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而无不为”是老子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有论者把它看成是“道”的两个特点或行为,因此得出存在着深度悖论的结论。[1] 显然,这一结论存在着可再思考的余地和商榷的必要。
一
“无为而无不为”的概念,在通行本《老子》里曾出现两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2](P421)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3](P91)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3](P127) 马王堆汉墓帛书的出土,为我们在更为深广的视野里审视《老子》提供了条件,许多学者也注意到了重新认识《老子》“无为而无不为”概念的契机。诸如高明先生在校注《帛书老子》时,对《老子》“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的概念进行了详细的考证,其结论是《帛书老子》虽有11处讲到“无为”,但没有一处出现“无不为”,代之以“无不为”的是“无以为”,只有“无以为”才是《老子》的原意。[2](P51~57、421~425) 这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随着《郭店楚墓竹简》的出土,这一说法自然又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因为,《郭店楚墓竹简》载有“学者日益,为道者日异,异之或异,以至无为也,无为而无不为”。[4](P40) 根据学界的研究,可以推定竹简成书的年代将远远早于帛书,因此,不难推定,“无不为”当是《老子》本有的概念,把它说成是原本不出于《老子》,是后来出现的一种新观念的论点,[2](P425) 显然就缺乏足够的论据了。而后来在《庄子》外篇、《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出现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概念,当是对《老子》原本思想的自然继承。关于这一点,司马迁对道家的总结,将是最好的佐证:“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5](P3292)
在以上确立的研究前提下,再来审视文本本身,以明辨“无为而无不为”的价值意义,将对认识《老子》的深层价值,具有现实意义。
众所周知,“无以为”也是通行本《老子》的表述之一,譬如“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以应,则攘臂而扔之”。[3](P93) “无以为”与“无不为”完全是两个意义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重在动机上使用的一个概念,后者则是重在结果上运作的一个概念。前者指的是没有“为”的理由,对此的理解,《韩非子·解老》的“所以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夫无术者,故以无为无思为虚也。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以无为为有常则虚,虚则德盛,德盛之谓上德”,[6](P372) 将不失为有益的参考。“无以为”指的是不存在作为“为”的理由,所以,不仅是有形行为上的自然无为,而且是无形意念上的自然无为,即在与他物的关系里,自然而然施行无为的行为之方,而不是有意追求无为。后者显示的是在无为行为的支撑下,客观效果上体现的却是“无不为”的景象,“无不为”就是“无不成”。在物我关系里,“无不为”的行为主体既是我,又是他人(物),因为,物(人是万物中的一个存在)都具有自为的机能,外在的自然无为,正好给个体内在的自为机能的运作创设了最好的条件,所以才能实现“无不为”的效应,一种物我和谐共作的境界。
二
对“无为而无不为”的价值判断,在《老子》哲学的系统里,明辨无为的依据即为什么要无为,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道”是《老子》的一个最重要的概念。《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2](P348)、[4](P41) 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3](P63)“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言,[2](P414)、[3]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2](P415)、[4](P38) 既”,[3](P87) “视之不见名曰微,听之不闻名曰希,捪之不得名曰夷。[2](P282)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2](P284)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今[2](P288) 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3](P31) 在万物的世界里,人们不知道“道”的名,把它写下来的话,就是“道”;在抽象的意义上,赋予它名称的话,就是“大”。之所以称它为“大”,是因为在生成上,它“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成”表明的是既不知其所以生,又不明其所由生;“先天地生”标明的则是在时间上的无始无终。在与万物关系的境遇里,它“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它不仅无具体的形体,所以是“寂寥”的;而且无物能与它相匹,因此又是“独立”的;此外,它遵循自己的规律而不失其常式,所以还是“不改”的。由于它具备如此之“大”的特性,所以自然是天地万物之源。
“道”在生成上是“混成”,是一种“有物”的状态,虽然“有物”,却“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用视听的办法去认知它的话,它不足以你实现视听的目的,这为它的“微”、“希”的特性所决定,但是,你无法穷尽它的功用。用言语来描述它的话,则不像“乐与饵”那样愉悦人心,它是淡而无味的。因此,“道”的“混成”不是一般的“成”,而是“混而为一”的“成”,它是一种“不皦”、“不昧”的存在,超然自若,难以对它进行名状;在动态的层面上,它仿佛“无物”的“有物”;在形体上,是毫无具体限制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在现实功用上,依据“道”的时代需要,就可以治理天下国家。
