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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墨辩研究
   

摘要:梁启超使用中国整理古典文献的传统方法,更使用世界不同逻辑传统比较研究的创新方法,正确校释墨辩,揭示墨家逻辑的性质、价值和意义。梁启超的墨辩研究,使墨辩由死变活,是新旧墨辩的分水岭与里程碑。这是梁氏墨辩研究在中国逻辑史上的关键性意义。运用现代科学方法,创造性诠释墨辩,把墨辩改造转型为人们的思维工具之一,是当代传统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学术增长点。

关键词:梁启超;墨家逻辑;墨辩研究

 

梁启超在20世纪初,率先高举墨辩与世界逻辑比较研究的新旗,抢救挖掘中绝两千多年,无人过问,无人能懂的墨辩,荡涤尘封,注入活力,赋以新生命。梁氏的墨辩研究,使墨辩由死变活,是新旧墨辩的分水岭与里程碑。这是梁氏墨辩研究在中国逻辑史上的关键性意义。运用现代科学方法,创造性诠释墨辩,把墨辩改造转型为人们的思维工具之一,是当代传统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学术增长点。

 

一、知人论世

 

《孟子·万章下》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是“知人论世”成语的出典。讨论梁氏的墨辩研究课题,不能不从其所处的时代、世界大势和生平经历谈起,因为这是梁氏墨辩研究的历史背景、钻研动力和广义语境。

20世纪,世界历史迈入全球化的新时代。商品互换,人员交流,信息畅通,文化融合大潮,浩浩荡荡,势不可挡。梁氏1902年《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形容新世纪的特征为“全球若比邻”,梁氏热切盼望中西文明融合,促生新文化。

1901年梁氏《灭国新法论》说:“今日之世界,新世界也,思想新,学问新。”“社会新,人物新,凡全世界有形无形之事物,一一皆辟前古所未有,而别立一新天地。”1903年梁氏作《爱国歌》说:“结我团体,振我精神,20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他热切期盼中华民族能振翅高飞于新世纪的环宇之中。

1929217上海静安寺追悼挽联赞称梁启超:“三十年来新事业,新知识,新思想,是谁唤起?百千载后论学术,论文章,论人品,自有公评。”19294月版《美国历史评论·史学界消息》赞称梁启超:“以非凡的精神活力和自成一格的文风,赢得全中国知识界的领袖头衔,并保留它一直到去世。”

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中国之新民等,广东新会人,自幼受中国传统教育。188412岁中秀才,188917岁成举人。189018岁赴京会试不中,结识康有为,“执业为弟子”,并接受康有为思想,倡导变法。

1895年梁氏23岁赴京会试,协助康有为发动在京应试举人联名上书,申请变法,助康创建强学会,担任书记,并主笔北京《万国公报》(《中外纪闻》),成为维新运动领袖之一,人称“康梁”。

189624岁在上海创办《时务报》发表《变法通议》,赴澳门办《知新报》批评弊政。189725岁主持长沙时务学堂讲席,宣传变法,日讲课4小时,夜批改学生笔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列举清代“失政,盛倡革命”,“传播革命思想”。[1]

1898年梁氏26岁参加百日维新,7月受光绪帝召见,奉命呈《变法通议》,赏六品衔,奉旨办理京师大学堂译书局事务。9月政变失败,梁氏亡命日本,创办《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介绍西方学说,促使中国传统文化在20世纪的新生。

1912年梁氏40岁,结束14年流亡生活回国。1913年,任司法总长。1916年,任财政总长,兼盐务总署督办。19181920年旅欧,后专心从事学术和教育。192048岁在清华讲国学史,192250岁在北京、济南、苏州、上海等地讲学。192654岁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京师图书馆馆长。

梁氏1920年《清代学术概论》说,“启超既亡居日本”,“复专以宣传为业”,创办《新民丛报》等杂志,“国人竞喜读之”,“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为文“务为平易畅达”,“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针对“思想界之闭塞委靡”,“裂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梁氏自称:“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2]

