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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人经》与婆罗门思想
   

《度人经》全名为《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它虽不是道教中最古的经,而是晚至东晋末始出世,但它却被后世道士奉为“众经之祖宗。”它相当程度上奠定了南北朝后道教的尤其是其仙谱及宇宙论的面貌,唐初编篡《隋书》,其《经籍志》叙述道教原始,几乎全以《度人经》为据。对之注释、运用和衍演者历代都有,原书只1卷,至宋后竟衍至61卷之多,明正统《道藏》中乃被置于首经的地位,足见其对道教史影响之巨了。

《度人经》为葛洪从孙葛巢甫所“造构”。但他依托的古《灵宝经》,却是葛氏家族中传承已久的。《度人经》的出现,标志着南方道教道风的重大变化。而造成这一变化的重要因素,是大量地吸取了古代印度的若干思想,诸如敬奉大梵、大谈劫运,构想三十二天等等。对此,学者已注意到了。通常,人们将这归于佛教的影响。但仔细读一下全经,便会发现,将其中的外来成分归于佛教的影响,是不确切的。它的真正来源,是古印度的婆罗门教思想。治道教史有必要搞清这一点,搞清了它,道教教义中的一些问题方可得到合理的解释。

一、关于元始与梵

《度人经》中出现的最高尊神,是元始天尊。“元始祖劫,化生诸天,开明三景,是为天根,上无复祖,唯道为身。”[[1]]他是道的化身,一切尊神的初祖。这一尊神,又称为梵、大梵,所谓是为“大梵,天中之天”。《度人经》是元始所说,而又称为“大梵之言”,因为大梵即元始。这梵,是古印度的神,而不是中土原有,是不待言的。

然而,此梵来源印度的哪一教派,则素被误解。在印度传入中国的宗教中,以佛教为独盛,中国古人的脑袋中,几乎将佛教当了印度文化的别名,凡从印度传来的东西,常常委之于佛教。对于《度人经》的印度成分诸如称大梵、劫数等,皆被笼统地看成佛教的术语和思想。几本有影响的道教史著作,几乎都持这样的观点。

梵为最高尊神的思想,是否来自佛教呢!答案是否定的。

早期佛教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用因缘说否定永恒的宇宙本体——梵,这是它与婆罗门思想的重要区别。这一点汉译佛典中也有表现,吴竺律炎与支谦共译《摩伽登经》,其《明往缘品》第二云:“又汝法中,自在天者,造于世界,头以为天,足成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成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尽成于海。斯等皆是汝婆罗门妄为此说,夫世界者,由众生业而得成立,何有梵天能办斯事?”三国康僧会《安般序》称得安般行者,“八不思议,非梵所得。”则是从小乘佛教的立场贬斥了“梵”的地位。支谦与康僧会同处三国时期,且同在吴地传教,二人实代表汉末以来佛教流传的大乘、小乘两大系统,二者对梵的贬抑和否定立场,可代表当时中国佛教界的一般立场。在往后的发展中,佛教的经典中也提到梵及印度传统传说的诸天。这种提及,大致上是借用婆罗门教中的某些哲学成份,如用梵网说明事事无碍、理事无碍等等;同时又将梵置于佛的下首,做佛的保护神,借梵的传统威望以抬高佛。诸如佛行而“梵王捧伞,天帝持拂”之类神话,在汉译佛经中很早就出现了。尤其在中国佛教徒与道教徒论战时,后一点强调得更厉害。时而对于以梵为宇宙本原的思想,即原来作为印度古代正宗的婆罗门思想,佛教则斥为“梵天外道”。可见自东汉末以降,“梵”在中国佛教徒中是被贬抑的、未得正果的二三流角色。试问,在与佛教争斗中的道教,会将佛教中视为佛的陪衬的二三流角色奉为自己的最高尊神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以梵为最高尊神,只能源自婆罗门教。梵BRAHMAN)在古印度的《梨俱吠陀》中已经出现,并有宇宙统一神的意味。以后在梵书中期,梵天进一步突出起来,占有最高的地位,梵系从梵天抽象而来,在印度哲学中又是形而上学的实体,成了“全世界之王”,天地的护持者,在宇宙形成之时,创造了诸天神祗。[[2]]这些就是《度人经》称大梵为“天中之天”,奉之为元始天尊的来历了。

