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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学非心学
 

以陈白沙之学为心学这是中国现代学界非常有影响的看法。但是在白沙活着的时候以及他去世后的几百年间“ 心学一词很罕见。该词在20世纪受西方唯心主义一词的影响才在中国得到广泛的运用。拙意以为以白沙学为心学是大有问题的。本文拟从陈白沙的学术要旨、思想渊源、身后影响等几个方面来说明白沙学非心学。

从学术要旨来看

陈白沙之学内容丰富多彩不过如果将其要旨概括为三个方面——自然、自得、主静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异议因为这样的概括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但是心学二字显然无法统括这几个要旨。

陈白沙去世之后明清两朝以此三者来概括白沙学之要旨几乎已成定论。他的弟子湛甘泉、张诩大儒刘宗周明史》 的编者等等都以此三者或三者之一、之二来概括之。回顾这些历史上的概括我们会感到它们比20 世纪所谓“ 心学的概括要合理得多。白沙子著作中的很多论述也可以证明明清时的概括之无误。

对白沙自然之旨作出概括者湛甘泉最为有名。其重刻白沙先生全集序》 白沙先生之诗文其自然之发乎自然之蕴其淳和之心乎其仁义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在勿忘勿助之间胸中流出而沛乎丝毫人力亦不存......盖其自然之文言,生于自然之心胸自然之心胸生于自然之学术自然之学术在于勿忘勿助之间如日月之照如云之行如水之流如天葩之发红者自红白者自白形者自形色者自色孰安排是孰作为是是谓自然。......予惟自然之学,固先生始。[1]白沙高足对老师自然之旨的概括很生动、很到位。杨起元重刻白沙先生全集序也说白沙之学以自然为宗[2] 。陈白沙自己的很多论述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与湛民泽(》 )[3] “ 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与湛民泽(》 )[4] 

在白沙之学中自然是一种不出于安排、不用人力的本然状态是人为的反面。自得则是指得之于己而不是得之于他。自得的反面就是外得或者通俗地说人云亦云。一般来说自得的对象是道或理。林会春读白沙先生全集》 :伏读先生(指白沙——引者诗文无虑数万言其言曰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 此者指此理言之得者从自己得之此理实得于心。[5] 得之于己也可以说得之于心。白沙强调理得于心而不是所谓心生理。其为学也,惟以道体诸身心见诸行事。(陈世泽重刻白沙先生全集后序》 [6]身与心一体这意味着得之于心与得之于身一体。陈白沙自己对自得也有很多论述“ 夫学贵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载籍。(阮榕龄编次白沙先生年谱》 [7]“ 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道学传序》 [8]“ 自得者不累于万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赠彭惠安别言》 [9]陈白沙与湛民泽(》 还批评了当时的人不求自得的学风“ 今之学者各标榜门墙,不求自得诵说虽多影响而已无可告语者。[10] 从白沙子的这些论述可以看出自得主要是一种读书方法一种从书中求得道或理的方法。

白沙弟子张诩突出了老师的主静之要旨:“ 其学则初本周子主静程子静坐之说立其基。白沙先生行状[11]其为道也主静而见大盖濂洛之学也。白沙先生墓表》 )[12]明史陈献章传》 的编者也同样强调白沙之学的主静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这与张诩的概括很接近。在主静方面陈白沙自己也有著名的论述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与贺克恭黄门(》 [13]他在叙说自己为学经历时的话非常有名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静坐“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 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复赵提学佥宪》 [14]

这段话被论者反复引用但少有人指出其中说到的静坐不是目的而只是体认理的手段是达到心与理凑泊吻合的方法。明白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白沙的哲学很重要而当时批评白沙入禅的人很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明末大儒刘宗周用精炼的语言把陈白沙的自然、自得、主静三种要旨结合起来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原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至问所谓得则曰静中养出端倪’ [15]������ 