梁氏1901年《自励》诗说:“著论求为百世师。”“更研哲理牖新知。”梁氏是20世纪初中国舆论界新星,以新颖理论,严密推理,深邃智慧,激扬文字,熏染读者。梁文通俗流畅,口语化,大众化,形象化,富于情感,感染力强,善用新词,反复论证,排比夸张,善用比喻,开创新文体。

梁实秋评梁启超云:“学术文章确有启迪领导作用。”吴其昌评梁氏:“以饱带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任公诚为舆论之骄子,天纵之文豪。”黄遵宪赞梁氏的宣传文字:“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有所向无前之能”,“其所以震惊一世,鼓动群伦者,力可谓雄,效可谓速矣”。[3]胡适说梁氏“笔锋常带感情”。[4]胡适《四十自述》说:“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

 

二、服膺墨学

 

梁启超钟情墨学。1897年孙诒让《籀庼述林·与梁卓如论墨子书》称梁氏“夙服膺墨学”。1890年梁启超18岁就读康有为万木草堂时,自称“治周秦诸子”,“好墨子,诵说其‘兼爱’、‘非攻’诸论”。1896年梁氏24岁撰《西学书目表后序》论“读子”说:“当知墨子之学当复兴”。

梁启超190432岁在日本创办《新民丛报》,连载《子墨子学说》和《墨子之论理学》。192048岁在清华讲国学史,课余整理《墨经校释》。两年内出版《墨经校释》和《墨子学案》。《墨经校释·自序》称:“启超幼而好墨,20年来于兹经有所校释。”[5]

胡适1921226为梁氏撰《墨经校释·后序》说:“先生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提倡墨家的学说了。他在《新民丛报》里曾有许多关于墨学的文章,在当时引起了许多人对于墨学的新兴趣。我自己便是那许多人中的一个人。”

梁启超1922年《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呼应胡适说:“我和胡先生都是极崇拜墨子的人。”梁氏《墨子学案》说:“既从知识范围内立论,我自然是左袒墨子。”1922年《先秦政治思想史》,说墨家思想“俊伟而深挚”。

1924423,梁氏交往34年的挚友夏曾佑逝世后6日,梁氏写《亡友夏穗卿先生》说:“我是心醉墨学的人,所以自己号称‘任公’,又自命为‘兼士’。”梁氏说夏曾佑挖苦他是“墨学狂”。“兼士”即信奉和实行墨子兼爱学说的人。方授楚《墨学源流》说,梁氏“自号任公,乃取墨义”。[6]“任”,即任侠,侠义精神,源出墨家。

墨家有对“任”,即任侠精神的定义。《经上》说:“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经说上》说:“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即士人损己利人,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社会、民族、国家和集团的利益或急务,勇于牺牲一切,直至生命。陆贾《新语·思务》说:“墨子之门多勇士。”《淮南子·泰族训》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梁氏自号“任公”,青年毛泽东模仿梁氏,取名“子任”。梁氏号“中国之新民”,毛泽东对梁氏办《新民丛报》爱不释手,韶山纪念馆现存毛泽东批注《新民丛报》。毛泽东对梁氏著《新民说》反复钻研,加以批注。毛泽东1918年组织社团取名“新民学会”,有梁氏“新民”的影子。毛泽东把人们惯称的“康梁”,改称称为“梁康”,把梁氏视为伟人的楷模。

 

三、比较研究

 

20世纪初文化巨人梁启超,发比较研究的先声,率先高举墨辩与世界逻辑比较研究的新旗,为长期埋没的墨辩开辟新生路。他19041921年推出精研墨辩的重要文献《墨子之论理学》、《墨经校释》和《墨子学案》等论著。

梁氏1902年《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说:“凡天下事,必比较然后见其真。无比较则非惟不能知己之所短,并不能知己之所长。”“凡教人必当因其性所近而利导之,就其已知者而比较之,则事半功倍焉。”

清代乾嘉以来,毕沅、孙诒让等校释《墨子》,但对墨家逻辑进行系统的义理研究,尚未开始。清代对《墨子》的文献整理,孙诒让是集大成者。对《墨经》的校释和义理研究,存在特殊困难。包括孙诒让在内,到清末梁启超以前,不仅对墨家逻辑的系统义理研究,尚未开展,即使对墨家逻辑元典《墨经》的文献整理,也远未完成。

