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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三种境界
   

 “哲学”作为一门学科,源于古代欧洲,但它的智慧的来源,或许来自东方;古代希腊人对于“哲学”所做的创造性的贡献,在这门学问的初始阶段,已经显露出来。

一,“哲学”作为一种“智慧”。

古代希腊的贤哲,为“哲学”作了什么工作,使其成为一门独特的“学问”?

中文译成“哲学”的这种学问(或许来自日本的译法),按中文的理解,乃是“聪明之学问”,“聪明”也就是“智慧”,于是“哲学”就是“智慧之学”,这个用法与希腊字根sophie原意相去不远。

“智慧”有多种含义,有思想的智慧,有实际的智慧,二者也是不容易分开的。应付变故的能力,需要思想的协助;而思想又可以促进实际事务的进展。“智慧”包含了“认识”与“技巧”两个方面。

任何民族在远古时代,为了生存,总要有某种技能技巧,因为人作为一个生物族类,其自然的生存能力是很脆弱的,我们可以从古代希腊关于“人”和“神”的区别中看出这种遗留的观念。

然而,希腊的先哲向人们显示的不仅仅限于求生存的技能技巧性“知识”,他们表现的恰恰是这样一个在“自然”上比较弱势的族类所具有的其他族类所不具备的“能力”,一种“超越”的能力,即“超越”当下眼前“实用功利”的“能力”。

为当下功利所作脑力和体力劳动乃是生活必须-anangcheNotwendigkeitnecessity

“超越”这种“必需”,就人类作为一个族类来说,乃是这些“生活必需”“满足”之后的事,这就是说,当“闲暇”已经不仅仅是“恢复”体力,即不仅仅是“劳动”的一个“必须”条件,因而是附属于“劳动”,是“劳动”的一个部分的时候,也就是说,当“闲暇”成为“闲暇”本身显示出“自身”的意义而为人们所注意的时候,人们才有“能力”把包括自己的“劳动成果”在内的“事物”,当作一个“对象”来“欣赏”,来“观察”,来“研究”。

人类这个由“闲暇”带来的“能力”,使人这个族类,“摆脱-暂时摆脱”“生活必需”,而对世界采取“自由”的态度。“自由”首先是一种“摆脱”,一种“解放”,一种“超越”。古代希腊的先哲,是这种“自由”的“先知先觉”,他们最能集中自己的精力,来“观察-思考-研究”世界的“事物”。

世上万事万物成为与我们相对应的“对象”,而不是我们“身体”的一个“部分”。人们看到的日月山川,并不仅仅是为我们提供生活的便利,因而“保佑”我们生活的原始“神恩”,也不是与我们作对的“妖魔鬼怪”。它们原本与我们可以没有“利害关系”,而是一种“共处”关系,我与“他者”“同在”一片蓝天下。

有了这种“态度”,人类作为一个族类,将自己“提高”到一个“自由”的境界,也就是“人类”“自己”的境界。“自由”地“对待”“事物”,“让”“事物”“自由”,“人”“自己”也得到“自由”。“人”与“世界”,为“自由”的关系,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

“万物静观皆自得”(程灏诗)。“静观”的境界,乃是“自由”的境界,是“让”“它”“自由”,“我”也“自由”,“自得”就是“自由”。“四时佳兴与人同”,“万物”都有“佳兴”,“人”与“万物”“同”“在”。

此种“自由”得自“静观”,“静观”包括了“欣赏、观察、研究”。“静观”态度,是“客观”的态度,“让”“事物”“客观地”“在”“我-主观”的“面前”,即使是“解剖”它,也是“让”它“在”,而不是转化为“我”(包括我的生存环境)的一部分——消灭、消耗、消费它。

这种“静观”在古代希腊也还不仅仅是“消极的”“让”,而是为“积极的”“理解”开辟道路,是以“退”为“进”。当然这种“积极性”还限于“理智-心智”的层面,“积极的”“静观”乃是“科学”的态度,也是“科学”的境界。古代希腊是已经达到这种境界的少数几个民族中的佼佼者。

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积极静观”是将“自由”不仅仅理解为“摆脱”,而且理解为“创造”的起始。在“自由”的精神推动下,希腊为人类开创了“科学知识”的康庄大道,开创了通向“真理”之路。

