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长期以来,国内外都流行着一种模糊的观念,似乎儒家文化就可以代表整个中华传统文化,一说到中华传统文化,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儒家文化上。这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偏见,虽然由来已久,但并不符合中国的历史事实,而且在学术上往往带来一些非常片面的看法,阻碍了我们全面地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及其发展规律,因而是一种非常有害的学术偏见。
这种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学术偏见,可以把韩愈的道统论作为代表。韩愈在道释二教都很兴盛的唐代,依照道释二教传法世系的祖统说,虚构了一个儒家的道统论来与道释二教相对抗,并以维护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直到孟轲的道统自居,把道释二教看成是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主张对他们采取“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办法,予以彻底的消灭。这是一种极其幼稚而愚蠢的偏见,虽不正确,但其影响却十分深远,至今还束缚着有些人的头脑,不承认道释二家、特别是道教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这极不公正,也不符合中国的历史实际。
在这种学术偏见的影响下,长期以来,我们在传统文化的研究工作方面,都把重点仅仅放在儒家经典的研究上,无论是研究机构的设置,人员的配备,还是资金的投入,研究课题的分配等等,都很不平衡,只侧重儒家,而对道佛二教的研究则很不重视,特别是道教的研究,更是相形见绌,根本没有把它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以致过去有些名为“中国哲学史”的著作,实际上并未全面探讨整个中国哲学思想发展的历史,其中除儒家的哲学思想之外,既看不到道佛二教哲学思想的发生和发展,也看不到各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的发生和发展,与我们这个多民族和多宗教国家哲学思想发展的实际状况不太相符。特别是我们的道教研究和国外某些国家相比,还显得很落后,这与我们作为道教文化的故乡来说,也是极不相称的。“文革”以后,这个情况才开始发生变化。道教研究开始提上议事日程,研究课题列入了国家项目,建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加强了研究人才的培养,现在研究队伍也在逐渐形成,并在逐步发展和壮大,一大批研究成果已经问世,引起了社会的瞩目。于是,道教文化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地位问题,便成为人们强烈关注的问题,这使人们很自然地注意到了鲁迅先生在
为什么说中华传统文化的根柢就在道教呢?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个方面,道教本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宗教,它是在神州大地的怀抱中诞生,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乳汁养育而成,它在创建和发展过程中,吸收了不少中华传统文化作为它的营养成分,成为它的思想渊源的一部分,这里可以举几个主要方面:
第一,道家思想。道家与道教二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先秦道家,是以老庄为代表的一个哲学派别,而道教乃是东汉形成的一种宗教,二者并不是一回事。但是,道家思想乃是道教最为重要的思想渊源之一,道家哲学乃是道教的理论基础之一。道教创立的时候,奉老子为教主,以老子《道德经》为主要经典,并规定它为教徒们必须习诵的功课。《道德经》的基本思想是“道”,并把“道”视为超时空的天地万物的根源,既有宇宙本体的意义,也含有规律的意义,其界属模糊不清,“玄之又玄”,十分神秘,不同的人可以对它作出不同的解释。在《庄子·大宗师》中,更把“道”解释成为“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并谓“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⑤ 这种以“道”为万古常存,得“道”以后便可以长生久视、成为神仙的思想,为后来道教所吸取。