综合清代成果,数十年致力于《墨子》校释的孙诒让说:“盖先秦诸子之伪舛不可读,未有甚于此书者。”“而此书最难读者,莫如《经》、《经说》4篇。”孙氏“研核有年,用思略尽”,写定《墨子间诂》后,曾寄给梁氏一部。

梁氏1923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说:“此书(指《墨子间诂》)初用活字版印成,承仲容(孙诒让)先生寄我一部,我才23岁耳。我生平治墨学及读周秦子书之兴味,皆由此书导之。”

1897年孙氏致信梁氏,自述他对《墨子》“研校十年,略识旨要”,“然《经》、《说》诸篇,闳义眇旨,所未窥者尚多”。他说,《墨经》揭举精理,“为周名家言之宗”。孙氏认为《墨经》“必有微言大例(规律),如欧士论理家亚里大得勒(亚里士多德)之演绎法,培根之归纳法,及佛氏之因明论者。惜今书讹缺,不能尽得其条理。”“拙著印成后,间用近译西书,复事审校,似有足相证明者。”

孙氏估计《墨经》中有与西方逻辑、印度因明相似的学问,但他自认不能对其具体说明。孙氏认为《墨经》学问“赅举中西,邮彻旷绝,几于九译乃通”,学者“罕能尽逮”。梁氏是当代“研综中西”的首选人才,“又夙服膺墨学”,所以鼓励梁氏,从事对墨家逻辑进行比较研究的“旷代盛业”。

孙氏给梁氏此信,有重要的象征性意义,它就像孙氏亲手把墨辩义理研究的接力棒,交到梁氏手中,等于向世人宣告,清中叶以来一个半世纪中之久,由中国旧式知识分子,用传统注经方法,不可能完成校释《墨经》,并开展墨辩现代义理研究。由于主客观条件的综合作用,这一历史重担恰恰放在梁氏的双肩。

梁氏既有国学根底,又有西方现代科学素养,是20世纪新时代的新型知识分子,能够用现代方法和语言接班完成校释研究墨辩的历史任务。历史赋予20世纪中国学者的使命,是把校释《墨经》和对墨家逻辑进行系统义理研究的工作,齐头并进,合并完成。梁氏在20世纪的头20 几年,果然不负孙诒让的热切盼望,以学界领袖的地位,率先拓荒性地从事墨辩比较研究的“盛业”。

梁氏把促进中国古学(包括墨辩)在20世纪新时代的再生,视为自己的使命。他在1902年《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说:“生此国,为此民,享此学术思想之恩泽,则歌之舞之,发挥之光大之,继长而增高之,吾辈之责也。”“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欲自善其国者,不可不于此特质焉,淬厉之而增长之。”

梁氏1921年《墨子学案》,讲完“墨家之论理学(逻辑学)”之后,感慨说:“只可惜我们做子孙的没出息,把祖宗遗下的无价之宝,埋在地窖子里二千年。今日我们在世界文化民族中,算是最缺乏论理(逻辑)精神的民族,我们还有面目见祖宗吗?如何才能够一雪此耻?君努力啊!”

沈有鼎《墨经的逻辑学》说:“《墨经》的逻辑学是中国学术史中光辉灿烂的一页。两千年长期停滞的封建社会抛弃了这一宝物,让它埋在泥里。”这都是指从汉到清代墨辩中绝的历史悲剧。

梁氏《墨子之论理学》开宗明义说,“举凡西人今日所有之学”,“苟诚为古人所见及者,从而发明之,淬厉之,此又后起国民之责任也。”“故使其学诚为吾古人所引端而未竟者,今表而出之,则为子孙者,若有手泽(先人遗物)之思,而研究之心因以骤炽。”

梁氏说:“《墨子》全书,殆无一处不用论理学之法则,至专言其法则之所以成立者,则惟《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非命》诸篇为特详。今引而释之,与泰西治此学者相印证焉。”引释印证,即比较研究法。梁氏1927年写《墨经通解·序》说:“或引申触类,借材于域外之学以相发,亦可有意外创获。”这是比较研究的经验之谈。

