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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宗教起源的发生学意义
 

宗教学源于对宗教存在的诧异

在宗教研究的发展史上,第一次提出“宗教学”这个概念的人,是英籍德国学者麦克斯·缪勒(MaxMüller ,1823-1900)。从1868年起,缪勒一直是牛津大学比较语言学教授,此外,他还是其他九所大学和学院的荣誉教授,13个学会组织的外国会员,30个学会组织的荣誉会员。缪勒一生著作丰硕,《梨俱吠陀》(六卷,附塞耶纳的注释)和《东方圣书集》是他的最大的两部译著。1873年,他在皇家学院作了题为《宗教学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Religion)的一系列学术讲演。《宗教的起源与发展》(Lectures on The Origion and Growth of Reli2gion)一书是缪勒开创宗教学的重要代表著作。

缪勒认为,宗教学起源于对宗教存在的诧异。“正如古希腊哲学家们对自己无法解释的幽灵显现惊讶不已一样。这就是宗教学的起点。”[1]在缪勒看来,世界上有多少宗教,就会有多少宗教的定义,因此,缪勒认为给宗教下定义是困难的。他认为,人们应该把宗教看成“是一种以前曾经历,现在依然经历着历史演化( historical evolution)的事物,我们能做到的,只能是追溯它的起源,然后在其后来的历史中把握它。”[2]宗教的起源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它即使不是和人世一样古老,至少也和我们所知的人世一样古老。”[3]伴随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等一系列人类理性知识的不断积累,现在的人们大多数已经接受了宗教的产生是很古远的,但不是亘古就有的观点,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是人类创造了神灵,而不是相反。因此,至少在人类历史上溯到五六千年前,在四大文明古国所遗留的各种各样的物证与符号证明中,人们已充分地肯定了那时已有宗教活动的痕迹。

宗教学源于人类对于宗教的诧异。宗教的起源既如此之早,对其源起的各种原因的考查自然就十分困难,但人类是非常好奇的,加上人类理性的不断发展成熟,为我们对于现存于世并流行于大半个世界的宗教现象之源起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前提,经过长期的大量研究,人们对这个问题逐渐有了一些认识。有些理论是极富有启发性的。其中,麦克斯·缪勒的《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一书作为开创宗教学的代表著作,其理论特色独到而深刻。

神灵和上帝观念的形成基础

麦克斯·缪勒认为,宗教产生和发展是沿着三条基本线索展开的,即从自然对象中形成物质宗教;从人类自身中形成人类宗教;然后在心理宗教中合流。他的《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一书基本上是以印度宗教为例,阐释他的宗教发展观。

在缪勒看来,为了便于理解宗教是什么,必须先搞清楚宗教曾经是什么,以及它如何嬗变为现在的样子。“宗教不是新发明”“我们所知的古人的思想感情,几乎都处于宗教的领地之中,或者完全被宗教控制了。”[4]缪勒认为,原始人是从三类自然对象中形成神灵和上帝观念的。第一类是他们完全能够把握的物体,如石头、骨头、果克、花草、树枝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看来四面都是可触知的,完全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第二类是能部分把握即半触知的物体,如树木、山河、大地等,其中每一个半触知的感知还是可以用感官验证。第三类是可见但完全不可触知的物体,如苍天、众星、太阳、黎明、月亮等等。

上述三类对象中,第一类事物被赋予某种神秘性,成为拜物教的对象。传统观念认为,拜物教是宗教的最低级形式,是所有宗教的起点。拜物教一词的发明者布罗塞斯(De Buosses)认为:所有民族都从拜物教开始,而后是多神教和一神教。缪勒本人坚决反对这种观点,他以大量的篇幅、甚至全书来批判布罗塞斯的观点。缪勒发现,他在最早的可以接触到的有关宗教思想的文献中找不到任何拜物教的痕迹。但在宗教发展的较晚阶段,拜物教在各地才越来越常见。如:“在印度宗教的后期衰落中拜物教才变得明显可见,它是从《阿闼婆吠陀》(tharvana) 开始的,而不是在最早的赞歌《梨俱吠陀》(Rig - veda)中出现的”[5]。缪勒认为,宗教学研究需要用普世主义的观点,离不开民族平等原则来讨论问题。未开化民族不愿谈论宗教,并不意味着只有偶像崇拜,没有宗教。或许由于某种迷信和恐惧、或许他们根本无法用准确的语言表达自己未经修整过的思想和感情。所以宗教研究者不能在事实没搞清楚之前就一知半解地妄下结论。

