唐之少陵,宋之东坡,如山有泰岱,水有江海,雄视百代而不可几及者也。然少陵登衮州城楼、游历下亭诸篇……后人以为少作,谓未足尽二公之造诣。迨中年而各极其盛。及杜晚岁入蜀而诗益雄肆……读者叹观止矣。少陵自道所得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信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皆诗家所必不容少者,非艺苑千秋之鉴哉!……”9】(P402“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语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后世对此“注多论少”,如《杜诗详注》认为“言(甫)学优才敏,足以驰骋古今。”6】(P74朱庭珍在论严羽“妙悟”说时引此以为佐证,一方面驳斥了后世对严羽诗学思想的误解和贬抑,另一方面阐发了杜诗中内蕴的“学问之道”。朱氏主张“天分学力各半”,故他不单纯迷恋严羽“妙悟”论,而勖后进要象杜甫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惟有如此才不至于“言无物,转堕肤廓空滑恶习,终无药可医”。当然,以“学”为主,还应有“悟”,不使“饾饤书卷”“有类墨猪”。

周采泉对历代“注杜”有宏观把握,指出:“宋代重在辑佚和编年,元明重在选隽解律,清代重在集注批点,近代则重在论述分析。”周先生的概括是恰当的。在以“论述分析”见长的近代“注杜”学人中,朱庭珍应有一席之地。他的“学悟相合”“知行统一”治学思想受益于杜甫诗学思想颇多。从其“外游求学”“从军入幕”“以诗会友结社”“办学主讲”经历,及“发愤读古今书”,“以诗富家”“以诗安世”的行动可知,他确实象杜甫一样身体力行实践和诠释这一学问之道,这又是与众多“执着于书卷以学力见长”的注杜学者不同的。

二、朱庭珍“学杜”方法论

朱庭珍论杜诗的成就还在于他植根于前人论杜基础,审视前人论说,并结合自身“法杜”经验,为后世总结出许多“学杜”法诀,从而为后人把握杜甫,承传“杜诗学”指明了一条路径。

一、“学悟一贯”“参变相合”的学“杜”方法论

首先,朱庭珍批判式继承前人思想,认识到“杜诗”有“法”,把握住了“杜诗”之精华所在,从而解决了“学”杜什么的问题。朱庭珍指出:“盖五古须法汉、魏,及阮步兵、陶渊明、谢康乐、鲍明远、李、杜诸公,而参以太冲、宣城及王、孟、韦、柳四家,则高古清远,雄厚沉郁,均造其极,正变备于是矣。七古以杜、韩、苏三公为法,而参以太白、达夫、嘉州、东川、长吉及宋之六一、半山、山谷、剑南,金之遗山,明之青丘,皆有可采。挥洒凝练,整齐变化,备于以上各家。善取兼师,集众妙以自成一家可也。五律以杜为法,参以太白、襄阳、右丞、嘉州,已备其旨。七律以工部、右丞、义山为法,参以东川、嘉州、中山、牧之,须求高壮雄厚,不涉空腔,乃是方家正宗。中晚风调,放翁秀句,不宜贪学,恐易于谐俗,转难近古故也。惟拗体、吴体,宗杜须兼山谷,取其生造,于高老中时出瘦劲,以助姿峭。五排转宗老杜,参以义山,此外无可津涉。”7】(P2335朱氏探讨和总结了诗歌写作经验,一方面继承了杜甫“转益多师是吾师”(《戏为六绝句》)的诗学态度,也主张善取兼师,集众妙以自成一家;另一方面又细加审视,以严羽“熟参”理念为导向,立“高古雄厚沉郁”为创作标准,强调对诸家要有取有舍,是以明确了对体裁多(五古、七古、五律、七律、拗体、吴体、五排),题材广(山水诗、咏物诗、怀古诗、酬唱诗等)杜诗学习要领。

