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心理学是20世纪五十年代在西方兴起的心理学流派，针对盲目照搬自然科学方法的机械主义心理学的种种弊端，其重新回到哲学理论中寻求智慧，道家以及融合了道家精髓的禅宗思想受到人本心理学家的青睐并加以运用。罗杰斯吸收老子思想而创立“以人为中心疗法”；被誉为“人本心理学之父”的马斯洛，更是对道家思想表现出特殊的喜好。一些学者认为，马斯洛在晚年才接受道家思想，而据霍夫曼《马斯洛传》等书，早在1942年前后，马斯洛就深为完形心理学家惠特海默（M . Wertheimer）关于老子和禅宗的演讲所震动，对他“正在形成中的人格理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促使他阅读道家书籍[[1]]。而且，惠特海默卒于1943年，此亦可证实马斯洛于40年代初即接触道家哲学。而当他“在心理学中探险并走遍了各条道路”并在“认真考虑全部道家的观点”之后，他甚至将道家形象作为“代表着人本主义科学家形象的多种因素”，主张作为科学家、医师、教师、父母，“必须把我们的形象转换为更符合道家追求的形象。”[[2]]在20世纪，“玻尔现象”（即丹麦物理学家玻尔受老子思想启发而在量子力学研究领域卓有建树）曾受到中西学人的关注。然而，在更深层次上吸收道家思想的罗杰斯现象、马斯洛现象却未能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这是令人遗憾的。道家哲学对人本心理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这一文化现象对我们认识道家哲学的普适价值及其现代转换有何启示？对我们进行东西方文化的融会互补有何借鉴？本文试就这些问题略抒浅见。

一、复归于朴的人性论之相契

对人性的基本认识和估价是一切以人为研究对象之学科的理论基础。马斯洛与罗杰斯等心理学家在人性问题上与道家有相当多的一致，这是他们接受道家思想影响的思想基础。

道家认为，人的自然本性是一种纯朴无邪的最完满的善，而仁义礼法等外在规范控制和压抑人的纯朴本性，“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不仅使人扭曲本性，“失其常然”[[3]]，更会造成“捐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4]]的市侩行为和道德虚伪现象。《老子》反对为外物或世俗陈规所束缚、迷惑而泯灭质朴本性，丧失“真我”，主张保持和发展本真之性，追求“复归于朴”，认为纯朴而真实地立身处世才是实现了人生价值的大丈夫：“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如果一味追求外在的声名利禄和浮华享乐，不仅有损于社会和他人，更会自陷于患得患失、焦虑不安等负面心理之中。这些看法实质上隐含了避免过度社会化、倡导个性自由、保持发展个性等极富前瞻性的重要观点。

在人本主义心理学家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到道家上述思想的影响。马斯洛、罗杰斯均驳斥将人性解释为恶的动物性这一“西方文明已普遍相信”的观点之片面性[[5]]。马斯洛认为人的本性是由自然演变而形成的人类所特有的“似本能”所决定的，而这一人类共同特性是中性的或者是好的，是“先于善和恶”的，如果压抑或否定这种本性则将引起疾病或阻碍人的成长。

基于这种对人性的乐观估计，马斯洛等提出了与西方传统心理学家不同的人格理论和心理治疗理论。他既不同意斯金纳提出的以社会规范等外在力量控制、压抑人的生物本性来达到个人完善的主张，又不同意弗洛伊德提出的通过代表社会价值的“超我”对“本我”的压抑或实现升华来促进个人完善的主张，而是强调发现和保持人的内在本性对于发展人格的重要意义，认为人应该合乎本性地生活，“摘下面具”，“没有任何做作”，而心理治疗和自我治疗的首要途径是发现一个人的真实本性[[6]]，倡导“处世朴素单纯，保持一双真诚的眼睛”[[7]]。马斯洛还注意到社会文化对人类本性的压抑，他认为，由于人们“适应社会上存在的文化，这种出生时就赋予人们的潜能和基本特性被掩盖、或被抑制而大多丧失了”。[[8]]

