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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穷达以时》看孔子的“时遇”思想——兼谈《论语》“学而时习之”章的理解问题
   

郭店楚墓竹简有《穷达以时》一篇,其中内容与包括《论语》、《孔子家语》、《庄子》、《荀子》、《吕氏春秋》、《韩诗外传》、《说苑》、《风俗通义》在内的众多传世文献相互联系,十分引人瞩目。按照笔者的理解,该篇的重要价值还在于体现了孔子思想与当时社会的关系。孔子追求用世,希望能够实现政治理想,但他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无道”的现实决定了自己的政治命运。不过,他坚定自己的信念,相信自己的学说,无论在怎样的困苦境遇中,都应当坚守节操,不忘修德,以君子人格自律。作为孔子裔孙子思的著作,《穷达以时》印证了孔子对自己政治命运的深刻理解,将该篇与包括《论语》首章在内的其他有关资料综合研究,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孔子的“时遇”思想。

一、“天人之分”与“穷达以时”

人生处世,有穷有达。“穷”与“达”是怎样决定的?如何理解人生的困厄与显达?对于这样的问题,历代都会有人进行深度不同的思考。

郭店楚简《穷达以时》说: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

这里明确提到“天”和“人”,论述了二者的关系,格外引人注意。此处的论说与通常所说的“天人合一”不同,在这里,“人”与“天”被两分, “天”与“人”各有其“分”。何谓“分”?《礼记·礼运》郑玄注曰:“分,犹职也。”故“天人有分”是说天、人各有其职分,天、人互有不同。

说到儒家的天人论,一般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的基本特征,“天人相分”观念由荀子提出,不像“天人合一”思想那样形成早,影响大。实际上,“天人相分”应当像“天人合一”那样历史悠久,人们长期以来忽视了“天人之分”的观念,才产生了错误的认识,这是《穷达以时》的发现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梁涛先生说得好:“根据竹简的内容,天人之分其实也有深刻的历史渊源,而且从思想史的发展看,天人之分与天人合一总是相伴而生的,没有不讲天人之分的天人合一,也没有不讲天人合一的天人之分。”[1]

既然“天”与“人”是二分的,那么何谓“天”?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天”的内涵有所不同,它可以是有意志、有目的的神学天,也可以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自然天。而《穷达以时》中所说的“天”则是决定人生显达与困厄的命运天、时运天,它可以决定人生的升降浮沉,可以使人一生不遇,也可以使人宏图大展。所以,竹简《穷达以时》说“遇不遇,天也”。如果境遇不佳,即使为人贤能同样无济于事。

人生穷、达决定于“天”,却并不是人们在“天”的面前无可为、无所为,认识到“天人有分”,才可以更好地确立人生态度,正确对待人生。除了《穷达以时》,郭店楚简其他篇章中还有论说天人问题的内容。例如,竹简《语丛一》有曰:“知天所为,知人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所谓“天所为”、“人所为”,当然是其职分和作用。既然天与人不同,天的力量又十分巨大,那么,首先搞清楚天人之分就十分必要,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知道”、“知命”。所以,《穷达以时》说“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

这里涉及到如何对待人生命运的问题。“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实际是一个人道如何适应天道的问题,因为“人”与“天”虽然两分相并,但“天”与“人”并不相等,在很大程度上,“天”决定着人的命运,决定着人生。所以,从对待“天” 的态度的角度言,“人”应当尊重“天”,应当顺应“天”。这又由“天人相分”走向了“人”自觉与“天”相互和谐的路子上。很显然,不知其“分”便难得其“合”,不了解“人”与“天”的区别,就难以正确对待人生。