其次,朱庭珍充分肯定了“杜诗”可“法”,对于后世诗家,如韩愈、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陈简斋、陈无已、陆游、元遗山、高启、朱竹垞、二冯等识杜学杜之成败得失,朱氏眼光敏锐而精到,为后世借舟筏入杜室提供了参考。他在《论诗绝句五十首》中指出:“建章门户杳难穷,妙在神明变化中。千古问谁知杜法,昌黎以后有涪翁。”9】(P406“温李虽同究不同,玉溪饶有少陵风。可怜耳食争依傍,前误杨刘后二冯。”9】(P406“老杜门庭孰问津?后山高迈简斋新。效颦一例东施拙,得力还当让二陈。”9】(P406“半山师杜力坚凝,六一宗韩合并称。底事新城妄轩轾,独将微妙许庐陵。”9】(P406“笔卷云涛气雨风,遗山具体杜陵翁。力排东野西江体,似此论诗恐未公。”9】(P407“忽宗李杜忽苏韩,妙笔仙才两擅难。可惜青丘遭毁折,未能生面辟骚坛。”9】(P408“七古纵横乐府奇,豫章流派杜韩诗。稚威健笔心余匹,袁赵何堪并一时。”9】(P410朱庭珍评点诸家“法”杜得失,其主要思想来源于纪昀,说:“(纪文达公)又曰:‘李义山诗运意深曲,感事托讽,佳处往往逼杜,非飞卿所可比肩,细阅全集自知。宋代杨、刘诸公但袭其面目,堆跺组织,致招优人挦扯之诮。二冯亦但取其浮艳尖刻之词为宗,实不知其比兴深微,用意曲折,运笔生动沈著,别有安身立命之处。方虚谷谓学杜须从山谷、后山、简斋入手,是主江西派一主三宗之说,乃门户迂僻之见,决不可从。王荆公谓学杜须从义山入手,却是阅历有得之音。”7】(P2348清代论“诗人”重视诗家“主体性”地位,讲究胸襟怀抱,强调积理养气,以培植根柢为旨,诗家如叶燮、纪昀、沈德潜、何绍基等一以沿之。朱庭珍对之加以批判继承,品评得失,见解甚著,如:“半山学杜,而以简拔短炼变其沈郁飞动,各自成家”7】(P2329“竹垞诗……五律得力工部……五排亦得力于杜。其使事精确处,分寸切合,具见用书本领,亦他人所罕及。”7】(P2358“国初遗老如湖北杜茶村《变雅堂诗》,古体粗率颓唐,劣恶已甚,直门外汉耳;近体枯槁、粗硬、肤廓者,与前明闽诗郑继夫同病,皆不善学杜者也。佳作则颇有气骨,时诣老境。”7】(P2363

最后,在清楚了杜诗可学、学杜什么与何以学杜的基础上,朱庭珍进一步强调“参悟因革”,提出了“学而主变”“别铸真我”的学杜方法。“学”“悟”结合思想,是朱庭珍学杜法杜经验的深层提炼和精致概括,在其诗论视野中升格为一种“学问”之道;另朱庭珍取“严羽”说,主“妙悟”,讲“参变”,为杜诗传承注入了生命气息。朱庭珍非常讲究“参”,前面例举可为佐证,另如:“人所易言,娓娓而道之处,彼不经意而平铺直叙,我转难言之,惨淡经营,加以凝练,平者侧行逆出使之奇,直者波折回环使之曲,单者夹写迸层使之厚,浅者剥进翻入使之深,则人易我难,无一败笔,自臻精妙完美之诣。……慧心人宜于李、杜、韩、苏四大家,密参细求,自当知吾说矣。”7】(P2339指出只有于大家诗中密参细求,方能臻妙。“参变”思想从朱庭珍对历代学杜诗家的评鹫也可见出,他说:“屈翁山五律,忽而高浑沈著,忽而清苍雅淡,气既流荡笔复老成,不拘一格时出变化,尽得少陵、右丞、襄阳、嘉州四家之妙,真神技也。”7】(P2356“前明一代诗家以高青丘为第一,自元遗山后,无及青丘者,不止一变元风,为明诗冠冕已也。……青丘才力、天分、工候皆极其至,所为诗,自汉、魏、六朝及李、杜、高、岑、王、孟、元、白、温、李、张、王、昌黎、东坡无所不学,无所不似,妙笔仙心几于超凡入圣矣”7】(P2359“七子以前,李茶陵《怀麓堂集》诗已变当时台阁风气,宗少陵,法盛唐,格调高爽,首开先派。”7】(P2361“江西诗家以蒋心余为第一。其诗才力沈雄生辣,意境亦厚,是学昌黎、山谷而上摩工部之垒,故能自开生面,卓然成家。”7】(P2368朱庭珍充分肯定了屈翁山、高青丘、李东阳、蒋心余等人“学而有变”的诗学思想,认为他们的成功在于“多师兼参”,哀叹高青丘“不及四十枉死,未及融会贯通,聚众长以别铸真我,造于大成”。