基于对人性的充分相信，罗杰斯创立了“以人为中心疗法”。他主张：“在每个生命体内都具有一种实现的倾向——一种生长的倾向，一种发展的倾向，直到它完全表现自己的才能。这就是人类建设性的本能，它促使我们朝向更复杂而且更完善的方面迈进“[[9]]。罗杰斯强调，“以人为中心疗法”与西方文化影响下所形成的许许多多机构根本不同之处就在于它建立在对人信任的基础之上。而西方“几乎所有教育、行政、商业、宗教、家庭生活、甚至心理治疗都基于对人的不信任！”在西方传统的观念下，“个体人生来就是罪人，就是坏人，就是心理保健懒人，甚至这个个体人，三种人兼而有之！因此，这种人必须不断地受到监视！”“个体人必须有别人替他设定目标，教师、父母、长官都必须发展一套教个人迈向既定目标的方法。”[[10]]

正由于罗杰斯从积极的角度来认识人之本性，因此，他与马斯洛一样，亦提出了与西方传统心理学家不同的心理治疗目标。他在《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等文中指出，促使来访者“抛弃那用来应付生活的伪装、面具”，乃是咨询者的目标，他的“以人为中心疗法”正是要让来访者“变成自己”。在这种理论指导下，亦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的真诚和谐的医患关系。关于这一问题我们将在后面详述。

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些主张颇似道家上述思想的现代翻版。不过，与道家过于注重个人修养的内在超越型模式不同，马斯洛等人肯定良好的环境对保持、发展本性的积极作用，故强调社会改革和教育改革的重要性并在现实中推动这种改革。还值得一提的是，晚年的马斯洛认识到，人本心理学原先简单地用生物机体或遗传天性解释人性以及“人性本善”论述在概念上的模糊，于去世前几周，他在《人性的精髓是什么》一文中指出，他并不认为人在本质上是善的，而是认为，人性依环境的不同而表现出善或心理病态和丑恶行为，他强调，在良好条件下，人们渴望表现出利他、友善、诚实、仁慈等高级本性，并力图说明具体需要哪些条件[[11]]。从而纠正了人本心理学忽视社会环境和社会实践对现实人性形成和发展之重要意义的偏颇，这些当然是道家所无法企及的。

二、顺应自然的思想原则之影响

基于对人性的高度信赖以及对西方心理学界一味模仿自然科学而将人当成“物”来研究等弊病的深刻反思，人本心理学家吸收了道家顺应自然的原则。马斯洛主张以“道家的客观”来弥补传统科学的客观的不足。科学的客观来自于自然科学对物、对无生命研究对象的处理，在以人为对象的心理学研究中一味强调这种方法只能导致学科发展偏离正确的方向。而“道家的客观”则是基于对认识对象一种关爱、宽容的态度，“赞许它的存在，欣赏它的本来面目，能使我们成为不打扰，不操纵，不干预的观察者”[[12]]，改变实验科学一味强调“主动的操作、设计、安排和预先安排”的做法，转而重视“道家的了解事物的途径”[[13]]。这种顺应自然的立场，迥然不同于以往心理学将事实与价值、“是” 与“应该”相分裂的方法，而是追求二者的合一，通过认识自己的特定本性（“是”）来达到伦理和价值的决定（“应该”），这也正与道家“贵真”的主张相吻合。道家反对刻意地以忠孝礼义等外在规范来束缚人，而强调持守本真（是），如此，“事亲则孝慈，事君则忠贞”[[14]]，也就是说，持守本性（“是”）和达到伦理和价值的决定（“应该”）是统一的，发自内心，顺应本真的行为才真正具有道德价值。这就提出了如何协调社会规范与人的自然本性之间的矛盾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

道家顺应自然的原则被人本心理学家运用于心理治疗中。马斯洛主张，心理治疗的基本方法应该是“有帮助的任其自然，心理咨询家应该充当的理想角色是：承担责任的亲爱的兄长帮助弟弟进步，而不是“教导无知者”。心理咨询不是告诉人应该做什么和如何做。它是一种“道的”启示和启示后的帮助。“道的”意味着不干预，“任其自然”。因此，马斯洛强调 “好的咨询家是尊重求助者的内在本性、本质和精华所在，让他认识到，让他达到美好生活的最佳途径就是充分地成为他自己。”[[15]]

马斯洛反复强调，能否遵循任其自然的原则，这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治疗家的基本条件。他说：“优秀的治疗家必须能在接受的意义上而不是在获取的意义上去听，以便能够听到实际说的是什么，而不是听到他期望听到的、或他要求听到的东西，他必须不对自已施加影响而是让话自然地流到他的耳朵中来。能否成为接受的和被动的，这是划分任何学派优秀的和鳖脚的治疗家的标准。好的治疗家能够根据每一个人自己的鲜明的实际情况感知他们，而并不强求类化、成规化和分等级。鳖脚的治疗家只能在一生的医疗经验中发现从他的事业开始所学到的那些理论的重复确证。”[[16]]在这里，治疗家所采取的“接受的和被动的态度”，“根据每一个人自己的鲜明的实际情况感知他们，而并不强求类化”，正是马斯洛在心理治疗实践中对道家自然无为、各尽其宜等思想所作出的现代诠释。