“理解”按中文的意思是把原本是“混乱”的东西,“理”“顺”了;原本是“纠葛”在一起的东西“解”“开”来。“理解”就是使原本是“混沌”的东西“有序”,原来“看不清”的,使之“看清楚”,原来没有规则的,使之有规则。在古代希腊,人们认为这是“心智-nous”的作用,阿克萨哥拉说,“nous”为万物(之所以成为万物)的本源,即通过“nous”万物分门别类地、有序地向“人”“开显”出来。

这样,在古代希腊,“哲学”是“知识”型的学问,是一门“科学”,讲一个“理”字,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真理”,中文翻译都有一个“理”字,按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是“理论性”的,讲的是“规则”,因有“规则”而“看得见”。希腊原文“理论”有“看”的意思,是视觉性的。亚里士多德所强调的“第一哲学”乃是“真理”的学问,其意义可以理解为:“第一哲学”-即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哲学”,乃是关于“真实-实际”的“理论性”“知识”,关于“实际”的“理”的学问。“实际”是很复杂,很混乱的,“哲学”要对它“观察-研究”出一个“理路”来,“哲学”追求的是关于“实际(事物)”“真实事物”的“知识”,是(关于)“真(实)”的“知识”。这就是说,“哲学”是关于“混沌”的“知识”,要在“混沌”中“见出”“理路”来。

“哲学”并不“脱离”“混沌”,相反,“哲学”“贴近”着“混沌”,也就是“贴近”着“真实”,而并非纯粹的“抽象”“形式”。“抽象形式”乃是人们按照“利害关系”设计出来的“工具”;“哲学”并非“工具”,“哲学”乃是“本质”,“哲学”的“超越”,恰恰是“贴近”“本质”的“生活”,“贴近”“实际”的“真实”。

“不入于此,则入于彼”,“哲学”的“自由”,从“当下利害关系”“摆脱”出来,便“进入”一个更为“真实”,更为“复杂”、更为“本质”的世界。“哲学”不“回避”“复杂-混乱-混沌”,因而,“哲学”的“理路”是“自由”的“理路”。

二,“哲学”作为“自由”的“科学”。

“哲学”走在“科学”的大道上,“哲学”也走在“自由”的大道上;“哲学”是“自由的科学”。把这层境界开发的最为壮观的是18世纪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

“哲学”不是宗教式的“信仰”,也不是艺术式的“欣赏”,尽管它们之间有着某种需要进一步探讨的密切关系;“哲学”以“知识”的形态出现,以“知识-科学体系”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而“知识体系”,乃是“概念体系”,而一般说来,“概念”又是从具体的“感觉经验”中“概括”出来的。“概念”来自“经验”,“知识”也来自“经验”。从这个角度来看,“哲学”作为“知识-科学”,当不能例外。

然而,“哲学”的“知识”,又不同于一般的“经验知识”,于是,从一般经验科学的角度来理解,“哲学”似乎是在“经验科学”“基础”上做出的“第二次-再一次”的“概括”,因而它似乎是“最概括-最抽象”的“学问”。“哲学”似乎将“世间事物”“概括”到“无限”,使它的“对象”“无所不包”,“至大”“无(出其)外”。

然而,这种理解,一方面使“哲学”容易成为一门“空洞”的学问,将一切具体内容都“抽”出去,“哲学”成为“最形式-最抽象”的学问;另一方面,我们从“经验”“上升”至这种“至大无外”的“无上抽象”,乃是一种思想之跳跃,因为我们并没有客观的尺度确定“抽象”到何种“程度-度”,就能作出这种“最最”的“抽象”。在这个意义上的“无限-这个最最的抽象”乃是“想象”的产物;而仅靠“想象力”,作为“知识-科学”,还是不足够的。

这里的问题在于:哲学家们发现,我们并不能说,一般的经验科学乃是哲学的“基础”,相反的,我们倒是应该说“哲学”才是“经验科学”的“基础”,如同我们现在经常说的,“人文科学”乃是“自然科学”的“基础”类似。

“哲学”是“最远古-最原始”的“科学”,因而也是“最基础”的“知识”。“哲学”之所以对比“经验科学”有一种“超越性”,并不是它“最抽象”,“最形式”,而是因为它“最具体”,“最具内容”。

人们从事哲学的思考,“放下(摆脱)”当下眼前的“事务-功利”,实行“超越”,人们忽然发现,这种“超越-超然”的境界,恰恰是“最原始-最基础”因而是“最根本-最本质”的境界。