刘宗周可以说是陈白沙的四传弟子其师承关系是陈白沙——湛甘泉——唐枢

—— 许孚远(敬庵—— 刘宗周。刘宗周对其师祖的要旨的把握是准确的。

综上所述陈白沙的学术要旨是自然、自得、主静。这种说法历史悠久人们难以否认。当代学者中还有不少人以此三者为框架来述说陈白沙的思想。例如景海峰的陈白沙与明初儒学》 一文分为三个部分倡言自得、学宗自然 “主静的意义[16]。说白沙之学是自然之学、自得之学、主静之学肯定没有问题。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能否以心学二字把这几个要旨统括起来?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要回答另一个问题什么是心学明清时期该词事实上用得很少。它在中国的广泛运用20世纪的事。西方唯心主义一词引入中国后人们发现:中国最突出的唯心主义者无疑是陆九渊和王阳明。因此中国的心学与西方的唯心主义几乎可以划等号。冯友兰在其初版于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哲学史》 中以理学和心学来区分朱陆朱子为道学中理学一派之最大人物与朱子同时而在道学中另立心学一派者为陆象山。[17] “ 若以一二语以表示此二派差异之所在,则可谓朱子一派之学为理学而象山一派之学则心学也。[18]范寿康在同样初版于30 年代的中国哲学史通论》 中也有类似的论述朱熹把程伊川的学说加以充实于是产生了理学一派的主张陆象山把程明道的思想加以扩充于是产生了心学一派的主张。[19] 冯、范等人这些说法几乎已成为定论。当然因为王阳明的影响更大,而他与陆九渊一脉相承所以后来陆王心学之说更盛行。以心学来概括陆王之学是否失之简单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不过本文先不考虑这个问题而想在暂时承认陆王心学是中国心学最典型的形态这一命题的前提下来探讨白沙学是否属于心学。

陆王心学的要旨大体上是: ( 1) 由心推出物和理; ( 2)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前述白沙学的三个要旨与陆王心学的这两个要旨不符是我们说白沙学不是心学的基本原因。首先白沙学的自然之旨与心学的要旨最为不符。在白沙之学中自然是人为的对立面也是主观、故意、目的性的对立面。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在关于陈白沙的一章中有一节的标题是“ ‘以自然为宗的心学宗旨这样的标题实在令人费解。该节说到陈献章的所谓自然’ ,乃是指万事万物朴素的、无着任何外力痕迹的、本然的存在状态。[20]这当然是一种客观的状态,与心学的主观性形成鲜明的对照。白沙的自然,意味着主观顺从客观这与心学的由心推出物和理完全相反。试看白沙一些对自然的论述完全不见心学的痕迹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于俗斯可矣。与顺德吴明府(》 )[21] “ 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于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与张廷实主事(》 [22]“ 一痕春水一条烟花花生生各自然。七尺形躯非有我两间寒暑任推迁。观物[23]这些论述完全是心学要旨的对立面。

主张白沙学是心学的人如何面对这些论述呢?其次白沙学的自得之旨也不属于心学的要旨。虽然王阳明也说自得” 夫学贵得之心传习录(》 )[24]君子之学求以得之于其心观德亭记》 )[25]但是它不应该是心学的核心观点。太多宋明儒者强调自得例如,朱熹也同样如此人之为学固是欲得之于心,体之于身。[26]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27]读书要自得不为心学所专有应该是宋明儒者公认的观点。再次白沙学的主静之旨也不是心学的基本点。白沙的主静主要来自周敦颐但谁能说周敦颐之学是心学呢而且更重要的是正如前面指出的白沙的主静不是目的而只是体认理的手段是达到心与理合一的一种方法。历史上有很多论者以白沙的静坐说为禅这是一种误解从心学的框架来说它更是一种误解。白沙后人陈世泽重刻白沙先生子全集后序》 指出“ (指白沙——引者之主静宗程朱也何尝言宗陆哉” ……自明以来著书立说者无不附于朱。是以不著书立说者即无不指为陆。尊陆者皆剽窃公言之似陆者援公为眷属。则攻陆者安得不剽窃公言之似陆者斥公为伪派哉然此皆聚讼者之不察尔。[27]几百年过去后读着白沙后人的这些论述不禁感慨万千

