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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克里普克本质主义的几点质疑
 

在《命名与必然性》的第三部分,克里普克讨论了从物模态(de re modality)的问题,即关于一个对象是否具有本质特性(essential properties)的问题。克里普克说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他所提出的有关先天性(a prioricity)和必然性(necessity)的区别,那么很有可能一个对象的本质是可以通过经验的方式而被发现的。[1]克里普克关于本质的模态讨论是在可能世界语义学的框架中展开的。具体来说,如果一个特性P是一个对象X的本质,那么下列两个条件(特别是条件(a))应该得到满足:

a)在任何一个可能世界中,如果对象X存在,那么X一定拥有特性P(简称为“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

b)在任何一个可能世界中,如果一个对象拥有特性P,那么这个对象一定是X(简称为“关于本质的充分条件”)。

条件(a)指出一个对象必然地拥有它的本质,而条件(b)则指出一个对象的本质能够充分地将它和所有其它的对象区分开来。

克里普克给出了三类具体的本质特性,分别涉及个体(其中又分为生命个体和物理个体两种)的起源以及物质(包括物种)的深层结构。下面我将用具体的反例论证克里普克所提出的每一类本质特性都是既不满足上述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也不满足充分条件(b)。

一、关于生命个体来源的本质主义命题

我们可以把克里普克关于生命个体来源的本质主义论述表达成下列这样一个命题。

本质主义命题I:假定对象X 具有一个特定的来源O,那么任何来自另一个不同来源O*的对象都不可能是这个(固定的)对象X。具体到生命个体,假定生命个体X起源于由一对特定的精子s和卵子e所形成的一个特定的受精卵z,那么任何来自另一个不同的受精卵z*的生命个体都不可能是这同一个生命个体X[2]

这个本质主义命题从我们日常生活的实践理性层面上来看是非常可信的。比如说我来源于某个特定的受精卵z(k),那么任意一个个体即便来源于我父母的构造和z(k)完全一样的另一个受精卵z(k)*,我们一般仍然认为这个个体不是我,而是我的孪生兄弟。另外,凡是来源于z(k)的那个人似乎应该就是我。因此从这个层面上看,命题I似乎是满足上述关于本质的必要及充分条件(a)和(b)的。当然既使是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言谈中,在逻辑的层面上,我们也会说独立于肉体存在的灵魂至少在逻辑上是可能的。这样在一个灵魂存在的可能世界中我的灵魂可以选择进入z(k)*而开始我的这段人生。因此当我们在讨论独立于我们认知的客观世界中的生命个体的客观存在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时,像命题I这样先假定生命个体一定起源于受精卵的做法至少在逻辑上是值得怀疑的。当然在当前英美分析哲学的自然主义化及物理主义化盛行的大背景下,即便是在逻辑意义上谈论独立于身体存在的灵魂的可能性都显得不大合适,所以我们从此就不再谈论这一点。

让我们先看一看其它学者对命题I所提出的两种反对意见。第一种反对意见指出,如果我们假定哲学家罗索是从一个特定的受精卵z(r) 来的,那么我们可以想象在一个可能世界中z(r) 受到了某种核辐射之类的影响以至于结果从z(r)发展起来的是一个女的芭蕾舞演员。我们在直觉上应该觉得罗索不是一个女的芭蕾舞演员,这样 命题I就不满足关于本质的充分条件(b)。[3]当然来源特性作为一种本质特性是很难满足充分条件(b)的,这一点克里普克自己也提到。例如,一个桌子可以来源于一块木材,但是在一个可能世界中一个花瓶也可以来源于这同一块木材。但是克里普克认为来源特性应该满足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

我们可以这样来表述第二种反对意见:假定本·拉登有一个和他极像的族人B’,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确定了作为本·拉登来源的受精卵z(B)和作为其族人B’的来源的受精卵z(B)。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可能世界w,在其中z(B)发展成为一个人,他的每个生活阶段都和本·拉登的实际生活的相应阶段毫无分别;而在同一个可能世界中,z(B)的发展状况和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的实际发展情况毫无分别。提出这种反对意见的学者认为我们的直觉应该是在w中由z(B)发展起来的那个人是本·拉登,而由z(B)发展起来的那个人却不是。这样来源特性就不满足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了。[4]