郭店楚简所说知“天人之分”与“为学”、“知道”、“知命”之间的联系,使我们想到了孔子。孔子曾经总结自己的人生历程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之“学”乃是改造社会的学说,朱子《集注》说:“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孔子熟悉历史,深刻认识现实,他了解天地运行之道,因而自称“五十而知天命”。皇侃《义疏》以为:“天命,谓穷通之分也。谓天为命者,言人秉天气而生,得此穷通,皆由天所命也。”有学者说:“知有仁义礼智之道,奉而行之,此君子之知天命也。知己有得于仁义礼智之道,而因推而行之,此圣人之知天命也。”[2]我们认为,郭店《语丛一》所谓“知命”就说孔子所说的“知天命”。

竹简整理者指出,《穷达以时》篇的内容见于《荀子·宥坐》、《孔子家语·在厄》、《韩诗外传》卷七和《说苑·杂言》。认真比较各项材料,它们虽文字多有参差,内容却大体一致,肯定有共同的来源。人们认为,《穷达以时》出于子思学派,这是可信的。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同意郭沂先生的看法,即《穷达以时》应为孔子裔孙子思著作中记录的孔子言语。[3]这不仅是因为在子思著作中确有一部分内容专记孔子言论,而且《穷达以时》和各书之间,无论思想内容还是文字表达都相当一致,而记述史实的部分尤为接近。我们认为,将该篇记载与《孔子家语·在厄》比较,可能看得更为清楚,各有关记载应该都本于孔子向弟子阐述自己对陈蔡之厄的看法,《穷达以时》的性质也应该如此。

《穷达以时》为子思著作记录孔子言语,那么,该篇的思想便不仅属于子思学派,也应该属于孔子。我们在认识孔子和理解《穷达以时》时,可以将相关文献结合起来。例如,《穷达以时》中与“人”两分的“天”,《荀子》中则表述为“时”。《穷达以时》的“遇不遇,天也”,《荀子·宥坐》为“遇不遇者,时也”,《穷达以时》的“天”作为决定人生显达与困厄的命运天、时运天,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天时”。

《穷达以时》反映了孔子的思想,我们可以据而对孔子的“天命”思想进行新的认识。依照我们的认识,《论语》材料不是随意的编排,而是有内在的逻辑联系,人们认为《论语》各篇都有一定主旨的看法应该是对的。[4]在这样的基础上,便可以对孔子关于自己人生历程的叙述进行新的认识。

《论语·为政》篇开头的几章是: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由于《论语》是语录体著作,语句简略,所以,《论语》各章材料有无主旨,历来学者各执己见。实际上,《论语》第一篇《学而》在总说“务本之意”后,接着在第二篇《为政》中就谈论孔子最为关心的问题。作为思想家,孔子所关心的首先是社会的治乱问题,是家、国、天下的问题。《为政》首言以德治国;接着谈论《诗》,孔子认为,为政治国应当以王道施行教化,而《诗三百》则蕴含王道,为孔子所格外重视。当时就曾经有人说:“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诗》”[5],孔子认为《诗》可以教化人心,他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6];然后,《为政》接着谈论德、刑关系,这是孔子谈论政治问题的最要话题。在此之后,便是孔子的自述。

夫子自述被放在这里,昭示了孔子所说的“学”,不应该是作为动词的“学习”,而应该是作为名词的“学说”,是他修齐治平的政治学说。这一点,前已言及,此不赘述。

孔子常常谈到“天”,《穷达以时》的发现,可以与《论语》等材料相互比对发明。《论语》中就有孔子所说的“不怨天,不尤人”的句子,至于孔子关于天、命的言论则更多。这样,孔子自称“五十而知天命”,也包含甚至主要是指对自己“学”之不行于时的认识与感悟。结合竹简《语丛一》中所说的“知天所为,知人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可以认为,孔子知“天人之分”,也“知天所为,知人所为”,是一位“知天命”的人。孔子认为,自己在五十岁前后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自身学说的本质特征,也知道自己不用于世是因为与“天”、“时”不合。

二、“博学深谋”与“世不我用”

孔子“博学深谋”,这一点,他本人自然十分自信,并不讳言。例如,《孔子家语·在厄》篇记孔子对弟子子路说: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何独丘哉!

