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加拿大当代著名科学哲学家和科学史学家哈金(Ian Hacking)教授的名著《驯服偶然》(The Taming of Chance)一书。该书英文版于1990年问世,1999年被美国《当代文库》丛书编委会评选为“本世纪英语世界最优秀的一百部非小说类作品之一”,在国外学术界影响很大。哈金教授生于1936年,1956年毕业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数学与物理学系;1958年又获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道德科学系学士学位;1962年获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自1982年起任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哲学系和科学史与科学技术哲学研究所教授。哈金长期从事统计思想史的研究,《驯服偶然》一书便是他花费十年心血写成的一部力作。
该书中文版出版后,友人曾问,偶然怎么能驯服呢?这跟莎士比亚的《驯悍记》(Taming of the Shrew)有什么关系?偶然可不是悍妇,怎么可以驯服呢?是啊,仅从书名上已经引起一些误读,因而作为译者,我想在此谈一下我对这部著作的一些肤浅的理解。
在科学哲学中,我们已经熟悉了库恩的范式、拉卡托斯的研究纲领、霍尔顿的主旨这些分析概念。而克罗毕则提出“推理风格”这种思维方式。在他看来,能够经得往时间考验的思维方式有以下几种:一、在数理科学中简单的假说和演绎;二、实验探究;三、通过类比进行模型的假说性建构;四、通过比较和分类的有序化、五、人口规律的统计分析;六、发生学发展的历史起源。哈金本人将他的思维方式归结为第五种,即人口规律的统计分析。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他的世界图景是统计学意义下的,因而也就是非决定论意义的。
哈金认为,他所持的这种思维方式或推理风格是晚近才有的,确切地说, “仅仅是1660年前后才问世的,而且直到19世纪之前,统计的思想并没有大的跃进”。那么,19世纪后西方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哈金看来,西方社会发生了一场“概率性革命”(probabilistic revolution)。凡是标以“革命”的事件,总是伴有剧烈的活动,而这场概率性革命的显著特征便是西方社会出现了印刷数目字的“雪崩”,最终导致数千年决定论的观念遭受“侵蚀”,当然,这种“侵蚀”又是分“岩层”的。这便是哈金所借用的三个地质学术语表达的隐喻。决定论遭受侵蚀的结果便是社会逐渐“成为统计学意义下的了。一批类似自然定律但只与人有关的新形式的定律问世了。”
人们不禁要问,这类与人有关的新定律意义何在?这些根据概率论表述的新定律的内涵为“正常”和“偏离正常”的状态。人既然可以根据这两种状态来表示,那么人性这个说不清楚的概念,便逐渐被“正常人”的概念取而代之,大家不再讨论启蒙时代所遗留下的人性的问题了。这类有关社会和人的定律涉及偶然。偶然虽然在本质上是统计学意义的,却是不容改变的,甚至是自调节的。同这些定律的集中趋势保持一致者就是正常人,而处于两端者(离中趋势)则是病理学意义的人。多数人都试图使自己成为正常人,这反过来又影响到何为正常的问题。这类偏好在原子那里找不到,人文科学所显示的是物理学中尚未发现的互动效应。
吃喝拉撒睡,喜怒哀乐哭是人的自然属性。可人是不允许像兽那样活着的,人还有他的社会属性。马克思曾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总和。那么,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的属性又是通过什么体现出来的呢?在哈金看来,是通过统计数字。统计使一个崭新的人问世了,其本质是由1000个数字编织而成的:
为了获得一种精确的表现,统计研究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它负责这个人的出生、洗礼、接种、中小学教育以及由此而来的成功、他的勤逸、离校,以及随后而来的高等教育和发展;而且一旦他长大成人之后,还负责他的体格以及从戎的能力。统计学伴随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它记录了这个人所选择的职业,在什么地方成家以及治家等;如果他从年轻时便为老年储存了丰富的资源;他何时、在多大年龄结婚以及他娶了什么人为妻棗不论事情是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向不好一边滑落,统计学都将照料着他。如果他经历过沉船、遭受过物质的、道德的或精神的毁灭,统计学也照样记录。统计学只有当这个人死去之后才离开他棗在他死后还要确认他去世的准确年龄并记录下他的死因。
这便是“卷宗社会”(dossier society)的基础。在这样的社会里,利用人们日常生活所留下的各种数据,便可以掌握人的生活方式、习惯、下落、社会关系等等。因而,每个国家也都以其自己的方式在统计学上表现出来。这类关于人的系统数据采集不仅影响到对一个社会的构想方式,也极其深远地改变了我们的选择,从择业行为到思维方式。
道理似乎人人都懂,关键还要看故事是否精彩。哈金讲故事的方法也不同于以往的我们熟悉的科学哲学和科学史的旧套路。他用的是法国当代哲学家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的讲法,以历史和思想史的研究阐述其哲学思想。走进作者的世界,就好比进入一座博物馆,每一章便是由各种数字事实布置起来的展厅,沿着博物馆的长廊走下去,两厢的展厅向我们展示了西方社会发生的那场持久的、全方位的概率性革命。使我们从一个侧面看清了西方社会何以呈现出今天这幅图景的原因。
然而,“偶然”真被“驯服”了吗?果真如此,自由意志又当何如?这个问题哈金的回答非常巧妙。 所谓“驯服”是统计学意义下的,作为个体,正如他所引用的马拉梅的诗:“孤注一掷绝不会破坏偶然性”。不论当骰子是在永恒的环境下掷出的棗这可以使我们静观宇宙的星群,或者是在完全个人偏好的环境下掷出的棗这可以将我们个人的命运封紧,“偶然均涌入我们感官的每一条通道。”
(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