但是,对于这个反对意见,克里普克可以回应说:上面所述的实际上是这样一个可能世界,在其中拉登的族人B’具有和拉登在现实世界的生活经历完全一模一样的生活经历;而同时(在同一世界中)拉登自己具有和拉姆斯菲尔德在现实世界的生活经历完全一模一样的生活经历。这样,在这个可能世界中,本·拉登仍然来源于z(B),来源特性仍然满足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

我觉得提出上述反对意见的学者似乎是低估了克里普克关于专名是固定指示词的理论以及由此发展起来的直接指称理论的力量。根据这种理论,如果一个专名N在现实世界中的指称是物理对象O,那么在任何一个O存在的可能世界中,N都固定地指称O这同一个对象。而O可以在可能世界中具有和现实世界中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例如,本·拉登在最初的时期就可以经过整容及整形等手段而过上和拉姆斯菲尔德在现实世界中的人生经历完全一模一样的生活。但即便是这样,克里普克仍可以坚持说那个源自z(B)的对象是本·拉登而不是拉姆斯菲尔德。

我认为我们可以对本质主义命题I提出下面这第三种反对意见。

在分子层面上一对一同一的人生经历的案例:假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t,我将从现实世界中消亡。在t之前的几分钟,得知自己即将消亡,我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会感慨一番。我或许会觉得自己度过了很好的一生,从而感谢这一生所遇到的所有的人和事,我自然要特别感谢我的父母的养育之恩,毕竟那个作为我在现实世界中起源的特定的受精卵z(k)就来自于他们。但是假设在这个时候我做了以下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假设在z(k)出现的同一个时刻和同一个地方,一个和z(k)在构造上完全一模一样的、但由完全另一堆物质所组成的、另一个来自我父母的受精卵z(k)*代替了z(k)出现在那儿。接下来,由于冥冥之中的巧合,在很短的时间之后,从z(k)*发展起来的个体就和z(k)在现实世界中发展起来的个体在每一个时刻都在分子层面上一对一地完全同一了。也就是说,在我的现实人生中的每一个时刻我的物理身体都是由一些特定的分子以特定的方式组合而成的;而完全出于物理世界中的巧合,对于从z(k)*发展起来的个体来说,在每个时刻这些特定的同一的分子们又都聚在一起并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重新组合起来。这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在逻辑上当然是可能的。而身体和大脑的物理状态决定意识感受,所以在一生的每个时刻,由z(k)*发展起来的个体感受到的就是和我在现实人生中感受到的同一的(不仅是同样的)意识感受性。再假设与一生经历相关的外部环境在每个时刻也都是在分子层面上一对一同一的,那样由z(k)*发展起来的个体就具有和我在现实世界中的一生从内到外完全同一(不仅是一模一样,而是同一)的经历。

通常由z(k)*发展起来的个体也许会由完全一模一样的分子(但是是另一堆分子)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组成,那样的话这个个体不是我,而是和我的一个孪生兄弟类似的我的一个对应体或者说复制品。但是在上述这种非常凑巧的情形中,所有原来的同一的一堆堆分子居然又一次聚在了一起,并且以完全相同的组合方式。在这种情形下,由z(k)*发展起来的这个个体不就是我吗?因为他从内到外、从始至终穷尽了我的一生(在物理层面上、心灵层面上、环境层面上以及社会层面上)。

这样我们就构造出一个可能世界,在其中我(由z(k)*发展起来的个体)存在,但是我的来源是z(k)*而不是我在现实世界中的来源z(k)。因此来源特性并不满足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即在一个可能世界中,我存在,但是却具有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同的起源。

现实世界的历史具有不可逆转性,这使得我们在现实的历史和人生发生后,回首往事有一种整体主义的感受,即只要一个个体的经历和我一生的经历(从内到外的个个层面上)都完全同一(不仅是一模一样),那个个体就同一于我。而和这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丰富历史和人生相比,起始于哪个具体的受精卵似乎分量轻到可以被忽略,因为此后的丰富历史和人生经历足以承担起个体的同一性。

