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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道教伦理思想体系的构建
   

研究的缘起

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以伦理思想最为重要。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产生的道教及其思想不可能不渗透着伦理精神,具有丰富的伦理思想内涵。在长期的发展中,道教形成了一系列伦理道德规范,并进一步凝聚成丰富的伦理思想,表现于道教的活动中;尤为重要的是,历代道教思想家基于对宗教根本问题的思考,也以理论的形式表述了各自的伦理思想,成为道教思想文化的重要内容。而且,道教所蕴含的伦理思想有其自身的特点,构成一定的理论体系结构,成为中国伦理思想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中国伦理思想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并对其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和作用。正如要了解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必须首先了解中国伦理思想,要真正了解道教,不能不研究道教伦理思想;只有从道教伦理思想入手,我们才能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整个道教及其思想。

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以儒、释、道三教为主要内容,由三者在相互影响、互为补充中融合而成。因此,研究内涵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的伦理思想,不能忽略道教的作用。然而,在以往的中国伦理思想的研究中,道教伦理思想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德国著名学者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虽然承认道教有自己的伦理要求,但是又指出:“由于这些要求尚处于萌芽状态,缺乏系统性,因而那种将来世命运与一套伦理联系起来的想法,始终是无结果的。”[[1]]甚至还说:“道教压根儿没有自己的‘伦理’,对它而言,是魔法,而非生活方式决定人的命运。”[[2]]而在中国学者所撰写的中国伦理思想史的通史性著作中,儒家伦理思想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篇幅,道教伦理思想所占的比重则少之又少,甚至没有专门论述道教伦理思想的章节。显然,这与道教在整个中国伦理思想中所具有的地位是极不相称的。

20世纪九十年代起,道教伦理思想开始受到道教学界的关注。卿希泰先生的《简论道教伦理思想的几个问题》以宗教伦理学为依据,对道教伦理思想的渊源及基本内容、道教伦理思想的特点等作了纲领性的阐述。[[3]]一时期还出现了一些专题研究道教伦理思想的著作,主要有:李刚的《劝善成仙——道教生命伦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张广保的《金元全真道内丹心性学》(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姜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道教伦理论稿》(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年)和《明清道教伦理及其历史流变》(与郭武合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陈霞的《道教劝善书研究》(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还有稍后出版的杨玉辉的《道教人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丁常云的《弘道扬善——道教伦理及其现代价值》(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任宗权的《道教戒律学》(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等等。这些著述反映出学术界对于道教伦理思想的极大兴趣和研究状况,也为进一步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但是,这些研究主要局限于道教伦理思想本身的资料发掘和整理,且大都侧重于专题性的研究。专题性研究应当与整体性研究结合起来,并且通过整体性研究进一步发现新问题,开拓新思路。因此,有必要在专题性研究的基础上,从理论的深度上对道教伦理思想的体系结构做出整体性的研究。本文着重从整体上探讨道教伦理思想体系结构,全面概括道教在道德形上论、道德心性论、人生价值论、道德修养论、道德规范论、道德教化论等方面的基本思想内容,试图构建完整的道教伦理思想体系,同时探讨道教伦理思想在中国伦理思想发展中所起的作用。

道德形上论

道教是一种宗教神学,有着完整而复杂的神学体系;正是在此基础上,道教建构了伦理道德。因此,道教伦理是对道教神学的展开,道教的道德形上论内涵于道教神学之中。道教的道德形上论包括三个方面,即道教的天道观、鬼神观和修道成仙观。