梁氏《墨子之论理学》“释名”部分,列举辩、名、辞、说、实、意、故、类、或、假、效、譬、侔、援、推等墨家逻辑范畴,用西方逻辑术语对比解释,是中国人借用外国逻辑工具,研究墨家逻辑的开拓性工作。梁氏《墨子学案》有“论理学的界说及其用语”,研究有进展,解释更精要。

梁氏《墨子之论理学》说:“墨子所谓辩者,即论理学也。此释论理学之定义及其功用,今泰西斯学名家所下界说,不是过也。”梁氏《墨子学案》说:“西语的逻辑,墨家叫做‘辩’。”“‘墨辩’两字,用现在的通行语翻出来,就是‘墨家论理学’。”

梁氏《墨子学案》,把《小取》“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解为西方逻辑概念Concept、判断Judgment、推论Inference。“名”是主观概念,“实”是客观对境(对象)。“名”又叫名词Term(词项),“辞”又叫命题Proposition。“意”含判断。“以辞抒意”,是用命题表示判断。“说”是证明所以然之故。“故”即原因Cause

梁氏把《小取》的“或”,解为特称命题Particular  Proposition。“假”,解为假言命题Hypothetical  Proposition。“譬”,解为譬喻。“侔”,解为“用那个判断说明这个判断”。“援”,解为援例,“援子以例我”。

对《墨经》推论式的比较研究,梁氏在《墨经校释》前附《读〈墨经〉余记》说:“《墨经》最重要之部分,自然是在名学。《经》中论名学原理者约居四之一,其他亦皆用‘名学的’之演绎归纳而立义者也。其名学之布式,则与印度之‘因明’有绝相类处”。

梁氏在《墨子学案》“论理的方式”,开宗明义说:“《墨经》论理学的特长,在于发明原理及法则,若论到方式,自不能如西洋和印度的精密。但相同之处亦甚多。”这是梁氏在对《墨经》进行20年研究后作出的结论。

《墨经》的论证,如梁氏所言,普遍使用逻辑的演绎归纳,其逻辑形式与因明相似,这是对《墨经》推论式进行比较研究的坚实基础。《经下》和《经说下》的结构,是推论式。《经下》先提出论题,然后用“说在某某”的形式,举出个别事例或一般理由的论据。

个别事例的论据和论题构成归纳推论的形式。一般理由的论据和论题构成演绎推论的形式。如“知而不以五路,说在久”,其中“知而不以五路”是论题,“久”是一个典型事例,其推论形式是从典型事例,抽出一般结论的归纳推理。用西方逻辑语言,把这种归纳论证符号化,公式化即:“凡SP,说在S1。”

《大取》用“其类在”的形式。如:“凡兴利,除害也。其类在漏壅。”即凡兴办有利的事情,都包含着除害的因素。如兴办水利,要堵堤防溃漏之害。用西方逻辑语言,把这种归纳论证符号化,公式化即:“凡SP,其类在S1。”

“说在”或“其类在”的形式,都是先列举一般命题,然后列举进行证明的典型个案。这在形式上,等同于印度因明中喻体和喻依的关系。就同喻体和同喻依的关系而言,如:“凡有烟的地方是有火的地方,如灶。”“凡人为制造的,都是非永恒的,如瓶。”就异喻体和异喻依的关系而言,如:“凡无火的地方是无烟的地方,如湖。”

梁氏《墨子学案》“论理的方式”说,“全部《墨经》”,“和因明的三支极相类。内中最要紧的是‘因’;‘因’即‘以说出故’之‘故’”。《墨经》的演绎论证式,多为因明三支式或亚氏三段论的省略式。

《墨经》的演绎论证式,多是先列举一般命题,相当于因明三支式的“宗”或亚氏三段论的“结论”)。然后再举出用概念(词项)压缩了的一般理由,相当于因明三支式的“因”或亚氏三段论的“中项”。对《墨经》推论式进行比较研究,可将其所列举的论题与中项加以整理,补充完全,可见其论证式在实质上与因明三支式、亚氏三段论一致。