从思想渊源来看

从陈白沙的思想渊源来看白沙之学更不能被概括为心学。他的老师吴与弼(康斋之学与心学隔得太远而给他以很大影响的周敦颐之学也同样如此。当然学生与老师可以有根本的差异。不过我认为陈白沙颇受老师的启发,师生之间有明显的继承关系。本部分还会说到陈白沙与其他宋代大儒如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的关系表明白沙无意于造程朱之反并与陆九渊的关系不深。

阮榕龄编次白沙先生年谱》 先生之学激励奋发之功多得之康斋。[28]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但是很多论者都一方面缩小了吴康斋对陈白沙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夸大了陈白沙对老师的超越。对于前引陈白沙自述其求学经历的话“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 , 不少人解释为白沙在老师那里没有学到东西于是独自走自己的路。例如黄宗羲说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指吴与弼—— 引者) , 当为别派。 [29]这样的说法是有问题的。事实上虽然陈白沙从学吴与弼的时间不算长(大概只有半年左右) , 但是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对其思其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白沙从康斋那里学到的不一定是现成的结论而是为学、为人的态度和做事的方法等等。吴与弼给他以激励奋发之功的说法是很中肯的。在从学吴与弼之后一个新的陈白沙便逐渐形成。

从陈白沙对老师的态度也可看出二人关系之密。其祭先师康斋墓文》 先生之生孕三光之精钟河岳之英其当皇明一代元气之淳乎” 始焉知圣人之可学而至也则因纯公之言而发轫既而信师道之必尊而立也则守伊川之法以迪人此先生所以奋起之勇担当之力而自况于豪杰之伦也。先生之教不躐等由涵养以及致知先据德而后依仁下学上达日新又新。启勿忘勿助之训则有见于鸢鱼之飞跃悟无声无臭之妙则自得乎太极之浑沦。弟子在门墙者几人尚未足以窥其阀域。[30]从这些对老师充满敬佩之情的说法可见推断吴与弼的涵养致知、据德依仁、下学上达、勿忘勿助等都深深地影响了陈白沙师生之间的一致性是很明显的。刘宗周在评论吴与弼时指出“ 至于学之之道,大要在涵养性情而以克己安贫为实地。[31]在涵养性情和克己安贫这两个方面陈白沙也继承了老师。

没有人会说康斋之学是心学。不过不少人说它兼采朱陆其中最典型的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康斋文集提要》 的说法与弼之学,实能兼采朱陆之长。事实上在吴与弼的著作中我们很难看到他受陆九渊影响的痕迹。前引陈白沙的祭文表明了康斋受二程的影响。他受朱熹的影响也明显。早年读朱熹的伊洛渊源录》,使吴与弼的人生之路发生转变睹道统一脉之传不觉心醉......于是思自奋励窃慕向焉而尽焚当时举子文字誓必至乎圣贤而后已......与弼迷途少改实始于此文。康斋文集》 12 跋伊洛渊源录》 吴与弼经常提到程朱或者他们的著作或者他们的话朱子云:终不成处不去便放下?旨哉是言也! 文公谓延平先生终日无疾言遽色 与弼常叹何修而至此又自分终身不能学也。文公又云李先生初间也是豪迈底人后来也是琢磨之功。’”[32] “夜观晦庵文集累夜乏油贫妇烧薪为光诵读甚好。为诸生授孟子》 卒章,不胜感激。临寝犹讽咏明道先生行状。久之顽钝之资为之惕然兴起。......枕上思晦庵文集》 中庸皆反诸身心性情颇有意味。[33] “ 累日看遗书甚好。因思二先生之言真得圣人之传也。......看朱子六十后长进不多之语怳然自失。呜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程子云和乐只是心中无事。诚哉是言也” ......程子云五伦多少不尽分处。’ 至哉言也!......夜卧阁中思朱子云闲散不是真乐’ 因悟程子云人于天地间并无窒碍处大小咸快活乃真乐也。勉旃勉旃! ...... 年老厌烦非理也。朱子云: ‘一日不死一日要是当。故于事厌倦皆无诚。[34]读这些话我们不难发现程朱对吴与弼的影响之大。显然康斋之学继承和发扬了程朱学而不是所谓兼采朱陆。

