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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概念的几个层次意义的分殊
 
    中国哲学的概念,含义极广,几乎举凡世间一切事物都不出概念之范围。这也难怪,因为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了以为世界万物之本原或元素的思想,被设想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管子·心术上》),也就是说,它的宏大乃是无限大,它的精微乃是无限小,从而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庄子·知北游》),一切都是所化生,所以一切都不出之范围。这就像佛教认为一切都是出自真如,故云真如即万法,万法即真如一样。但是,概念并非全无条理的混沌,而是有几个层次意义之分殊的。大致说来,概念有物理、生理、心理、伦理、哲理等几个层次的含义(简言之,可谓一气涵五理)。而哲理意义的,就是指作为世界万物之本原或元素的,它可以化生万物,其本身与物理意义的相通,而生理、心理、伦理乃至文论美学等意义的都是由此衍生而来。
一、哲理与物理
      中国哲学的概念是从具体的可以直接感觉到的烟气、蒸气、云气、雾气、风气、寒暖之气、呼吸之气等气体状态的物质升华发展而来[1],这些气体状态的物质可以说是物理之气常识的气概念张岱年先生曾指出:
  我们应区别常识的气概念与哲学的气概念。哲学的气概念是从常识的气概念引申提炼而成的,含义有深浅的不同。常识的气概念指空气、气息(呼吸之气)、烟气、蒸气等等,即一切非液体、非固体的存在。哲学的气概念含义则更为深广,液体、固体也属于气的范畴。中国哲学强调气的运动性,用现代的名词来说,可以说气具有统一的内容,既是物质存在,又具有功能的意义,是相即不离的。但是,如果把理解为,也就陷于偏失了。[2]
先生所说的质、能统一,也就是对概念最常用的一种英文译法“matter-energy”。从这种解释和译法看,哲学的气概念仍具有物理之气的内涵。由此可以说,哲学的气概念与常识的气概念是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
  哲学的气概念与常识的气概念的区别,在于哲学的气概念已经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它被作为世界万物的本原或元素,而不再是一种可以直接感觉到的气体状态的物质。亚里士多德在评论古希腊的伊奥尼亚哲学时说:
  火之一义是一种元素(未定事物或其它相似事物之因其本性而为元素者亦然),但另一义则不是元素;作为火与作为一元素并不是同一回事。火只在火的本性上作为一特殊事物时,此火乃为元素,元素这名词则指事物之有如此属性者:即构造实物的基本组成。[3]
这里说的显然就是哲学的火(以及水、气、无定形等)概念与常识的火概念的区别。当具有了万物之元素的意义时,它也就不再是可以直接感觉到的火了。同样,古希腊的原子论,虽然构成万物的原子是有形、不可分的,但原子虚空都不是可以直接感觉到的。然而,尽管有这样的区别,古代的素朴唯物论与物理学又有着密切的关联,哲学的水、气、火等概念与常识的水、气、火等概念并不完全隔绝。正因为此,黑格尔在评论古代的唯物论时一方面承认其有哲学的意义,另一方面又不无偏见地认为这种说法在我们看来还不是哲学的,而是物理学的”[4]
  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是在物理学之后,而中国古代的形而上形而下,其古朴的本义乃是指形而前形而后,亦即无形之气与有形之物的相互转化。《庄子·知北游》称此为不形之形,形之不形(《尔雅·释诂》:之,往也)。戴震则以考据学家的口吻说: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如言千载而上,千载而下。《诗》:下武维周,郑《笺》云下,犹后也。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孟子字义疏证》卷中)从形而上形而下就是无形之气与有形之物的相互转化来说,中国气论的形而上者不仅是哲学意义的,而且是物理学意义的。
  张载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正蒙·太和》)所谓气之本体,即气之本然的象态(《正蒙·神化》:苟健順、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客形(王夫之《正蒙注》:有去有来谓之客)是相对于本体而言,本体客形的区别亦不过本然的无形之气与其有聚有散的变化而已。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气与太虚的关系,犹如冰与水的关系,由此而知太虚就是()气(若将太虚解释为理,将太虚即气解释为理与气相即不离,则误而无据)。从太虚无形,气之本体的表述,可知作为世界万物之本原的无形之气与常识(物理)意义的客形之气是有区别的;但太虚即气,则无形之气与客形之气又是通一无二的(《正蒙·太和》: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