首先,道教讲伦理道德往往与天道联系起来。“推天道以明人事”,这是中国古代自《易经》以来的思想传统。道教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以天道作为伦理道德的依据。《太平经》说:“元气有三名,太阳、太阴、中和。形体有三名,天、地、人。天有三名,日、月、星,北极为中也。地有三名,为山、川、平土。人有三名,父、母、子。治有三名,君、臣、民。欲太平也,此三者常当腹心,不失铢分,使同一忧,合成一家,立致太平。[[4]]可见,《太平经》是把父、母、子的关系和君、臣、民的关系,建立于宇宙中的“三气”关系以及天、地、人关系的基础上。《太平经》又说:“元气与自然太和之气相通,并力同心,时恍恍未有形也,三气凝,共生天地。天地与中和相通,并力同心,共生凡物。……男女相通,并力同心共生子。三人相通,并力同心,共治一家。君、臣、民相通,并力同心,共成一国。此皆本之元气自然天地授命。[[5]]在这里,《太平经》从“三气凝,共生天地。天地与中和相通,并力同心,共生凡物”,推出父、母、子之间和君、臣、民之间应当“相通”、“并力同心”,以共治一家、共成一国,而且还认为“此皆本之元气自然天地授命”。《赤松子中诫经》指出:天有五贼,见之者昌,失之者亡;教法五德,行之者昌,背之者亡。行之为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背之为恶逆、贪妒、杀凶、暴乱、欺诳、诈佞。[[6]]这里以天道的阴阳五行说为基础,论述五德和五常道教把伦理道德规范建立在阴阳五行说之上,从理论上巩固了伦理道德的思想基础。

其次,道教讲伦理道德往往与鬼神联系起来。在道教看来,作为伦理道德基础的天道是一种人格神,正如《老子想尔注》所说:“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7]]又有杜光庭明确提出“大道之身即老君也”[[8]]同时,道教认为,与伦理道德有关的道教经典、道教教义以及道教戒律、劝善书为神灵所降授。比如,道教劝善书《太上感应篇》以“太上曰”引导全文,意在指明全篇均为太上老君所言。《太微仙君功过格》虽为道人所撰,但作者在叙述其写作缘由时明确认为,该篇根据“高仙降灵”而作,指出:“余于大定辛卯之岁仲春二日子正之时,梦游紫府,朝礼太微仙君,得受功过之格,令传信心之士。忽然梦觉,遂思功过条目,历历明了。寻乃披衣正坐,默而思之,知是高仙降灵,不敢疎慢,遂整衣戴冠,涤砚挥牋,走笔书之,不时而就。皆出乎无思,非干于用意。”[[9]]此外,《文昌帝君阴骘文》、《文帝孝经》、《关圣帝君觉世真经》等,都被看作由神灵所降授。这样的诠释使得伦理道德完全神学化。不可否认的是,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人在伦理道德中的主体地位,但实际上也增强了伦理道德的神圣性和威慑性。

再次,道教讲伦理道德往往与修道成仙联系起来。《太平经》讲为善清静有助于养生,认为努力为善可得生活竟年之寿[[10]]并且指出:凡人能执善,清静自居,外不妄求端正,内自与腹中王者相见,……必为延命。[[11]]《老子想尔注》也说:夫欲宝精,百行当备,万善当著。[[12]]又说:求长生者,不劳精思求财以养身,不以无功劫君取禄以荣身,不食五味以恣,衣弊履穿,不与俗争。[[13]]葛洪的《抱朴子内篇》说: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14]]白玉说:“若修身立己,积德累功,上体天心,下利人物,行道成真,超凡入圣。[[15]]张三丰说:贵贱贤愚、老衰少壮,只要素行阴德,仁慈悲悯,忠孝信诚,全于人道,仙道自然不远也[[16]]教把伦理道德与修道成仙联系起来,使之包含了宗教神学的内涵,但这种对伦理道德的宗教诠释,无疑有益于伦理道德的传播