道教的基本信仰也是“道”,它从宗教的角度把“道”说成是“神异之物,灵而有信”⑥,“为一切之祖首,万物之父母”⑦,并与神秘化了的元气学说结合起来,认为“道”是“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其大无外,其微无内”⑧,无形无名,有清有浊,有动有静,“万象以之生,五音以之成”⑧,宇宙、阴阳、万物都是由它化生的。道教还把老子也看成是由“道”化生的,这种思想在道教正式成立之前就有了,东汉明帝(公元57-75年在位)、章帝(公元76-88年在位)之际,益州太守王阜作《老子圣母碑》,其中便有“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明,观混合之未判,窥清浊之未分”⑨ 的记载,把老子与道合而为一。道教继承并发挥了这一思想。在道教的早期经典《太平经》中便说:“老子者,得道之大圣,幽明所共师者也。应感则变化随方,功成则隐沦常住。住无所住,常无不在。……周流六虚,教化三界,出世间法,在世间法,有为无为,真不毕究。”⑩ 传为张陵所著的《老子想尔注》(一说为张鲁所著)中,也把老子作为“道”的化身,称“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11)。《云笈七签》卷一《道德部》之《总叙道德》引葛玄《五千文经序》说:“老君体自然而然,生乎太无之先,起乎无因,经历无地,终始不可称载,穷乎无穷,极乎无极也,与大道而轮化,为天地而立根,布气于十方,抱道德之至纯,浩浩荡荡,不可名也。……堂堂乎为神明之宗,三光持之以朗照,天地禀之得生……故众圣所共宗。”(12) 其后南宋谢灏在《混元圣纪》、《太上老君年谱要略》、《太上混元老子史略》等著作中反复地说:“太上老君者,大道之主宰,万教之宗元,出乎太无之先,起乎无极之源,经历天地,不可称载,终乎无终,穷乎无穷者也。其随方设教,历劫为师,隐显有无,罔得而测。然垂世立教,应视之迹,昭昭然若日月。”(13) 又说:“太上老君,乃大道之宗祖,三才之本根也。……化生诸天,成就世界,莫知其大,强目曰‘太’;莫知其高,强目曰‘上’;首出无极,仰之曰‘老’;宰而无我,主之曰‘君’,故曰‘无上三天玄元始三炁太上老君’焉。”(14) 又说:“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万道之宗,乾坤之根本,天地之精源。”(15),又引唐尹文操的话说:“老子者,即道之身也,迹有内外不同,由能应之身或异也。”(16) 并称他“秉生成之柄,镇造化之原,故在天为众圣之尊,在世为万教之主。谓之老子者,道之形也,应既不一,号亦无量,或三十六号,或七十二名。”(17) 于是,老子与道在道教中便被神化为众生信奉的神灵。“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因而作为“道”的化身的太上老君,也就成为“混沌之祖宗,天地之父母,阴阳之主宰,万神之帝君”。这说明哲学家老子与哲学范畴的“道”,在道教中已被神化为天上的神灵,信道也就变成了信神,崇奉老子亦即崇奉天神。修道成仙思想,乃是它的核心,其它的教理教义和各种修炼方术,都是围绕这个核心而展开的。它之所以命名为“道教”,也与它的基本信仰是“道”有着密切的关系。上述一切,都说明道家与道教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道家虽是先秦以老庄为代表的一个哲学派别,但在东汉以后就为道教所继承和发展了,从道教产生时起,研究老庄思想的,相当多的人都是道教徒,阐述和注释老庄的许多宝贵著作,都集中在道教典籍的丛书《道藏》之中。这些道教徒对老庄思想的阐述和注释,虽然不免带有一些宗教性的曲解成份,但其中也包含了不少的精华,不可忽视。老子及其学说之所以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产生如此广泛的影响,道家文化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之一,是与道教对它的继承和发展分不开的,如果没有道教的继承和发展,那么,老子及其学说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及其影响,将是另一回事了,正因为道教文化继承和发展了道家文化,它们之间具有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人们习惯上常常把道教也称为道家。
