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近年来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所取得的新的进展，我们从总体上给予积极的评价，并认为哲学学科在进行这一理论研究时应着眼于社会发展的整体领域，亦即社会结构体系的整体发展。[1]而进一步的考察又使我们面对一个新的问题，即在社会整体领域里，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也还存在不同的逻辑层次，正确区分和对待这些逻辑层次，对于进一步深化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在这一问题上，也有一些不正确的认识需要澄清。本文拟就此做一些探讨。

一、整体领域里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应包括三个逻辑层次

考察一下近年来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的新的进展，可以看出这方面研究主要侧重于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过程的具体展开，特别是现阶段中国社会发展过程的具体展开；其中，大多数研究又是围绕社会现代化展开的，主要是研究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系列重大问题，这时所谓社会发展研究就成为现代化研究的同义语。应该说，这一新的研究有着自己的特殊范围和视野，是有显著的时代特征和直接的现实意义的，这一点应该充分肯定。但是，如果由此出发，将这一新的研究推到绝对的地位，并进而做出独断的评价，认为只有这种研究才算是社会发展理论，特别是认为社会发展理论只能是研究现代化问题，或者反过来说只有现代化问题研究才是社会发展理论，甚至做出类似“社会发展研究是从法国社会学家F．佩鲁的《新发展观》开始的”这样一些绝对的论断，那就失之于偏颇或简单化了。

应该指出，从一般意义上说，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并不是今天才刚刚开始，在人类思想史上曾有过丰富的成果。特别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了唯物史观，从而使得关于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开始具有了真正科学的性质；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旗帜下，我们长期以来对社会发展的许多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就我们这里所关注的社会整体领域的情况来看，除了近年来在特定意义上、特别是围绕社会现代化问题展开的社会发展研究之外，过去多年来我们在哲学研究中从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对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和一般进程等等的研究，也无疑属于社会发展理论的范畴；过去是如此，在今天也同样是如此。决不会因为近年来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在更为具体的范围内取得了新的进展，这些以往的研究就失去了自己的价值，甚至改变了自己的性质，可以从社会发展理论中排除出去，或者撇在一旁，被看作不值一提。过去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和研究社会发展问题，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一直被认为是关于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的科学，我们不能无视这些长期进行着的工作和所取得的成果，把社会发展研究看作是近年来才有的、并且是刚刚从国外引进的、即便在国外也是二战以后才产生的全新的东西，似乎“发展”这个词，也是从F．佩鲁那里第一次听说。探索和开拓新的研究领域，并不意味着要丢掉和排除已有的领域，吸收和引进新的成果，也并不意味着要抛弃和否定已有的成果。在这里，必须反对“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在中国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长期以来危害深重；其基本特征就是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要么绝对肯定，要么全盘否定，要么接受这个而拒绝那个，要么接受那个而拒绝这个，反正是非此即彼，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按照这种思维方式，我们的理论研究很难取得大的进步，而只能把路子越走越窄，并会导致各种偏差。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种真正符合科学理论发展规律的辩证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在看到“非此即彼”的同时还看到“亦此亦彼”，在看到绝对性的同时还看到相对性；它主张联系地和发展地看问题，把矛盾的不同方面有机地联结和统一起来，在发展的过程中全面地加以把握。对于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来说，就是要正确认识理论发展过程本身的内在联系，善于将过去已有的研究和现在的新的研究联结和统一起来，既要肯定近年来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的新的成果，又要处理好这些成果和原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发展理论之间的关系，而不要将它们简单地对立起来。

不仅如此，在谈到已有的研究时，还应注意到历史唯物主义以外的其他各种研究成果。既然对于社会发展的研究在人类思想史的各个阶段上都有很多积极的成果，我们就应该认真地评价和对待这些成果，而不能熟视无睹、漠然处之。当我们在谈论社会发展理论时，应该有一种广阔的胸怀和视野，要兼容并蓄、总揽古今，决不应过于偏狭，把目光禁锢在眼前的某个小圈子里。