二、“即心即杜,我与古人俱化”的学“杜”方法论

朱庭珍学“杜诗”确有心得,他不仅领悟了杜诗的诗学精义,而且把握住了杜甫超越他人的独至之诣。他指出:“学老杜诗有八字诀,曰学其‘开阖顿挫,沈郁动荡’。此工部独至之诣,他人莫及。顾开阖顿挫之奇,妙在用笔;沈郁动荡之奇,妙在气味。求用笔,须悟会于字句之先;求气味,须体验于字句之外。执杜以求杜,执诗以求诗,终莫能得其神髓。惟融杜法于心,浃以神明,契诸方寸,不泥其迹,不肖其形,斯不必执杜法杜而无往不与杜合,不屑就诗求诗,自然妙与诗印,则即心即杜,我与古人俱化矣。相遇以天,岂斤斤步古人后哉!”7】(P2388以“沉郁顿挫”来论杜诗,语出于杜甫向玄宗所献之《进雕赋表》,说:“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几也。”杜甫对自己风格的简单概括,后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中引此条分“李杜”,指出:“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明清文论家陶明浚、胡应麟、纪昀、袁枚、翁方纲、朱彝尊、陈廷焯等接受了此评判论断,认为唯“沉郁顿挫”不能涵概杜诗基本风格。陶明浚《诗说杂记》卷七:“杜少陵之诗,沉郁顿挫,极千古未有之奇,问其何以能此,不外沉着痛快四字而已”;胡应麟《诗菽》评《登高》“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纪昀《瀛奎律髓汇评》称《蜀相》“忽变沉郁,魅力极大”;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云:“人必有芬芳悱测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同,何不在一往情深?……后人无杜之性情,学杜之风格,抑末也”;吴瞻泰《杜诗提要》也说:“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意至而法也无不密。”朱庭珍基于前人对杜诗风格的体认,指出工部独至之诣妙在“用笔”和“气味”,为学杜者把握杜法精要作了铺垫。

朱氏还总结出“即心即杜,我与古人俱化”的学“杜”方法论。历代倡言学杜之法最典型的莫过于黄庭坚的“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法,严羽以禅喻诗,言妙悟,对黄庭坚和江西诗派此举很不以为然,批评寻枝摘叶,重“自家实证实悟”,“参活句,勿参死句”,“凿破此片田地”,“教外别传”,两者针锋相对的法杜方式在后世都颇具影响。受严羽影响的朱庭珍对“执杜求杜”“就诗求诗”行为很不屑,认为终莫得神髓。指出应该“融杜法于心,浃以神明,契诸方寸,不泥其迹,不肖其形”,才能达到“不必执杜法杜而无往不与杜合,不屑就诗求诗,自然妙与诗印”的“即心即杜,我与古人俱化”学杜最高境界。必须强调的是朱庭珍非常重视诗歌创作“主体”之“才学识力”,主张“积理养气”“培根柢”,崇法杜诗,也非常讲究“主体”对杜诗的体验和感受,能够“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始终与杜诗“若即若离”,保持一定的创作、批评张力。这种诗学观一定意义上又是来源于杜甫的,朱氏曾说:“玉溪生‘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此二联皆用逆挽句法,倍觉生动,故为名句。……然使二联出工部手,则必更神化无迹,并不屑以‘此日’、‘当时’、‘回日’、‘去时’字面明点,必更出以浑成,使人言外得之。盖工部以我运法,其用法入化;温、李就法用法,其驭法有痕,此大家所由出名家上也。后人学其句,而不得所以然之妙,仅以字句对仗求工。如宋人‘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徒凑两典切姓以为工对,究之与其人身分毫不相合,何所取义乎?”7】(P2380强调主体“我”“心”对客体“法”“物”的把握,主张自然以达“化”“妙”之境,而不必“著力求之,转失妙谛”,这是朱氏承传自杜甫的诗学精髓,贯通在其诗学论著之中。又如:“作五古大篇,离不得规矩法度。所谓神明变化者,正从规矩法度中出,故能变化不离其宗。然用法须水到渠成,文成法立,自然合符,毫无痕迹,始入妙境。少陵大篇最长于此,往往叙事未终忽插论断,论断未尽又接叙事;写情正迫忽入写景,写景欲转遥接生情;大开大合,忽断忽连,参差错综,端倪莫测,如神龙出没云中,隐现明灭,顷刻数变,使人迷离。此运左、史文笔为诗法也,千古独步,勿庸他求矣。”7(P2335) 不多赘言。