第二,儒家的伦理纲常思想。这种伦理纲常的核心是“三纲五常”。所谓“三纲”,《白虎通义·三纲六纪》说:“三纲者,何谓也?君臣、父子、夫妇也。”唐孔颖达《礼记·乐记》疏引《礼纬·含义嘉》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合称“三纲”。所谓“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规范。二者合起来统称“纲常”。南宋朱熹说:“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18) 又说:“纲常千万年,磨灭不得。”(19) 儒家把这种伦理纲常思想看作是维护封建社会秩序的最主要的道德关系,是天经地义的永恒不变的“天理”,谁也不能违反。这种伦理纲常思想,也为道教所继承和发展。在道书中,虽然很少提到“三纲五常”的名称,但却大肆宣扬这种伦理道德思想。道教在宣扬这些伦理道德的时候,往往和它的长生成仙思想结合起来,所发生的实际效用比儒家更大。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对俗》中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天师教诫科经》说:诸欲修道者,务必“臣忠、子孝、夫信、妇贞、兄敬、弟顺”。道教的许多戒律,都有不少类似的规定。特别是在道教的早期经典《太平经》里,还将“天地君父师”合为一体。(20) 这在当时的儒家经典中尚未如此,而这正是后来社会上“天地君亲师”信仰的由来,其影响甚为深远。《太平经》还将这种伦理道德规范与它的“承负说”联系起来。它认为为子当孝,为臣当忠,为弟子当顺。如果“子不孝,则不能尽力养其亲;弟子不顺,则不能尽力修明其师道;臣不忠,则不能尽力共敬事其君。为此三行而不善,罪名不可除也。天地憎之,鬼神害之,人共恶之,死尚有余责于地下。”(21) 又说:“子不孝,弟子不顺,臣不忠,罪皆不与于赦。令天甚疾之,地甚恶之,以为大事,以为大咎也。鬼神甚非之,故为最恶下行也。”(22) 由此可见,道教不仅把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吸收过来,而且把它纳入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为维护封建的社会秩序发挥更大的特殊作用。
第三,墨家思想。章太炎先生早就指出过:道教思想是“本诸墨氏,源远流长”(23)。墨子提倡尊天明鬼,这种思想显然被道教所吸收,这方面无须多加说明。此外,墨子还站在小生产者的立场上,提倡自食其力和互助互利。这些思想对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的影响,也是明显的,王明先生对此作过专文的论述。在拙著《中国道教思想史纲》第一卷第三节的第八个问题《太平经》的乌托邦思想和拙著《道教文化新论》中,也对这个问题作过论述。还有,道教的有些神仙方技和变化方术,也依托墨子。葛洪《抱朴子内篇·金丹》篇记有《墨子丹法》,《暇览》篇记有变化之术的《墨子五行记》,称“其法用药用符,乃能令人飞行上下,隐沦无方”。葛洪还把墨子列入《神仙传》,说他外治经典,内修道术,精思道法,想象神仙,后得神人授书,“乃得地仙”。可见墨子在道教信仰中的吸引力是不小的,过去许多学者认为墨家学说在秦汉以后就中绝了,失传了。实际上,它并未中绝,也并未完全失传。到哪里去了呢?被道教吸收进去了,它的许多内容,特别是尊天、明鬼之类的宗教内容,在被道教吸收以后,仍在社会上流传。
第四,《易》学和阴阳五行思想。《易》本来就是一种卜筮之书,这种占卜之术,为后来的道教所承袭。《易经》里卦象的推演,蕴含着变化的观念和朴素的辩证法思想,这些观念和思想在老子的《道德经》里作了很好的发挥。宋代学者邵雍就说过:“老子知《易》之本。”(24) 说明道家和《易》早有密切关系。东汉时候,道教的早期经典《太平经》,就是“以阴阳五行为家”。而魏伯阳《周易参同契》,乃是假周易爻象的神秘思想来论述修仙的方法,对后世道教的影响甚大,被称为“万古丹经王”。此后,以《易》学和阴阳五行思想阐发道教的内外丹法的道教学者,更是络绎不绝。
第五,谶纬之学。阴阳五行思想起于先秦,汉代从董仲舒起,就开始以这种思想解经,逐步形成谶纬之学。西汉末至东汉初,谶纬之学盛行,儒生与方士合流,以阴阳五行推验灾异祯祥。这种谶纬思想,许多都为道教所吸取。道书中,有些是直接从谶纬书中搬用过来的,连文字都未作多少改变。如《河图纪命符》说:“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翛纪。……又人身中有三尸……每到六甲穷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罪过。过大者夺人纪,小者夺人翛。故求仙之人,先去三尸。”(25) 这类神秘的东西,几乎原封不动地被道书所引用。其他如《龙鱼河图》中关于天人相互感应和呼神(五岳神、四海河神、五官神)可以防病却鬼,《河图稽耀钩》与《河图帝览嬉》中关于星象预示吉凶之说,以及《河图括地象》与《尚书帝验期》中关于昆仑山是圣人仙人集聚之所,西王母为赐授仙经、指引修道之神等等,皆为道教所承袭。
第六,古代鬼神思想。中国古代社会中,人们将日月星辰、河海山岳和祖先视为神灵,并对它们进行祭祀和祈祷等崇拜活动,由此逐渐形成了天神、地祗和人鬼的神灵系统。道教承袭了这种神鬼思想,并不断将许多神灵纳入道教的神灵之中,成为道教崇奉的神灵。