人们之所以能够-有能力实行这种“超越”,对事物采取“超然”的态度,并非仅仅是一种“修养”或“锻炼”,而是因为这种态度,原本就是“人”的“最基础”的“本质”。

“人”是有“理性”的,“人”生而“自由”。

“哲学”坚持住“理性”,也就坚持住自己的“基础-本质”,也就把握住自己的“根基”。

这样,“哲学”的思想路线,就和一般经验科学有所不同;哲学以“理性”为“出发点”。

在这个思路中,“理性”的出现,不依赖“经验”的“积累”,人们不能给出一个“度”,说“经验”“积累”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数量”,就必定或可以“产生”“理性”。“理性”与生俱来。当然,“理性”作为大脑的“功能”,并非没有“生理”的“物质”条件,一个人的“理性”,当和他的生理状况有关,在这个意义上,“理性”的出现,也和人的生理-大脑成熟程度有关,就生理方面来说,“理性-思维”可以说是人类大脑的一种特殊的“功能”,是物种亿万年发展进化的结果;但是,“理性”的出现,与“对象性”“知识”的“积累”,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者说,“理性”并非从关于“对象”的“知识”“积累”过程中“抽象”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理性”不是“终点”,而是“出发-始点”。因此,我们并不能说,“理性”和“经验”既是两个“领域”,就不发生“关系”,而是说,它们之间的关系,并非“抽象”的,哲学意义的“理性”并不是“经验”的“抽象”。

哲学的理性,亦即自由的理性,不来自“经验”,不来自“他者”。“理性”不来自“非理性”,而是来自“自己”。“自己”“产生-来自”“自己”,即是“自由”。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理性”就不仅仅是“静观”的。单纯“静观”的“理性-理智”“让”“他者”“自在”,这样“理性”与“他者”的关系,很容易被理解为一种“镜像”关系。不仅经验主义说“心灵”如同一个“白版”,就是像莱布尼这样的理性主义者,也认为“单子”没有“窗户”,而相互成“映像”,在“自身”中“反射”“他者”。

“理性”从“自身”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自身的“能动性”,“哲学”就开现出另一种境界,有了另一番气象。

“理性”为“自由”,已经不是“静观”的意义,或许说,“静观”的“理性”只是“理性”的“初级阶段”。古代希腊的“静观”式“自由理性”,某种意义上,还是“消极”的,其思考重点,是从“功利”的世界中“退让”出来,如今,“理性”还要更进一步发挥自身的“积极”作用,“积极”的“自由理性”,乃是黑格尔开显出来的哲学境界,黑格尔的哲学科学知识体系,是一个积极的能动的知识体系。

“理性”既为“自由”,则它本该是“积极”的,“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消极”的,这在理路上不发生问题,因为“自由”即意味着“创造”;问题在于:“理性”在知识范围内,通过“概念”表现自己,而“概念”又如何“积极”、“能动”、“自由”起来?“概念”在“逻辑”的环节之中,如何又能“自由”起来?于是,“自由”的“概念”系统,要求“改造”传统的“逻辑”,使之适应哲学理性之“自由”性,这样,从康德开始的在哲学意义上“改造”形式逻辑-传统逻辑的工作,到黑格尔,得到长足的发展。

“哲学”的“概念”是“自由的概念”,哲学作为科学知识体系,需要“自由的逻辑”。

在日常经验里,“自由”好像与“逻辑”不相容,“自由”为“非必然”,“非逻辑”;但是在哲学里,“自由”必定是“逻辑”,“逻辑”也必定是“自由”,因而是“自由”的“必然”,“必然”的“自由”;相比起日常经验来说,是更高的“必然”,就跟相对于“静观”的“自由”来说,是更高的“自由”一样。

“自由”意味着“开创”,而“开创”意味着“道路”,“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因而,“自由”就意味着最基本的“道”,最基本的“理”,是最基本的“逻辑”,不是形式上精致化了以后的“形式逻辑”,而是现实的实实在在的道(路)。

然则,实实在在的现实道路,就不是那样笔直的,那样“顺理成章”,而是充满了曲折坎坷,充满了“矛盾”“斗争”的。日常经验将事物“有序”化,而真实的现实则往往是“混乱”的,不可能完全“有序”化。哲学从事物的“本质”出发,“提示”着“矛盾”和“混乱”,提示着一个本质“混沌”的世界。