克里普克的专名语义学理论是一种原子主义的理论,根据这种理论,专名的意义和指称在历史因果链的开始时刻就已确定。我在其它论文中对这种意义理论提出了批评,并为一种生活整体主义的意义理论作了辩护。[5]上述关于本质主义的争论是这种意义理论争论的自然的延续。

二、关于物理个体来源的本质主义命题

克里普克将他关于物理个体来源的本质主义思想总结概括如下。

本质主义命题II:如果一个物理对象(material object)来源于某块特定的物质(a certain hunk of matter),那么它不可能来源于另一块物质。[6]

举例来说,如果一个桌子T是从一块特定的自然松木M制成的,那么T不可能从一块人工合成的材料制成(尽管这样制成的桌子从表面上看可以和T一模一样,那个桌子也不是T,而是和T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桌子)。类似地T甚至不可能由另一块自然松木M’制成。有哲学家提出那块特定的松木M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即在被制作成桌子T之前,M一会儿变成松木,一会儿变成黄铜;这样的话,桌子T以一块特定的松木为来源似乎并不是本质的了。这种反对意见实际上是不成立的,因为如果M这块物质能够自己自动在松木和黄铜之间变来变去,那么这块物质就不是松木,而是另一类物质了(一类我们在现实世界中还未遇到过的新型物质),我们可以将这类新物质称为“木铜”。那么桌子T由这块特定的“木铜”M制成似乎又成了T的一个本质特性,因为T甚至不可能由另一块和M完全一样的“木铜”M’制成。

克里普克自己也不认为命题II满足关于本质的充分条件,比如一个物理对象可以来源于同一块松木M,但它却不是桌子T,因为它可以是一个花瓶,一把椅子等等。近期关于命题II的研究往往集中于能否给命题II再加上一些进一步的约束条件,使之能满足关于本质的充分条件;也就是说,当一个物理对象以满足约束条件C的方式由同一块物质制成时,那么制造的结果就一定是同一个物理对象。[7]

另一方面,克里普克自己认为命题II应该满足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也就是说,如果在现实世界中一个物理对象O来源于某块特定的物质H,那么在任何一个可能世界中,如果O存在,那它就一定来源于同一块物质H。关于这一点,下面我将提出两个具体的反例。

关于天安门的一个案例:我们以北京的天安门为背景做一个思想实验。假设在现实世界中,天安门城楼T(一个物理对象)在时间t0由一堆特定的原材料A建造成。建成后很短的时间内因为某种原因我们马上在时间t1用另一堆原材料C完全代替A而照原样重新改建。以后的事情和真实的历史一样,即在这里发生了许多历史性的事件,比如1949年的开国大典等等。再想象一个可能世界w,在其中我们在同一时间t0和同一地方用和原材料A完全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堆原材料A*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建成了完全相同的一个城楼。再以后的事和现实世界中的事完全一样,即同样短的时间内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们马上在同一时间t1用和现实世界中同一堆原材料C完全代替A*而照原样重新改建,等等。

在这种情形下,我觉得我们会说w中的城楼就是现实世界中的天安门城楼T。因为天安门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这个城楼(由原材料C改建后构成)并且承载了许许多多如此这般的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变迁的这样一个城楼。我们关于“天安门”这个专名的社区用法中包含了太多的关于历史的、地理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等各方面的事实和信息,以至于起初由那堆原材料短期地建造和构成过都变得无足轻重而可以忽略不计。而在克里普克例子中的桌子却基本上无历史,更没有政治、文化等等方面的蕴含,我们关于那张桌子的社区用法是如此贫乏,以至于关于原材料的描述在相关社区用法之网中占的比例变得不可或缺。克里普克用这类例子来支持他关于意义的原子主义理论,但是我认为只有意义的社会历史及生活的整体主义理论才能同时解释好以上这些不同类型的案例。