第七,巫术和神仙方术。古代殷人认为,卜筮可以决疑惑,断吉凶,巫师能交通鬼神,这种依仗巫术祈福禳灾的方式遂为道教所吸收。战国以后神仙方术渐盛,神仙思想在《庄子》和《楚辞》里已屡见不鲜。稍后,在燕齐一带出现了鼓吹长生成仙的方士,利用战国时齐人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解释他们的方术,从而形成了所谓神仙家,即方仙道。传说崇尚方仙道的宋毋忌、郑伯侨等都向往神仙,“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以后神仙家的神仙信仰和方术皆为道教所承袭,神仙方术演化为道教的修炼方术,方术士亦逐渐演化为道士。
第八,黄老思想。黄老学说起于稷下道家,他们同时尊奉传说中的黄帝和老子为道家创始人。至汉初,文景以黄老之术治天下,治黄老之学者蜂起。黄老思想包含很多神秘主义的因素,加以治黄老之学的学者中,本来就有许多方士,他们以神仙长生思想和阴阳五行学说对这些因素作出宗教性的解释,使黄老之学与神仙方术相结合,而向神仙方术的方向发展。至东汉,进一步将黄帝、老子神秘化,又由着重尊崇黄帝,转而推崇神化后的老子,逐渐形成奉老子为神明的黄老道,并与方仙道逐步合流,成为道教的前身,当时道教的一个主要派别太平道,其创始人张角,最初就是属于黄老道的信徒。
以上事实,说明了道教的思想来源是多方面的,它对中国古代的许多传统文化都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态度,马端临称它是“杂而多端”。唯其如此,所以许多古代的文化思想,都汇集在道教之中,并借道教的经典留存下来,得以流传至今。这便是为什么说中华传统文化的根柢在道教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道教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又对我国古代的思想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产生过巨大而复杂的辐射作用,留下了它的深刻影响。某些影响至今在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构成中仍然不可忽视。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中国学术思想的领域来看,道教在历史上曾产生过许多著名学者,如晋代的葛洪,南北朝的陶弘景,唐代的成玄英、李荣、王玄览、司马承祯、吴筠、李筌,五代十国时的杜光庭、谭峭,宋代的陈抟、张伯端、陈景元、白玉蟾,元代的俞琰、杜道坚、张雨、雷思齐,明代的张宇初、赵宜真、陆西星,清代的王常月、李西月,当代的陈撄宁等等,他们在思想文化方面都各有一定的贡献,在历史上有着重要的影响。特别是道教在长期发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与儒释之间产生了复杂的互动关系:一方面相互排斥,相互斗争,另一方面又相互吸收,相互渗透,从而促进了中国学术思想的内在融合与发展。譬如被称为儒学发展最高峰的宋明理学的形成,即是儒学家吸收了道佛二家思想影响的结果。唐代道教学者司马承祯所倡导的守静去欲理论,本身既吸收了儒释的思想,后来又为宋儒所吸取。北宋著名理学家周敦颐、邵雍等人的学说,都渊源于道士陈抟。早在南宋初,朱震在《汉上易解》中已具体指出了这种传承关系。当代著名学者蒙文通先生写过一篇《陈碧虚与陈抟学派》并《附:陈图南学谱》(26),更加系统地论证了宋代理学家邵雍、周敦颐、程颢、程颐等人的学术思想都来源于道士陈抟,并指出陈抟对整个宋代的学术思想都有影响。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对道教经典也下过许多搜集整理和研读的功夫。他曾托名“空同道士邹诉”为《周易参同契》作注,并对《阴符经》也作过考订。尝自谓“清夜眠斋宇,终朝读道书”,足见他对研读道教经典的勤苦用心。正是由于他把道教的宇宙图式论和守静去欲思想,同儒家的纲常名教和佛教哲学思想相结合,从而构成了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可以说,宋明理学乃是道、儒、释三家思想的结晶。所以,不了解道教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就很难认识中国学术思想的全貌,弄清楚它的发展和演变的规律。
第二,从文学艺术领域来看,道教对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也有非常深刻而突出的影响。道教信仰的理想,是长生成仙。这种神仙思想反映在文学领域中,成为文学的重要题材之一。古代以道教神仙为题材的作品,充满于诗、词、歌、赋、戏剧、小说等各种文学形式之中,数量甚多,作者亦不少。魏晋南北朝的“游仙诗”,是抒写神仙漫游之情的一种诗歌,以郭璞为著名的代表,在《文选》中被列为文学体裁之一,以后不断有人为之。唐代道教兴盛,反映在诗歌中,以神仙思想为题材的作品相当多,成为唐代诗歌门类之一。伟大诗人李白,“正是反映道教思想的杰出作家”,其部分诗作堪称神仙诗门的代表,人们称他为“诗仙”,他也以“谪仙人”自居。李白晚年,就北海高天师受道箓于齐州紫极宫,正式成为道士。