道教吸取了梵入自己的神的谱系并且居于最高位置,与它本身的特点是分不开的。道教信仰中最高的对象是道,道又是尊神。汉代一般认为这一尊神即老子或老君。边韶《老子铭》、王阜《老子圣母碑》,皆以老子为道。《老子圣母碑》云:“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宇宙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及五斗米道兴,张鲁《老子想尔注》承袭上述观点,说道即一,而“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在道即尊神这一点上,婆罗门思想与道教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婆罗门教中,大梵即是最高、最先的存在,所以被赞颂为“唯彼为大道兮,唯彼为至真”,称这“超上大梵”[[3]]。在这些方面,它与道教对最高尊神即道的理解是一致的。这是道教能够吸收大梵的内在依据。

同时,《度人经》以大梵即元始取代老子在道教中的最高地位,也与葛巢甫从祖葛洪的理论活动有关。汉代以降,素来将老子看成道的化身,葛洪从祖葛玄犹持此观点,但葛洪为了强调“神仙可学”,在《神仙传·老子》中宣称老子不是自然神灵,而是学得仙位,即他不是终极的最高的神。于是道教中便缺了个终极的原因,其宗教理论有了个缺口。迨及晚年,葛洪发现自己的神仙谱系的安排中缺了个“极妙之根”,于是在《枕中书》中推出了终极的元始天王,又称盘古真人,作为道教始祖,补上了自己理论中的缺憾,而这元始天王,盘古真人,原形正是梵(此说见本文第四部分)。到了葛巢甫,则径直以大梵名之了。

当然,《度人经》对梵的形象也不是完全照搬,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和理解。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以气释梵,所谓“大行梵气,周回十方”;所谓“梵气弥罗,万范开张”,所谓“天真皇人,梵气玄辽”,等等,都强调了梵与气是紧相结合的。

气的思想,为中国所固有,在论述宇宙演化,宇宙结构时,中国人几乎无不援气为说。道教初起时,在宇宙观上,神道观上,都有浓厚的气论的影响。一般说来,道教在论及宇宙演化时,道与气的概念往往可以互代。气或气的原初状态成为宇宙演化的起点,也是沟通永恒的道和具体的物,沟通“与道合真”的目标和修炼之间的桥梁。而在印度的宗教中,梵则是纯粹精神性的存在。《他氏奥义书》说:“世界安立在识之上,为识所指引。识就是梵”。[[4]]尽管有的《奥义书》中讲到梵是“生命气息”,认为“敬思大梵为生气,其人生存自可见。气是群有之生命,故气称为一切寿”。[[5]]但其义与中国古代讲的气大有差别。至于婆罗门教的“梵我合一”或“梵我一如”,望文生义地解释,似乎与道教的“与道合真”相似,但实质上差别很大。梵我合一,是个体灵魂与梵的合一,是精神解脱的一种境界,而道教的“与道合真”前提是“形神俱妙”。作为形神俱炼的仙术,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离不开气。道教徒喜用“”字代气,“”上为“无”,下为“火”,无言其本,火言其能。道、尊神,三者统一起来,才能与道教对宇宙本源、对追求目标、对修炼方术的一贯思想统一起来。《度人经》将梵与连结在一起,正是从道教的原有观念去理解、吸取婆罗门教关于主神大梵的思想。

二、关于诸天及摩王

《度人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构造了一个诸天世界。《灵宝本章》言“上清之天,天帝玉真,无色之境,梵行,东方八天……南方八天……西方八天……北方八天……”。梵行四方,每方八天,合为三十二天。这种宇宙结构,在中国本土的典籍中也没有的。《楚辞天问》中有“围则九重”的说法,似暗示了一个九重天的模型,东汉扬雄所说的“九天”,则为九方之天,应是从地上的九野对应而成的,至于占统治地位的方位观念则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三十二天的观念,也是来自婆罗门教的。