在罗杰斯的医疗活动中，也深深渗透老子无为而治、“见素抱朴”等思想，他强调，《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等话语乃是他“最喜欢的并总结了他很多更为深刻的信念”的箴言，[[17]]，他创立的“以人为中心疗法”亦正是道家上述思想智慧所浇灌出来的成果。

如前所述，罗杰斯对人性寄予极大的信任，相信人的内部有一个能够改变自己的形象、态度或行为的辽阔的资源。如何把握这些资源呢？罗杰斯认为，只要具备了某些支持心理常态的氛围，而促进这种氛围的成长有以下三个条件。我们注意到，这三个条件在很大程度上与道家顺应自然的原则相通。

第一个条件是真诚、实在或者和谐。他认为：“一旦治疗师与当事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把个人的和职务上的假面具去掉，当事人就会积极地成长。”如何才能建立起这种良好关系呢？这就需要真诚、实在，也就是让治疗师的感情和态度自自然然地表现出来，“在治疗师与当事人之间浮现出一种真诚，让他们感觉到一种自觉、自然的内心发泄。”[[18]]

第二个条件是要制造一种改变环境的氛围，以期能做到接纳、关怀并达到无条件的积极关注。而这种氛围的产生需要治疗师采取这样的态度：“当治疗师怀着积极的又毫无判断的心态，对当事人表示全面接受的那一时刻，治疗的效果就会产生，而行为上的改变也会接踵而来。”

我们看到，上述那种“真诚”、“实在”、“让治疗师的感情和态度自自然然地表现出来”、“怀着积极的又毫无判断的心态”等，正与道家的自然无为宗旨相类似。难怪罗杰斯认为《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等话语是他“最喜欢的并总结了他很多更为深刻的信念”的箴言。从这些实例来看，罗杰斯不仅是“最喜欢”老子的这些箴言，更重要的是，他将这种智慧深入到自己的心理治疗实践之中。

马斯洛、罗杰斯分别还将顺应自然等宗旨推广到教育领域，提出“学习者中心”的教育论，主张学校教育的基本方法应是“有帮助的任其自然”，教师应以 “道家的辅导者或老师”为楷模[[19]]，从而有力地推动了美国的教育改革。

马斯洛还通过实证研究以证明上述理论的意义。他对几十名自我实现者进行调查研究后发现，这些达到人格发展高级阶段的杰出人物正是充分认识并能够顺应自然真性之人，他们“是恬然自发，天然情真的人，他们比其他人更易于把握自己的真性”。[[20]]这种理论与实证研究互补的方法，证实了道家顺应自然思想对人格发展的积极作用，有助于人们认同和接受这些理论，同时也为今天如何促使理论顺利地渗入现实生活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这种理论与实践操作紧密结合的治学方法，又帮助马斯洛及时发现道家自然无为思想所可能产生的问题。在实践中，他看到了任其自然所可能导致的放任自流等负面影响，他说：“放任自流与无组织状态能带来令人鼓舞人心的力量和自我实现的最佳环境；但我也看到了放任自流同样也能使个人的无能、缺乏才能和心理障碍等一切弱点暴露无遗。”[[21]]这说明，他对道家不是盲目地照搬，而是注意在实践中恰当地运用道家思想。

三、致虚守静的认知方式之影响

道家追求人与自然的相融相合，希图在人与万物相冥合的体验中，体悟“道”这一世界的本质规律，实现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道家认为，既然人天在本源上统一于“道”，人是宇宙的全息，故认识主体对于自身的内省观照便可体认“大道”。因此，道家提出了与西方主客二分的认知途径判然有别的“静观”、“玄览”的直觉致思途径，要求主体“致虚极，守静笃”；“无知、无欲”；“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即收视返听，摆脱外物的干扰，弱化意识的控制，进入自然放松、无思无虑的虚静状态，方能以达到主体与客观世界的冥合，从而体悟大道。这是一种不受逻辑规则约束而在潜意识领域内发生的直接领悟到事物本质的直觉致思途径，是不同于西方的观察、实验和逻辑推导的另一种特殊认识活动，它具有了悟性、突发性和意识的非可控性等特点。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人们的思考焦点会由自我转移到外部的宇宙自然，获得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美好感受，从而淡化自我，消解一己之私意而带来的诸多烦恼，正所谓“及吾无身，吾有何患”？[[22]]

