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赫尔(Peter Hare),哲学博士,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Buffalo)分校哲学系教授,前系主任,美国《皮尔士研究-美国哲学季刊》杂志主编,美国哲学促进会主席,皮尔士哲学研究会主席,全美哲学学会理事会理事。著有《理由、理解和信仰》,《魔鬼和神的概念》,《哲学的历史研究》,《一个女性的科学探求——人类学家Elsie Clews》等著作,并发表了大量学术论文。由于其“对于美国哲学理解和发展的杰出贡献”,曾获美国哲学促进会1996年“施奈德奖(Schneider Awards)”,并被评为纽约州立大学“杰出哲学教授”等。笔者于1997年11月至1998年3月访美期间曾应邀到该校作学术讲座,其间对他做了有关当代美国哲学的学术访问。

欧阳:20世纪即将过去,您如何评价美国哲学对于本世纪世界哲学的贡献?

赫尔: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哲学家在分析哲学中运用形式逻辑和语言分析的技术手段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这些非常先进的手段被他们实际地运用于哲学的各个特殊领域:宗教哲学,艺术哲学,道德哲学,古希腊哲学,情感理论,心灵哲学,个性认同理论,物理哲学,世界观,本体论,法哲学,医学伦理学,环境伦理学,职业伦理学,数学哲学,等等。这些方法及其成就,总汇起来,构成了美国哲学家们对于20世纪世界哲学的最重要的贡献。

欧阳:本世纪美国哲学的发展进程有什么特点?

郝尔:1945年以来,美国分析哲学的几乎所有领域在很大程度上都向着建构性和综合性的方向发展。形式逻辑和语言分析不仅使得哲学更加清晰和逻辑严密,而且使得哲学能够向着系统化和综合化的方向发展。这种努力的主要成果是应用哲学的产生和发展,即运用哲学思维于具体的道德和社会问题,例如,堕胎,死刑,环境问题,合作责任,世界饥饿,等。1945年以后,已经边缘化了的美国的实用主义和非演绎的自然主义传统在近20年里重新回到中心舞台,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与分析哲学相融汇。现在,最活跃的美国哲学家中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这种或那种分析的、实用的和非演绎的自然主义。换句话说,一种高级形态的分析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在美国工作的绝大多数哲学家的成就的标志。

欧阳:那么,能否说综合是本世纪美国哲学的主要趋向?

赫尔:可以这样说。不过尽管如此,美国哲学界也存在着高度分化和多元化的情况。有数以百计的小哲学家群体,他们各有其特殊的兴趣和观点。请允许我列举一些:北美尼采研究会,时间哲学学会,哲学和军事艺术研究会,妇女哲学学会,同性恋哲学学会,北美康德哲学会,国际经济学和哲学学会,卡尔·加斯坡北美学会,休谟研究会,伦理学和动物研究会,当代视觉艺术的哲学研究会,哲学与技术学会,基督教哲学家学会,亚洲和比较哲学研究会,关心和平的哲学家学会,马克斯·斯凯乐学会,职业伦理研究会,种族灭绝与破坏的哲学研究会,胡塞尔哲学研究会,非形式逻辑和批判性思维研究会,北美社会哲学学会,符30号逻辑研究会,古希腊哲学学会,科学哲学学会,美学与艺术批评学会,北美莱布尼茨学会,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研究会,美国价值哲学研究会,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哲学研究会,中国哲学家协会,无意识哲学研究会,拉丁美洲思想研究会,查尔斯·皮尔士研究会,美国哲学促进会,美国形而上学研究会,机器与智慧研究会,耶稣教育哲学家协会,印度哲学与宗教研究会,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会,北美斯宾诺莎研究会,教育哲学研究会,哲学与地理研究会,桑特亚那研究会,萨特学圈,激进哲学研究会,系统哲学研究会, G·E·摩尔研究会,创造哲学研究会,美国社会研究会,国际普济主义研究会,哲学与公共事务研究会,克尔凯郭尔研究会,洛克研究会,人格主义研究会,国际场—有哲学研究会,国际圣·托马斯研究会,过程哲学研究会,职业伦理研究会,哲学与精神病学研究会,性爱哲学研究会。在美国,象在其他许多领域一样,哲学也以宽容以至鼓励多样化和多元化而著称,有时甚至达到极端的程度。

欧阳:您如何估计美国哲学在当今世界哲学中的地位?