关于雷锋同志的袜子的案例:假设在纪念雷锋的展览馆中展示着一双完全由补丁构成的袜子S。假设在现实世界中作为S来源的新袜子由一块特定的布L制成。后来这双袜子不停地被穿破,雷锋不断地用一块块小布缝补,一轮又一轮的漫长的过程中,作为补丁的小布块也被更新了许多批。假设在一个可能世界w中,开始时的新袜子由另一块布L*制成。然后发生的所有的事都和现实世界中的事以同一的方式一模一样地进行,即雷锋在同一个时刻用同一块小布补同一个小洞:这样最终在w中的雷锋展览馆中展出的袜子是由同一批小布最后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构成了一双袜子。

我们的直觉似乎是在w中的那双袜子就是现实世界中的那双雷锋用过的袜子S。这个例子表明一个物理个体也可能像一个生命个体一样具有复杂的历史演化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它的物理构成部分可以不停地变化而同时又能保持这一个体自身的同一性。和这段丰富的历史进程相比,作为起初起源的那块物质在承载这个物理个体的同一性方面的作用就变得无足轻重因而可以忽略不计。

三、关于物质深层结构的本质主义命题

我们可以把克里普克关于物质(包括像老虎、苹果树这样的物种)深层结构的本质主义论述总结表达如下。

本质主义命题III:如果科学发现了某种物质M在分子或原子层面上的深层结构S,那么具有深层结构S就是M的本质。举例来说,在分子层面上具有H2O这种结构就是水的本质;而在原子层面上具有原子序数为79的元素这种结构就是金子的本质。[8]

和前两类关于个体起源的本质特性不同,克里普克比较明确地表示关于深层结构的本质特性既满足关于本质的必要条件(a)也满足充分条件(b)。关于必要条件(a)的阐述大家都很熟悉了,即如果在一个可能世界中有一种液体在现象层面上和水具有一模一样的特性,但在分子层面上不是H2O而是完全另一种结构XYZ,那么这种液体仍然不是水,因此具有分子结构H2O是水的必要条件。关于充分条件(b)克里普克是这样阐述的:他以聚水(polywater)为例,上世纪六十年代,前苏联科学家曾宣布将H2O经过某些处理后会得到在现象层面上和正常的水非常不一样的物质(比如像糖浆一样粘稠,具有完全不同的冰点和沸点等)。对此,克里普克宣称(没有给出什么理由):只要是H2O这同一种物质,即使它具有各种现象层面上非常不同的特性,它就仍然是水,这只是水的另一种形式(form)。[9]这似乎在暗示在任何一个可能世界中,一种物质只要具有分子结构H2O,那它就是水。而这正是关于本质的充分条件(b)。综合上述两个方面,克里普克提出“水是H2O”以及“金子是原子序数为79的元素”,并把它们作为后天必然真的等式的范例。

下面我将提出四个具体的案例,前三个案例从三个不同的方面对“具有分子结构H2O是水的充分条件”这一观点提出质疑,而第四个案例则质疑“具有分子结构H2O是水的必要条件”这一论断。

第一,关于孪生地球H2O的案例:假设在一万年以后,地球上的科学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科学家发现了水的更深一层的结构,他们称之为D层结构。D层结构的基本粒子和分子原子相比就如同分子原子和现象层面的一滴水相比。科学家分析得出H2OD层结构是DSE,即每个H2O分子都由许许多多个DSE粒子组成(就像一滴水由同样多的H2O分子构成一样)。过后不久科学家才发明了一种飞船到达孪生地球。他们在孪生地球上发现像水一样的液体具有分子结构H2O但是D层结构却是和DSE完全不同的UVW。这个时候科学家们已发现D层结构是决定性的,因为它能通过自然法则(不是逻辑必然法则!)决定分子层面和现象层面的东西。因此他们认为水是DSE,而UVW不是水。也就是说孪生地球H2O不是水。这样我们就发现了一种是H2O而不是水的物质,因此具有分子结构H2O不是水的充分条件。[10]

第二,关于像牛肉一样的H2O的案例:我们看到克里普克为了论证具有分子结构H2O是水的充分条件,考虑了聚水的例子。但是聚水的现象特性和正常水差别不够大,所以克里普克也许能引导和压迫我们的直觉去接受聚水仍为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水。让我们考虑这样一个孪生地球,我们一到上面后发现那儿的H2O看起来、摸起来、闻起来、吃起来和牛肉都一模一样,并且这种东西越吃越渴,吃了就中毒身亡。具有这些现象特性的H2O还是水吗?克里普克还能引导和压迫我们的直觉去接受它为水的另一种形式吗?我觉得许多能力合格的说话者会拒绝接受这种样子的H2O为水。[11]