对于布罗塞斯等人已证明或力图证明他们称作拜物教的东西是一切宗教的原始形式的观点,缪勒指出,可以认为拜物教是宗教的一种低级形式,但是,它是与宗教的原始形式非常不同的。缪勒认为,有时对与人类形象极不相似的石头的崇拜却标志着非常低级的宗教感情。例如:一位西班牙船长把圣母玛利亚的小肖像糸在桅杆上,说它应挂在这里直到刮顺风为止。俄国农民在做不体面的事情时要掩盖圣像的脸,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向邻居借用特别灵验的圣像。所有这些在陌生人看来都会当作拜物教,然而如果我们自问:这类献给圣母玛利亚和圣徒形象的崇拜,在欧洲大地如何成为可能之事,那在我们眼前将会展现什么样的观点? 我们为什么把他们的神物说成似乎是昨天的东西? 如果到处都有神物的起因,如果拜物教到处都或多或少伴随着已发展的宗教观念,那我们为何坚持认为拜物教是宗教的起点? 无论在什么地方,若有机会通过长期耐心的交往而查明最低级的未开化部落的宗教感情,就会发现没有一个部落没有超出所谓神物崇拜的东西。[6]因此,拜物教只是一种衰败的宗教。非洲尼格罗黑人有着比崇拜树干与岩石更为高级的宗教观念的能力,许多信奉神物的部落,同时还对神抱有非常纯粹、非常崇高、非常真实的情感。所以,缪勒认为,拜物教是宗教的一种低级形式,并非宗教的原始形式,它只是后来宗教发展的结果。

在缪勒所谓的形成神灵和上帝观念的三类划分中,重要的是第二类和第三类物体。他以土地为例论证了第二类事物“提供了可称之为半神之物的材料”:对于土地,我们确实可以感知它、原始人肯定不能形成一个整体的大地观念。他会看到住地附近的土壤,会看到森林甚至看到地平线上的山峦。但仅此而已。无限的领域位于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线之外,它不是靠肉眼看到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而是用称为思想之眼看到的。在我们面前,我们的感官面前,有着可见的和可触知的无限。而在第三类物体中,人们可“找到用神的名字称呼的那种东西的萌芽”[7]。以太阳为例,对于这种不可见的东西,人的感官无能为力,他既不能抓住,也不能理解,只是闭起双目对之确信不疑,俯身下跪对之崇拜。印度有一个叫桑塔尔的低级的种族崇拜太阳,他们称太阳为“光明”,并认为太阳创造了世界。当传教士告诉他们说主张太阳创世是荒缪时,他们回答说:“我们不是指可见的太阳,而是指不可见的太阳。”[8]这正是人类从半触知的东西到不可触知的东西、从自然之物到超自然之物的表现。所以,缪勒认为,宗教观念的历史起点,是在半触知事物中把握无限,后来又在不可触知的东西中寻找它,最后在不可见的物体中寻找它。尽管人们越来越不可能直接地把握它,却总是真切感到它的存在。

无限观念是一个过程

缪勒认为“宗教乃是领悟无限的主观才能”[9];“真正的宗教本能即动因,只能是无限观念”[10]缪勒为什么对“无限”这个词情有独钟呢? 因为有限是人们所谓实证知识的最一般的属性,缪勒认为,用无限称呼超越一般意义上感性和理性的东西,是个最少引起反感的词。这个词对于模糊不定的、不可见的、超感觉的、超自然的、绝对的或神圣的,都是适用的。所有宗教知识的基本要素,就是体验既不能由感觉领悟,也不能由理性领悟的存在,这种存在事实上是无限的而不是有限的。尽管世界上每个宗教都有其独特的发展道路,但其萌芽的种子是一样的。这个种子就是无限观念。