赫尔:在当今美国,有大约一万人以哲学研究和哲学教学为职业。世界上的大多数哲学杂志是在美国出版的。美国的哲学“工业”超过世界上的所有其他国家。从许多方面看,美国在世界哲学中的统领地位比美国在世界经济、政治和军事领域的统领地位要高得多。可以说,世界上最好的哲学、最坏的哲学和位于中间的哲学都产生在美国。这是因为美国既有巨大的经费来源,又有对于多样化和多元化的宽容传统,还有大量的专业哲学杂志和学术群体。

欧阳:当代美国哲学有什么特点?

赫尔:当代美国哲学有一些普遍的意识: 1、反对基础主义(即认为知识建立在不可改变相信的基础之上); 2、认识论现实主义(罗蒂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但少有人追随); 3、知识必须建立在广义理解的经验基础之上; 4、清晰性和逻辑严密性是哲学的根本价值; 5、哲学思想向着具体的社会和个性问题的可应用性是非常重要的; 6、自然主义——认为哲学方法是科学方法的继续,但又与其有所不同; 7、实用主义——认为真理、意义、自我等在观念和因果关系上都是与实践、社会世界相关联的; 8、哲学应当与其他学科,如艺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发生密切的相互作用。当然,对以上问题也有很多不同看法和主张。

欧阳:能否列举一些对当代美国哲学影响最大的哲学家?哲学与哲学家的关系如何?

赫尔:在我看来,列举在美国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可能是一种严重的误导。重要的进展只能通过大批学者在同一问题上协同努力才能取得。把注意力集中在极少数哲学家的贡献上面,我认为,只能对哲学研究的进展有一种简单化的了解。例如,奎因、普特南、罗蒂、卡尔纳普、齐索姆、罗尔斯、克姆、阿斯通、普南庭嘎、德沃肯、马尔库塞或戴维森的创造性、重要性和影响已经被大大地夸大了。应该把名声与实际的作用区分开来。我相信,特别是在当前,优秀的哲学成果只能是一种社会产品,是许多许多哲学家在同一个课题上发表成果的结果。我们必须拒绝象对待电影明星或政治领袖那样来看待哲学家。应该强调指出,在美国,重要的哲学家们分散在遍布全国的许多大学甚至小的学院。相对较差的学校如有充足的经费来源也能从很著名的学校聘走非常重要的哲学家。哲学家们处于全美范围的“自由市场”之中。

欧阳:您前面谈到了应用哲学在美国的发展,如何看待哲学与科学和实践的关系,哲学与非哲学有什么不同?

赫尔:应用哲学与实践和科学本身不同,因为应用哲学关注的是哲学理论与实践和科学关系。它的一个目的是推进哲学理论在它的应用中的成功。哲学方法是科学方法的继续,但又与其有所不同。哲学的任务是达到一种完整的、普遍性的、一般性的、综合性的理解。哲学思考是一种实践,它并不限于那些在大学教哲学或受过大学专业教育的人。任何人,只要他是在尝试推进那种完整的和普遍的理论理解和解释,他就是在从事哲学。

欧阳:美国哲学与英国哲学的关系如何?

赫尔:英国哲学已经失去了它在过去的世纪里比美国哲学要大得多的影响。自从19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哲学逐渐取代英国哲学而占据统治地位。许多最优秀的哲学家已经由英国迁居美国的大学。在这里他们做出最优秀的哲学成就,并得到高得多的报酬。

欧阳:美国哲学与大陆哲学的关系如何?

赫尔:大陆哲学对美国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如迦达默尔、哈贝马斯,但仅此而已。近20年来,美国哲学对大陆哲学的影响要比大陆哲学对美国哲学的影响大得多。我认为,一般说来,英美哲学比西欧哲学更关心和强调清晰和逻辑的严密性,而西欧哲学则比英美哲学更重视“文学”,人文和思辨方面。

欧阳:美国哲学与亚洲哲学的关系如何?能否对美国文化和亚洲文化做些比较?

赫尔:亚洲哲学对美国哲学的影响不大,但是正在增长之中。我相信当代美国哲学从中国、日本、韩国和印度学到的东西远比亚洲哲学从美国哲学中学到的要多得多。一般来说,亚洲人比美国人更节俭,更重视对后代的教育,特别是在科学和数学方面。亚洲人比美国人更重视共同利益而较少强调个体和少数人的权利。美国人比亚洲人表现出更多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并在技术、科学和艺术方面显示出更大的灵活性和适应性。

欧阳:马克思主义在美国的情况怎样?