孔子临终前还说: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7]

孔子认为自己的学说思想足以治世,但“天下无道”,难以得到施行而已。孔子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天下无道久矣”,他感到无力摆脱这样的客观现实。这就是他所遇到的“时”或者“天”,就是他的“时遇”。

在孔子看来,历史上博学深谋的人很多,其能否用世,决定于自身的时遇。在《孔子家语·在厄》篇的记载中,孔子与子路交谈时,他从“不遇”的角度说到伯夷、叔齐、王子比干、关龙逢、伍子胥等人:

汝以仁者为必信也,则伯夷、叔齐不饿死首阳;汝以智者为必用也,则王子比干不见剖心;汝以忠者为必报也,则关龙逢不见刑;汝以谏者为必听也,则伍子胥不见杀。

《穷达以时》又从“遇”的角度立正面立论:

舜耕于历山,陶拍于河沽,立而为天子,遇尧也。邵繇衣胎盖帽绖冡巾,释板筑而左天子,遇武丁也。吕望为臧棘津,战监门棘地,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迁而为天子师,遇周文也。管夷吾拘囚束缚,释械柙,而为诸侯相,遇齐桓也。百里奚转卖五羊,为伯牧牛,释板格而为朝卿,遇秦穆。孙叔三斥恒思少司马,出而为令尹,遇楚庄也。初淊酭,后名扬,非其德加。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衰也。骥馰张山,騹空于邵棘,非亡体壮也。穷四海,致千里,遇造父故也。

孔子不被用,使他空负治国平天下的一腔热情。但孔子对自己思想学说的命运是理解的,惟其如此,孔子才能在困境中甚至还能够“慷慨讲诵,弦歌不衰”。毕竟,孔子弟子有人对孔子的学说是理解的,正如子贡所言:“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

颜回的理解更使孔子得到安慰,颜回说: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见君子。

就孔子本人来说,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博学深谋”,道术足以治世,而另一方面,时代不容,“世不我用”,无道的现实使自己难以施展抱负,这怎能不使孔子陷于深深的思考之中。

严酷现实造就了孔子,孔子的政治境遇使他的思想更加深邃。孔子的人生境界正是在这样的苦闷中提升的,孔子“晚而喜易”或者与之有关。《论语·述而》记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史记·孔子世家》也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於易则彬彬矣。’”司马迁说得好:“《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8]“博学深谋”的孔子晚年才深深喜好《周易》,正与他极其丰富的人生阅历有关。

《周易》中最具特色的是其中关于“时”的哲学。因为《易传》与孔子的密切关系,《易传》的思想属于《周易》,也属于孔子。刘彬先生曾经认真研究了《周易》中“时“的哲学,他认为,《周易》哲学揭示,“时”是天道的展现和实现形式。在宇宙生化论意义上,“时”以一个个的“时下”、“当下”而存在,同时又“时”“时”相续,展开为一条囊括终始、统摄八极的永恒宏伟的大流。正因为各卦都表示了一个个的特定、具体之“时下”、“当下”。《彖传》才直接指出了三十卦的“时”义,如《豫·彖》曰:“《豫》之时义大矣哉!”《颐·彖》曰:“《颐》之时大矣哉!”《大过·彖》曰:“《大过》之时大矣哉”等等。[9]

显然,《周易》中的“时”既指时间,也指空间,是时间和空间的综合体。王弼在《周易略例》中说:“夫卦者,时也”,又说:“卦以存时”。惟其如此,孔子才对其中的一些卦格外重视。例如,在马王堆帛书易传《缪和》的记载中,孔子就特别重视《困》卦,其中说:

和问于先生曰:“凡生于天下者,无愚知贤不肖,莫不愿利达显荣。今《周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又言不信。’敢问大人何吉于此乎?”子曰:“此圣人之所重言也,曰‘又言不信’。凡天之道壹阴壹阳,壹短壹长,壹晦壹明。夫人道尤之。是故汤□□王,文王拘于□里,〔秦缪公困〕于□,齐桓公辱于长勺,越王勾贱困于〔会稽〕,晋君困〔于〕骊氏。古古至今,柏天之君,未尝困而能……也乎?困之□为达也,亦猷……故《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又言不信。’此〕之胃也。”