  《易传》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无疑具有重要的哲学意义。但《文言传》云: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象传》云:履霜坚冰,阴始凝也。这里的”“实又是指具有常识意义的寒暖之气。《周易》的象数学大多不离卦气说,而卦气说就是用卦象来表示一年四季的寒暖变化。哲学意义的与常识(物理)意义的相通,更明显地表现在王廷相和方以智的两段话中:
  气虽无形可见,却是实有之物,口可以吸而入,手可以摇而得,非虚寂空冥无所索取者。(王廷相《答何柏斋论造化书》)
  气凝为形,蕴发为光,窍激为声,皆气也。而未凝、未发、未激之气尚多,故概举气、形、光、声为四几焉。(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一)
这里的无形、未凝、未发、未激之,就是指作为世界万物之本原的,它是哲学意义的,但它与气息、风气、形、光、声等等相通,这就是气论哲学的哲理与物理相通,或者说体用一源,显微无间
二、物理与生理
  《易传·系辞上》云: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这里的生生乃是不断地产生、化生之意,而非生理学生物学的生命之意;其所谓乃是指阴阳变化的神妙莫测,而非指精神之神。张岱年先生说:
  气是生命的条件,但无生之物皆是气所构成的。因而,如果把理解为生命力,那也是不确切的。[5]
先生所说的无生之物,即无生命之物。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无生(命)有生(命)本是有区别的。但近些年来,这一点愈来愈被忽视,海内外的许多研究者对于把翻译为“matter-energy”“material force”以为不足,而认为应该翻译为“vital force”“vital power”(生命力)。实际上,这后一种理解和翻译是不确切的。
  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这里所说的无生有生即无生命和有生命之意。水火有气而无生,可见气、水、火是无生命的,至草木(植物)以上则有了生命。这里的生生之谓易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后者之是物理意义的产生、化生,前者之则是生理或生物意义的生命。
  王阳明说: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大学问》)这段话中的草木犹有生意者也,就是说草木是有生命的,它们与无生意的瓦石是有区别的。王阳明还曾说: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天地万物同此一气,故其为一体而相通,但瓦石、草木、禽兽、人类又是有层次区别的,故大人之仁是爱有差等自有厚薄,此乃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同上)。如果抹杀了有生命与无生命的区别,那就有失自然的条理
  把理解为生命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把等同于血气。如果说血气是生命力,那是可以的,但实际上血气只是人类和禽兽(动物)所具有。有血气无血气的区别,类似于佛教所谓有情世间无情世间的区别。朱熹早年在与其师李侗讨论人物理气同异时曾说: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与禽兽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理,其一体之中即无丝毫欠剩,其一气之运亦无顷刻停息,所谓仁也。李侗在此批示云:有有血气者,有无血气者,更体究此处。(《延平答问》)所谓无血气者,就是指禽兽以下的草木和瓦石等无生命的存在(后来朱熹在《答余方叔》的信中说:天之生物,有有血气知觉者,人、兽是也;有无血气知觉而但有生气者,草木是也;有生气已绝而但有形质臭味者,枯槁是也。见《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九)。草木、瓦石等等亦是本乎一气之运,但它们并不具有血气,故把理解为生命力是不确切的。
  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哲学和医学就已把血气作为生命有机体的基础和本质,血气概念是从血液和呼吸之气升华发展而来[6]。在古人看来,只有人类和禽兽才有血液、能呼吸,而草木、瓦石等等不与焉。《左传》昭公十年载晏婴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就是说,人与禽兽都是有血气、有欲望的。若草木、瓦石等等没有血气,则是无欲而自然的。《国语·周语中》载周定王说:夫戎狄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可见,人与禽兽皆有血气,而人所区别于禽兽者就是能够(节制)血气、讲道德。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这里所说的,就有治血气、讲道德的含义。
  《管子·中匡》篇记载,齐桓公请问为身,管仲对曰:道(导)血气以求长年、长心、长德,此为身也。此处之是指人身而言,导血气就是古代的气功。《管子·内业》篇云:气道(导)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这里的有然后意(王引之《经传释词》:乃,犹然后也),《心术下》所谓形然后思,思然后知是对气导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的一种解释[7]气导乃生,是指人的生命。如果不在人的身体内通导流行,那么生命就转化为死亡(《管子·枢言》: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有生命然后才有、有,若无生命,则本身是无思、无知的。