单纯的概念只是静观的,缺乏“创造性”;“概念”而要又“动”起来,则非“矛盾”之“概念”莫属;而这种“矛盾的概念”,已为康德的“二律背反”所揭示,而黑格尔说,如以哲学的眼光来看世界,则“矛盾”“无所不在”。

“逻辑”作为“工具”,用来“推衍”“概念”,从一个命题“推导”另一个命题;而“逻辑”作为“基础”,则如实地保存着“矛盾”,从这个包含矛盾的“全面”的“基础”上“推导”出对于真实世界的“知识”来,即“推导”出“真理”来。

哲学意义的“真理”,不是几个命题之间的“正确”的形式关系;哲学的“真理”,是关于“真实世界”之“理”,是关于真实世界的“理论-逻辑”的把握。

哲学探求“真理”,这是亚里士多德就已经规定了的方向;但是“真理”并非仅是“无矛盾”的“命题组合体系”,“真理”乃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是“真实”的“道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关于”“真实”的“道理”,它不仅不回避“矛盾”,而且“揭示”被日常经验现象掩盖着的“矛盾”。哲学这种“揭示”“真理”的方法,就是“辩证法”。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欧洲哲学史上的辩证法大师,而黑格尔为总其大成者。

“概念”有了“矛盾”,就不再是“单面”的、“单纯”的“一”,而是“一”中之“多”,“多”中之“一”,才能“一”分为“二”。“矛盾”的“概念”“动”了起来。“概念”并非“受制”于“外在”的“条件”、在外力推动下才“动”起来的;“概念”因“矛盾”而“自己”“动”起来,这种概念,乃是“自由”的“概念”,“自己”“推动”“自己”。“概念”具有了“创造性”。

“概念”“创造”了“什么”?

“创造者”与“被(创)造者”当不是一个东西,“概念”“创造”了“非概念”,“自由”“创造”了“非自由”。于是,“概念”“创造”了“实际对象-现象”,“自由”“创造”了“必然”。

我们看到,在这个思路下,“哲学”的“逻辑”,哲学的“道路”,其行走的方向与日常经验-日常现象给我们提示的正相反。

“反者道之动”。“换一个角度”看世界,“返回”到事物的“源头-基础”,我们就有了“哲学”的立足点-立场,在这个立场“看世界”,看到一个“哲学”的境界,即如何从“自由”的基地“生长-开显”出来的“世界”;如何从“本质”“开显”出“现象”。

这个由“自由”“开创”出来的“世界”,既然是一个“世界”,它就是“现实”的,“可经验”的,而且是“自由理性”“经验(经历)过了”的,于是,这个“世界”就不是“形式”的,而是有“内容”的;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哲学”的“视角”,“哲学”的“境界”,乃是从“抽象”到“具体”、从“形式”到“内容”、亦即从“理性”到“(经验)现实”的路线。这条路线,看起来不符合日常经验的观念,似乎不是从“现实”出发,而是从思想、从一个“原理-原则”出发,当然是“唯心主义”的。从康德到黑格尔这条哲学路线,自己承认不同于日常经验,也自称为“唯心主义”。

然则,这条路线虽然不同于日常经验,但也并不“违反”日常经验,它只是试图找出日常经验之所以为日常经验的“根基”和“原理”。

日常经验中我们应用许多的“概念”,同样的“概念”“内容-内涵”可深可浅,黑格尔比之为“老人格言”。同样一 句道德格言,小学生也会懂得其基本含义,但是如果出自老人之口,则包容了其一生的经历在内,同一句话的“内涵”则不可同日而语。

同样一个“概念”,内容可以是比较贫乏的,只具有这个概念“躯壳”,徒俱“形式”,也可以是比较丰富的,有了“充实”的“内涵”,这时候,这个“概念”才是“现实”的,实实在在的,而不是空洞的。这里,走的正是一条从“抽象”到“具体”的路线。

从哲学的层面做科学研究工作,同样也存在这个历程。马克思《资本论》开始研究“商品”这个“概念”一般含义,逐步深入研究,通过种种环节,使得“商品”这个“概念”逐步“丰富”,逐步“清晰”,逐步“具体化”,通过《资本论》这部科学著作,“商品”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充满”了“现实”的“内容”。这是列宁的见解,他还把这个过程,叫做马克思的“逻辑学”。

“逻辑”“概念”的“推演”与“历史”的现实发展相一致,乃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内容。