第三,关于由天使化作的H2O的案例:在美国电影《终结者II》中有一个液体的机器人杀手,他可以化作像水银般的液体散落在各处,需要的话这些液体会很快聚集起来又变回一个人的形状;并且刀砍炮轰后造成的身体上的损伤都会因为相应液体的重组而很快地得到恢复。我们可以将这个电影中的情节改进成下面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假设在我们地球刚形成的时候,有一个具有和上述液体机器人杀手相似功能的天使将自己化为分子结构为H2O的液体散落在地球的各处。假设我们地球上的一万年到天使那儿也就等于一秒钟,所以到现在为止对天使来说她也没有在地球上以这种方式呆了太长的时间。假设天使化作的这种地球上水一样的液体的结构是这样的:在分子层面上还是由一个个H2O分子组成,只是在H2O分子之间的我们误认为是空地的地方实际上充满了天使的各种神经类组织,天使可以依靠这些神经组织让地球上所有水一样的液体重新聚集起来并在外空中形成一个天使的现状。

如果天使真的反复地把属于她身体各部分的液体在太空中聚起来让我们看,然后再重新散落回地球的各处,并且天使告诉我们她在地球上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比如数学、伦理学等方面的难题)以及她思考的结果,那么我们会如何反应呢?我们可以说:我们用“水”这个词所指称的“具有如此这般的现象特性及深层结构的非生命的物质液体”在地球上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被我们误称为“水”的以一种特殊形式呈现的一个有生命的天使,尽管天使的这种存在形态在分子层面上的结构也是H2O。如果有人坚持把“水”像作为固定指示词的专名那样来用,并坚持说:“水”的指称还是存在的,并且就是地球上的这种(实指)液体。那么这种液体的H2O分子间的作为天使神经组织的深层结构就是不可或缺的。两种选择的结果都是:在这种逻辑和形而上学层面上可能的情形中,“具有分子结构H2O”不是水的充分条件。

第四,关于多重深层结构的案例:让我们沿着孪生地球H2O的案例中的思路继续走下去。假设又过了一亿年,地球上的科学又产生了许多级别的飞跃。平均大约每隔一万年左右,科学家就又发现水的更深一层的结构,他们把这些深层结构依次称为D1D2D10000层结构。对从110000的每个iDi层的每个基本粒子都由许许多多个Di+1层的基本粒子构成。并且假设到那个时候科学家还发明了先进的仪器,我们用这些仪器可以轻松地观察到每一层结构的状况,我们还可以用其它仪器在家里就选择在任意一层结构上分解水从而得到各类不同的有用的物质(就像在分子层面上分解水得到氢和氧一样)。

在这种情形中,我们关于“水”这个词的社区用法中包含了至少一万种类型的信息和事实,这其中分子结构作为一种极端表层的结构所占的分量和地位都会低到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程度。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发现一种液体,其中只有分子层面上不是H2O,而其它九千九百九十九层更深的结构和水的相应结构都完全相同,那么我们可以说这种液体就是水,只是它的一个表层结构被外在的偶然因素改变了,但是其它的许许多多更深层次的结构合起来足以承载相关物质个体的同一性身份。这样我们找到一种液体它的分子结构不是H2O但它仍可以是水,因此“具有分子结构H2O”并不是水的必要条件。

四、结语

我在本文中的目的非常单一,那就是要证明克里普克给出的几个关于个体起源以及物质深层结构的非琐碎的本质主义命题都是不成立的。[12]这一关于本质主义的争论涉及到下列这些相关的哲学理论课题:(1)关于意义理论的(逻辑、物理)原子主义与(社会、生活)整体主义之争;(2)关于科学的发展对我们日常生活语言实践中的语义内容的影响的问题;(3)关于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4)关于本质的实在主义与投射主义之争;(5)关于逻辑层面上和形而上学层面上的可能性和必然性究竟是指什么的问题的争论。对于这些更进一步的理论课题的探讨我们只能以后再逐步地进行。