在印度古代传说中,帝释天四周各有八天,合为三十二天,帝释天为三十三天,《黎俱吠陀》中就有这种观念。《度人经》三十二天之说应受此启示(帝释即因陀罗大王,在婆罗门教中一度曾极受崇拜。在佛教中,帝释天即利天,地位并不高)。又在古印度婆罗门观念中,诸天皆为梵所化生。所以《度人经》说梵行三十二天,其《元洞玉历》又明说“梵弥罗,万范开张,元纲流演,三十二天”。从前面引《摩伽登经》可知,佛教对诸天世界为梵化生,斥“婆罗门妄为此说”。所以《度人经》的整个诸天结构的观念,采自婆罗门思想而非来自佛教是无疑的。

这三十二天的结构,《度人经》是依四方排列的,而从太黄皇曾天开始,齐严东注:“东第一,属清微天帝位,元阳之”。这一次序,与中国原有的五行以东方为始相合。三十二天之名经过汉译,加上了道教本身的理解,要想寻得它在梵文中准确对译,已很困难。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它的内涵与佛教的理解不同,而只能属婆罗门教。三十二天中又含有三界,即俗界、色界、无色界和三界外。经中又提及大罗天和玉清、上清。这样在总数上就超出了三十二天。对此,《道门经法相承次序》卷上解释说:“自玄都玉京以下,合有三十六天,二十八天是三界内,八天是三界外。其三界者,欲界、色界、无色界;从下六天为欲界,次十八天为色界,次四天为无色界,三界合二十八天”。“三界上四天名为种人天,亦名圣弟子天,亦名四梵天”。“其次即至三清境”。“最上一天名曰大罗天,在玄都玉京山上。”大梵即元始天尊是居于最高的大罗天的。在佛教的三界结构中,梵天仍处在色界之内,或者列欲界十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三界合三十二天。这是将婆罗门的最高神贬抑了。

十方三十六天,而以大罗天为最高。这最高的大罗天命名之由何在?后世道教徒自然努力去体会,并编制了各种神话式的解释,却都不得其解。大罗天,即是大梵天,梵全称为BRAHMAN所以道经中或称“梵罗”。《太极真人颂》曰:“神云涣层虚。梵罗屯碧霄,元始九龙驾,皇人按青轺。”此梵罗显然指元始所居之境。但习惯上却称为大罗,是将梵、罗二字拆开,以梵为人格神,罗为诸天最高境。实际上大罗即是“大梵天中之天”,《度人经》中本有明文。[[6]]本来一神之名分为二,以论传论衍变为二神,这种语讹现象在神话发展史上是常见的。梵罗拆而为二也是语讹的一例,只不过讹成一神一境而已。而这种情形,是与印度和中国对诸天的不同观念有关的。古印度人称某天帝往往径称某天,《奥义书》中言,“诸天畏死”云云,诸天即指神而言。而在中国的习惯上却要分清某天某帝。同时,在婆罗门教中,梵、梵天是有分别的。但中国语言中却难作此分别。从《度人经》看,大梵即是元始天尊,但又称“天中之天”,三十二天名中带有“梵”字的甚多,梵与梵天的区别是难以一目了然的。因此,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和语言习惯上看,梵、罗的拆开都是很自然的。通常解“大罗天”,都引《度人经》中“是为大梵,天中之天,都罗萧台,玉山上京,上极无上,大罗玉清”为说,但又往往在罗字字义上作文章,齐严东解“罗”为“包罗众天”,后来注家多从严说。其实此“罗”为译音,与它在中国语言中的字义无关。明乎大罗即大梵(天),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道教《度人经》中一个突出的思想,是对摩王的崇拜与对诸天的崇拜几乎放在一个平面上。这也是与婆罗门思想一致而与佛教思想大异的。

梵与摩王,在《度人经》中竟然是相互融溶的。《空洞谣歌之章摩王灵篇》中《色界摩王之章》:“落落高涨,明四骞。梵行诸天,迂回十方。无量大神,皆由我身”。这是借摩王自道的,依此说来,摩王也系梵化生。《经》称色界无色界摩王之歌“并是诸天上帝及至灵魔王隐秘之音,皆是大梵之言,非世上常辞。”如此等等,都表现了对魔王的崇拜。这一崇拜,甚至与中国传统的五帝崇拜混合起来,即有青、赤、黄、白、黑五帝。也有青、赤、黄、白、黑五大魔王。称“五帝大魔,万神之宗。飞行鼓从,总领鬼兵。”

