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民族和每一种文化都会有自己的哲学思想,而作为成熟的理论形态的哲学在世界的几大文明中都同样散发着智慧的光辉。哲学并非像黑格尔和德里达所言只是西方人的专利——只是起源于古代希腊、并用希腊文、拉丁文和德文等西方语言表达出来的一种独特的概念思维,哲学的形态、风格和语言表达都应该是多元的。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人从西方引进“哲学”一词和西方哲学时,只是把它作为与中国传统哲学不同的另一种新奇的哲学,而从未把它看作是世界上唯一的哲学。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在不断地引进、移植和改造着西方哲学并将其本土化,在对西方哲学的理解中渗透了中国文化的独特视角、从中国社会的现实和独特发展中对于西方哲学产生了独特的理解和感悟。应该说,中国人在引进和研究西方哲学的过程中对于西方哲学也是有理论贡献的。
然而,在我们引进和研究西方哲学的过程中更多地是注意哲学的内容和学理,而很少去注意西方人是怎样学习和教授哲学的,实际上,哲学研究的方法和哲学教学的方法是两种不同的但是相辅相成的方法,学习哲学和教授哲学的方法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和掌握哲学的精神实质和学理路径。早在17世纪,笛卡尔就注意到,研究者自己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与他把这些发现表述出来告诉别人的方法是不同的,而霍布斯还专门研究了发现的方法和教导的方法之间的区别,这表明他们在研究哲学的同时还是十分注重哲学的教学方法,把自己的哲学表述清楚、传扬出去、教授给别人也是哲学家研究哲学的重要目的。因此,对于西方哲学的教学方法的研究应该是一种重要的课题。
哲学的教学方法一般说来包含三个方面,一是如何教,二是如何学,三是学什么?即教学的组织形式,学习形式和教材。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我们教授哲学和学习哲学的方法日显僵化,主要是老师讲,学生听,老师像是在宣示真理,学生却是在死背教条,丰富鲜活的哲学变成了枯燥无味的说教。没有辩驳、讨论,更谈不上与哲学家对话。哲学教科书,一方面远离社会现实,不能对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做出回应,无法映现时代的精神;另一方面也远离学术前沿,大多是已成定论老生常谈,知识结构陈旧。同时,“教科书文化”大行其道,每一个学校、每一个地区、甚至全国都在编写同一门课的教材,编者更多关心的是市场占有份额。教科书千书一面,大同小异,大多是介绍性、转述性的二手资料,学生通过教科书根本就不能了解哲学家本人的原著和思想理路,哲学系的学生学习了几年的哲学,没有读过几本原著,更没有读过原文原著,甚至不知道某位哲学家的名字原文该如何书写、如何发音。这种现状是否也值得哲学教育者们警醒呢?在我们大力引进和研究西方哲学的同时,是否也需要研究西方的哲学教育方法和教材的编写方法呢?
中国古代的哲学也有自己的研究方法和教学方法,就教学方法而言,古时学哲学也不是靠一些导论性的教科书、二手的介绍材料,而是重视哲学家的原著,背诵、注解原著,这是一个突出的特点,学生在熟读和牢记哲学家原文原著的基础上,可以自然地体悟和阐释这些哲学的意蕴。而这种传统的方法也被我们丢掉了。今天我们是否需要借鉴西学或是反观传统来重新审视和检讨我们该如何教哲学、如何学哲学呢?