《经下》说:“行修以久,说在先后。”《经说下》说:“行者必先近后远。远近修也,先后久也。民行修必以久也。”其论证式可用因明三支式和亚氏三段论的形式表达如下:

 

〔宗、结论〕行修以久。(走一定长度路程需要一定时间)

〔因、小前提〕行修有先后。(走一定长度路程有先后)

〔喻、大前提〕有先后以久。(有先后需要一定时间)

 

《经说下》引论敌的议论说:“唱无过:无所用,若稗。”其中“唱无过”是“宗”(论题,结论),“无所用”是“因”(只浓缩为中项,小项被省略),“若稗”是喻依(被省略了的喻体,即大前提的例证),极像因明三支式的省略式,补充完整并与亚氏三段论比较如下:

 

〔宗、结论〕唱无过。(主犯没有过错)

〔因、小前提〕唱无所用。(主犯没有亲自实施犯罪)

〔喻、大前提〕无所用无过,若稗。(没有亲自实施犯罪没有过错,如稗草)

 

梁氏指出,《墨经》推论式与印度因明相似。《墨经》对某一论题论证的论据,经常是一般理由和典型事例并举,类似因明的论证方式。在印度陈那的新因明中,尽管其推论式主体部分的演绎性质,已经与亚氏三段论基本一致,但仍保留着论证喻体(即大前提)的典型事例。《墨经》论证式,与因明三支式、亚氏三段论,在整体和实质上一致,就其注意列举事实论据说,接近因明。

梁氏在《墨子之论理学》中说,《小取》的“效”,包含“法式”之义,它兼有西语的Form(形式)和Law(法则、规律)两种意思。《小取》对“效”的定义是“为之法”,认为“中效则是,不中效则非”,所以“效”就是提供可以被效法、遵循的标准辩论方式。

《墨经》规定譬、侔、援、推、止等论证方式的作用,形式结构和规则,作为区分运用中是非正误的标准。《经上》说:“止,因以别道。”即止是用来区别和限制一个一般命题的。这是止的功用定义。

《经说上》和《经说下》说:“彼举然者,以为此其然也,则举不然者而问之。”“彼以此其然也,说是其然也;我以此其不然也,疑是其然也。”即对方列举若干正面事例,仓促归纳推论出一个并不正确的一般命题,我则列举反面事例加以反驳。对方若再从其并不正确的一般命题出发,演绎推论出一个个别结论,我则以对其大前提的否定,怀疑其演绎出的个别结论的可靠性。这是止的步骤。

《经下》说:“止,类以行之,说在同。”即止要依据类的关系来进行,因为我所要反驳的,与对方所要证明的,本是同一论题。这是止的规则。“然者”,相当于西方逻辑的表达式“S1P”、“S2P”等。“此其然也”,相当于西方逻辑的表达式“所有SP”。“不然者”,相当于西方逻辑的表达式“有S不是P”。“是其然也”,相当于西方逻辑的表达式“这个SP”。“此其不然也”,相当于西方逻辑的表达式“并非所有SP”。

墨家用古汉语特有的代词、虚词作变项符号,对其常用的论证式作出初步的符号化、形式化或公式化处理,已经上升到思维形式及其规律的逻辑理论高度,并将其运用于当时百家争鸣和科学思维的目的。

 

四、学案校释

 

研究工作第一步,是掌握全面可靠的资料。到梁启超,想要对墨家逻辑进行理论研究时,前人没有为他准备好正确的《墨经》校释本。梁氏需要把《墨经》的校释和研究工作,齐头并进。梁氏《墨经校释·自序》说:“《墨子》全书,本称难读,而兹四篇(指《墨经》)者特甚。”

梁氏说孙诒让的《墨子间诂》,“全书疑滞,剖抉略尽”,而独此《墨经》四篇,“用力虽勤,而所阐仍寡;即以校勘论,其犁然而有当者,亦未始得半。作始之难,理固然也。”梁氏1923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说:“孙氏《间诂》,于他篇诠释殆已十得八九,独此四篇(《墨经》)者,所释虽较孙(星衍)、张(惠言)稍进步,然遗义及误解仍极多。”