对魔王的崇拜,本来在道教中有其思想基础,那就是对鬼王、人鬼的崇拜。五斗米道之外,比如《三皇文》系统的神谱中有对八帝的崇拜,但他们只是南斗之佐的“八大鬼神”。北斗星君是早期道教最重要的崇拜对象之一,但七星君的名号如之类字皆从鬼,所以神与“鬼”原是一家。道教对尊神的崇拜与对鬼王的崇拜是一致的,这是它能吸取印度婆罗门教的魔王的内在原因。这一点,《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卷二解释很清楚:“魔王亦神王之流。凡有三种:一者三天魔王,二者五帝魔王,三者飞天魔王。皆戒鉴保举学道行人,故‘大勋魔王,保举尔身’”也。“梵”在梵文中原有“祈祷而得的魔力”的含义。又在其宇宙论中,诸天皆为梵所化,魔王为欲界第六天他化自在天。在佛教学说中,魔是佛的死对头,老是跑到下界来破坏,而在婆罗门教和后来的印度教中,魔王也在其崇拜的系列之中,尽管对他有点厌恶但又畏惧他,这就象中国人对瘟司、瘟神绝无好感但仍使之享受香火一样。

《度人经》中的魔王,是担任监察大神的,要升入仙界须得他们的保举。他们也不象佛教的传说那样,仅仅居在欲界第六天,而是同样居在色界、无色界。这点,是源于婆罗门教某派的传说,还是出于中国道教徒自己的创造?则书阙有间,不敢妄断。

三、关于诸天隐韵与步虚声

《度人经》中反复提到诸天隐韵,由此引出道派史道乐史上的几个重要问题。

笔者以为所谓隐韵,是由婆罗门教的赞颂歌辞及音调翻译、改编而来的。要说清这点,不妨剖析一下《元始灵书》中篇中的两句话:“娄阿荟,无观音”。

对这八个字,唐李少微曾详加注释:

此八字黄曾天内音也,亶者,坦然广远貌;娄者,玉京山下长楼之名也,上承玄都宫,亦谓之楼都,言山楼互耸,然广远。阿者,玄都中阿那之神名也,掌楼之临主。大梵之数交周,阿那之神,则鸣楼都之鼓,以集众真,上朝元始,日三周而一鸣以为常节。荟者,帝君游台之名,荟蔚华秀,故曰荟。无者太无,言太无之中,自然能生真圣,《太霄琅书》曰:‘无形生真、真从无中生’也。者,日月门户之名,言天中日月会于门。观者,观觉也,是天中帝君之讳,主长夜之。音者,八字之音也。[[7]]初读之下似乎注得头头是道,实际却是牵强附会,望文生义。用这种逐字作解的办法,将八字之解拼拢,根本不成文义。

按,此八字出《诸天中大梵隐语无量音》。实际上是对光音天的赞颂。阿荟云者,应是“阿会亘修”的略称,或阿婆会的异译。ABNASVARA在印度原指色界第二禅天中的第三天,中译异音很多,有阿婆会、阿会亘修、阿婆罗等。《一切经音义》三“阿婆会天,此云光音天,亦云极光净天,即第二禅第三天”。又同书“阿会亘修天,《长安品》作阿婆亘修天,即光音天也”。阿会亘修、阿婆会所指为一,阿荟云者,不过是略称,阿荟与下句“观音”,实际上又是指同一对象。此观音其实是光者之讹,旧佛典中,光观曾有互讹,观世音或作光世音,此则光讹作“观”。“娄”,佛典中习作担罗,义为三,“娄”云者指其之“第三天”。上文阿荟,为第二禅第三天的音译,下文观(光)音,则为义译。“无”一词,如果依吴语念,无同“南无”之“无”(呒),“无”即是摩诃,义为大。因此,上述八字是赞美第三阿会亘修天为伟大的光音天。光音天,直译应作极洁净天,所以此处亦即赞美阿荟亘修的极端洁净。本来相当简单的东西,被李少微注得复杂万分,由于李注渐被后人接受,这部分经文的性质也渐不清。事实上,所谓“大梵隐语无量音”,不过是对诸天的赞颂。从一面分析那八字可以看到,至少是其中的《元始灵书中篇》赞颂的辞句是源自印度的,但作了改写浓缩,看《吠陀》、《奥义书》,对诸天、大梵的赞颂往往一唱三叹,文重义复,道教徒改成四字句,二句颂一天,六十四句颂完三十二天,简则简矣,要寻对梵文中的原辞,恐怕是不可能了。