无限观念的发展史,正是宗教的历史。不过,宗教不是以完善的无限观念为起点,就其最纯粹的形式而言,无限观念是在人的意识过程中完成的。人有把握无限的本能、可能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一开始就有一个无限存在的纯粹观念,这其中有一个过程。人们从越来越普遍地感到有限事物之外或之内存在着一种无限之物,到形成神的观念的转变过程是有原因的,产生这个历史结果的原因,缪勒认为主要有两点:第一,人们深切感受到现象背后有某种支配作用的原因、规律或秩序。伟大的、压倒一切的自然现象的每日重现,使人养成一种宽慰感、宁静感和安全感。这种信心或依赖成为人们的情神支柱,基于这种信任和服从的感情产生了信仰。它和无限感共同构成一切宗教所具有的两个基本成分,它们全都来自大自然的启示,“一个处在黎明背后的金色海洋里,另一个在太阳的日常轨道中”[11]

第二,原始语言在人们命名无限过程中的作用决定了神的观念产生。缪勒认为,原始语言的任何词根都具有主动的形式,在现代语言中,东方破晓和朝阳升起全是自然而然的,但在原始的表述中,却是太阳爱着黎明,拥抱着黎明。在缪勒看来,自然力的人格化完全是原始语言的必然产物。但是,把自然力化为神的过程,不仅是人格化的过程,而且还是一种“超人化”的运动。缪勒认为,当人们用主动性的名称命名自己难以把握或完全不能把握的自然力和自然对象时,逐渐认识到这些作用力和对象与人有着极大的不同。比如雷击的力量和人的打击力量有天壤之别,雷击不仅在力量上无与伦比,而且在命运上也是不可抗拒的。缪勒认为自然界中最显著的重要现象的这种超人化、同时又是主动性的命名过程,导致完全自然的万神殿的诞生。

按照缪勒的无限观念是一个过程的观点,那么,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上帝也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演变形式”,这种演变无始亦无终——永远。[12]

“单一神教”论

在《宗教的起因与发展中》中,缪勒向我们描述了神灵观念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即从单一神教(Henotheism)到多神教(Polytheim) ,最后演变为唯一神教(Honotheism) 。这三者的区别在于:单一神教是对单个神的崇拜;唯一神教就是崇拜一个神,否定其他一切神;多神教就是崇拜众多的神,众神在一个至上神控制下共同组成神的政治团体[13]。“单一神教”论(Honotheism)是缪勒对各种宗教(特别是印度宗教)的观察比较而得出的一个重要理论。

所谓“单一神教”,就是信仰和崇拜许多单个的对象,无论是半实体的还是非实体的,在这些对象中,人们最初猜测有一种不可见的和无限的东西,而其中每一个都变成超越有限、超越自然、超越可理解的东西。因而最终变成阿修罗(活神) 、提婆(明亮之神) 、阿马蒂亚(不朽之神) ,其实就是上帝。简单来说,缪勒所谓的Henotheism就是指在许多民族宗教中信奉一个主神,但不否认其他神灵的存在。也就是人所信仰的对象是不动的,当下崇拜这个神,另一个瞬间信仰另一个神,即“对主神的轮换信仰(successive belief)[14]缪勒把他所谓的单一神教看成是宗教的方言阶段。正如先有方言、后有语言,然后才有民族共同语言,宗教也是如此。宗教产生的进程是自然发展而成的,因而是普遍存在的。缪勒看到,单一神教转变为多神教是个有序化的过程。所有的单一神被结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出现一位至高无上的神,其他所有神都从属于他,众神之间是平等的,他们处于同一层次之上。这就是多神教阶段。后来,当人们进一步认识到,至上神是所有这一切,但比这一切更丰富,其超越一切。结果就是否定以前所有的神,只追求一位至高无上的、更真更善的神,这就过渡到唯一神教。