作为吴与弼的学生陈白沙同样继承和发扬程朱。在给道学传》 所作的序中陈白沙对濂洛诸儒的地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夫子没,微言绝。更千五百年濂、洛诸儒继起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更相讲习而传之。载于此编者备矣。虽与天壤共弊可也。道学传序》 )[35]他还说颜、曾、思、孟、周、程、张、朱其传于著述文字学者之所蕴也。新迁电白县儒学记》 [36]宋儒之大者曰周、曰程、曰张、曰朱。认真子诗集序》 [37]陈白沙承认周子、程子之心与孔子、颜回之心一致“ 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寻乐斋记》 )[38]显然宋学是白沙学产生的大背景。对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白沙都非常尊重,并明确地以接续他们所确立的道统为己任。白沙学是宋学的延续。

很多人都认为宋儒有主静与主敬两大派,周敦颐、程明道、陆九渊等属于主静的一派程伊川、张载、朱熹等属于主敬的一派而陈白沙继承的是前一派。这种说法未尝没有道理。但是千万不要把这两派区分得太清楚了。白沙与罗一峰》 指出“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宇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晦庵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何如。若不为至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药也。[39]在这里白沙确实更倾向于主静但是他理解伊川前后的变化早年肯定静坐晚年只说敬。并且白沙只是说朱熹少说静,而没有说他完全不讲静。更重要的是白沙肯定朱熹这样做的意义承认其为防微虑远之道。显然白沙并没有把主静和主敬区分得泾渭分明。白沙在和杨龟山此日不在得韵》 诗中还赞美了朱熹的主敬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40]另一首诗与民泽》 虽没有明确提到朱熹但显然同意朱熹的主敬圣人之学惟求尽性。性即理也尽性至命。理由化迁化以理定。化不可言守之在敬。有一其中养吾德性。[41] 面对这些说法,如果以为白沙之学对朱子体系化哲学进行了彻底的颠覆[42]那实在言过其实。

上一段所引白沙的说法对我们理解他的以下说法很有帮助“ 周诚而程敬考亭先致知,先儒恒言也。三者之学于圣人之道孰为迩孰知之为无远迩欤周子太极图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问者曰“ 圣可学欤?可。“ 孰为要?一为要。一者,无欲也。遗书》 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翕聚则不能发散。见静坐而叹其善学曰:性静者可以为学。二程之得于周子也朱子不言有象山也。书莲塘书屋册后》 [43]很多人都认为白沙在此表明了对象山之学的认同和对朱子之学的排斥。但是完整地理解整段文字,并不能得出这种结论。这段文字的开头叙述了三种不同的为学路数(周敦颐之诚、程伊川之敬、朱熹之致知) , 然后提问在这三种路数中哪一个更接近圣人之道或者说三者离此道无远近之可言接着引用了周敦颐和程子的话最后的结论是二程得之于周敦颐对此朱熹没有说而陆象山说了。从陈白沙所引周敦颐和程子的话我们可以推断二程所得之于周敦颐者乃主静。根据这段话开头所说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断周敦颐的主静就是诚而程子事实上将敬与静结合起来。陈白沙肯定了陆象山的二程得之于周敦颐的说法但是他并没有明确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不过我们可以猜测到他对那两个问题的可能的答案。既然诚与敬可以结合为什么致知与诚、敬不能结合呢既然上一段已经说到陈白沙对朱熹的敬不排斥,我们有什么理由说陈白沙在此排斥朱子的致知呢?