帛书易传《缪和》中的“子曰”何指,学者间有不同看法,将该篇与相关文献比较,便不难理解“子曰”就是孔子无疑。《说苑·杂言》载:

孔子曰:“…吾闻人君不困不成王。列士不困不成行。昔者汤困于吕,文王困于□里,秦穆公困于□,齐桓困于长勺,勾践困于会稽,晋文困于骊氏。夫困之为道,从寒之及暖,暖之及寒也,唯贤者独知而难言之也。《易》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圣人所与人难言信也。”

将帛书易传《缪和》与《穷达以时》以及《说苑》等文献合而比对,不难发现他们在论说的精神上是一致的。用缪和的话说,人之生于天下,都希望“利达显荣”,但孔子说:“人君不困不成王”,所以,“困之为道,从寒之及暖,暖之及寒也,唯贤者独知而难言之也”。

孔子重视《周易》中的“困”卦,与他自己的历史经历和人生感悟有关。帛书易传《缪和》谈论“困”、“达”的问题,但此时的孔子,人生境界已经提高到了新的层次。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人作为一种“时”的存在,应该能自觉其“时”,从而用“时”。这种觉“时”、用“时”即构成了“时”的人道内涵。所以王弼在《周易略例》中说:“夫卦者,时也;爻者,适时之变也。”孔子关于《周易》的大量论说,正明确显现了这一点。

孔子“周游列国”时,他处在“世不我用”的困顿中,孔子不得其“时”,但仍然希望用“时”,因此,他往往表现得矛盾与苦闷,一方面,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与当时的不洽,但总是又希望能有机会一试身手,一展抱负。《穷达以时》说:“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论语·阳货》记孔子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都似乎是孔子的喃喃自语。这里的“世”与“时”意义相通,“有其世”自然“有其时”,也就是“有用我者”,有适合自身发展的空间。

三、“学而时习”与“独善其身”

人生有穷有达,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利天下。《孔丛子·记问》所引述的孔子之言,在《孟子》中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对于人生的“穷”与“达”,孔子有清晰的应对态度,《孔子家语》、《说苑》乃至《穷达以时》都有很好的反映。那么,孔子的这一人生态度在《论语》中有没有体现?如果有,是如何体现的?

孔子孜孜以求的是天下国家的平治问题,孔子后学编辑《论语》,难道不会有所表现?更何况,人们公认,《论语》是研究孔子的可靠材料,具有“正实而切事”的特征。由此,我们不能不再次思索《论语》首章的理解问题。

《论语》开篇说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对于此章,一般理解它是说学习、交友之类的事情,其实不然。我们曾说:“学而时习之”中的“学”和“时”与《庄子·天下》篇“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相近。学:有作动词用的“学习”,有作名词用的“学说”等,这里应为后者,指思想主张,对社会、人生的总体认识。程树德《论语集释·学而上》即指出:“‘学’字系名辞。”清人毛奇龄《四书改错》曰:“学者,道术之总名。”这样理解,还突出了《论语》首章的思想中心,不至于让人感到孔子的这些话有些散乱,没有主题。后人编辑孔子之言以成《论语》,把本章放在首篇,又作为首章,必定不应只谈论学习、交朋友一类的事情,该有较为重要的主题。[10]

“学而时习之”是人生显达的一种结果,“人不知”则是心怀天下者最为苦闷在状态。显然,《论语》首章所言也有如何对待人生穷达的态度问题。自己的学说被社会、被时代共同遵循、实践,自然令人喜悦。孔子心怀天下,关心社会治乱和人生疾苦,他更为看重“学而时习”。“学而时习之”的“时”,正是“穷达以时”的“时”,孔子没有赶上这样的“时”,在他的心目中,社会的理想状态是三代圣王之世,《孔子家语·礼运》说:“昔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吾未之逮也,而有记焉。” 这里的“与”字不是连词,应该当动词讲,是“谓”、“说的是”的意思。该字之训,清人王引之《经传释词》有说。[11]这句话可以翻译成:大道实行的时代,说的是夏商周几位贤明之人当政的时代,我都没能赶上,但有相关的记载可以看到。孔子认为,自己所处的春秋末年已经是“大道既隐”的时代。