(二)“渊兮似万物之宗”
“道”虽然是“有物”,但具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特征,是万物的根本。《老子》又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2](P222) 、[7](P1~4)、[8](P60、113) 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胃(谓),玄之又玄,众眇(妙)之门”,[3](P1)“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3](P109)“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3](P26)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3](P10) “道”不仅在视觉、听觉、 触觉上难以把握,而且,真正的“常道”也是难以用语言来进行具体描述的。万物作为具体的“有”,它源发于“无”,是“生于无”,不是“无”生“有”。因此,《老子》并不是在生成论的意义上立论的,而是在宇宙根源论的角度来具体运思的,这点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们把“道”称为“无”时,主要是为了说明万物发生初始阶段的情况,即“无,名万物之始”;当万物得以生长、发展以后,我们就把“道”称为万物之母,即“有,名万物之母”,因为,万物源于它而来。称它“常无”,主要是想审视、展现“道”的玄妙;称它“常有”,则旨在察看、展示“道”的亮丽;两者的源头是相同的,不过是不同的表述罢了,总之是非常玄妙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能通过自身的感觉机能认识到的具体“万有”的特点,正是“无”的功用的实际展现。因此,在最终的意义上,“道”是“万物之宗”。另一方面,《老子》又认为:“道泛呵,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2](P405~412)[3](P86)“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3](P87) “道”作为万物的根源,万物依据它而生生不息。“道”无处不在,虽然能“成功遂事”,但不居为自己的功劳;万物归附,但不自以为主。“道”虽然是视觉看不到的“小”,但能成就万物,装备着“大”的机能。这种“大”在最终的意义上,自身不为大,而是成万物之大。由于能成万物之大,所以,天下万物自然归往不息,这不仅对万物没有任何害处,反倒能使他们安享太平的生活,即“往而不害,安平太”。
(三)“万物之自然”
在《老子》的视野里,万物都具有自己的生存资源即“自然”。《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P63)“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3](P69~71)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3](P43,93,139)、[9]“王”作为人世间的统治者,与“天”、“地”、“道”构成“四大”。“道”遵循“自然”的法则,可以说,“道”与“自然”是同质的概念。对万物来说,“道”和“德”是尊贵的存在,之所以尊贵,并非来自万物报答它们的生成之恩而给予的品位,而是以自身的虚静无为,任“万物之自然”,按照自然规律运行的结果,简言之,就是“自然”。“万物之自然”就是万物的自然状态、自然本性,可以说是对物的静态的观照,这可谓“自然”在存在论上的展开。所以,面对万物的自然,避开人为的有为而选择自然无为,也是必然所致。这就是“无以为”的方面。
三
在“无以为”的境遇里,选择无为是必然的唯一之举。但在实践领域,如何来运作或实现无为,又是我们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毫无疑问,无为并非什么都不为。《尔雅·释言》曾以“为”释“作”:“作,造为也”。郝懿行在《尔雅义疏》中又对此做出了具体的解释,并且将“为”与“人”直接联系起来:“为者,行也、成也、施也、治也、用也、使也,皆不出造、作二义……‘为’与‘伪’古通用。凡非天性而人所造作者,皆‘伪’也……‘作’、‘伪’二字俱从‘人’,是皆人之所为矣。”显然,“为”与“伪”既有相通的一面,又有相区别的一面,这两者的连接点在“作”,“作”具有“造为”的意思,但不是“造为”本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所造作者,才都是“伪”,“作”与“伪”二字俱从“人”,因此,都是人之所为。这一辨明,对我们理解《老子》里的“为”与“伪”,将不无补益。
一般来说,在《老子》的语境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伪”都是人为的意思,如“智慧出,安有大伪”。[3](P43)、[2](P310) 至于“为”,则有具体情况的区别。在肯定性的情况下,“为”指的是自然而为、顺物而为的意思,如“万物作而弗始,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3](P6)、[3](P232) 在否定性的情况下,指的则是不有意人为的意思,譬如“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3](P166) “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不为而已,则无不治矣”。[3](P8)、[2](P237) 正是在否定的意义上,“无为”充分显示了不有意而为的特征,自然它没有排除自然而为的方面,这是它不等于不为的空间。