在宋代词作当中,反映道教活动题材的作品也是大量的,而且不少规定作词体制的词牌,其得名即来源于道教的有关神仙故事。例如,《凤凰台上忆吹箫》,因《列仙传》萧史与秦穆公女弄玉吹箫引凤故事而得名;《解佩令》因江妃二女解佩与郑交甫的故事而得名;《惜分钗》因道士杨通幽于蓬莱仙山见杨贵妃,取回金钗之半给唐明皇的故事而得名。从这类事例当中,可以看出道教对宋词的影响是广而深的。在元代戏曲当中,反映道教神仙人物的戏曲特别突出,文学史家称之为“道剧”。明代戏曲理论家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分元曲为十二种,“神仙道化戏”为其中之一,专门演述神仙度化和飞升的故事。例如,《张天师夜祭辰钩月》、《张天师断岁寒三友》,皆是写张道陵故事的;《黄粱梦》,是写钟离权度化吕洞宾的;《岳阳楼》、《城南柳》,是写神仙人物吕洞宾故事的;《铁拐李》、《蓝采和》、《升仙记》等,都是写八仙故事的;《陈抟高卧》,是写道士陈抟故事的;《任风子》,是写马丹阳度人故事的。这类神仙道化戏的作品数量很多,影响很大,作者以元代著名戏曲家马致远为代表,被称为“万花丛里马神仙”。明代的神魔小说中,属于道教神仙人物故事的也不少。除散见于“三言两拍”中的若干短篇之外,长篇以道士陆西星所作《封神演义》(一说为许仲琳所作)为最著,此外,还有吴元泰的《东游记》、余象斗的《北游记》,邓志谟的《铁树记》、《飞剑记》、《咒枣记》等等。上面是就道教神仙思想对文学的影响来说的。道教对文学的影响,不仅反映在题材方面,而且也反映在文体上。如《步虚词》这种文体的来源,据《异苑》的记载,乃陈思王曹植游山,忽闻空中诵经声,清远遒亮,解音者则而写之,为神仙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文学家和道教学者又根据步虚声,进而作《步虚词》。唐吴兢《乐府古题解》谓:“《步虚词》,道家曲也,备言众仙缥缈轻举之美。”道士斋醮赞颂时,常以道家法曲腔调,讽颂步虚词。还有一种文体叫“青词”,亦称“绿章”,这种文体为道教举行斋醮时,呈给天神的奏章表文,用青藤纸书朱字,故谓之“青词”。明代道教盛行,道士写青词,文人亦写之,明世宗时大臣词臣争以青词邀宠,如顾鼎臣、夏言、严嵩、徐阶、袁炜、严讷、李春芳、郭朴等,皆先后以青词得宠,卒至入阁,以至有“青词宰相”之讥。此外,道教对中国音乐、书画、雕塑、石刻、建筑等形式及精神,均有重要影响。例如,道教的崇尚自然的思想,对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倾向就有重大影响,为传统艺术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精神源泉。
第三,从科学技术的领域来看,道教对我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道教为了实现其长生成仙的理想,从其开创时起,便十分重视修炼方术,试图通过各种方术,来达到它所追求的目标,虽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这个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客观上却在中国科学技术的有关领域积累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材料,这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例如,丹鼎派的道士们,为了炼制出长生不死之药,积极从事炼丹活动,对各种丹术进行了认真的探讨。在这方面,他们留下的著作甚多,在这些资料里,虽然科学思想与神仙思想往往交织在一起,但其中合理的菁华是绝不能否认的。而且正是这种炼丹术的发展,为近代实验化学的产生提供了条件,可以说它是近代实验化学的前驱。汉末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借《易》道以明丹道,其中便含有丰富的科学思想,为我国古代化学、气功学、养生学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在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中,有关于物种变化的一些论述,还具体介绍了许多炼丹的方法,对化学和生物学都是极为重要的贡献。许多道教学者往往兼攻药物学和医学,葛洪就明确地指出,古之初为道者必须“兼修医术”(27),他和陶弘景等人都撰有医学专著。唐代道教学者孙思邈,更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他们在医学、药物学方面的贡献,都是应当肯定的。道教的养生术与预防医学紧密结合,作为却病延年的重要手段,在道书中的论述颇多,内容十分广泛,涉及导引、行气、服食、房中、按摩、居处、养性等等许多方面,其中包含的合理因素,值得我们认真发掘和整理。道教的内丹修炼方术,专讲人体内精、气、神的修炼方法,在宋、元时期,这种方术特别盛行,名家辈出,论著甚多,为我国气功学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总而言之,道教在我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史上有它的独特作用,并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科学技术方面的宝贵遗产,这在世界宗教史上也是罕见的现象,有待我们认真地总结。