人生非时,政治主张不为时代所用,但仍然不能忘记“修道立德”。“学而时习”令人中心喜悦,而人不我知可能更为难能可贵,这是“君子”人格境界的要求。《论语》首章“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正与《穷达以时》对应,《穷达以时》说:

动非为达也,故穷而不困;学非为名也,故莫之知而不吝。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嗅而不芳。无茖幕愈缶,山石不为所用,夫为善伓己也。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听之,弋母之白不厘。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

人生穷达由“时”决定,但真正的“君子”应当德行始终如一。君子追求显达,是为了兼济天下。有时生不逢时,仍不应当忘记“修道立德”,应当做到“独善其身”。《孔子家语·在厄》篇的记载也是如此: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困厄而改节。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晋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卫;越王勾践之有霸心,生于会稽。故居下而无忧者,则思不远;处身而常逸者,则志不广。庸知其终始乎?

对于“君子”,其基本的要求就是“独善其身”,即“修道立德”和“德行一也”。所谓“德行一”,就是不论人生显达还是身处困厄,都应不改其节,即“不谓困厄而改节”。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君子思远志广。

实际上,孔子的不少论述都可以在这样的解释下得到理解。例如,《论语·里仁》记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孔子承认人人都向往富贵,不愿贫贱,正如政治追求上人人向往显达,不愿困厄。但是,追求显达必须遵循其“道”,就像追求富贵同样有道一样。对于人生,人们的态度有很大不同,道德君子会要求自己努力做到“无终食之间违仁”,即使身处困厄之中依然如此。

人人向往富贵显达,但由于时运不济,并非人人都能够达到这样的理想或愿望。如果是这样,人就应当“知天命”,人所要做的,是正确思考如何按照“君子”人格律己,如何按照“君子”要求处世。无论“天”、“命”还是“时”、“世”,作为一种外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人在其面前无能为力,但却不应无所作为,不应只听从天命的摆布。那么,人应该怎样,或者说人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态度,在孔子那里,答案是十分明确的,用《穷达以时》的话说,就是“君子敦于反己”,用《论语·卫灵公》中孔子的说法便是:“君子求诸己”。既然穷达取决于时运,毁誉在于他人,这些都属于天,是自身无法决定的,那么人就应当求于自己,因为人的德行如何只能取决于自己,与“天”无关。正因如此,人不应该停顿在现实的“不遇”中不能自拔,应当“尽人事以待天命”,努力完善德行,并以之作为追求的目标。

孔子的政治主张不为时代所用,并不是说孔子不懂得“时变”。相反,包括孔子在内的原始儒家,恰恰是主张“时变”的,他们的思想特色之一,正是主张在变化了的时势中找到合适的切入点。《论语》、《中庸》都有孔子的相关论述,如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这里的“时”就是指不断变化的具体时势。孔子曾说“过犹不及”,他反对冒进,反对“过”,但同时也反对“不及”,反对脱离事物发展的做法。关于这一点,孔子还有更为明确的表述。孔子说:“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孔子把泥古不化、不知时变者,与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的人并列,认为一定会招致失败的结局。