道德心性论

在中国古代,心性论是伦理道德的依据。道教讲伦理道德不仅以宗教神学为基础,而且也以道教心性论为依据,从道性论中推演出道德修养论、道德规范论和道德教化论。

早在南北朝时期,道教就通过老子《道德经》和《老子河上公章句》有关的特性的论述以及儒家《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易传》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引出了道性概念,提出一切众生,悉有道性[[17]],展开对于心性本质的研究,并通过对佛教心性论的汲取,以不有不无来界定道性。唐代道教依然继承这些思想,“自然真空,即是道性”,并用“不有不无,不因不果,不色不心,无得无失”来界定道性。[[18]]需要指出的是,唐代道教在融合佛教的“空”的思想的同时,又引入了道家“自然无为”的概念,认为道性“无造无作,名曰无为。自然而然,不可使然,不可不然,故曰自然”[[19]];“道性以清虚自然为体”[[20]],形成了独特的道教心性论。

道教对于道性论的讨论,不只是停留于对心性本质的研究,而是与伦理道德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讲道性同时,道教又讲“心”,讲“修心”。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讲“修心即修道”,“修道即修心[[21]],唐代的道教更是对此大加发挥。成玄英讲“率性而动,动必由性”[[22]],又说:“夫率性乃动,动不过分,则千里可致而天命全矣。”[[23]]要求“各守分内”、“各安其分”,指出:“夫禀性受形,佥有崖量,修短明暗,素分不同。此如凫鹤,非所断续。如此,即各守分内,虽为无劳去忧,忧自去也。”[[24]]“夫物之禀分,各自不同。大小虽殊而咸得称适。若以小企大,则迷乱失性;各安其分,则逍遥一也。”[[25]]王玄览既讲“道性众生性,皆与自然同[[26]],又讲“众生无常性,所以因修而得道。其道无常性,所以感应众生修[[27]]司马承祯讲收心,要求心不受外”、“心不逐外”[[28]],同时讲坐忘,以达到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虑皆遗”[[29]]的境界。吴筠既讲道家的道德教化,又讲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而且特别强调心静,并且认为习静为契道之阶[[30]]杜光庭则讲去欲闭情,以复于道”[[31]],也特别强调修心,指出:“圣人设法教人,修道即修心也,修心即修道也。心无所著,即无心可观;既无心可观,则无所用、无所修,即凝然合道。故心无其心,乃为清静之道矣。”[[32]]他还认为,修心在于灭心,在于无心定心息心制心正心净心虚心。他说:“善恶二趣,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习道之士,灭心则契道;世俗之士,纵心而危身。心生则乱,心灭则理。……无心者,令不有也;定心者,令不惑也;息心者,令不为也;制心者,令不乱也;正心者,令不邪也;净心者,令不染也;虚心者,令不著也。明此七者,可与言道,可与言修其心矣。”[[33]]

道教对于心性的探讨,不仅丰富了作为中国伦理思想的理论依据的心性论,促进了中国伦理思想的发展,而且,提升了道教伦理思想的理论水平,使之成为中国伦理思想中不可替代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生价值论

 

道教重视人的生命价值《太平经》讲“要当重生,生为第一”[[34]],唐代的司马承祯人之所贵者,生”[[35]],都把人的生命价值摆在最为重要的位置,以至于道教的许多经典、教义以及戒律、劝善书都包含着追求人的生命价值的思想内涵,甚至作为道教主要内容的外丹和内丹,也是围绕着人的生命价值而展开的。

当然,道教追求人的生命价值,讲的是通过修而得成仙,因而也十分重视人的精神价值。《太平经》既讲“要当重生,生为第一”,又讲“天下之事,孝为上第一”[[36]]所以是重生与重孝并举《太平经》还提出“寿孝”这一概念,指出:“天地与圣明所务,当推行而大得者,寿孝为急。……寿孝者,神灵所爱好也。不寿孝者,百祸所趋也。”[[37]]葛洪甚至明确提出:“为道者当先立功德”;“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38]]司马承祯人之所贵者,生”,同时又“生之所贵者,道”[[39]]。他所谓的,即人心中的道性。更有净明道讲“精忠是净明,义以杀身;至孝是净明,仁以成名”[[40]]张三丰讲“人之所欲,莫甚于生,欲得其生,须重其生,欲重其生,切莫轻生。杀身成仁,见危授命,非轻生也”[[41]]。显然,道教讲求的是人的生命价值与精神价值的统一。