在婆罗门教中,唱赞素来是宗教仪式中的重要因素,而对音韵的崇拜又素来夹杂其中,其渊源可以远推至《吠陀》时代。四吠陀中《梨俱吠陀》就是专为唱赞的集子。婆罗门教则进一步发展了这种思想,所谓“唱赞声高天,诸天位依立”。[[8]]相较而言,在道教初起时,宗教仪式既比较简单,唱赞一类内容也不发达。无论是太平道的符水治病,还是五斗米道的靖室思过、强调守道诫,唱赞有无难以断定,但至少不突出。稍后所出道书,如《抱朴子》诸书所记及上清派所述,大多以符、图、咒、方(术)为主。绝没有象《度人经》这样的连篇累牍的赞颂之辞。

《度人经》的“诸天隐韵”,表现了道教史上的一大变化,原来的符、图、咒、方旁边,出现了以赞颂为主的道书,而相应地在宗教活动中斋醮科范更为完善、突出起来。因为唱颂本来是宗教仪式的附属部分,反过来以《度人经》这样大量唱颂的经书为内容的宗教仪式,则只能是以祭祷为主的斋醮科仪。正如陆修静所说的那样,“夫斋法之大者,莫先太上灵宝斋,灵宝之文,是天地之元根,神明之户牖,众经之祖宗,无量大法桥也。”[[9]]当然,这并不妨碍道教徒将传统的符、图、咒、术与之结合起来,试看一下《度人经》便可明白的。而这样做的结果,使得道教的斋醮仍然呈现出自己的面貌,而与印度的某些仪式有所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诸天隐韵”本是一种唱赞。而且是有一定曲调的,经中云:“百魔隐韵,离合自然。”唐成玄英注:

此明天尊诵经,感得三界群魔飞行空中,歌隐韵之音,俱来朝会。隐韵者,明此灵章,皆是诸天上圣自然隐秘之音,非世所知,谓之隐韵。属对成文曰韵,五声相和为音,合而言之谓之隐韵。自然者,言此灵文皆诸天妙灵风鼓奏自成歌咏之音,非关造作而成入,故云自然也。[[10]]

成玄英此注可谓得其真谛。隐韵就其内容来说是对诸天的赞颂,从形式看即为歌咏之音。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所谓“天中空洞”,“自然灵章”,所谓“碧落空歌”,都指此经中相当一部份内容是适合于咏唱的,或原来就是咏唱的。特别是那些指明“空洞谣歌之章”的部分,包括我们上面引的对诸天的赞颂之辞,实际上都是有一定曲调的唱辞。

肯定这一点极为重要。因为这种曲调,正是后来的所谓步虚声的出处。

陈国符先生《道乐考略稿》述《步虚》,溯至北魏寇谦之得《云中音诵新科经戒》,音诵谓即华夏颂、步虚声。同时又引东晋末叶《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要诀》(下简称《要诀》)。据此,步虚声的出现当在东晋末,至迟在寇谦之“得经”的北魏神瑞二年即东晋安帝义熙十一年(415年)。现在细读《要诀》,知步虚为灵宝斋法中的内容。书中在述烧香祝愿十方后总结曰:

拜既竟,斋人以次左行,旋绕香炉三匝,毕。是时亦当口咏《步虚蹑无披空洞章》。所以旋烧香者,上法玄都无上玉洞之天大罗天上太上大道君所治七宝自然之台,无上诸真人持斋诵咏,旋绕太上七宝之台。今法之焉。

《步虚声》在斋醮中运用,是法诸真人侥玉京山七宝台,其事迹的本源即在《度人经》中。尤其可注意的,是《步虚》的全称为《步虚蹑无披空洞章》。《洞章》数见《度人经》其《元洞玉历》:“上帝高真,泛景太霞,啸咏《洞章》”。所谓《洞章》应即《灵宝本章》所述“天中空洞,自然灵章”,或称“空洞谣歌之章”,都是指诸天上帝诸天魔王朝元时所唱。《步虚》又称《空洞步虚章》[[11]],实际上即是《洞章》。