此外，即使就近年来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而言，也决非像一些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仅限于社会现代化问题的范围。一些研究者超越了这一范围，将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的切入点确定在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研究这种具体过程是如何展开的。这一研究与现代化研究的区别在于，它不是像后者那样将目光锁定在社会发展的现阶段，而是涵盖社会发展的各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因为不论哪一个阶段，都有一个该阶段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如何展开的问题；而现代化问题只是属于社会发展的特定阶段上的问题，对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来说只具有特殊性，不具有普遍性。进一步说，这一类研究与现代化研究的区别还在于，它不是像后者那样只是研究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一个方面的问题，而是要全方位地研究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各方面的问题。现代化问题绝不是像有些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可以包括现阶段社会发展的全部内容，似乎除了现代化问题，这一阶段上的社会发展就再无别的内容。不是的。即使就这一特定阶段而言，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也决不只有一个现代化问题，而是还有其他各方面的内容。当然，这一类研究虽然眼界更为宽阔，但对于社会发展的现阶段以及现阶段上的现代化问题也都要给予特别的关注，然而又决不局限于此。

如此一来，我们在社会发展理论的整体领域中至少可以看到这样三种不同种类的研究。而这些不同种类的研究虽然存在明显的差别，但从广义上说都是属于社会发展理论的范畴，我们没有理由将它们绝对地对立起来，或者只是将其中的某一类研究看作是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而将其他两种研究摒弃于社会发展理论之外。那末，这些不同种类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稍微仔细地考察一下便可以看出，它们实际上是社会发展理论在社会整体领域研究中的三个既相区别、又相联系的不同的逻辑层次。其中，我们原有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应属于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抽象程度较高的逻辑层次，因为它主要是从哲学的高度着眼于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和一般历史进程，这是哲学历史观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而近年来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围绕社会现代化问题展开的那些研究，实际上属于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抽象程度较低的逻辑层次，或者说是一个较为具体的逻辑层次，因为它只是关于社会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上的特定方面的问题研究，具有某种专题研究的性质。那末，除此之外的第三类研究，亦即同样是在近年来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产生的、从普遍的意义上围绕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的展开而进行的研究，正好属于介于上述两个逻辑层次之间的一个特殊层次，它既不像上一个层次即哲学历史观层次的研究那样抽象，也不像下一个层次即社会现代化问题研究那样具体；它在抽象程度上低于哲学历史观层次的研究，但又高于社会现代化问题的研究；这个层次不是别的，应该说是从一般哲学历史观派生出来的社会哲学层次的研究。它是当代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一个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层次。

如果我们所进行的这一分析能够成立，那末社会发展理论研究中的这三类不同的研究就组成了一个按照各自的逻辑层次依次展开的统一的逻辑体系。第一个层次是哲学历史观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第二个层次是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第三个层次是专题（社会现代化）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当然，这三个层次的区分是就社会整体领域的研究而言的，不涉及社会结构中各个构成领域如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的发展问题研究，后者属于更低的逻辑层次，如我们一开始就在绪论中说明的，这些领域的发展问题研究应由经济学、政治学、文化学等各门社会科学分别承担。而在这里，就哲学学科所应承担的社会整体领域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来说，其逻辑体系无疑应是包括以上三个逻辑层次在内的完整体系。（图1）

 

图1  哲学学科中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的逻辑分层

 

 

       

二、三个层次的相互贯通与社会哲学层次的特殊地位

 

我们将社会整体领域中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区分为三个既相联系、又相区别的不同的逻辑层次，这三个层次的研究并不是相互隔绝、互不相干，而是相互影响、相互贯通的。首先，第一个层次即哲学历史观层次上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对于其他两个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来说无疑具有一般方法论的意义。无论是社会哲学层次上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还是专题（社会现代化问题）层次上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都需要这一层次的方法论指导。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我们既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传统不应丢弃，而应科学地继承和发展。虽然在以往的研究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欠缺和不足，也曾出现过一些偏差，但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并不过时，其所揭示的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仍是我们必须遵循的。并且，在过去的研究中，我们已经在新的实践的基础上就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做了许多新的探讨，形成了不少有价值的新的成果，这些新的成果同样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有一种观点，似乎其他两个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特别是社会现代化问题研究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无关，而只能借助于国外“发展理论”的方法，这是不正确的、片面的。我们不应该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作用与借鉴国外“发展理论”的研究方法对立起来，而应将二者协调和统一起来。其次，第二个层次即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对于上一个层次即哲学历史观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来说具有某种基础作用，其成果可以为上一个层次的研究提供相对具体的理论支持，并在经过逻辑提炼后为上一个层次的研究所吸收；而对于下一个层次即专题（社会现代化问题）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来说，它又具有一种更为直接的方法论作用，因为它所研究的一定阶段上的社会发展过程的具体展开，相对于社会现代化这个特定阶段的特定过程而言，又具有一般的性质。最后，第三个层次即专题（社会现代化问题）层次上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对于以上两个层次即哲学历史观层次和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来说都具有某种基础作用，其成果可以为这两个层次的研究提供专题性质的理论支持，并按照这两个层次的不同的逻辑要求而分别加以提炼和吸收。由此可见，在整个社会发展理论的研究中，应该将这三个层次的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依照它们的逻辑联系统一加以推进，而不应将它们形而上学地隔绝和对立起来，片面地、孤立地进行研究。