“自由理性”的开显,同样也是“历史现实”的发展,“逻辑”的“必然性”,也是“现实”的“必然性”,而不仅仅是“理论”的“必然性”。“历史的进程”并不是“理论理性”按照“形式逻辑”“规则”“推论”出来的,“历史”的“现实进程”植根于一个“自由”的行动,“人”“创造”着“历史”。“自由”“开创”有其自身“非形式”的“逻辑”。“内容”的“逻辑”,才是“哲学”的“逻辑”,这个“逻辑”在黑格尔为“辩证法”,为“概念”自身的“矛盾”“发展”,而不仅仅是“形式”的“推论”。

“退回-回溯”到“原始”的“自由理性”,只是“哲学”的“出发点”,是哲学的“始基”,“始基”之声,未“尽善尽美”,只有达到“终结”,“概念”的“历程”才“完善”。“出发点”和“终点”,虽为“同一”概念,但“意义”则大不相同。从“终点”来看,“自由”“经历”“艰难困苦”,终于“回到”“自身”,回到自己的“家园”,“自由”的“历程”,同样也是“必然”的“历程”,这个历程不同于-高于“理论推理”的“过程”,高于经验理论因果的“必然性”。“哲学”的视野,在“因果”的“必然”中“见出”“自由”的“历程”,见出“自由”的“回归”,亦即“理性”“回归”“自身”。站在此种境地,纵观“历史”,见出-开显“自由理性”之“历程”,见出“自由概念”之“历程”,见出“创造”之“历程”。此时,“历史”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种不同于“历史学-作为经验科学”提供的“事件-事实”因果环节的“图式”,而是另一幅画面,另一种境界。

“哲学”为“自由-理性”提供了“知识-科学”,“哲学”拥有“自由的概念”、“自由的范畴”、“自由的逻辑”,哲学“拥有”“辩证法”作为“自己”的“工具”。“哲学”“利用”这个“工具”,“认识-认知-把握”这个“世界”。

三,“哲学”作为一种“存在-生活方式”

黑格尔哲学已经超越了康德的“理论理性”,“激活”了“理论理性”中诸种“范畴”,亦即注入康德理论理性以“自由创造”的活力。黑格尔的“哲学”已经“进入”了“生活实际”;然而,他的“哲学”仍是一个“理论体系”,他把这个“自由”的活力努力适应一个“理论知识”的“框架”,以完成他的“科学知识体系”。

黑格尔的哲学-科学知识,要进入“现实”,“自由的理性”要成为有内容、可经验的“世界”,而不仅仅是形式,需要“理性-概念”自身的“辩证法”,通过“矛盾”、“斗争”的艰苦“劳作”,“开显”出那个世界来;然则开显出来的仍是一个“理念”的世界。这样,尽管黑格尔努力“超越”“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对立,但为追求“绝对的知识”和“哲学的科学体系”,其结果只是达到一个“更高”层次的“理论理性”,把“哲学”置于“科学之科学”的“顶峰”。

此时,我们想起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使“理性”“进入”“经验现实”,这就是康德的“实践理性”。康德的实践理性,不像黑格尔“绝对理念”那样只是“思想”地“进入”“现实”,而是“实践-行动”地“进入”“现实”,是实实在在地进入现实,跟“现实”打交道-康德所谓“实践理性”“能够-有能力”影响“理论理性-现象界”;而“伦理道德”问题在黑格尔哲学历程中,处于较低地位置。

“实践理性-意志”直接进入“行动”,它本身就有“现实性”,而且这种“行动”乃是一种“创造”,它根据的是一个“自由”的原理,而不是被动的“必然”的原理。“自由”作为“理性”的“概念”,因其自身就具有“能动性”,而并不需要“概念”的“辩证法”,就可由“意志”直接进入“现实”。“意志”的“行为”不是“逻辑”“概念”的“运行-推衍”,而是直接的行动。“自由”通过“意志”直接进入“现实”。

“现实”由于“自由”的进入,一切“现象”的“必然”都“活动”了起来,于是“现实世界”“开显”出一个不同于“现象世界”的“境界”,这个“境界”,就哲学眼光来看,原来是最为“基础-根本”的世界。

这个“境界”,首先是康德《判断力批判》通过“审美”和“目的-完善”所探讨过了的,也是胡塞尔的“理智直观-直观理智”的“理念世界”所思考过的;同时,更是海德格尔的“Dasein”、“Sein”所着重讨论的。