从身后影响来看

陈白沙在世的时候他的影响已经很大去世后的近百年间他的影响更大。反观这些影响我们也有理由说白沙学非心学。

万历二年( 1574), 在陈白沙去世七十多年后朝廷下诏建家祠于白沙乡并赐额联及祭文肖像。额曰崇正堂联曰“ 道传孔孟三千载学绍程朱第一支。(阮榕龄编次白沙先生年谱》 [44]官方的这种评价把白沙学与孔孟学、程朱学联系起来而不是跟所谓心学联系起来这是有根据的。白沙学与程学一脉相承这是论者们不难承认的。当然白沙学也与朱学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不过他对朱学之太严、太紧略有不满而有所修正。后人夸大了这种不满和这种修正以致把它看成是朱学的对立面这是实在对白沙学的误读。

以为白沙学的渊源是陆九渊之学这也是一种误读。正如卫金章白沙语要补》 所说的:“ 白沙之书具在请平心读之其为周程嫡裔,而非陆氏流亚灿然矣。[45]本文第一部分已引用过白沙后人陈世泽重刻白沙先生子全集后序》 的话” 公之主静宗程朱也何尝言宗陆哉[46] 也是有道理的。陈白沙在其著作中极少提到陆九渊,但却频频提到周敦颐、二程、朱熹。说白沙学源自周敦颐没有人会反对;而如果说白沙学源自陆九渊肯定会引起争议。

本文反复指出心学一词在明代极少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在当时完全不用。其最值得注意的用法见于王阳明的象山文集序“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此心学之源也。[47]不过王阳明这里说的心学20世纪所说心学有很大的差异前者主要关心道德问题后者更多地关心所谓本体论问题前者是儒家用语后者与西方的唯心主义紧密相连。王阳明所说的心学要表明仁义非外铄而是内心固有之。这一点陈白沙会赞成而且几乎所有宋明儒者都会赞成。如果赞成这一点的学派就可以被称之为心学那么几乎所有宋明儒家学派都可以称为心学。在今天所说的陆王心学心学的主要宗旨显然并不包含这一点。

陈白沙自己的书自题大塘书屋诗后》 也用过心学一词予既书娄克让莲塘书屋图后蒋太钦继之以大塘书屋之请予赋五言近体一章既以答世钦世钦少之予乃究言诗中之旨。首言大塘书屋乃中书蒋世钦所建颔联言为学当求诸心必得。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于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颈联言大塘之景以学之所得》 所谓复见其天地之心乎此理洞如然非涵养至极胸次澄澈则必不能有见于一动一静之间。纵百揣度只益口耳。所谓何思何虑同归殊途百虑一致亦必不能深信而自得也。末联借方士之舟以喻吾道之舟卒归之龙门者明其传出于程子而人未之知也。[48]由于很多论著只引心学法门几个字我在此把前后文全写上。如果只引心学法门这几个字很容易误导读者。事实上这几个字是陈白沙在对他自己的一首诗的解释中所采用的根据前后文它们显然指读书、为学要自得于心不能人云亦云。因此这里的心学与前述王阳明的心学完全不同更与跟西方 唯心主义密切相关的心学完全不相干。抓住心学法门这几个字而大发议论的人,是望文生义的典型。

万历年间黄淳重刻白沙子序》 曾用心学来说白沙之学先生之学心学也。先生心学之所流注者在诗文。善读者可想见其天地胸襟、濂洛造诣。否则等糟粕耳。神神相契,世能几人[49]这里所说的心学不是今天学界常说的那种心学。黄淳所说的心学是指用心体会之学与前述心学法门中的心学有相似之处。而且黄淳还强调了白沙之 濂洛造诣,由此可见他的为学倾向。

陈白沙弟子众多在中、晚明影响很大。白沙弟子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也表明了白沙自己的影响。拙意以为这些弟子没有一个属于心学。例如白沙最著名的弟子湛甘泉(若水) ,随处体认天理而扬名天下。他在思想上所得于老师之最大者乃学宗自然。他与心学的代表王阳明是好朋友阳明受其影响是事实但是甘泉学与阳明学非常地不一致两者在格物、致知、知行关系等方面都存在极大的分歧。两人因对格物的不同理解而反复通信争辩这是明代学术史上的佳话。整体地看甘泉之学实在没有理由把它归结为心学。这种归结可能是对其万事万变生于心(湛若水圣学格物通19 正心》 之类的论述加以夸大而对其他大量的论述加以忽视的结果。顺便指出以白沙学为心学可能也是夸大了其天地我立万化我出与林郡博》 )[50]之类的论述而对其他大量的论述加以忽视的结果。再如另一个弟子张诩(廷实比较强调老师的主静之旨。白沙送张进士廷实还京序》 “ 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51] 从白沙这里的论述可见不能把张诩之学归为心学。