  王充在论辩人死后不得为鬼时说: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论衡·论死》)这就是说,人有血气,但人的衣服没有血气,精神本以血气为主,如果人死后其精神可以为鬼,那么人只应见到裸体之鬼,而不应见到鬼穿着衣服。王充在此是用归谬法来否认鬼神的存在,而其正面的表述则是: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同上)可见,元气本身是无知的,人死后归无知之本,故不能为鬼。
  与西方哲学不同的是,中国哲学认为有生命之物与无生命之物并不是完全隔绝的。首先,生生之谓易,人与万物都是天地絪缊(合气)所生,天地所生者有水火、草木、禽兽、人类之不同,而有生命的草木、禽兽、人类可以说是从一气之生生进化而成。就此而言,亦可谓物理意义的产生、化生潜在地蕴含着草木、禽兽、人类的生命。第二,水火、草木、禽兽、人类都是本乎一源同此一气,因此,它(他)们之间也可以相互转化,如在五行相生说中木可以生火,水亦可以生木,在《吕氏春秋》等文献中有腐草化为萤之说,至于人、兽转化的神怪故事就难登大雅之堂了。第三,《易传》中有阴阳相感同气相求之说,是充满宇宙的,而宇宙间的万物都有作为相互感应的中介,因此,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普遍联系的整体,这不同于西方原子论、机械论的宇宙观。李约瑟曾指出:
  对中国人来说,自然界并不是某种应该永远被意志和暴力所征服的具有敌意和邪恶的东西,而更像是一切生命体中最伟大的物体,应该了解它的统治原理,从而使生物能与它和谐相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把它称为有机的自然主义。[8]
现在,把中国的自然观称为有机的自然主义已经很流行了;从生态学的角度,认为自然界更像是一切生命体中最伟大的物体,这也被许多学者所肯定了。我们应该感谢李约瑟,是他发现了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的长处。但是,凡肯定都要有一个分寸(李约瑟所谓更像是本身就有一个分寸),否则物极必反。如果认为中国哲学范畴的特性(或缺欠)是泛生命性,作为宇宙之本原的气是一个生命有机体,有知觉,有智慧,那就陷于偏谬了;如果又以此否认中国有哲学,认为气以及道、理、天、心等范畴都是遵循原始思维互渗律前哲学概念,那就完全走向李约瑟的反面了。
三、生理与心理
  晏婴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血气是生理范畴,争心是心理范畴。同此,孔子所说的血气未定血气方刚血气既衰亦是生理范畴,而相对应的则是心理范畴。生理与心理密切相关,这在今人对身体的认识和医疗保健的实践中仍是如此。
  血气与气息(呼吸之气)是通一无二的,气息的字从自从心,而便是字之省(见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这反映了古人对于心气相通的认识。呼吸之气与精神状态可以相互影响,如《庄子·庚桑楚》篇说:欲静则平气,这是用呼吸来影响精神状态;《庄子·盗跖》篇说:孔子受到惊吓,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这又是精神状态影响了呼吸。《左传》庄公十年载曹刿论战: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里的勇气是一种勇敢战斗的精神状态,而一鼓作气的气则是生理(呼吸)状态与精神状态的合一。今人言鼓足勇气,往往要深吸一口气,以使生理和心理状态都达到饱满;而在感到体力衰竭和精神沮丧的时候,就未免唉声叹气泄气了。
  西方的“spirits”(精神)一开始也是指能够生活灵动的气,现代英语中仍然有“inspire”“dispirit”,前者兼有吸入肺部和鼓舞、激励的含义,而后者就是所谓丧气气馁了。在古希腊哲学中,阿那克西米尼认为灵魂是空气,原子论者也认为人的认识是通过最精细的原子。西方哲学形成精神实体的概念,源于阿那克萨戈拉在提出种子说时又提出了奴斯nous)概念,认为种子本身是不变不动的,它们的聚散是靠奴斯的推动。后来经过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精神实体的概念得以确立。奴斯可谓宇宙精神宇宙的心
  与西方哲学不同,中国哲学的阴聚阳散一直是自生自动莫或使之动非自外也(《正蒙·参两》)。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前,中国哲学没有宇宙的心概念(有谓天心天地之心者,但其或指天神之意志,或指天地之德性,而非宇宙的精神实体)。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指出:
  大乘佛学对中国人影响最大者是它的宇宙的心的概念……
  涅槃状态……可以说是个人与宇宙的心同一,或者说与所谓的佛性的同一……佛教的大乘宗派,中国人称作性宗的,阐发了这个学说(在性宗中,性和心是一回事)。在阐发之中,性宗将宇宙的心的观念引入了中国思想。[9]