第四,从政治领域来看,道教的社会影响更为广泛。在我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一方面是上层统治者常常利用道教为巩固他们的封建统治服务,因而长期以来,道教均受到封建统治者的扶植。不少道教徒直接参与了统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争权夺位出谋划策,在政治上和军事上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有的道教徒虽“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甚至还有“山中宰相”之称,有的以“终南”为仕途之捷径,担任朝廷重要官职,出入宫廷,辅佐王政,道教遂成为上层统治阶级的重要支柱之一。另一方面,许多农民起义的领导者,也曾利用道教作为农民起义的组织形式,并利用道教经典中的某些思想作为他们发动起义的思想武器。汉末的黄巾起义,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例证,此后利用道教起义的络绎不绝,甚至还建立了地方政权,统治一个地区几十年,如汉末五斗米道的首领张鲁在汉中地区所建立的政教合一的政权,统治了巴、汉一带将近三十年,史称“民夷信向”,“朝廷不能讨”,在当时社会动乱、军阀混战的局面下,汉中成了人民避难的“乐土”,不少人都投奔这个相对安定的地区。又如西晋时李雄在成都地区建立的成汉政权,凡经六世四十六年(从西晋惠帝永宁元年起兵,至东晋穆帝永和三年为桓温所灭,即从公元301年至347年),主要也是靠天师道的支持。这个政权在天师首领范长生的辅佐下,刑政宽和,事役稀少,甚得人民的拥护,“由是夷夏安之,威震西土。时海内大乱,而蜀独无事,故归之者相寻。”(28) 所以,道教在下层群众中的影响,也是非常广泛而深刻的。由此可见,道教与过去中国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第五,从道德伦理的领域来看,道教所产生的社会影响也很突出。道教是一个十分重视伦理道德教化的宗教,它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戒律和劝善书,包括功过格等,其中包含了许多对当时的社会来说是合理的伦理道德思想,这些内容不仅对道教的发展有重大意义,而且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念等诸方面,都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它的各种劝善书,在社会上流传很广,深入到社会各阶层,士大夫也对它赞不绝口,为之作注者难计其数,其影响不可低估。
第六,从民族心理、民族性格这些领域来看,道教在这些方面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例如,道教是以道为最高信仰,以得道为人生的最终目的,这种人生哲学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道教徒尊道重道和唯道是求的传统,历史上许多道教徒为了得道求道,自觉抛弃人世间的一切物质享受和功名利禄,甘于恬淡素朴的生活,安贫乐道,刻苦磨炼,主动忍受一般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这种传统,通过具有民族风格的宗教形式,长期传播于社会,对形成中华民族的心理素质和民族性格起了重大作用。历史上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一些具有“隐士”风范的人物,莫不以安贫乐道、唯道是求作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他们立身行事,本着“是道则进,非道则退”的原则,“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视富贵如浮云。他们的言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社会风气。尽管他们所追求的道,与道教徒所追求的道,并不一定完全一致,但这种唯道是求的人生哲学的根源,与道教却有密切的关系。其次,道教是以长生成仙为其最终目的,因此,它竭力倡导重生、贵生、热爱现实的人生。