缪勒的Henotheism理论看到了“单一神教”转变为多神教是个有序化的过程。但是,他自始至终总是只盯着“观念自身”的演化,忽视了从社会分析入手。如果从社会分析的角度看,单一神教是多神教的初级阶段,众神关系同社会关系一样,尚处于松散的无序状态中,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认识的发展,众神关系必然发生变化,从无序走向有序。宗教观念发展到唯一神教似乎走到了尽头,而人类思想的发展并没有就此止步。缪勒认为,人们一旦认识到所谓的唯一神教依旧不过是“名号”而已,人类追求的实际上是它所指的那个东西,那就完全不必再披着神学的外衣了。比如在《吠陀》晚期诗歌中,有位诗人发出这样的疑问:“世界的呼吸、血液和自我在哪里?[15]在缪勒看来,这里所说的“世界的呼吸和血液”表明诗人已认识到某种未知的、不可见的力量在支撑世界。而“呼吸”一词实际上最接近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世界的本质和基质。从《吠陀》到《奥义书》的连续性看,二者似乎是一脉相传的宗教圣典,但是《奥义书》的中心思想已不是认识神,而是认识人的自我和宇宙中的“大我”。从祈求神、赞美神转而探索人和自然,这是人类认识的巨大飞跃,亦即冲破宗教的藩篱,进入哲学思维的境界。

比较的研究方法

麦克斯·缪勒是提出“宗教学”概念的第一人。此外,因为他对宗教研究不只是限于传统的基督教的范围,还对古代的宗教和东方宗教作了广泛的比较性的研究,所以西方的宗教学者不但称麦克斯·缪勒为宗教学奠基者,而且也称他是比较宗教学的奠基人。

所谓比较宗教学是着眼于宗教研究的方法论,即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来展示、探索各种不同宗教的崇拜现象和信仰体系,找出他们中表现出的人类宗教信仰之普遍性和特殊性,了解彼此之间的关系和异同,把握宗教发展的各种规律。宗教学研究的方法多种多样,但比较研究法在宗教学中是最基本的。缪勒开创了比较研究的基本方法,他把歌德的名言“只懂得一种语言的人,一无所知”应用到宗教研究中,提出“只懂得一种宗教的人,其实什么也不懂”。在《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一书中他就是通过对各种宗教的观察比较,特别是对印度教的研究而提出了他的“单一神教(Henotheism) ”论。从本书中我们看到,缪勒从对《吠陀》新材料的研究中找到一条重要的“进化的溪流”,也就是他的无限观念的产生发展过程。他以印度的雅利安人为例否定了传统意义上的“唯一神教是宗教的原始形式”,从而提出自己的单一神教理论。当然,所有民族的宗教发展道路不可能完全与印度一样,缪勒也承认这一点,然而,他坚持认为“宗教领域中比较研究的主要兴趣,在于我们能够发现通过许多不同的道路可以达到并且已经达到同样的目标”[16]

缪勒重视比较研究方法,认为这种比较理论概括有了最广泛的依据,在他看来,只有把人类已达到的最广泛的或最高深的认识汇集在一起,才能站在进一步理论探索的跳板上。而且,比较的目的,正在于获得这种更深的认识。除此之外,从本书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比较宗教学的方法侧重的是外部比较,主要研究的是各种宗教的具体现象。缪勒在书中罗列了大量的文献资料,理论论证所占比重很小,因此,给人的印象总是“感性”汇集有余,而“理性”升华不足。为此,西方宗教学者以“宗教类型学”和“宗教现象学”来加以补充和完善,[17]从而使宗教学的研究更加全面深刻。

即使存在上述不足,比较的研究方法在宗教学研究中的价值是永存的。宗教学在其开创初期,曾被称为“比较宗教学”,这种比较精神和方法被作为宗教学的真谛之一而得以保留。研究宗教,必须展开宗教的比较。而在“全球化”、“地球村”这一当代处境中,宗教自身的存在与发展亦需要彼此之间的比较、沟通和对话,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求得和谐共存及团结合作。从这个意义上讲,缪勒的《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一书为宗教学所做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

【注释】
[1][2][3][4][5][6][7][8][9][10][11][13][14][15][16]MaxMuller. Lectures on the Origin and Growth of Religion. AMS PRESS INC. NEW YOURK, N. Y. 1976 , 5214462107 - 10818621422381259259277256265页。
[12]美约翰·霍根:《科学的终结》,远方出版社,1997,390页。
[17]卓新平:《宗教与理解》,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223页。

(原载《学术界》总117期,20062月。录入编辑:神秘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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