在大乘佛学引入宇宙的心概念之前,中国哲学可以说只有个体的心概念。孟子说: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心、性、天虽然在的意义上是同一的,但心与天仍是两个层次的范畴,故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上》)
  《管子·心术下》云形然后思,思然后知,意谓有了人的形体(生命)之后乃有思虑和认知。荀子说: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荀子·解蔽》)心的作用是有神明而统帅人的形体,此处的神明是指个体的精神。荀子又说: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荀子·天论》)天职”“天功是指自然界四时代御,阴阳大化而产生和养育万物的职分、功能,人之形神也是自然界所成就的一部分;形具而神生,就是说人的形体具备了,人的精神活动才能产生。
  王充论人死后不能为鬼: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论衡·论死》)他所谓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即荀子的形具而神生之意。
  中国哲学的从无知之气产生有形之神的思想,包含着人的精神是从易之生生、阴阳不测之神妙进化而来的思想。当然,这所谓进化不是古人所能弄明白、讲清楚的,否则也就不是阴阳不测之神妙了(《易传·说卦》: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荀子·天论》:阴阳大化……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此处的与形神之是两个概念)。唐代的华严宗五祖宗密曾诘难说:天地之气本无知也,人禀无知之气,安得欻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禀气,何不知乎?(《原人论》)对于安得欻起而有知,从天地之生物不测(朱熹《中庸章句》注云: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的意义上说,是不能、亦无须回答的。对于草木亦皆有气,何不知乎,则可以答之曰:人与草木、禽兽之禀气有精粗粹驳之不同。
  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有云:二气交感,万物化生……惟人也得其秀(气)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这里的惟人也得其秀(气)就是解释为什么人最灵。而形既生矣,神发知矣,就是形具而神生气须形而知之意。
  张载反对佛教的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缘大,以末缘本。从修养工夫论上说,他主张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但是思尽其心者,必知心所从来而后能(《正蒙·大心》)。在张载看来,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可见,心所从来是源于太虚之气化,在天、道、性之后乃有心,性本身并无知觉,有了人之形体合性与知觉方才有心之名
  朱熹说:所觉者,心之理也;能觉者,气之灵也。(《朱子语类》卷五)此气之灵并非离开人的形体而能知觉,朱熹说:理未知觉,气聚成形,理与气合,便能知觉。(同上)这里仍然有形具而神生的意思。
  王廷相说:夫神必藉形气而有者,无形气则神灭矣。(《答何柏斋造化论》)形气即已气聚而成人之形者,他又谓苟无人焉,则无心矣(《横渠理气辨》),心神是必藉人之形体而有者。针对陆王的心学,王廷相指出:若曰天乃天,吾心亦天;神乃神,吾心亦神。以之取喻可矣。即以人为天为神,则小大非伦,灵明各异,征诸实理,恐终不相类矣。(《雅述》上篇)这里的神乃神是指阴阳不测之,而吾心之神则是指人的精神。王廷相认为,这两种虽然可以取喻而谓之同,但终究是小大非伦,灵明各异,不是同类的概念。
  戴震说:有血气,则有心知。(《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同上书卷中)血气心知是源于或分于阴阳五行者,亦可谓阴阳五行潜在地蕴含着血气心知,但二者毕竟是两个层次的概念。人的心神是从阴阳不测之神进化而来,亦可谓阴阳不测之神潜在地蕴含着人的心神,但二者亦毕竟是两个层次的概念。若不明这里的分殊,谓精神、知觉……是元气先验之属性,则王充必诘之曰: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
四、心理与伦理
  《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医和提出了六气致病之说:天有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这是说天之六气与人的生理和心理密切相关。《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又记载子大叔说: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此所谓六志是指人的六种心理情感,它们生于天之六气,对其进行调节而不失,也就具有了伦理乃至天人合一的意义。