因此,道教对得道成仙的追求往往与伦理道德的为善去恶、积德行善联系起来。《太平经》指出:“努力为善,无入禁中,可得生活竟年之寿。不欲为善,自索不寿,自欲为鬼,不贪其生,无可奈何也。”[[42]]《老子想尔注》也说:“治国之君务修道德,忠臣辅佐务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吏民怀慕,则易治矣。悉如信道,皆仙寿矣。”[[43]]都认为修德为善可以长寿。葛洪的《抱朴子内篇》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积善事未满,虽服仙药,亦无益也。若不服仙药,并行好事,虽未便得仙,亦可无卒死之祸矣。”[[44]]在葛洪看来,要长生成仙,忠孝仁信比道教方术更为根本,积德行善比服食仙药更为重要。张伯端的《悟真篇》说:“德行修逾八百,阴功积满三千,均齐物我与亲冤,始合神仙本愿。”[[45]]把修德行、积阴功看作成仙的必要条件。宋元时期的净明道以“净明忠孝为基本教旨,并且明确指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要不在参禅问道,入山炼形;贵在乎忠孝立本,方寸静明,四美俱备,神渐通灵,不用修炼,自然道成。”[[46]]在净明道看来,要得道成仙,忠孝之德要比炼养更为根本。《太上感应篇》说:“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祐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夫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47]]在《太上感应篇》看来,为善者能够得到神灵保佑;因此,要得道成仙,为善修德要比科仪祈福更为重要。

道教讲求人的生命价值与精神价值的统一,比起单纯追求人的精神价值而忽视人的生命价值,显然要更为完善;就这一点而言,道教对于人的生命价值的重视,可以弥补儒家对于人的生命价值的忽略之不足。

道德修养论

道教从人的生命价值与精神价值的统一出发,在修养上讲形神兼养,讲性命双修,讲“欲修仙道,先修人道”。

道教名之为《通玄真经》的《文子》引老子曰:“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48]]认为养神重于养形。所谓养神,道教的《南华真经》,即《庄子》,指出:“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49]]《太平经》说:“人有一身,与精神常合并也。形者乃主死,精神者乃主生。常合即吉,去则凶。无精神则死,有精神则生。常合即为一,可以长存也。[[50]]在这里,《太平经》特别强调精神对于人的生命之重要。陶弘景指出:“人所贵者,盖贵为生。生者神之本,形者神之具。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毙。若能游心虚静,息虑无为,服元气于子后,时导引于闲室,摄养无亏,兼饵良药,则百年耆寿,是常分也。[[51]]显然,陶弘景主张形神兼养,并且把养神看作是养生所必不可少的。

唐末宋初之后所兴起的道教内丹倡导性命双修。内丹南宗讲先命后性。张伯端说:“先就有形之中寻无形之中,乃因命而见性也;就无形之中寻有形之中,乃因性而见命也。先性固难,先命则有下手处。”[[52]]又说:“方其始也,以命而取性之全矣;又以性安命,此是性命天机括处。双修者,此之谓也。”[[53]]可见,张伯端只是从修命与修性的先后次序上讲先命后性,并没有轻视修性。内丹北宗则讲先性后命。王嚞说:“性者是元神,命者是元气”,“根者是性,命者是蒂也”,“宾者是命,主者是性也”。[[54]]明显较为重视修性。后来的李道纯则明确指出:“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存。其名虽二,其理一也。磋乎!今之学徒缁流道子,以性命分为二,各执一边,互相是非,殊不知孤阴寡阳皆不能成全大事。修命者,不明其性,宁逃劫运;见性者,不知其命,末后何归?仙师云:炼金丹,不达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真性不修丹,万劫英灵难入圣。诚哉言欤!”[[55]]极力强调性与命的不可分离,主张修性与修命的不可偏颇。