孙诒让是清代著名经学家,古文字学家,对《墨子》中除《墨经》以外的部分,作出较好的校释,但对《墨经》这一特殊的逻辑原典,孙氏竭尽全力,还不能对其义理作出准确阐发。孙氏校释《墨经》,应该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但正如梁氏所言,孙氏对《墨经》清楚恰当的校释,连一半也不到。对《墨经》的义理研究,更需专门知识,孙氏也谈不上。对《墨经》的正确校释,不单是校勘学和古文字学的功夫,而更依赖于正确的义理研究。如果对《墨经》逻辑概念和原理不了解,就不可能对其文字作出正确校释。

梁氏在20世纪前20年,一直从事校释《墨经》的工作。他在《墨经校释·自序》说:“启超幼而好墨,20年来,于兹《经》有所校释,随札记于卷端,得若干条。”“遂检旧稿,比而次之,得数万言,命曰《墨经校释》。其于毕、张、孙诸君子之说持异同者盖过半。”

梁氏所说与毕沅、张惠言、孙诒让等有很多不同部分,即梁氏开拓性和创造性的贡献。梁氏的校释成果,近百年不断为人引用,足证梁氏对《墨经》的校释,有不可磨灭的真理成分。梁氏对《墨经》的校释,为他对《墨经》开创性的义理研究,提供充分资料依据。

梁氏《墨子之论理学》,揭开在中国近代研究墨家逻辑的序幕。梁氏说:“墨子于九流之中较为晚出。其时儒道法三家,既已有中分天下之势,而百家言纷起并出,亦皆成一壁垒,据一方面,而墨子以后进崛起其间,非有坚固之理论,博捷之辩才,不足以排他说而申己义,故论理学(逻辑学)、格致学(自然科学)之应用最要焉,此《经上》、《经下》、《经说》、《大取》、《小取》诸篇所由立也。”

梁氏论述墨家逻辑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是当时的百家争鸣。墨家逻辑是适应当时百家争鸣的需要,作为百家争鸣的工具,总结百家争鸣辩论而产生。墨家站在百家争鸣潮流前列,从正面总结百家争鸣和思维方法,将其提升为逻辑形式和规律,指导百家争鸣向更高水平发展。没有古代百家争鸣,就没有墨家逻辑。没有墨家逻辑,也没有古代百家争鸣的辉煌成果。

梁氏说:“(先秦)诸子中持论理学最坚而用之最密者,莫如墨子。”《墨子》一书,“有论理学为之城壁”,“故今欲论墨子全体之学说,不可不先识其所根据之论理学”,指明逻辑在墨学中的重要地位。

梁氏说:“《墨经》最重要之部分,自然是在名学(逻辑学)。《经》中论名学原理者约居四分之一,其他亦皆用‘名学的’之演绎归纳而立义者也。”《墨经》除自觉论述逻辑学的内容外,其余的确是逻辑学的自觉和典范运用。逻辑是《墨经》的灵魂、精神和架构。鲁胜把《墨经》称为《墨辩》,正确反映逻辑在《墨经》中的核心地位。

梁氏说墨子是“全世界论理学一大祖师,而二千年来,莫或知之,莫或述之。若鲁胜者,其亦空谷足音也已。惜其所注,今亦已亡,无以助我张目。吾草此篇,恨不能起其人于九原而共语之也。”梁氏上承鲁胜,接续弘扬墨辩的事业。

梁氏指出,墨家逻辑的内容和价值,可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英国的培根、穆勒和印度的陈那学说相比。在中国历史进入20世纪的时候,梁启超这样具有世界意识的有觉悟的知识分子,已不能容忍墨家逻辑这一中国文化瑰宝,仍处于被埋没,无人研究弘扬的境地。