 
【注释】
[1] Kripke, S. Naming and Necessit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p. 110.
[2] Kripke, S. 1980, pp. 110-113.
[3] Sarkar, H. “Origins and Identities”,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60, 1982, pp. 140-151.
[4] 这个例子来源于下列周濂的文章,关于这种类型的反对意见,请参见:
周濂:《个体的起源和本质》,原载于《哲学家》,转载于《人民大学复印资料-B6类》,2007年第4期。
Johnson, P. “Origin and Necessity”, Philosophical Studies, 32, 1977.
[5]蒉益民:《从弗雷格之谜及信念之谜看心灵内容与语义内容的关系》,《世界哲学》,2006年第6期。
蒉益民:《专名意义的一种生活整体主义观点》,《哲学研究》,2007年第4期。
[6] Kripke, S., 1980, p. 114.
[7] 关于这一课题的研究的历史和最新的争议,请参见:
Salmon, N. Reference and Essence, second edition, Prometheus Books, 2005.
Forbes, G. The Metaphysics of Mod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Robertson, T. “Possibilities and the Arguments for Origin Essentialism”, Mind, 107, 1998: pp. 716-725.
Hawthorne, J. and Gendler, T. “Origin Essentialism: The Arguments Reconsidered”, Mind, 109, 2000: pp. 285-298.
Cameron, R. and Roca, S. “Rohrbaugh and DeRosset on the Necessity of Origin”, Mind, 115, 2006: pp. 361-366.
Robertson, T. and Forbes, G. “Does the New Route Reach its Destination” Mind, 115, 2006: pp. 367-373.
Rohrbaugh, G. and DeRosset, L. “Prevention, Independence, and Origin”, Mind, 115, 2006: pp. 375-385.
[8] Kripke, S., 1980, pp. 116-138.
[9] Kripke, S., 1980, pp. 128-129.
[10] 有学者指出,克里普克已经“假定”水的深层结构是H2O,因此用科学可能发现进一步的结构来反驳克里普克,至少克里普克自己不会接受这种批评。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们在谈论水这种物质的从物模态,即它独立于我们认知的客观存在的模态特性,我们为什么要用科学发展的现状这样的偶然因素来约束我们的讨论?如果克里普克不接受这种类型的批评,他应该给出这样做的理由。
[11] 陈波曾经给出过一个H2O具有和铁完全一样的现象特性的例子(陈波:《逻辑哲学引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6187页)。对此张家龙提出了批评。张家龙引用了克里普克关于金子的一段话,克里普克说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金子的颜色和金属现象特性是怎样从金子的深层结构得来的,从而这些现象特性也是金子的必然特性(Kripke, S., 1980, p. 125)。张家龙据此断言并争辩说陈波所描述的可能世界是不可能的、是包含逻辑矛盾的(张家龙,《论本质主义》,《哲学研究》,1999年第11期)。 我不同意这个批评意见,理由如下:(1)克里普克只是说“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他没有告诉我们具体怎样研究,他自己有没有研究过,研究的结果如何。最关键的是,克里普克从未向我们提供关于金子的现象特性可以必然地从金子的深层结构得出的具体的论证。那么只是从克里普克的一句“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在没有任何具体的证明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就能据此而得出陈波描述的是逻辑上矛盾的不可能的世界呢?克里普克所提到的必然性到底包含了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呢?(2)克里普克自己用了聚水的例子,在其中他也默认水的H2O深层结构和非通常的水的现象特性在一起的可能性。另外,克里普克还运用了大脑物理结构不能导出相应的意识感受性的可能性来批判心灵哲学中的物理主义(Kripke, S., 1980, p. 151)。基于以上的理由,我认为在克里普克和其它哲学家为我们提供关于“水的深层结构必然地导出它的现象特性”的具体论证之前,上述类型的反例仍然是对“具有分子结构H2O是水的充分条件”这一论断的一个合理的质疑和挑战。
[12] 琐碎的本质主义特性是指诸如“就是这个个体对象”或者“具有那种物质的天性(nature)”之类的性质。

(原载《世界哲学》,2007年第5期。录入编辑:神秘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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