在修道方面,道教还特别强调修人道。《太平经》说:“子不孝,则不能尽力养其亲;弟子不顺,则不能尽力修明其师道;臣不忠,则不能尽力共敬事其君。为此三行而不善,罪名不可除也。天地憎之,鬼神害之,人共恶之,死尚有余责于地下,名为三行不顺善之子也。”[[56]]认为不修人道,会受到天地鬼神的惩罚。后来的净明道则明确提出“欲修仙道,先修人道”[[57]],反对“不修人道而修仙道”[[58]]元明之际的张三丰也说:“贵贱贤愚、老衰少壮,只要素行阴德,仁慈悲悯,忠孝信诚,全于人道,仙道自然不远也[[59]]清代的王常月说:“连人道还修不全,怎么行得仙道?……孝弟忠信,礼义廉耻,日用平常之理是也。你们若能了,将此八个字,才唤作个人。若不了此八个字,人道就不全了,如何进得仙道?”[[60]]而且,他还强调要从“世法中悟得出世法来”[[61]]。同时代的傅金铨也说:欲学神仙,先为君子。人道不修,仙道远矣。人道是仙道之阶,仙道是人道之极。不有人道,安求仙道?”[[62]]

由此可见,道教在修道成仙的过程中,始终融合着道德修养,并把道德修养看作修道成仙所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这种把修身养性与修生养命统一起来道教修养论,正体现出道教伦理的重要特色。

 

道德规范论

 

在道德规范方面,道教通过吸取道家和儒家的合理思想,把道家的“虚静无为”和儒家的“三纲五常”结合在一起,建立了“内道德而外仁义”[[63]]的规范论。

许逊曾述“八宝垂训”,即忠、孝、廉、谨、宽、裕、容、忍;并且明确指出:“忠则不欺,孝则不悖,廉而罔贪,谨而勿失;修身如此,可以成德。宽则得众,裕然有余,容而翕受,忍则安舒;接人以礼,怨咎涤除。”[[64]]“八宝垂训”一直是后世道教所推崇的经典教义,实际上成为道教的八种行为规范。[[65]]后来的刘一明又提出“神室八法”,即“刚、柔、诚、信、和、静、虚、灵”[[66]]关于道教的伦理道德规范,现代道教学者吕锡琛还就其精华概括为:一、贵生乐生;二、尚朴绝伪;三、俭啬寡欲;四、忠孝仁义;五、谦下不争;六、克己辞让;七、持柔守弱。[[67]]

尤为重要的是,道教规范论并不局限于这些抽象的规范,而是更为重视那些切实可行的有关善、恶的具体规定,并以道教戒律和劝善书的形式表述出来。葛洪的《抱朴子内篇》就已经对善事和恶事做出了具体的规定,涉及人们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同一时代的《赤松子中诫经》也罗列了大量有关善事与恶事的具体规定。道教戒律针对性明显、可操作性强,尤其是那些规模较大、内容较全的道教戒律,如《老君说一百八十戒》、《上清洞真智慧观身大戒文》等,其中的规定非常具体,涉及人的行为的各个方面,包括个人的道德修养规范、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行为规范和人与自然之间的道德行为规范。道教劝善书《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太微仙君功过格》中的善恶规定,也十分具体,涉及伦理道德领域的诸多方面,包括个人品德修养、家庭伦理、社会公德、职业道德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道教的道德规范论不仅用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扩展到处理人与动植物之间的关系。道教不仅讲“一切众生,悉有道性”,又讲“一切含识,乃至畜生、果、木、石者,皆有道性”[[68]],认为人和动物、植物,甚至非生命物,都有道性。因此,道教重视动植物的生命,提出了“好生恶杀”的生态伦理规范。《太平经》说:“夫天道恶杀而好生,蠕动之属皆有知,无轻杀伤用之也。”[[69]]道教戒律大都包含了戒杀动物、植物的条文,甚至有些戒律把不杀生,包括不伤害动物、植物,看作是第一戒。[[70]]道教劝善书也强调要保护动物、植物。《太上感应篇》明确提到“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并且把“射飞逐走,发蛰惊栖,填穴覆巢,伤胎破卵”等看作是恶行。[[71]]文昌帝君阴骘文》教人要“救蚁”,“或买物而放生,或持斋而戒杀,举步常看虫蚁,禁火莫烧山林,……勿登山而网禽鸟,勿临水而毒鱼虾”。[[72]]《太微仙君功过格》把保护、救助野兽、牲畜甚至“虫蚁飞蛾湿生之类”,看作是“功”,把伤害一切众生,包括禽畜以及飞禽走兽之类、虫蚁飞蛾湿生之属,看作是“过”。