三、朱庭珍“杜诗学”批评论

    朱庭珍“杜诗学”研究还表现在他对杜甫及其诗学所作的批评上,他一方面肯定和接受了前人论杜的中肯公允之识见,另一方面他又不盲目随从附和别人,而是剖析毫芒,洞鉴古人得失,重评杜甫和杜诗,形成了一种综合的辩证的批评观。

一、他肯定和接受了前人对杜甫及杜诗的部分评价。朱庭珍之前,“杜诗学”已渐成型,前人对杜甫及杜诗发表了许多持论公允、中肯得当的识见。如《杜诗详注》汇集前人论评说:“自元微之作序铭盛称其所作,谓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故王介甫选四家诗,独以杜居第一。秦少游则推为孔子大成,郑尚明则推为周公制作,黄鲁直则推为诗中之史,罗景纶则推为诗中之经,杨诚斋则推为诗中之圣,王元美则推为诗中之神。诸家无不崇奉师法,宋惟杨大年不服杜,诋为村夫子,亦其所见者浅。至嘉隆间,突有王慎中、郑继之、郭子章诸人,严驳杜诗,几令身无完肤,真少陵蟊贼也。杨用修则抑扬参半,亦非深知少陵者。”9】(P23朱庭珍接受了前人对杜甫“诗圣”的评价,他说:“太白、子美同时并驾中原,太白为诗中仙,子美为诗中圣,屹然两大,狎主齐盟。”7】(P2329沈归愚曰:“诗家变化之功,决不可少。右军书结体用笔,绝不雷同,《黄庭经》、《乐毅论》、《东方画像赞》无一相肖处,笔有化工也。杜诗亦然,千四百余篇中,求其词意犯复者,了不可得,所以为‘诗圣’也。”7(P2393)朱氏推重沈归愚,对其何以杜甫能为“诗圣”的解释予以肯定。黄庭坚“以其(甫)多用韵语纪时事也”评“杜诗”为“诗史”,明杨慎以为“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诗道性情”,应该含蓄微婉。朱庭珍辨析入微,反驳了杨慎,说:“……升庵此言甚辨,其识亦卓,然未免一偏之见也。诗道大而体裁各别,古人谓诗有六义,比兴与赋,各自一体。升庵所引毛诗,皆微婉含蕴,义近于风诗中之比兴体也。所引杜句,则直陈其事之赋体也。体格不同,言各有当,岂得以彼例此,以古非今,意为轩轾哉!宋人诗多赋体,绝少比兴,古意浸失,升庵以此论议宋人则可。老杜无所不有,众体兼备,使仅摘此数语轻议其后,则不可。……夫言岂一端而已,何升庵所见不广也!学者放开眼孔,上下千古折衷于六义之旨,兼收其长,勿执一格,勿囿一偏,以期造广大精深之域。何必是丹非素,执方废圆,为通人所不取乎!”7】(P2390他还在批评张船山“连章诗”时指出:“少陵伤时感事诸篇,其时、势、人、地一一切合,得失分明,怀抱亦露,故有‘诗史’之目,不止作忧乱愤激之词也。”7】(P2354见出朱氏对杜诗“诗史”地位是肯定的。面对历代“李杜优劣论”,朱庭珍虽然更多“取法于杜”,但受严羽诗学思想影响大的他,接受了严羽对“李杜”的评价,故也经常“李杜”并举。