赫尔:在美国,尽管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和阶级斗争理论在很大的程度上不被接受,但它的很多哲学思想却已经成为哲学意识的组成部分: 1、经济力量在推进社会、政治、艺术、哲学等的发展中起着核心作用; 2、社会主义的某些形式必须与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相结合,尽管人们仍然避免使用象“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些概念。

欧阳:美国哲学发展的未来走向如何?

赫尔:在我看来,美国哲学的未来正处于一种迅速发展的国际化进程之中。临时地和永久地在美国工作的非美出生的哲学家数量正在迅速增加。尽管这些哲学家来自非常不同的文化背境,但他们都会英语,都有利用美国的优越条件的强烈愿望。这个居住在美国的巨大的哲学家国际群体将在21世纪创造出一种全球性哲学。随着世纪的进展,要想区分美国哲学和那些覆盖全球的哲学趋向将变得越来越困难。

欧阳:21世纪哲学的主题会是什么?

赫尔:没有比发现认识的本质更重要的哲学任务。在美国,数千绝对优秀和受过极好训练的学者正在从许多学科专心致志地探索认识的本质。我认为在这方面发现的成果将成为21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发现。

欧阳:能否谈谈您个人的哲学成就?

赫尔:尽管我也出版了一些有相当影响的著作和论文,但我认为我的首要贡献还是帮助其他哲学家推进他们的研究。我在我所主编的《皮尔士研究—美国哲学季刊》杂志上,在我长期担任系主任的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哲学系,在我所主持的美国哲学促进会和皮尔士研究会里,和我在与美国和世界各国的哲学家的交往与合作中都努力这样去做。更具体地说,我在推进美国哲学传统方面主要做了以下工作: 1、鼓励学术界去关注那些过去的美国哲学家中可能被忽略的人物; 2、建立了一个评价美国哲学史上的历史人物的很高标准; 3、鼓励哲学家们把对美国传统的历史性理解与对美国哲学的今天和明天的批判性关注和推进结合起来; 4、鼓励海外有兴趣的哲学家开展对美国哲学的研究; 5、将我所在的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哲学系建设为世界上最具有国际性的哲学系之一; 6、鼓励美国哲学家把强烈的世界主义和国际主义与广泛的知识和尊重美国传统结合起来,并且批判性地发展这个传统; 7、主张把尊重哲学观点的多样化和强有力地推进个人学术观点与美国传统结合起来。

欧阳:如果这篇专访以中文发表,您有什么要对中国读者说吗?

赫尔:与一些人一样,我也相信,在许多方面可以说, 20世纪是美国的世纪, 21世纪注定将是中国的世纪。

欧阳:非常感谢您对中国文化的鼓励。能否谈谈您为什么这样看好中国文化?

赫尔:要详细说明这一点需要写一本书。不过这并不是我的发明。我对于中国的看法与英国的《经济学家》上经常表达的观点非常相似。《经济学家》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杂志,我把它看作了解当今国际事务最重要的权威性杂志。1、中国在21世纪的作用将是整个亚洲超常发展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换句话说,中国的发展将是20世纪亚洲国家、特别是日本急剧发展的继续。2、中国有巨大的土地、自然资源和人口,却没有严重的种族冲突和宗教分化。3、中国有在这个星球上所有民族中最为悠久和丰富的文化资源。4、中国好像没有日本那样的自我毁灭性的军国主义冲动。中国好像拒绝把自己的辉煌建立在军事侵略世界其他国家包括亚洲国家的基础之上。我想这对于中国的长久辉煌是至关重要的。5、中国人民历来既有为共同利益而勤奋工作的超常能力,又有做好小范围事务的细微精神等。长城就是这种超常能力的一个象征。在这方面,与另一个也拥有广阔领土和巨量人口的大国——俄国相比,中国给人以深刻印象。6、我不相信中国将像美国一样地讲个人权利,但我相信对于个性自由的尊重在中国也会迅速得到发展。尽管我们美国人倾向于认为我们自己的文明和自由标准是作为未来世纪的世界领导的必要条件,但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对此加以反思。中国将发展出一种不同于美国、日本、印度、欧洲等的有自己特色的民主和市场经济。

(责任编辑　李立新)

原文载《哲学动态》1998年第11期，录入编辑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