 

道德教化论

 

道教非常重视道德教化,形成了多种多样的教化方法,大致可以概括为:讲求不言之教,宣扬善恶报应,定量化与程序化操作。

道教继承了早期道家“不言之教”的思想。葛洪推崇道家的“不言而化行”,并且指出:“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73]]还说:“率俗以身,则不言而化。[[74]]认为通过的身教,可以达到不言而化。成玄英讲“率性而动”,反对“有为之教”,认为道德教化在于“辅导群生,复彼自然之性”[[75]]。杜光庭则指出:“正其容仪,心冥于道,物睹自悟,邪志尽销,亦可谓不言而化、不化而行,真道也哉”[[76]]还有北宋的陈景元指出:“修道于天下者,不言而化,不教而治,平易无为,和一大通。”[[77]]当然,对于“不言之教”,道教有自己的诠释,并不是绝对地讲“不言”。

道教在道德教化中特别重视宣扬善恶报应思想。《太平经》说:天地睹人有道德为善,则大喜;见人为恶,则大怒忿忿。[[78]]而且还说:“夫天地之性,自古到今,善者致善,恶者致恶,正者致正,邪者致邪,此自然之术,无可怪也。[[79]]《太平经》还进一步提出了“承负说,指出:力行善反得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流灾前后积来害此人也。其行恶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积畜大功,来流及此人也。[[80]]认为有些人行善得恶报,这是承负先辈之过,行恶得善报,是承负先辈之大功。葛洪指出:“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行恶事大者,司命夺纪,小过夺算,随所犯轻重,故所夺有多少也。”[[81]]《太上感应篇》说:“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82]]《太微仙君功过格》认为,“远恶迁善,诚为真诫,去仙不远”[[83]]。《文昌帝君阴骘文》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永无恶曜加临,常有吉神拥护。近报则在自己,远报则在儿孙。[[84]]

道教不仅宣扬善恶报应,而且还在道德教化中实施定量化与程序化操作。所谓定量化,就是对欲成为各种神仙所必需的功德定量化,对为善者和为恶者所受的报应定量化,对所做善事与恶事的功与过定量化。所谓程序化,就是明确规定积功累德的操作程序。劝善书《太微仙君功过格》以及警世功过格》介绍了每日用簿籍记录所为善恶及其功过的大小数目,并且每月、每年进行统计,将功与过相比和折算;《石音夫功过格》介绍了用黄豆记功、黑豆记过的方法,并按时统计对比。

道教为道德教化提供了各种各样在当时看来切实可行的途径和方法,对于传播伦理道德起了重要的作用。在中国古代,伦理道德之所以能够普及至广大的平民百姓,如此的深入人心,发挥作用,概与道教的道德教化方法不无关系,这也是道教对于中国古代伦理思想的重要贡献之一。

 

特点与意义

 