前面说过,对诸天的赞颂是《诸天中大梵隐语无量音》的构成部分,它的来源是对印度原有赞颂的编译或改写。因此,我们可以说,《洞章》的来源,也与婆罗门教有关,至少是在其思想影响下形成的歌咏。其中,是否有直接来自印度的曲调?看来是可能的。陆修静所撰集《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在诵《还戒颂》毕后:“师弟子绕坛梵咏”,又“梵咏出西北九天门”。此“梵咏”极有可能即与《度人经》的《洞章》有关。

据上所述,《步虚》源于《洞章》,且在灵宝斋法中仍有梵咏的内容,步虚与梵咏的联结如何,就颇值得考虑。是一是二?曲同曲异?二者既与《洞章》有关,而《洞章》至少杂有(甚至本来就是)印度成分,那么步虚与梵咏在音调上同源的可能是极大的。这一点希望能引起进一步的讨论。

《灵宝度人经》成书确切年代难明。《云笈七签》卷六述灵宝经传授世系,提及“巢甫隆安元年传道士任延庆,徐灵期,遂行于世。”隆安元年为公元397年。此为《度人经》面世的下限,此年比寇谦之自称得《老君云中音诵新科诫经》的415年早18年。现在知道步虚实源于《洞章》,则《云中音诵》的步虚声与《度人经》及与之配合的《步虚经》有何关系,便十分值得进一步探讨了。

四、关于劫运和开劫度人

《度人经》源自婆罗门教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是称劫数。或者说,是将劫数引入宇宙演化论。

在《度人经》中“元始祖劫,化生诸天”,元始天尊是在最初一劫时即存在的。“元始祖劫”以下的宇宙演化,在《元洞玉历》中有概括而系统的阐述:

龙汉延康,渺渺亿劫。混沌之中,上无复色,下无复渊,风泽洞虚,金刚乘天。天上天下,无幽无冥,无形无影,无极无穷。溟 大梵,寥郭无光,赤明开图,运度自然。元始安镇,敷落五篇。赤书玉字,八威龙文,保制劫运,使天长存。梵弥罗,万范开张。元纲流演,三十三天。轮转无色,周回十方。旋斗历箕,回度五常。

这是一幅完整的以大梵之为本原的宇宙演化图景

经中出现的劫名,计有龙汉、延康、赤明三个,至于“亿劫”云者,系指大劫中所包“小劫”而言。三劫顺序,注者说法不一,我们不来管他。照字面上看,在龙汉、延康二劫终了时,是一片混沌。无形无影虚无洞达而大梵在其中,待到赤明之劫,才又天开地辟,大梵之演为三十二天。元始天尊开劫之后,用五篇真文保制劫运。这五篇“赤书玉字”的“真文”,是灵宝一系原有的经文,现在将它的出现与天地开辟联系起来,大大抬高了五篇真文的身价。

按劫数之说,源自印度,众所共知。《魏书·释老志》言道教“又称劫数,颇类佛经”。《隋书·经籍志》述关于元始天尊的记载时也认为“所以说天地沦坏,劫数终尽,略与佛经同”。但就《度人经》来说,“劫运”的观念与佛教类似而不相同,实际上来源于婆罗门教。

“劫”的观念,原是婆罗门教所主张,以后佛教也加吸收,但二者内涵略有差异,这儿不作详述。只是指出一点,《度人经》的劫运观念是与其整个宇宙演化观念连在一起的,其来源在被佛教称为外道的“安荼论”。

安荼为梵文ANDA音译,义为鸡卵。《梨俱吠陀》中已将天地的起源系于“金卵”,以后《奥义书》加以发挥形成系统的宇宙起源论:

太始之时,唯“无”而已。而有“有”焉。而“有”起焉,化为卵。卵久静处一年时,于是乎破,卵壳二分,一为金,二为银。

彼银者为此土地,金者为天,卵外膜为山岳,内膜为云雾。脉管为江河,液汁为海。[[12]]

据香港饶宗颐先生考证,安荼论在东汉传入中国,东汉吴晋时浑天说比拟“浑天如鸡子”,徐整《三五历记》述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皆与安荼论有关[[13]]我们这里只谈与道教有关的部分。