在本文结束之际我想提醒读者注意黄宗羲明儒学案·白沙学案》 那段著名的话给了后人很大的误导“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有明儒者不失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人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后大。[52]黄宗羲以白沙学为阳明学的先导。作为王阳明的同乡,黄宗羲对他有特别的偏爱故整本明儒学案以阳明学的兴起、发展作为主线。如此叙述明学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有很大的片面性明学的多样性被淡化、明学的复杂性被忽视。在黄宗羲的误导下论者们便看不到白沙学与阳明学的根本性差异也看不到明学与宋学的一体性。治明学者如果只看明儒学案》 而不看其他更多的第一手材料那会有很大的偏差。笔者发现偏爱王阳明的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东林学案》 中竟然对高攀龙尖锐批评王阳明从释的论述作了删改例如高的原文是今之阳尊儒而阴从释借儒名以文释行者自阳明以后更大炽高子遗书》 6答刘直洲》 ), 但是,明儒学案》 这句话却变成” 今之阳尊儒而阴从释借儒名以文释行者大炽[53] 自阳明以后更这几个字被黄宗羲删除了。在古清美、彭国翔、吴震等当代学者对明儒学案提出明确而中肯的批评之后[54]我们如何客观、公正地评价这一影响深远的名著这是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注释】

[1] 陈献章集北京中华书局, 1987 896- 897 

[2] 陈献章集903

[3] 陈献章集192- 193

[4] 陈献章集192

[5] 陈献章集899 

[6] 陈献献集913 

[7] 陈献章集807 

[8] 陈献章集20

[9] 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 200890

[10] 陈献章集193 

[11] 陈献章集880 

[12] 陈献章集883 

[13] 陈献章集132 

[14] 陈献章集145 

[15] 明儒学案4

[16] 景海峰陈白沙与明初儒学中国哲学史》 2001年第

[17]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 1961 ,928 

[18]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938 

[19] 范寿康中国哲学史通论北京三联书店, 1983366 

[20] 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宋明理学史》 ()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87165 

[21] 陈献章集》 209 

[22] 陈献章集163 

[23] 陈献章集683 

[24] 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 76

[25] 王阳明全集246 

[26] 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 1994176 

[27] 朱子语类181 

[27] 陈献章集915 - 916

[28] 陈献章集807 

[29] 明儒学案14

[30] 陈献章集107 

[31] 明儒学案3

[32] 明儒学案18

[33] 明儒学案24

[34] 明儒学案26- 28 

[35] 陈献章集20

[36] 陈献章集39

[37] 陈献章集5

[38] 陈献章集48

[39] 陈献章集157 

[40] 陈献章集279 

[41] 陈献章集278 

[42] 刘之静论陈白沙哲学思想的渊源青海师范大学学报》 2006年第5

[43] 陈献章集65

[44] 陈献章集863 

[45] 陈献章集920 

[46] 陈献章集915 

[47] 王阳明全集245 

[48] 陈献章集68- 69 

[49] 陈献章集903 

[50] 陈献章集216 

[51] 陈献章集12

[52] 明儒学案79- 80 

[53] 黄宗羲明儒学案1420

[54] 见古清美黄梨洲东林学案与顾泾阳高景逸原著之比较孔孟月刊》 23 卷第彭国翔周海门的学派归属与3明儒学案相关问题之检讨清华学报》 31 卷第3吴震泰州学派的重新厘定哲学门》 ( 2004)1

(原载《现代哲学2010 年第3(总第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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