  1993年出土的郭店竹简大部分是孔孟之间的儒家文献,其中引起研究者关注的一个问题是早期儒家对的重视。《语丛一》有云:察天道以化民气。凡有血气者,皆有喜有怒,有慎有庄……”显然,民气就是人所具有的血气。类似于晏婴所说的凡有血气,皆有争心,《语丛一》谓凡有血气者,皆有喜有怒,有慎有庄……”这里的血气亦是生理范畴,而有喜有怒,有慎有庄云云则是指人的心理情感和容貌神态。《唐虞之道》篇云:爱亲尊贤,虞舜其人也。禹治水,益治火,后稷治土,足民养生。[夫唯]顺乎脂肤血气之情,养性命之正,安命而弗夭,养生而弗伤,知[天下]之政者,能以天下禅矣。这里的脂肤血气之情已是生理与心理合一的概念。顺乎脂肤血气之情,体现了儒家重视民生民情的政治道德理念。《性自命出》篇是迄今可以看到的儒家最早论说性情的文献,其云: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对于这段话,可作如下分析:
  首先,喜怒哀悲之气,性也,近似于《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也就是说,此篇是以未发之情为。而其已发,即及其见于外,就是此篇所说的了。喜怒哀悲之气,这种性情之当是以人有血气为其生理基础。
  第二,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近似于《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道始于情,情生于性,近似于《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所不同者,此篇可谓率性情之谓道始者近情,终者近义,可见此篇对持基本肯定的态度;由而达到,要经过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这也就是《中庸》所谓修道之谓教的过程(此篇又谓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学或使之也)。
  第三,好恶,性也,仍是以未发之情为。此遇到所好所恶的对象,即发之为,也就是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此篇又谓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近似于《礼记·乐记》所谓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善不善,性也,可见此篇并非持性善论的观点。所善所不善,势也,近似于《孟子·告子上》中的一个或曰,即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为善,幽、厉兴则民好暴,亦近似于周人世硕(孔子的再传弟子)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论衡·本性》)。
  此篇又有云: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忠,信之方也。信,情之方也,情出于性。”“礼作于情,或兴之也。《语丛一》亦有云:仁生于人,义生于道。”“礼,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者也。可见,为了论证儒家的仁、义、礼是因顺(而非违逆)人的性情的,此篇已有了接近于性(情)善论的倾向。《中庸》提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处”“的价值判断已经更加接近于孟子的性善论。从《性自命出》,经《中庸》,到孟子的性善论,似是儒家人性论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10]
  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勿暴其气。(《孟子·公孙丑上》赵岐注云:志,心所念虑也。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孟子的性善论可以说就是建立在这种气志之辨上。之充满形体而为喜怒,这是生理(形体)和心理情感之,以此作为人之,最大限度只能说是近于善,而不能说是纯善;只有把心志(道德理性或良知)作为之统帅,把心之官则思作为大体,以与小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分开,才能说仁义礼智根于心是人之性善。在孟子之前和之后,凡言性相近性有善有恶(或性善恶混)、性恶性三品者,都是以气言性(宋儒谓之气质之性),只有孟子的气外言性(宋儒谓之本源之性天地之性)才把人的本性规定为纯善。
  孟子既讲志为气的统帅,又说: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同上)这就是说,人的道德理性与生理和心理情感之气是可以相互作用的。志壹则动气,如果心志专一,惟道义是从,那么人的生理和心理情感之气就会发生变化(近似于孟子所说居移气,养移体),其极致者就是由集义而生出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同上)孟子的浩然之气虽然难言,但它近似于勇气,是一种精神状态,只不过它并非勇敢战斗的精神状态,而是道德无比高尚、内心极为满足、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的精神状态。