人本心理学家对以上迥异于西方的认知方式十分推崇，罗杰斯在《我的人际关系哲学及其形成》一文中引《老子》“致虚极,守静笃”等语以阐释他的心理治疗方法“非指导性”一面，还认为只有保持内心安静,不试图去强求什么,才能认识事物的真相。马斯洛更是将道家“静观默察、缄口不言之能力、善忍耐、守静笃”的方式称为“妙悟”的方法，称道“真正的道家之妙悟实为难能之举”，推崇“把自己作为静观默察的沉思者”、“不事干扰，对于体验的接受”这一道家式认知方式的积极意义：“在许多情况下这是一条通往更为可靠、更为真实的认知之路。”[[23]]

在《存在心理学探索》一书中，马斯洛进一步将这种道家式的认知方式称之为“存在认知”，并将其与平常的认知作了根本的区别：“平常的认知是非常积极的过程，其特点是，它是认知者的一种塑造和选择。他选择他要感知的东西和不要感知的东西他把它们同他的需要、畏惧和兴趣联系起来，他给它们以结构，整理它们和进一步整理它们。”这种认知是消耗精力的过程，因此，它是使人疲劳的。

而“存在认知与平常认知相比要被动得多，接受性更多”，马斯洛称其为“没有欲求的觉知”，认为对这一认知方式的最好的描述“出自东方的哲学家特别是来自老子和道教哲学家。”[[24]]他说：“道教“听其自然”的概念也说的是我力图去说的东西即知觉可能是无所求的，而不是有所求的；是沉思的，而不是强求的。它在体验面前可能是恭顺的、不干预的、接受的，而不是强取的，它能让知觉成为其自身。……这种知觉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是无自我的而不是自我中心的，是轻松的而不是警惕的，是容忍的而不是不容忍的。它对体验是注视而不是打量它，或向它投降和屈从。”[[25]]

他不仅赞赏道家这种“掌握事物本质的方法”，并将其与他的高峰体验理论联系起来：他认为，传送这种独特的存在认知感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古老的方式，它是“非意志的而不是有意志作用的……在高峰体验的认知中，意志没有干预，它被暂时抑制了，所以是接受而不是要求。”[[26]]在高峰体验中人会产生一种不同于一般的认知，这时的体验好像是与宇宙融为一体。他特别指出：“我的这些发现与禅宗和道家哲学更吻合”，他强调，高峰体验都是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发生的，当人们抱着道家那种听其自然的态度时，便处于最易于形成这种体验的精神状态，这将“重新激发起对道家学说和禅宗教义的兴趣。”[[27]]当然，马斯洛对道家致虚守静、天人合一等“妙悟”方法还只是浅层次的理解，但上述话语的确反映出高峰体验理论对道家认知方式的借鉴与相通之处，同时也启示我们以一种浅显通俗的方式对道家致虚守静等心性修养方法进行现代诠释，进而发掘其中关于开发潜能、调节心理的丰富文化资源。

马斯洛对于自然亦有着道家式的体悟，而明显不同于西方的主客两分思维，他在《超越性动机论－－价值生命的生物基础》一文中说：“人把自然领悟为真、善、美——有朝一日会被理解为个体自身存在和充分发挥潜能的一种方式，理解为安适自如的一种方式”。这实际上揭示了天人合一思维方式所具有的心理保健和心理治疗意义，这些认识也明显有别于西方将人与自然对立的传统观念，而流露出一种人天相和、亲近自然以怡情养性的道家情怀。

四、少私寡欲的人生境界之影响

在对于道家思想的体悟和自身所经历的高峰经验的感受中，马斯洛等人本心理学家对人性获得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不同于西方传统的以压抑、控制人的本能或自然本性为鹞的的外在超越型理论，他提出了充满东方特色的、以发现和舒展本性为宗旨的需要层次理论，而其中的“超越性需要”更是具有道家思想的深刻烙印。他体悟到，人有超越个体性的需求，这需求若得满足，个人及社会都将受惠，反之，将导致他所谓的“终极态”，变得极其空虚，缺乏意义感、焦虑不安。这又促使马斯洛发展其需要层次理论而更接近道家的人生境界。