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道教形成了丰富的伦理思想,可以构建为以道德形上论、道德心性论、人生价值论、道德修养论、道德规范论、道德教化论为主要内容的完整的道教伦理思想体系。与儒家伦理思想相比,道教伦理思想的特点主要有:以道教神学为基础,以道性论为依据,重视人的生命价值,强调修身养性与修生养命的统一,蕴含生态伦理规范,具有独特的道德教化方法。由此可见,道教伦理思想有着不可替代的特点,与儒家伦理思想互为补充,而成为中国伦理思想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今社会,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道德建设越来越显得重要;而道德建设又离不开对于传统伦理思想中优秀资源的吸取和传承。在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道教伦理思想,不仅有着丰富的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而且其中不少思想对于今天的道德建设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构建道教伦理思想体系,除了能够更好地了解整个道教及其思想,了解道教在整个中国伦理思想中所具有的地位,更在于可以进一步发掘、吸取和发挥道教的伦理思想资源,使其价值得到进一步的显现,这也是构建道教伦理思想体系的现实意义之所在。



【注释】

[[1]](德)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3页。

[[2]](德)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第160页。

[[3]]参见卿希泰:《简论道教伦理思想的几个问题》,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七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4]]王明:《太平经合校》卷十八至三十四《和三气兴帝王法》,北京:中华书局,1960,第19-20页。

[[5]]王明:《太平经合校》卷四十八《三合相通诀》,第148-149页。

[[6]]《赤松子中诫经》,《道藏》第3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448页。

[[7]]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12页。

[[8]](唐)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二,《道藏》第14册,第316页。

[[9]](金)又玄子:《太微仙君功过格》“序”,《道藏》第3册,第449页。

[[10]]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十四《病归天有费诀》,第621页。

[[11]]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二十至一百三十六,第687-688页。

[[12]]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第27页。

[[13]]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第10页。

[[14]]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三《对俗》,北京:中华书局,1985,第53页。

[[15]]《道法会元》卷一《道法九要》,《道藏》第28册,第679页。

[[16]]《张三丰先生全集·大道论(上篇)》,《藏外道书》第五册,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466页。

[[17]]《洞玄灵宝本相运度劫期经》,《道藏》第5册,第853页。

[[18]](唐)孟安排:《道教义枢》卷八,《道藏》第24册,第832页。

[[19]](隋)刘进喜、(唐)李仲卿:《太玄真一本际经》卷四,《藏外道书》第21册,第203页。

[[20]](唐)孟安排:《道教义枢》卷八,《道藏》第24册,第832页。

[[21]]《上清经秘诀》,《道藏》第32册,第732页。

[[22]](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十二《外篇·胠箧》,《道藏》第16册,第407页。

[[23]](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十九《外篇·秋水》,《道藏》第16册,第496页。

[[24]](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十《外篇·骈拇》,《道藏》第16册,第392页。

[[25]](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十九《外篇·秋水》,《道藏》第16册,第488页。

[[26]](唐)王玄览:《玄珠录》卷上,《道藏》第23册,第621页。

[[27]](唐)王玄览:《玄珠录》卷上,《道藏》第23册,第621页。

[[28]](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第893页。

[[29]](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第892页。

[[30]](唐)吴筠:《宗玄先生玄纲论》,《道藏》第23册,第679页。

[[31]](唐)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十五,《道藏》第14册,第386页。

[[32]](唐)杜光庭:《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注》,《道藏》第17册,第185页。

[[33]](唐)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八,《道藏》第14册,第353页。

[[34]]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十四《不用书言命不全诀》,第613页。

[[35]](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第892页。

[[36]]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十四《某诀》,第593页。

[[37]]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七十三至八十五《阙题(八)》,第310-311页。