  荀子和汉唐诸儒都是以气言性,直至宋代的张载和二程才提出天地之性气质之性。如朱熹所评论:孟子既没,学失其传,吾儒之言性者漫不省此,而支离穿凿之说满天下。……至于程子则又始明性之为理,而与张子皆有气质之说。然后性之为善者,无害于气质之有不善;气质之不善者,终亦不能乱性之必为善也。此其有功于圣门而惠于后学也厚矣。(《孟子或问》卷十一)
  张载实际上也是以气言性,他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正蒙·太和》)他所谓性之渊源,就是渊源于至静无感的太虚无形之气。张载论气有清浊之不同: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同上)在张载的人性论中,渊源于清则无碍至静无感的太虚无形之气的性就是天地之性,而气之浊则碍,碍则形的性就是气质之性。张载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正蒙·诚明》)这就是说,天地之性是纯善的,而气质之性则有不善,人的修养就在于变化气质,复反于纯善的天地之性
  与张载不同,二程认为: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遗书》卷二十二上)性无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遗书》卷十八)后来朱熹解释说: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朱子语类》卷四)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性即太极之全体。但论气质之性,则此全体之堕在气质之中耳,非别有一性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一《答严时亨》)按朱熹所说,气质本身并无伦理的意义,它只是构成对纯善的的限制;有此限制,气质之性才有善有恶。
  王廷相反对宋儒的二性之说,他认为人有生则心性具焉人具形气而后性出焉(《雅述》上篇),灵而觉,性之始也;能而成,性之终也,皆人心主之(《性辩》),苟无人焉,则无心矣;无心,则仁义礼智出于何所乎?故有生则有性可言,无生则性灭矣(《横渠理气辨》)。按王廷相所说,离开了人的生命,本身是既无知觉也无善恶的。
  戴震说:举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气类别之。”“专言乎血气之伦,不独气类各殊,而知觉亦然。人以有礼义异于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于物则然。(《孟子字义疏证》卷中)依此说,人之有礼义,只是因为人之血气和知觉与禽兽不同。换言之,在人的血气心知之外,本身是没有伦理意义的。如果说气有泛道德性伦理品德是元气先验之属性,那么起码有一部分气论哲学家并不这样认为。
  以上对概念的哲理、物理、生理、心理、伦理等几个不同层次的意义作了分殊。除此之外,魏晋南北朝时期还出现了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和气韵生动(《古画品录》)等美学意义的,这种当也是从哲理、物理、生理和心理意义的衍生而来(如有学者考证,气韵范畴源于气运之节奏[11]。本文限于篇幅和笔者的研究侧重,对此就存而不论了。
  
【注释】                                                
[1] 参见拙著《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第22—30页。
[2] 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第38页。
[3]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190页。
[4]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第182页。
[5] 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第38页。
[6] 参见拙著《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第44-45页。
[7] 参见同上书,第171-172页。
[8] 《李约瑟文集》,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338页。
[9]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六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7-208页。
[10] 参见拙文《李觏的性情论及其与郭店楚简性情论的比较》,载《抚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4期。
[11] 参见张锡坤《气韵范畴考辨》,载《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
 
                                                  (原载:《哲学研究》,2006年第9期》。录入编辑  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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