但是，同时我们又应看到，这三个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毕竟是有着不同的逻辑定位，因而在统一推进的过程中，其所承担的任务和具体展开方式也是各不相同的。从应用的角度说，三者的功能和作用自然也存在各种差别。而对于社会发展战略的研究来说，虽然这三个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都具有各自的指导意义，但其中最为直接、关系最为密切的应是第二个层次，亦即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因为所谓社会发展战略，一般是指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具体展开过程的战略问题，而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正是从这个特定范围着眼的，是研究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的，所以这一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最能为社会发展战略的研究提供适宜的理论支持。至于其他两个层次的研究，哲学历史观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虽具有一般方法论的意义，但显得过于宽泛；而专题（社会现代化）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虽然抓住了当代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大问题，但又显得过于狭窄。这两个层次的研究成果只能从各自的逻辑层次上对社会发展战略的研究起到某种特定的指导作用。

既然我们对社会发展理论的不同层次的研究及其对社会发展战略研究的不同意义做出了这样的分析，从而确认了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的特殊地位，那末在这里，我们就应对这一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给予特别的关注。那末，这种社会哲学层次上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应该如何展开呢？从基本思路来说，至少有以下一些问题需要认真研究和解决：

    （1）关于社会发展的阶段与任务。既然这一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是要研究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具体过程，那么首先就必须解决社会发展阶段的区分和定位问题，并由此确认特定阶段上的发展任务。然而这里一开始就遇到了理论上的差异：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既有观点，是将人类社会区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等不同形态，亦即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而西方学者却将社会发展阶段区分为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等，国外发展理论中所谓现代化研究主要就是研究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如何认识和解决这一问题，关系到其他各种问题的认识和解决。

    （2）关于社会发展的机制和条件。一定阶段上社会发展过程的展开，无疑要受到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一般规律的制约，但还应对其内在机制做进一步具体的研究。不同的社会类型，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这些机制的状况也各有不同；而在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以上各方面机制有着特殊的规定和要求，对此必须给予充分的重视。而在机制问题上，要充分重视研究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各种具体条件；条件不同，机制起作用的结果也会不同。

    （3）关于社会发展的方式与途径。社会发展过程的展开要借助于一定的具体方式，而不同的发展方式又有着各自的应用途径。社会发展理论应针对不同阶段上社会发展的具体情况，对这些方式和途径做出说明。

（4）关于社会发展与社会转型。社会转型是社会发展中的一种特殊过程，其特征不同于常规发展过程；研究社会发展理论，不仅要研究社会发展的常规过程，而且要对社会转型这种特殊过程做出研究。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实践来看，这方面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5）关于社会发展中的突出问题。社会发展过程的展开，必然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关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突出出来，对于这些问题也应做出认真的研究。例如社会发展中的代价问题；社会冲突问题；国家关系问题；国家与区域的关系问题；全球化问题；生态环境与可持续发展问题等。

    （6）关于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社会结构体系作为客体而与作为主体的人相对应；人的发展依赖于社会发展，而社会发展以人的发展为最高目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应从各个方面努力为人的发展创造条件。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高度重视人的发展，而国外发展理论也提出了“以人为中心”的主张；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必须认真研究和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7）关于社会发展的综合评价。这也是社会发展研究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方面。首先是原则的确定，客体评价与主体评价应相对区分，社会发展应有自己本身的指标体系。进一步说，由于社会发展是一个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等各领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各层次）发展在内的整体发展过程，社会发展评价也必须建立与之相应的综合指标体系；而这方面也还需经过艰苦的努力。

除了这里所列举的这些问题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各种问题；但以上问题应该看作社会哲学层次的社会发展理论研究所应该涉及的一些最主要的问题。

 

 

【注释】

[1]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应是本文立论的前提；参见拙文《发展问题研究的整体层面》（《理论前沿》1996年第15期），《“发展理论”研究中的“发展”概念存在逻辑缺陷》（《理论前沿》2001年第11期）。

 

 

 

 

 

                       （原载《理论前沿》2002年第7期。录入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