笔者在此想以在牛津大学的一些体验来简要88地考察一下西方大学里成熟的哲学教学方法。
首先,哲学的教学方法和教学的组织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大致分为: (1)个别辅导(tutori-al)。牛津大学的本科生是导师制,在学院里生活,学生每周和导师见面一次,导师布置书目,列出思考题,学生去图书馆借书、看书,一周之后学生和导师再次见面时,学生向导师汇报读书心得,导师答疑解惑,与学生讨论切磋,再布置新的书目和新的思考题。周而复始,几年下来,学生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思考了大量的问题,与导师也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导师在辅导和答疑中也在不断收集新的问题、不断思考和提高,做到了教学相长。(2)讲座课程( lecture)。除了在学院里有导师个别辅导外,学生还要听全校公开开设的大课。课堂小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课程提纲挈领,统揽全局,给学生以该学科的概貌、前沿问题和争论热点的梗概,为学生继续学习提供指引。课程不照本宣科、不面面俱到,浓缩凝练,一门课一般只有八讲。当然,也有几个老师开同一门课的现象,但是它们的内容和侧重点必定是有区别的,用不同的号码、代码区别开来以便学生选课。每一个老师,既需要在学院里做导师对学生进行个别辅导,也需要在学校里对全校开设大课。不管资格多老的教师或多名牌的教授,都要给本科生上课,直到退休为止。(3)讨论班(seminar)。讨论班是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的主要教学组织形式,围绕着问题或原著,由学生们轮流主讲或宣读小论文,老师只是一个旁观者、参与者或引导者,在学生们讨论完之后稍作总结和归纳。讨论班中学生们都是主动地学习、研究型学习,经历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全过程,收获非常大,表述自己的研究心得,与他人开展辩驳和争论,在争论中擦出思想的火花。参加一次讨论班,对学生的学习能力和研究能力是一次全面的锻炼。(4)学术报告会(colloquium)。学术报告会往往是提前一个学期或数月就安排好、隔周一次或定期性的学术活动,一般是以聘请校外名家为主就学术热点问题和前沿问题作学术报告,一般在报告人报告完后,还有评论人对学术报告进行评论,然后学生们再自由提问,报告人回答问题。往往一些好的学术报告可以使学生开阔眼界,为学生提供了与名人见面和现场讨教的机会。(5)学术研讨会(symposium)。研究生经常会和导师一起参加学术研讨会,宣读自己的学术论文,回答学者们提出的问题,和大家一起研讨,这是研究生走进学术圈,认识学界朋友,同时也让学界认识自己的一个很好的场所。(6)学术大会(conference)。各个学会、协会一年一度的学术大会,或全国性、国际性的专业大会,往往是围绕一个主题,多学科的学者多角度地进行研讨,规模宏大。一般说来,只有极少数学生或研究生在学习期间才有幸参加这样的大会。以上六种方式,经过几百年的实践,已经成为一种学术规范,被西方的大学和学术界广泛地采用。近几年来,我国学术界也已经部分地采用了这种规范,进行学术研讨或进行教改实验,但是,对于哲学教学特别是本科生的教学影响很小。
其次,就课程设置和学生的学习方式而言,与国内通行的教学相比,西方大学哲学系里开设的导论性、通史性的课程较少,专题课、原著研读课较多。例如,他们不会花大量的时间学习西方哲学通史,而是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笛卡尔、洛克、休谟、康德、黑格尔、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等人的代表作,或开设专题讲座,他们更注重专深,而不太注重全面。由于名师名家与学生见面的机会多,学生参与学术活动的机会多,以及交流沟通工具和旅行的便利,在西方著名的大学里学生有更多的机会与名师名家面对面的交流、讨教、对话,甚至向名家追问、质疑。学生们学习和研究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从开始学习时起就能走入学术的前沿,参与学术热点问题的讨论和对话。而我们的学生则是经过漫长的打基础的过程,读二手书,听二手课,讨论二手问题,上学几年没有见过本校名牌教授、没见过国内名家、更难设想与世界级学者对话。
第三,西方大学里很少组织编写教材,既没有统一的教材编写大纲,也没有教育部推荐教材,他们更多的是把哲学家的原著作为教材、把那些经过时间检验或被学界广泛认可的学术专著选作89教哲学和学哲学的方法指南 教材,而这些都是由老师来定的,一些导论性的教材也是老师个人多年的讲义,而不是由官方或校方要求或组织写的。他们不做重复建设,如果哪本书好,被大家选作教材广泛使用,那可以不断修订,一版再版,没有人再去编写地方版、地区版、高教版、成教版、职教版等,不再做花样翻新、遍地开花的工作。教科书不要求人手一本,不要求每年新生来都要买教科书,既节约了纸张能源,也节约了经费、减轻了学生的负担,学生主要是在图书馆借书看,或者新生向老生借书看。
当然,不能因此就说在西方没有成系列的大学教科书。但是这些教科书不是由官方或大学来组织编写的,而是由出版社来主导编写的,他们组织作者队伍,有计划、有目的地编写系列教材供大学选用或列为参考书。他们通过教科书体系的完备、品种的齐全、体例的新颖、作者的影响力、内容的丰富和较高的质量来影响大学的教学。