“哲学”是一种“存在方式-生存方式-生活方式”。

“自由”是一种“活动”,用“自由”的眼光来看世界,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在”“动”。就是那表面最为“固定”的“是-存在-Seineinai”,也“在”“动”。“Sein”原是一个“动词”,由“动(态)”来理解“存在-是(什么)”,是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关键之一。

当然,黑格尔的“理念-概念”也是“动”的。从“抽象”到“具体”是一个“历史过程”,“真理”是一个“过程”,“真实的”“事物”不是“固定”的,它是一个“过程”。“概念”从“抽象”发展为“具体”,“回到”“自身”。

“概念”“回到”“自身”,乃是“概念”之“完善-完成”;“完成-完善”是为“达到”“目的”。“目的因”乃是“完成因”。“事物”“自己”“完成”“自己”,“完成-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一个“外在”的“目的”,而是“事物”“自身”的“目的”。事物“达到”“自身”的“目的”,就是事物“自身”的“开显”。原本在《纯粹理性批判》里“不开显-不能呈现出来成为‘现象’”的“事物自身”,在《判断力批判》里“呈现”出来了。如果通过“艺术”的“呈现”,尚属“理念-理论-静观世界”,那么通过“目的”“呈现”出来,就是事物自身的“存在”,而不仅仅是“理念”。

“存在”也是一个“过程”。“事物”有“始”有“终”。“哲学”成为“终始之学”。

“终始之学”不同于古代希腊的“apeiron-无定”,亚里士多德为什么很反对“apeiron”,原因是他强调的是形而上学-存在论。亚里士多德的存在伦之所以比较“抽象”,乃在于“时间”对于古代希腊人来说,是一个“谜”。

“存在”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体概念”,它有始有终,有“边缘”,有“界限”。“界限”不是“外在”的,而是“自己”的,说的是“该事物”“成为”“该事物”,“是其所是”。“该事物”“出现”了,“完成”了“自已”。“自己”“成为”“自己”,乃是“自由”。

“自由”乃是“无限”,黑格尔思考重点在于“无限”,即“自由”不可“限制”,因而天下万事万物莫不“消亡”;但他也说“无限”就在“有限”之中,“抽象”之“无限”乃是“恶的无限”。“有限”中之“无限”,乃是“具体”之“自由”,“自由”之“存在”。“该事物”“完成”了,成为“Dasein”。“Dsaein”为“该存在”。“Dasein”是“Sein”的“存在方式”,而不是现象界“诸存在者”之“属性”的“存在方式”。

按照海德格尔,“Dasein”是“有限”的,它的“时空”也是有限的;然而自然科学教导我们,“物质”是“无限”的,作为它的存在方式“时空”也是“无限”的,那么,“时空”的“有限性”从何说起?“时空”“有限性”来自“Dasein”的“有限性”。“无限时空”奠基在“有限时空”的基础上,因为现象界“诸存在者”奠基在事物作为“Dasein”之基础上。

Dasein-该(亲、此)在”与“诸存在者”之区别,来源于“人”与自然“万物”的区别。并非说,“人为万物之灵”,万物中唯有“人”具有“理智”这样一种“属性”。

“哲学”所关心的是:“人”与“万物”在“存在-不存在”问题上有区别,亦即,在“本体论”上有区别。如何理解“人”与“万物-诸存在者”在“本体论-存在伦”方面的区别?

“人”与“万物”这种“存在论”上的区别,自从“哲学”诞生之日,就为古代希腊人所注意到了。“人”作为一个“存在伦”的“族类”,它是“有死”的;而“神族”是“不死”的。剔除古代人的“迷信”成分,它的哲学意义被海德格尔相当充分的揭示了出来。

海德格尔说,世间万物中,只有“人”“会死”,他强调所谓“会死”,乃是“有能力死”,“有死的能力”,此话怎讲?