在安荼论的影响下,徐整写了《三五历记》,推出一个开天辟地的大神盘古:“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阳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极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14]]又说“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溟始牙,蒙鸿滋萌,风在摄提,元气肇始”。[[15]]

其后葛洪晚年,采纳此段神话,形成元始天王为道教始祖的神话:

昔二仪未分,溟鸿蒙,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状如鸡子,混沌玄黄,已有盘古真人,天地之精,自号元始天王,游乎其中,复经四劫,二仪始分,相去三万六千里,崖石出血成水,水生元虫,元虫生滨牵,滨牵生刚须,刚须生龙。元始天王在天中心之上,名曰玉京山,山中宫殿,并金玉饰之,常仰吸天气,俯饮地泉。[[16]]

比较上引《三五历记》、《枕中书》文及《元洞玉历》所述,思想来源于同一处,是可以肯定的,尽管《洞玉历》没有“鸡子”一说。同时,元始天王、盘古真人与《度人经》中元始天尊、大梵所指为一非二也可决定无疑。事实上所谓“外道安荼论师”的学说中本来就有天地开辟中生梵天的一说:“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唯有大水。时大安荼生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彼二中间生梵天,名一切众生祖公,作一切有命无命物。”[[17]]梵天出自金胎(印)亦载入《摩奴法典》,印人皆熟知。

与徐整《三五历记》不同的是,葛洪引进了“劫”的概念。《度人经》言劫数目虽与葛洪不同,但一脉相承之迹是清楚的,比起葛洪的《枕中书》来,《度人经》吸取婆罗门思想更为直接更为大胆。《枕中书》较多地保留了重视历史传统的中国文化的特征,着重探讨的是道教的“极妙之根”,以及由之派生的“嫡系子孙”天、地、人三皇及八帝等等,而对天地开辟以后形成的空间结构没有涉及。《度人经》则将大梵化生三十二天等思想都综合进来了、它所述的“劫”数目与《枕中书》不同,或者根据所闻作了修正。

《度人经》的基本思想是元始天尊开劫度人,其宗旨为“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上述宇宙论、劫数说都是为这一基本思想作了必要的理论铺垫。道教是依照自己的需要来吸取外来思想的。至于开劫度人的说法本身,却又是来自婆罗门教,《慈恩寺传》三曰:

印度梵书名为《记论》、其源无始,莫知作者。每于劫初,梵王先说,传授天人。以是梵王所说,故曰梵书。其言极广、有百万颂

从上面引的这段话适见婆罗门有大梵开劫(“每于劫初”)说书(《声明》)传授天人的说法。《度人经》的开劫度人之说当与此有关。只是它所指之书,则是《五篇真文》之类原有的经书,当然也包括融合了婆婆罗门思想的灵宝诸经。

五、关于灵宝授受的传说

《度人经》是站在道教立场上大量吸取婆罗门教的尊神、宇宙论及赞颂、祭祀仪式的一个结果。以往人们将其外来成分说成佛教,是弄错了。不过,婆罗门教的文献、资料是怎么供道教取资的?尚值得认真探讨。

《度人经》的一部分内容,原来是从梵文翻来的,《洞玄灵宝度人经大梵隐语疏义》明说其“书是梵书,音是梵音。”由此,我们推测,当时的造经者,得到过梵文的婆罗门经典,而决不会是从汉译佛典中东窃西抄一点婆罗门思想拼凑而成。

婆罗门教最早传入中国是什么时候?殊难断定。由于它没有象佛教这样在中国扎下根来,甚至没有以独立的形式(例如象摩尼教、袄教那样)在中国出现,更难索考。不过,婆罗门僧人和婆罗门经典于东汉末年已进入中国则是可以肯定的。《历代三宝记》所记竺法护事尤可注意:“月支国沙门县摩罗刹,晋言法护、本姓支,历游西域,解三十六国语及书,从天竺国大携梵本婆罗门经,来达玉门,固居敦煌,遂称竺氏,后到洛阳及江左。”