从表面上看，道家主张清心寡欲，而马斯洛主张首先应满足人的生理需要，二者似乎相左，但如果进一步对其需要层次论作全面考察，就不难发现二者的一致性——即强调由低层需要向高层需要的发展。老庄倡导超越私欲、外身无己，又揭示出利他与利己的辩证统一关系，强调利他行为对于人格发展的意义：“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28]]。以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来分析，为人、予人的行为满足了主体的归宿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因而精神振奋，人生充实——“己愈有”、“愈多”。

处于物质匮乏、等级森严且缺乏公平竞争的中国封建社会，道家主张在维持基本生存需要的前提下，超越物质欲望而追求精神的升华，告诫人们在物质生活方面应知止知足，不为物累，“不与物迁”[[29]]；不要为物欲或名利地位而丧失人格，“丧己于物”[[30]]；不要沉迷于权势财富或声色狗马而损害宝贵的生命；避免为追求身外之物而泯灭了人生的真正价值。人生的真正幸福不在于物质的充裕或地位的荣华，只有与大道或自然的合一，才是高层次的快乐，所谓“与天和者，谓之天乐”[[31]]。道家的后继者、玄学家稽康发展了这些思想，向往“以大和为乐”，将身心相和、天人相和这种高层次的精神和谐视为最大快乐，认为依赖外物无法得到真正的快乐，“外物虽丰，哀亦备矣”，陷于“终身长愁”的心理失衡状态，引导人们摆脱对外物或感官享乐的贪恋，强调需要层次的提升，“以内乐外”[[32]]，追求精神的满足。

根据多年的临床经验，马斯洛亦得出了与道家相似的结论：满足于对金钱或权力的无度追求等病态需要不仅不会带来真正的快乐，而且是导致神经症的重要原因[[33]]；相反，对安全与爱、尊重这类需要的满足，则会使人健康。马斯洛虽肯定满足人的低层需要的合理性，但满足的目的是为了促使高级需要的出现，“高级需要（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的满足能引起更深刻的幸福感、宁静感以及内心生活的丰富感”，“高级需要的追求与满足具有有益于公众和社会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越高级，就一定越少自私”，“高级需要的追求与满足导致更伟大、更坚强、以及更真实的个性”。[[34]]因此，他将帮助个人提高满足其基本需要的能力，不断向高级需要发展，视为“所有心理治疗的最终目标’。[[35]]

而到了晚年，马斯洛又发展了他那影响深远的需求层次论，在自我实现层次上增添了自我超越层次。认为超越性需要的剥夺会酿成超越性病症即灵魂病。从而将被称为第三思潮的人本心理学发展为追求以宇宙为中心、超越自我及自我实现的第四思潮——超个人心理学。在《超越的种种意义》和《Z理论》这两篇标志其超越动机理论最后完成的作品中，马斯洛对自我超越型人格的特征有不少描述，据笔者的考察，这些特征与道家相合之处多达近二十处，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们将在最后一章进行详细论述。

当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是建立在扬弃、整合西方生物进化论和各派心理学研究成果及东方智慧基础上的，故其理论更为系统、更具有普遍意义，且认识到由低层需要向高层需要的递进过程，从而也更具有可操作性。而道家缺乏层次的划分，操作起来有一定难度。但道家强调不为外物所累，追求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精神自由，推崇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这又有助于在非良好环境中个体进行养德调心，由低层需要而直抵高层需要，实现人生境界的升华，这又是马斯洛所不及的。

     五、几点启示

人本心理学涉及心理学、哲学、自然科学、医学、文学、历史、宗教、教育、管理科学诸多领域，其内部亦存在不同观点的对立和纷争，其理论体系还尚待完善，而马斯洛、罗杰斯等人对道家思想的理解也未必十分准确，对道家精华的了解也相当有限。但是，人本心理学家吸收和运用道家哲学并在西方现代社会产生实际效用，这一文化现象却是意味深长的，它给予我们诸多启示：