二、将杜甫列入“大家”行列,尊称杜为“大手笔”。人物品评传统源远流长,大概兴起于先秦两汉,在魏晋六朝达到兴盛,多为人物的美学风度鉴赏,唐后深化发展。清代品评诗人,分列家数,成为“诗人论”的一个高峰。钱澄之的《说诗示石生汉昭赵生又彬》、毛先舒的《诗辩坻》、薛雪的《一瓢诗话》、徐增的《而庵诗话》、方南堂的《辍锻录》、刘熙载的《艺概》、陈衍的《石遗室诗话》等都有立言,分有按创作风格分的、按创作流派划的、按性情列的、按人品别的、按天赋辩的,不一而足。朱庭珍从宏观诗史的角度将有作品存世的诗人分为“大家”、“名大家”、“名家”、“小家”“诗人”五等,“从大处着眼,从总体把握,审美描述与理性判断并行,大有助于对历代诗人创作实践做较为准确的判别。”10朱氏将杜甫列入“大家”行列,说:“古今大家,至曹子建始。汉代去古未远,尚无以诗名家之学。……自建安作者,始有以诗传世之志,观子恒兄弟之文可见。嗣后历代诗家,莫不欲以诗鸣,为不朽计矣。古今合计,惟陈思王、阮步兵、陶渊明、谢康乐、李太白、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可为今古大家,不止冠一代一时。若左太冲、郭景纯、鲍明远……则次于大家,可谓名大家。……”7】(P2371朱庭珍论“大家”曰:“大家如海,波浪接天,汪洋万状,鱼龙百变,风雨纷飞;又如昆仑之山,黄金布地,玉楼插空,洞天仙都,弹指即现。其中无美不备,无妙不臻,任沾一花一草,都非下界所有。盖才学识俱造其极,故能变化莫测,无所不有,孟子所谓‘大而化,圣而神’之境诣也。”7】(P2369朱庭珍分“四家”论诗人为后世俞平伯等沿用,他列杜甫为“大家”,即指出杜甫才学识俱造其极,诗歌臻“大而化,圣而神”之境界,也为张少康等从“贵神”入手把握杜甫的创作思想奠定了基础。朱庭珍之所以推崇杜诗,在于“杜诗”与他强调的“诗须有我”“又须无我”“贵真我”的诗法“主体论”思想相合。他在例举“古今句可法者”7】(P2375及论“咏物诗最难见长”7】(P2404时又称杜甫为“大手笔”,称杜甫《登楼》、《阁夜》为“千古杰作,实至名归”7】(P2396

三、以儒家“诗教”标准审视杜甫,肯定杜甫交友大节、胸襟怀抱及高尚人格。朱庭珍生于清末风雨飘摇之际,战火纷飞年代里他一方面任侠从军,出谋杀敌,另一方面办学主讲,提倡“新学”。他寄希望能以诗安世,故发愤读书,博览群书,围炉著书,可终不得志。他批判式继承了严羽、叶燮、沈德潜、纪昀等人诗说之长,诗学思想浸染儒、道、释等思想文化精髓,他与杜甫的生活时代很为相似,人生经历多有相仿,致使“法杜”而常有共鸣,从其“致君尧舜业,济世孔颜心”7】(P2404与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淳下”相合可见一斑。这决定了他更多是以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标准和“知人论世”的认知方式去评价和解读杜甫。他说:“温柔敦厚,诗教之本也。有温柔敦厚之性情,乃能有温柔敦厚之诗。本原既立,其言始可以传后世,轻薄之词,岂能传哉!夫言为心声,诚中形外,自然流露,人品学问心术皆可于言诀之,矫强粉饰,决不能欺识者。盖违心之言,一见可知,不比由衷者之自在流出也。古今以来,岂有刻薄小人幸成诗家,忝入文苑之理!……少陵哭房琯,送严公,梦李白,寄王维,别郑虔,其诗无一不深厚沈挚,情见乎词,友朋风义,何其笃也……有陶、杜、韩三公之性情,自宜有陶、杜、韩三公之诗文也。自宋以降,世风日下,文人相轻,渐成恶习。……君子之交,断不出此,才人当以为大戒也。”7(P2391)朱庭珍将“人品”与“诗品”相联系,从杜甫哭房琯,送严公,梦李白,寄王维,别郑虔等习性肯定了杜甫其人其诗,同时也批判了后来者“文人相轻”的“小人之举”,警示世人引以为大戒。

其他,如朱氏以“或雄厚,或紧遒,或生峭,或恣逸,或高老,或沈著,或飘脱,或秀拔,佳处不一,皆高格响调”7】(P2398为衡对杜诗所作的“审美批评”,也值得我们去发掘和整理。总之,朱庭珍作为隅居于僻远之地云南的诗论家,以他重学倡悟以求新的阐释思维,好参主变以入化的学杜方法及综合的辩证的批判的评杜态度,回归杜诗诗学本体,解析其中内在精义、原理,并仿效以行之,这正是朱庭珍诗学在杜诗学史上的理论和现实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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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国庆.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0陈良运.论《筱园诗话》的诗学价值【J】思想战线,2003.293.69.

 

(原载:《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录入编辑: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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