这里我想以英国著名的Blackwell出版公司的哲学教科书系列为例,来考察一下英语世界的哲学教材编写的特点和风格。Blackwell的哲学教材分为五个系列: (1)一般导论(General introduc-tion)系列;主要是给大学本科生教授基本哲学概念和哲学线索的导论性教材,例如《哲学导论》,《哲学家的工具箱》,《以哲学的方式思维——批判反省和理性对话导论》,《从笛卡尔到德里达——欧洲哲学导论》,尽管是导论性的教材,但是在写法上专著的味道还是很浓; (2)著作选读(Readers)系列;主要是哲学家的著作选集,以人为线,原著选读。(3)专题文选(Antholo-gy)系列;例如, Blackwell PhilosophyAnthologies(布莱克威尔哲学专题文选),该系列以不同的理论热点为线索来编纂,其中包含有《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心灵和认知》,《心灵、大脑和计算机——认知科学的基础》,《当代政治哲学》,《后殖民话语》、如《形而上学》、 《认识论》、《分析哲学》、《逻辑哲学》、《数学哲学》、《技术哲学》、《宗教哲学》、《生命伦理学》、《环境伦理学》,《美国哲学》、《非洲哲学》等等。(4)指南(Guide)系列;例如, Blackwell PhilosophyGuides (《布莱克威尔哲学指导丛书》) ;也是论文选集,但基本上按照哲学的学科体系来分册,将该学科最具前沿性和代表性论文收集整理成一个体系,让它基本上能反映出该学科的前沿问题。(5)伴读(Companion)系列;例如, BlackwellCompanions to Philosophy (《布莱克威尔哲学伴读丛书》),该系列有两种体例,一种是类似专题词典,对于该学科内的一些重要知识点,列出词条,按字母顺序排列,进行详尽的阐释,每一个条目后还附有参考书目,全书后面附有索引,如同专业词典;一种是专题综述文章,文章涵盖了学科体系的方方面面,每一篇文章后面都附有参考书目,类似于专业辅导书,一书在手,就可以对这个学科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以上五大系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教材体系,蔚为大观,供各大学选用,供学生参考。当然,出版社只能靠教材的质量取胜,而不可能通过某种行政的力量或手段来推广。
我们在这里组织翻译了其中的一个系列,BlackwellPhilosophyGuides (《布莱克威尔哲学指导丛书》),该系列一共十余本,包括《形而上学》、《认识论》、《科学哲学》、《社会科学哲学》、《哲学逻辑》、《心灵哲学》、《教育哲学》、《伦理学理论》、《社会政治哲学》、《古代哲学》、《近代哲学家》、《大陆哲学》、《工商伦理学》、《计算机和信息哲学》等。该丛书具有如下特点:首先,学术含量高;每一章都是由该领域的著名专家所写的一篇高质量的文章,编者按照文章所涉及的主题将这些文章变成体系章节,看上去是一本完整的书,但是它比一般的教科书有更高的学术含量和更密集的学术信息。其次,学科前沿性;每一本书都涉及到了该学科的学术热点、前沿问题和学科发展方向,能够将读者一下子带到学术的前沿,让读者了解该学科的新进展、新动态。第三,专业性和可读性相兼顾;该丛书讨论的问题专业性较强,适合作为研究生包括硕士生和博士生的参考教材,但是,作者也十分注意丛书的可读性,力争让非哲学专业的读者也能读懂,让他们了解哲学领域内争论的问题和兴趣取向,从而扩大了该丛书的读者面和社会影响。最后,指导书和工具书相统一;该丛书是由于前述的学术含量高、学科前沿性和专业性,因而它是读者学习哲学的指南、指导书,同时,他也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全面的参考书目,给读者提供了一种向导,使他们能够进一步地学习和研讨,是一本难得的工具书。
引进此套丛书并不仅仅是为了介绍一种新的教学方法和教材编写方法,可能更有用处的是,这套丛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学生的知识结构。几十年来我们哲学教科书的知识结构已经陈旧老化,对于当代哲学的前沿问题知之甚少,与西方哲学界流行的话语体系距离越来越远。我们希望该丛书能够给我们学哲学的学生带来一些新的东西,改变一下哲学在他们心中的面目,让他们知道当代哲学正在讨论什么问题、用什么方法研究问题。我们期望,通过这套丛书潜移默化的作用,能够为中国新一代的哲学学人进行哲学的自主创新打下良好的知识基础,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如果能够达到此目的,那么该丛书的“指南”或“指导丛书”的名字也就名副其实了。当然,该丛书也有明显的缺陷,它主要表现的是英语世界的哲学特别是分析哲学思潮的主要内容,而对于大陆哲学特别是现象学思潮、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等则很少涉及。因而,还必须指出,该丛书提供的哲学及其知识结构也是不全面的,对于哲学的热点问题和前沿问题的关照也是有偏颇的。可以设想,如果是德国哲学家或法国哲学家编辑出来的哲学指导丛书,必定是给读者不同的指引和不同的向导。如前所述,文化是多元的,哲学是多元的,那么哲学的指南或指导丛书也会是多元的,就不难理解了。
2002年春我率代表团访问了剑桥大学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和布莱克威尔出版公司,在访问期间就产生了翻译该套丛书的想法, 2002年底正式提出出版计划, 2003年初签订了版权合同。我组织我的一些同事、同学、朋友和我自己的博士生参与了该套丛书的翻译工作,对整套丛书的体例和质量要求提出一些基本原则和规范。我所做的更多的是一种行政组织管理工作,他们都是不同领域的专家,他们自己会对他们所翻译的东西负责的,我希望他们的翻译不要给读者留下太多的遗憾。(责任编辑 孔明安)
(原载:《哲学动态》2008年第2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