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卷三《对俗》篇说:“求长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升虚,以飞腾为胜于地上也。若幸可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于速登天乎?”(29) 他确信人的寿命长短,不是上天所决定的,人们通过修炼可以达到长生不死,并在同书卷十六《黄白》篇中引《龟甲文》说:“我命在我不在天。”(30)《老子西升经》亦称:“我命在我,不属天地。”(31) 这些思想表明了道教长生不死信仰的特点,既与佛教悲观厌世思想不同,又与儒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听天由命思想有很大的区别,它是鼓励人们积极征服自然、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思想经过道教的长期宣传,深入人心,不能不影响到中华民族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使人定胜天的信念成为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再次,道教还奉行《道德经》里“知常容,容乃公”(32) 的准则,主张宽容、谦让,虚怀若谷,反对自矜、自足、自大、自伐,反对骄傲自满,这种精神集中体现在文化方面的兼收并蓄态度,融摄百家,像海纳百川一样,具有极大的包容性,没有儒家那种视自己为正统、别人为异端邪说的排他性。这种文化心理的发扬,形成了中华民族开阔的文化胸怀,容易吸收各种先进文化以发展自己的民族文化,使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能够经久不衰,而且愈来愈繁荣昌盛。
第七,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方面来看,道家和道教文化所起的作用,就更为明显了。例如,我们大家都承认自己是黄帝子孙,这个思想的渊源,就和道家与道教有极其密切的关系。我们知道,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33) 的,他并不谈论黄帝,也没有说自己是黄帝子孙。儒家所信奉的最古的史书是《尚书》,或者叫做《书经》,儒学家说它是由孔子亲自整理而成的,当然可以代表儒家的历史观。这部书的开头第一篇是《尧典》,然后是《舜典》,可见儒家讲历史是从尧舜讲起的,这与孔子“祖述尧舜”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相反,道家讲历史,则是从黄帝讲起的。最著名的代表作品就是《史记》。《史记》的作者是司马迁,他是属于道家学派的学者。为什么这么说呢?有司马迁自己的叙述为证。据《史记·太史公自序》的记载,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习道论于黄子”。所谓“黄子”,《集解》徐广注说:“《儒林传》曰黄生,好黄老之术。”《史记·儒林传》记载了他在汉景帝时与儒林博士辕固生当着汉景帝的面为汤武是否受命的问题进行过激烈的争辩,他坚决反对儒生的观点。可见,司马迁的父亲以及他父亲的老师,都是属于道家学派的学者。所以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批评“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批评“墨者俭而难遵”,批评“法家严而少恩”,批评“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唯独对道家最为推崇,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34) 至于司马迁本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35),讲历史,则“自黄帝始”。《史记》的开宗明义第一篇就从黄帝的本纪说起,认为尧舜都是黄帝的后代,与《尚书》所讲的历史完全不同。在《史记·封禅书》中又说:“黄帝且战且学仙”,后来乘龙上天。所以黄帝历来是道家和道教所崇拜的人物,正统儒家对这些说法是很难接受的。因而历来总是“黄老”并称,从来还没有人把黄帝与孔子联系在一起而并称“黄孔”的。在道家和道教的著作中,往往大肆宣扬黄帝,为黄帝树碑立传。仅《庄子》一书的许多篇章如《在宥》、《天地》、《天运》、《胠箧》、《大宗师》等等,都讲述过黄帝的事迹,更不用说后来稷下黄老学派了。而道教更明确是以黄帝为“道家之宗”,故道教典籍中有关黄帝的记载,真是不胜枚举。《道藏》第五册《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一,就是以《轩辕黄帝》开头,该册第32-35页还另有《广黄帝本行记》,《藏外道书》第18册又收有《轩辕黄帝传》,其他托名黄帝所撰的道书也很多。相反,在正统儒家的经典中,谈到黄帝的时候则比较少。而他们所宣扬的那一套尧舜之道,普通老百姓对它的了解并不多,其影响甚微,不像黄帝的影响那样广泛,广大同胞和海外侨胞不分男女老少,莫不以自己同是黄帝子孙而彼此心心相印,互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以黄帝为祖宗,这是家喻户晓的事。这个思想,形成了中华民族强大的凝聚力,“血浓于水”的这种民族感情比什么都珍贵,它是我们几千年来战胜一切困难、越过无数险阻、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精神武器,在今天仍然显示着它强大的生命力。