法护晋时来华,在此之前是否有过“梵本婆罗门经”进入中国?恐怕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关于灵宝经传授的若干传说,就有一些蛛丝马迹。诸道书述《灵宝经》的授受都有一段漫长的神话,都说由徐来勤等传给吴葛玄。《云笈七签》卷三引《灵宝略记》曰:“葛玄在天台山学道”,威通太上,遣三圣真人下降,以《灵宝经》授之。其第一真人自称太上玄一第一真人郁罗翘,其第二真人自称太上玄一第二真人光妙音,其第三真人自称太上玄一第三真人真定光。三真未降之前,又命太极真人徐来勤为孝先作三洞法师”。

这儿传经三人的名字值得推敲。徐来勤以外,三真人竟有光妙音、真定光二人名列三十二天帝中,而郁罗翘一名又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郁罗萧台”。这种情形传递了什么信息,很值得玩味。传经之人为什么要特别取一个梵名?或者原是天竺婆罗门?是不是《度人经》中的若干资料如“大梵隐语”之类葛玄已经获得过?葛巢甫据之再创新灵宝经,所以新灵宝经也径托于葛玄名下?如此等等,都是道教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谜。

如果说,对于传经的神话所反映的信息,我们还只能限于猜测其含义,那么葛玄自己的著作中透出的信息则更为确凿一点。其《道德经序》云:“老子体自然而然,生乎太无之先,起乎无因,经历天地终始,不可称载。终乎无终,穷乎无穷,极乎无极,故无极也。与大道而沦化,为天地而立根,布于十方,抱道德之至谆,浩浩荡荡,不可名也。“

这儿有几句话特别发人深省,“天地终始”不就是一劫吗?经历天地终始不可称载,无非是指历劫无数;《序》下文又言,“老子之号,始于无数之劫,其窍窍冥冥眇邈久远矣”,即是此意。《度人经》“渺渺亿劫”亦正与此同。可以说葛玄是第一个称“劫数”的道教徒。“布十方”,“阐教八方诸天”二句也很突出,上面说过“八方诸天”的说法不根于中土而源于天竺婆罗门,“十方”亦同。那么葛玄接触婆罗门思想并有所采拮是无疑的了。

上述种种迹象,都透露出从葛玄开始,就受到过婆罗门教思想的影响,也有可能获得过婆罗门教的文献。但葛玄、葛洪著作中除劫、盘古(梵)等之外,基本上没有梵音,《度人经》(尤其是《元始灵书中篇》)保留梵音更多,得到过直接梵本的婆罗门经可能性更大。就印度的情况而言,公元四、五世纪是婆罗门一度战胜佛教而取得统治地位的黄金时期,葛洪晚年至葛巢甫造构灵宝,正是四世纪中至四世纪末的事,其间有什么联系?也值得玩味。

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婆罗门教对中国的影响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题目。由于佛教势力的强大,被佛教视作外道的婆罗门教没有在中国得到独立的发展。以往考察其在中国的影响的,都着重通过佛教典籍的间接的一面,现在寻得的婆罗门教的直接文物,基本上都是唐和唐代以后的,考察《度人经》与它的关系则可看到在东晋及更早的年代,婆罗门教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而且很可能由此追寻下去,更多地看到它在中国的直接传播和结果。



【注释】

[[1]] 《元始洞玄灵宝本章》。

[[2]]参看黄心川:《印度哲学史》。

[[3]] 《摩诃那罗衍那奥义书》

[[4]]转引自黄心川《印度哲学史》第57页。

[[5]] 《泰迪黎邪奥义书》第2卷,第3章。

[[6]]参看《灵宝本章》。

[[7]] 《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四注》卷四。

[[8]] 《白净识者奥义书》。

[[9]] 《洞玄灵宝斋说光烛戒罚灯祝愿仪》。

[[10]] 《度人经四注》。

[[11]] 《洞玄灵宝玉京山步虚经》。

[[12]] 《唱赞奥义书》

[[13]] 参看饶著《安荼论(ANDA)与吴晋之宇宙观》,收入《选堂集林·史林》。

[[14]] 《艺文类聚》卷一引

[[15]] 《太平御览》一《天部》引。

[[16]] 葛洪《枕中书》。

[[17]] 《外道小乘涅论》,转引自《选堂集林、史林》第315页。

 

原载《学术季刊》1993年第3    录入编辑:方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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