一方面,我们可以理解为:万物作为“物质”,是“不死”的,它们只有相互的“物质”“形态”的“转化”,它们“变”而“不死”,如同孙悟空那样;同时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人”的“生”“死”,乃是“存在”与“不(非)存在”的“转变”。

我们看到,世间万物之“完成”,皆为“存在”,唯有“人”之“完成”,反倒“不(非)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世间万物只有“人”“有死”。“完了-成了-结了(了结了)”等等语词,对于“人”和对于“万物”有截然不同的意义。对于万物来说,“完成”乃是该物的完整的“存在”,但对于“人”来说,“完了”就是“死了”,乃是“该(此)人”的“不存在”。

“人”这样一种“有死的”“Dasein”,其趋向于“完善”即意味着趋向于“不存在”,它与“世界万物”就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不同于一般的“物”与“物”的关系。如同萨特说的,“人”为“世界”“增加”一个“无-不存在”;“人”这个“有死”的族类,带给世界一个“无-不存在”的观念。

自从“无”进入“世界”,世界就开显出“另一种”“境界”。“绵延”不可分割的“时间”,似乎出现了“裂缝-断裂”。“死”“楔入-嵌入”这个“铁板一块”的“必然”“大箍”里。“混沌”裂口,“时间”“空间”化,“内在”“外在”化了。

于是,不仅“人”有了“始终”,万物莫不有始有终。原本在“物质”形态持续转换中-因而并无“自己”的“万物”,有了“自己”。有了“自己”,“存在”与“不存在”才有了实际的“区别”。在这个意义上,作为“Dasein”的“人”,使世间万物以“自己”的面貌开显出来,于是我们有了“宫室车马”,自然的质料,成了人文的事物——成了“文物-文化之物-人文之物”。

“时间”“空间”化,由康德所谓的“内形式”“外化”为“外形式”,则“时空”为“存在-Sein”的“形式”;“人”作为“Dasein”有了“居”所。

这样,“空间”的意义有了新的内容。“空间”不仅仅是“诸存在者”的形式,而且是“存在”形式,这就是说,“空间”是“时间”的形式,亦即,“空间”里“存放”着“时间”。

“居”所里“住”着“人”。“住”为“停(放)”、“止(息)”。“人”“停”“息”于“居所”。于是“时间”“有限-固然有‘长’有‘短’”,“空间”也“有限-固然有‘大’有‘小’”。“邦几千里,维民所止”,“止于至善”,“歌于斯,哭于斯”,“生死存亡”皆“处(居)”于“此-Da”。

“空间”存放着“时间”,“时间”为“过去-现在-未来”,这个维度,也依据于“Dasein”之“有限性”。“Dasein”之“在-Sein”,意味着它仍“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流程”中,“Da”仍属于“Sein”,而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地理位置,指示“(某-诸)存在者(物)”的状态。

“流程”原不可分割,“现在”固然包涵着“过去-未来”,“过去”也孕育着“现在”“未来”。然则,作为“Dasein”的“人”的“立足点”,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而是“未来”。立足“未来”,“Dasein”“看”到的是一个“流程”,而不仅是“被分割”了的“原因-结果”的“逻辑”进程。立足“未来”,“看”到的是“自由”,而非机械“必然”。

立足“未来”,“现在”也为“过去”,“看”到的正是“历史”,于是,“人”作为“Dasein”的“思想”,乃是对于“过去-历史”的“思念”,对于“自由”的“思念”。

包括“现时”的“过去”,乃是“非(不)存在”,乃是“无”,而“未来”尚未存在,则“人”作为“Dasein”的“思念”,乃是“无”对于自身的“历史”的“思念”;或者说,是对于“从无到有”和“从有到无”的“有-无”交错的“流程”的“思考”。

立足于“未来”,“看”到历史的“轨迹”,但这个“轨迹”,是“自由”的“轨迹”,这种“轨迹”显示出来的是一种“可能性”,而非机械的“必然性”。人们对于“未来”的信心,来源于这种“历史”“可能性”的觉悟,这种“可能性”保护着人们的“自由”。

“居室”“住”着“人”,存放着“生”,“坟墓”存放着“死”。中国人将“居室”和“坟墓”分别叫做“阳宅”和“阴宅”,都“存放”着“有限”的“时间”。

“坟墓”存放着“死”,但同时也存放着“该-此人”的“(一)生”,“盖棺论定”;“居室”存放着“生”,但恰恰“生者”立足于“未来-无”,亦即“提前进入‘死’的状态”。作为“Dasein”的“人”,“思前想后”,而“前-过去”、“后-未来”,皆为“无-非存在”。“于无声处听惊雷”。

“历史”的“可能性”,“时间”的“流程”,乃是“自由”的“消(信)息”,只有那能够“思前想后”的“人”,只有那自身“自由”的人,才能-才有能力“听到”“历史”的“脚步”,得到“时间”“流程”的“消息”,“掌握”“历史”的“命运”。

 

(节选自《叶秀山文集》。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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