孔子主张“时变”,绝不是认同无原则的苟合,对于此类问题,我们不能进行简单的理解。《孔子家语·致思》有“孔子论管仲”一节。由于对管仲的所作所为是否合乎“仁人之道”感到困惑,孔子弟子子路就此请教孔子。对于管仲,孔子显然颇为熟悉和了解。孔子很少以“圣”与“仁”许人,却高度评价管仲,认为其人“仁也”。《论语·宪问》篇云:“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又云:“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管仲如果像召忽那样为公子纠而死,也就难有后来的“一匡天下”的历史伟业了。在孔子看来,管仲“通于变”,转而辅佐齐桓公,泽及后世,这正是仁人的作为。由此,我们应该对本篇孔子论管仲有更深刻的认识,从中可以看出孔子的理想和抱负。在孔子看来,“管仲……欲立子纠而不能,不遇时也;……事所射之君,通于变也;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孔子的“遇时”与“通变”思想可见一斑。

据《庄子·渔父》记载,有人对孔子说:“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孔子所说的“少而修学”恐怕与他所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可以相互发明,这里的“学”应该就是《论语》首章“学而时习之”的“学”。

《孔丛子·记问》篇最后记载了这样两个故事。其一曰:楚王使使奉金币聘夫子。宰予、冉有曰:“夫子之道至是行矣。”遂请见,问夫子曰:“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孰与许由之贤?”夫子曰:“许由,独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然今世无文王之君也,虽有太公,孰能识之。”乃歌曰:“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欲何之。”

这里记载的是孔子关于“时”的看法。孔子认为自己所处非时,不能兼利天下,只有独善其身了。从孔子弟子的言语中,不难看出孔子对于“道”之不行的心境,也很清楚地看出孔子对于“穷”与“达”、对于所处之“时”的认识。

《孔丛子·记问》篇的另一故事是:有人樵於野而获兽,众人莫识,孔子认为应该是麟,事实正是如此。孔子非常感叹,说:“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祥,今宗周将灭,天下无主,孰为来哉?”遂泣曰:“予之於人,犹麟之於兽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孔丛子》前五篇记录孔子言语,而于最后一篇的最后记录孔子“待时”,慨叹“今非其时”,确实意味深长!

这样,通过对竹简《穷达以时》与相关文献的比较,我们发现孔子对待“时遇”,对待天人之分和人生穷达问题,所采取的态度是正确的。人认识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应认识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通过区分“天”、“人”,孔子主张张扬人的主体性,从而也充分体现了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尊严。

《论语·宪问》记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弟子子贡不解,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事实上,越是困顿,越是显现出人格的高贵,诚如《孔子家语·在厄》中所记颜回对孔子所说,孔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天下不容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因为“不容,然后见君子”,君子所做的,是不忘时时“修道立德”,“独善其身”。

正确理解《论语》首章是读懂整部《论语》的关键,是认识孔子的关键。只有正确理解了这一章,才可以真正理解孔子的政治思想,理解孔子的政治命运,进而认识孔子的政治追求,了解孔子的一生。在这方面的认识,郭店楚简《穷达以时》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

 

【注释】

[1] 梁涛:《竹简〈穷达以时〉与早期儒家天人观》,《哲学研究》2003年第4期。

[2] 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三《为政上》引“刘氏《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第一册第75页。

[3] 郭沂:《子思书再探讨——兼论〈大学〉作于子思》,《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4期。

[4] 杨朝明:《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韩国哲学论集》第13辑,韩国哲学学会,20039月。《〈论语〉首章与〈孔子家语·屈节〉篇》(孔子政治命运悲剧的两个诠释),载韩国温知学会编:《温知论丛》第10辑,20046月。俱收入黄怀信、李景明主编:《儒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

[5] 《大戴礼记》记卫将军文子问于子贡曰:“吾闻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诗》。”《孔子家语·弟子行》作:“吾闻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诗》、《书》”。

[6] 《孔子家语·问玉》、《礼记·经解》。

[7]《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终记》的记载与之类似。

[8]《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太史公曰”。

[9] 刘彬:《论〈周易〉中“时”的哲学》,《理论学刊》2003年第2期。

[10] 杨朝明:《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

[11] 杨朝明:《〈礼运〉成篇与学派属性等问题》,《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

(原载《易学与儒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儒学卷)》。录入编辑:之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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