梁氏在国外学到西方现代知识,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底结合,必然产生中肯的比较研究成果。他说:“在我国古籍中,欲求与今世所谓科学精神相悬契者,《墨经》而已矣。”“故每标一义训,其观念皆颖异而刻入;与二千年来俗儒之理解迥殊别,而与今世西方学者所发明,往往相印。”“含义奥衍,且与儒家理解殊致,持旧观念以释之,必致误谬。”

梁氏说:“《墨经》殆世界最古名学书之一也。”“秦汉以降,漫漫长夜,兹学既绝,则学者徒以空疏玄妙肤廓模棱破碎之说相高,而知识界之榛塞穷饿,乃及于今日。”梁氏重视墨辩的现代研究,是为了促进中华民族在新时代赶上世界进步潮流,汲纳西方先进思维方法,改变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旧思维方式。

梁氏肯定墨家逻辑的科学性,是探求真理的工具。他说:“墨子之论理学,非以骋辩才也,将据之以研究真理,而树一坚确不拔之学说也。”“若何而得真,若何而堕谬,皆析之极精,而出之极显,于是持之以辩名实御事理。”

梁氏批判儒家传统思维方式重演绎的弊端,学习西方近代归纳科学思维方式,褒扬墨家逻辑重归纳的精神。认为“中国人所以不能发明新理,而往往为疑似谬悖之俗说所蒙蔽”,是由于没有发扬墨家两千年前倡导的归纳逻辑。

 

五、志业未酬

 

梁氏的墨辩研究,取得不可磨灭的成就。他用现代知识,正确校释墨辩,揭示墨家逻辑的性质、价值和意义。对久被埋没的墨辩在近代复苏,启蒙指路。他使用中国整理古典文献的传统方法,更使用世界不同逻辑传统比较研究的创新方法。

梁氏有中国传统文化深厚功底,又在国外学习西方现代科学,率先使用西方逻辑工具,对墨家逻辑进行系统理论研究,发表有深远影响的见解。他的世界眼光,科学态度与真知灼见,是学术宝库的珍品。

梁氏对《墨经》研究事业的长期性,研究成果的相对性和局限性,得失功过的两面性,对未来研究的期待,都提出正面见解,对自己墨辩研究的成果有清醒估价,表现严肃学者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梁氏1920年除夕写《墨经校释·自序》说:“故知学问之业,非一人一时代所能就,在善继而已。”“兹所校释,倘能什得四五,以待来哲之绳墨,则为荣多矣。”梁氏192143就《墨经》研究《复胡适之书》说:“学问之道,愈研究则愈自感其不足。”

梁氏192145写《墨子学案·自序》说:“学问之道,进化靡有止诣。欲以一人一时之精力智慧完成一种学问,万无是处。然则无论若何矜慎刻苦,其所得者亦必仅一部分而止;而疏漏误谬,仍终不得免。人人各自贡其所得之一部分,以唤起社会研究之兴味;其疏漏误谬,则自必有人焉补苴而匡正之;斯学术之所以见其进未见其止也。”

梁氏1927年《墨经通解·序》论《墨经》校释说:“故前贤与时彦,用力虽劬,而得失功罪,正尔均半。”而对自著《墨经校释》,“每一复阅,觉武断凿解宜自挝责者已不下十数事。”梁氏《志未酬》诗说: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少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

 

梁氏诗意,恰切适用于他对自身墨辩研究的估价。梁氏墨家逻辑研究的未酬志业,由后继者学者胡适、沈有鼎等接续。“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恰可形容中国逻辑研究世代相承,递相演进的道路、机制和规律。

 

(原载《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1-7页。这里略有修改)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专集》34,北京:中华书局,1989,页62

[2]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专集》34,页626566

[3]李喜所等:《梁启超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页498151145146

[4]《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第2集,页207。李喜所等:《梁启超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页659

[5]梁启超:《子墨子学说》,附《墨子之论理学》,《新民丛报》,1904年第331-5910期;《饮冰室专集》37,页1-72。《墨经校释》,撰于1920-192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初版。《饮冰室专集》38,页1-104。《墨子学案》,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年初版;《饮冰室专集》39,页1-87

[6]方授楚:《墨学源流》,北京:中华书局,1989,页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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