[[38]]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三《对俗》,第53页。

[[39]](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第892页。

[[40]]《高上月宫太阴元君孝道仙王灵宝净明黄素书》卷九,《道藏》第10册,第517页。

[[41]]《张三丰先生全集·天口篇·养生篇》,《藏外道书》第5册,第522页。

[[42]]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十四《病归天有费诀》,第621页。

[[43]]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第38页。

[[44]]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三《对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3-54页。

[[45]](宋)翁葆光:《悟真篇注释》卷中,《道藏》第3册,第28页。

[[46]](元)黄元吉:《净明忠孝全书》卷二《净明大道说》,《道藏》第24册,第634页。

[[47]]《太上感应篇》卷五~卷六,《道藏》第27册,第28-34页。

[[48]](唐)徐灵府:《通玄真经注》卷九,《道藏》第16册,第714页。

[[49]](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十七《外篇·刻意》,《道藏》第16册,第477页。

[[50]]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三十七至一百五十三,第716页。

[[51]](南朝梁)陶弘景:《养性延命录·序》,《道藏》第18册,第474页。

[[52]](宋)张伯端:《玉清玉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卷中,《道藏》第4册,第370-371页。

[[53]](宋)张伯端:《玉清玉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卷中,《道藏》第4册,第372页。

[[54]]《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道藏》第25册,第807页。

[[55]](元)李道纯:《中和集》卷四,《道藏》第4册,第503页。

[[56]]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九十六《六极六竟孝顺忠诀》,第405-406页。

[[57]](元)黄元吉:《净明忠孝全书》卷三《玉真先生语录内集》,《道藏》第24册,第636页。

[[58]](元)黄元吉:《净明忠孝全书》卷六《中黄先生问答》,《道藏》第24册,第649页。

[[59]]《张三丰先生全集·大道论(上篇)》,《藏外道书》第五册,第466页。

[[60]](清)王常月:《龙门心法》下卷,《藏外道书》第6册,第764页。

[[61]](清)王常月:《碧苑坛经》卷上,《藏外道书》第10册,第174页。

[[62]](清)傅金铨:《道海津梁》卷一,《藏外道书》第11册,第366页。

[[63]](唐)吴筠:《宗玄先生玄纲论》,《道藏》第23册,第676页。

[[64]](宋)白玉蟾:《修真十书·玉隆集》卷三,《道藏》第4册,第760页。

[[65]]郭武:《〈净明忠孝全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65-266页。

[[66]](清)刘一明《神室八法》,《藏外道书》第8册,第519-526页。

[[67]]吕锡琛:《道教的伦理道德规范及其现代意义》,郭武主编《道教教义与现代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48页。

[[68]](唐)孟安排:《道教义枢》卷八,《道藏》第24册,第832页。

[[69]]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五十《生物方诀》,第174页。

[[70]]乐爱国:《道教生态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第210-211页。

[[71]]《太上感应篇》卷三~卷十二,《道藏》第27册,第19-62页。

[[72]](清)朱珪:《文昌帝君阴骘文注》,《藏外道书》第12册,第402页。

[[73]]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七《塞难》,第138页。

[[74]]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卷三十九《广譬》,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337页。

[[75]](唐)成玄英:《老子义疏》卷六,《藏外道书》第22册,第220页。

[[76]](唐)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十,《道藏》第14册,第363页。

[[77]](宋)陈景元:《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卷七,《道藏》第13册,第704页。

[[78]]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九十二《万二千国始火始气诀》,第374页。

[[79]]王明:《太平经合校》卷一百八《瑞议训决》,第512页。

[[80]]王明:《太平经合校》卷十八至三十四《解承负诀》,第22页。

[[81]]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三《对俗》,第53页。

[[82]]《太上感应篇》卷三十,《道藏》第27册,第140-141页。

[[83]](金)又玄子:《太微仙君功过格》“序”,《道藏》第3册,第449页。

[[84]](清)朱珪:《文昌帝君阴骘文注》,《藏外道书》第12册,第402页。

(原载《开拓者的足迹:卿希泰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巴蜀书社,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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