除以上所讲七个领域之外,道教对民间的风俗习俗和民间信仰,也有重要的影响,如崇拜三官、灶神、城隍神、土地神、财神、雷神、八仙、妈祖等,都和道教有密切关系,这里就不再详细地讲了。
懂得了以上两个方面的情况,也就不难明白中华传统文化的根柢在道教的道理了。
21世纪,世界经济将向全球化的方向发展,各国人民之间相互往来必将日益频繁,在文化发展方面,也将走向东西方文化的相互沟通、相互对话和相互交流的局面,虽然彼此之间的相互矛盾和斗争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时也会存在彼此之间的相互吸取和相互补充。随着我国经济的蓬勃发展,国际地位的日益提高,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传统文化,以及这一传统文化的主流之一的道教文化,也必然会受到愈来愈多的人们的关注,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其中的许多合理思想,可以作为西方文化的借鉴,并为全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因而具有极其重要的现代价值。这里不准备对此展开全面的论述,仅就几个方面举例说明如下:
第一,在个人的人生价值观方面,道教文化认为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个人名利,而在于尊道贵德,唯道是求。为了求道,必须保持恬淡无欲、归真返朴的思想,不为个人名利等外物所累,不为自己的私欲而心神不安,始终保持一种“知足常乐”的高尚情操。如果人人都信守道教文化所倡导的人生准则,整个社会风气就将大大好转,人们的思想素质也会大大提高,并从金钱的奴役下解放出来,更好地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体现人的真实价值,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
第二,在人际关系方面,道教文化主张济世度人,强调在人与人之间要实行互助互爱,要“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36)。反对“智者”欺负“愚者”,“强者”欺负“弱者”,“少者”欺负“老者”,认为这是与“天心不同,故后必凶也”(37)。它还认为“天道助弱”(38),“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39),主张实行人人平等而又公平的平均主义原则。如果人人都按照道教文化这些思想办事,就可以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社会关系,使整个社会和谐有序;也可以处理好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关系,使大国和小国、强国和弱国、富国和穷国和平共处,整个世界自然也会得到安宁。
第三,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道教文化则从“天人合一”的思想出发,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强调“道法自然”(40),“自然之道不可违”(41),因而主张人应当爱护自然,与大自然和谐相处,顺应大自然本身的客观规律办事,才能使人类社会得以持续发展,否则就将作茧自缚,必然危害人类自身,最终将被大自然把整个人类从“地球村”开除出去。
由此可见,道教文化中确有不少救世良方,其现代价值是不容忽视的。因此,展望未来,为了全人类的幸福,我们在弘道的征途上应当是任重而道远的,希望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大家都能够携起手来,团结一致,互相学习,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使我们的道教文化更加发扬光大。
【注释】:
(来源:《湖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4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