第一，道家哲学乃至中国哲学具有超越时空的独特智慧和现实普适价值，除了从哲学史、思想史、伦理学、政治学等角度对其进行学术研究之外，还应从生活的层面阐发顺应自然、和谐有度、抱朴守真、慈爱宽容等思想智慧在心理保健、人格发展、精神超越等方面的功能和价值。从事中国哲学史和从事心理学、管理学、教育学等应用学科的研究者需要携手并肩，认真而谦虚地体悟和发掘这一可供人类共享的思想宝藏。人本心理学家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成功尝试亦向人们昭示，中国哲学具有融通东西文化并进行现代转换的可能性和现实性，对于人类的安身立命和文化发展具有重要的普适价值，中国人切不可妄自菲薄，全盘否定自己的传统文化，重演“抛却自家无尽藏，沿街托钵效贫儿”的悲剧。

二、在深入了解自身的基础上吸收异质文化之长。人本心理学家超越了自身文化传统的限制，抛弃了西方文化中心论和文化霸权主义，以一种平等谦逊的态度和兼收并蓄的开放胸襟来理解和吸收非西方文化资源，这是十分难得的。这种追求真理的勇气令人敬佩。而他们对道家的服膺和吸纳，乃是建立在深切了解西方文化和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和现状，扬弃存在主义、现象学和纳金斯、弗洛伊德等理论之基础上的。他们卓有成效的学习过程说明，能否成功地实现对于异质文化精华的有效吸收，又取决于对自身文化传统和现实况状的认识和把握，深刻地“知己”方能更清醍地“知彼”、“学彼”、有针对性地取长补短。

第三，超越二歧式思维，整合多种学派和方法特别是整合东西方文化不仅是可能而且是必要的。科学研究的途径、方法是多样的，科学真理是整合的，东西方文化虽然存在着不同的价值理念和话语系统，各有其优长和缺陷，但仍然具有相互融会补充的潜质和可能，相互理解、沟通、互动，才能创造出更完美的新文化。而能否将这种可能化为现实，将潜质发展成显态，关键还在于作为文化创造主体的人自身能否采取兼收博采的明智态度和正确合理的方法。人本主义心理学家正是这样做了，他们从西方机械主义心理学盲目照搬自然科学的还原论方法而导致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偏离健康轨道的失误中认识到，必须超越非此即彼或排斥异己的二歧式思维，转而接受“整合一统的、协同一致的思维”，因此，他们努力地整合多种学派和方法，吸收异质文化，坦言“道教、佛教以及两者在禅宗中的融合，对今日西方具有如此的重要性。”[[36]]在融通东西方文化方面进行了可贵的实践，从而向世人展示了东西方文化融会互补的灿烂曙光。

第四，不断改进和发展已有的理论，有选择地吸收前人思想精华并加以现代诠释。人本心理学家不仅超越了西方流行的“各种关于原罪、人类堕落和本性邪恶的说法”，又突破了本学派原先只注重从生物学基础来静态地认识人性的偏颇立场[[37]] ，进而认识到人性善恶与社会环境和文化因素的密切联系，因而强调人性的动态发展；同时，鉴于６０年代美国社会自恋型文化现状以及人本思潮过度强调自我个体性而导致自恋症、自我中心等弊端，马斯洛、罗杰斯等人及时认识到人本理论的缺陷并吸收道家等东方智慧予以修正，从而由人本心理学进而开启了超个人心理学这一新发展方向。   

人本心理学家对道家思想的的吸收又是经过改造或有选择的，马斯洛就强调应该“以一种‘美国式的道家’为指导”[[38]]。他在《谈谈高峰体验》中指出，一个人要想创造，要想进行深邃的思索和理论研究，要想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就必须将道家顺应自然、不加控制、谦恭、信赖、松弛与坚定、顽强、固执、戒备、警惕、气盛、好胜这“两个不同方面的特点和能力恰当地结合在一起。”他对于自然无为等思想也并非盲目崇拜或照搬，而是结合实践中出现的放任自流等弊病，指出其可能产生的问题。这种对外来文化所保持的清醒审慎态度无疑是明智的。

第五，注重理论与实践的互动。人本心理学家一方面充分认识哲学理论对具体科学的指导和推动作用，及时地觉察到鄙薄哲学理论的错误倾向导致心理学日益陷入困境，故强调哲学理论对心理学的指导，东西方哲学智慧启迪他们开辟了心理学研究的新天地，并将这些新的理论成果运用于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实践，还以此促进了美国在教育领域和管理领域的改革。另一方面，他们的实证研究和应用研究又验证推动着理论的完善和发展。在这个重实用、轻理论、哲学无用论充斥于世的当代社会中，这些富有创造性的探索不是让人振聋发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