概而言之,无为是自然而为、顺物而为。在万物的世界里,《老子》认为:“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3](137)“道”、“德”对万物“生”与“畜”的过程,具体地包括六个阶段:“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长之、育之”可以说是形体上的护养;“亭之、毒之”当是万物内在品质方面的涵养,主要是凝聚一物之所以为该物的特性品质,从而使该物在现实生活中,能以自己稳健的姿态过上定式的生活;[2](P137)“养之、覆之”则是总体上的养育,使之康健。以上种种情况,是我们在静态层面上的分析,在动态的侧面,“道”却是“生而弗有,长而弗宰”,由于自己的存在,万物得到了生长,但是自己却不据为己有,不主宰支配万物,这是“道”在主观方面的行为对策。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自然无为,即“爱民治国,能毋以知(智)乎”,对待万物,不用智,而遵循自然而然的方针。在效果上,这就是“德”,而且是“玄德”。
实际上,顺物而为,也就是司马迁在概括道家时所说的“以因循为用”。具体如下。
(一)“我无为而民自化”
因循万物而辅助之,对万物来说,是否能够获得优良的生长生态呢?这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老子》认为:“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弗敢臣。侯王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俞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2](P397~399)、[4](P42)“能为道,恒无为也。侯王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万物将自定。”[4](P42)、[2](P426~427)、[3](P91)“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2](P106)、[4](P42)、[3](P150)“不言之教”以弘扬“道”为自己的宗旨,“道”是无名、无为的,其特质体现为素朴。对治世者来说,只要能遵循“道”而行,万物就能实现“自宾”、“自均”、“自化”、“自定”,这是一种自己治理自己的能力,也叫“自能”,是万物生来就具备的内在自为机能。由于万物具备这样的自为机能,所以,“不言之教”只要实行“辅”的行为就足够使万物获取自己生存的生态资源了。因此,圣人总结治世的经验时就有我“无为”、“好静”、“无事”、“欲不欲”,民众则实现“自化”、“自正”、“自富”、“自朴”的佳话。在此,“自富”既有“心”的方面,也有“身”的方面,是身心两方面的富裕;其他三者则都属精神方面。
(二)“辅万物之自然”
由于“不言之教”崇尚无为,所以,它以保全万物的本性自然为自己的最高目标。“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夫民之难治也,以其智也。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也;以不智治国,国之德也。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2](P140~143)“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能[2](P139)、[4](P39、45)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3](P166) 在《老子》看来,历史的行程表明,践行“道”的人,并不是让民众去追求远离素朴淳厚的、违背本性自然的外在虚饰样的亮丽,即“明”,而是想方设法使他们保持素朴淳厚的风格。民众一旦追求有悖于本性的外在虚饰,开动巧知,那是最难治理的。所以,若用“智”来治理国家,就是“国之贼”;反之,用“不智”来治理国家,就是“国之德”;认识这两个方面并以此为法则,就是最大的“德”;在“德”的轨道上运行,就能返真。
在现实生活里,圣人以“不欲”为“欲”,以“难得之货”为“不贵”,以“不学”为“学”。显然,这里的“不欲”、“不学”是一般人之所“不欲”、“不学”,“不贵”的“难得之货”正是一般人所贵的,这些行为的实质就是追求“明”即外在的虚饰,而圣人则以追求“愚”即素朴纯真为鹄的,这样正好能修复众人之“所过”,返本归真。因此,在最终的意义上,圣人辅助万物之自然,而丝毫也不有意而为。可以说,“辅”是依据万物的本性特点而实行的一种行为,即因循而为,因循是其行为的主要特点。
强调“辅”是《老子》道德哲学在物际关系上的价值选择,它是建筑在万物互相平等、同等重要的基础之上的,在万物的经验世界里,不存在一方支配另一方的情况,即使“道”对万物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它不仅以无形的方式作用于万物,而且不居功自傲。所以,万物是共作共生的。竹简《老子A》关于“辅”,有着精彩的论述:大一→水→大一→天;天→大一→地;天地→神明→阴阳→四时→沧热(寒热)→湿燥→岁。也就是说,从“大一”到成“岁”的一条链接中,每个环节之间都是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辅”的行为体现的是对外在客观事物的尊重,而不是要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于他物,这一角色定位,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4](P36)
(三)“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在理想目标上,“不言之教”虽然是要辅助万物之自然,而在具体的生活领域,“不言之教”的对象是否为一切人呢?《老子》曰:“善行者无辙迹,善言者无瑕讁,善数者不用筹策,善闭者无关楗而不可开也,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也。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材,是谓袭明。故善人者,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也。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2](P361~369)“道者万物之注(主),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2](P1261~131)[3](P161) 在《老子》看来,人作为万物的一种存在,具有“善”和“不善”的区别。一方面,“善人”对善人自然具有益处,另一方面,“不善人”对善人也有“资”的帮助。在现实生活里,圣人虽然能够善对万物,救助人而“无弃人”,与物应对而“无弃材”,因循大道的规律来运作。但是在最终的意义上,师资都是道微德衰的表现,在和谐的社会里,道德畅行,万物都本着自己本性的规律而自由运行,获取最佳的生存生态。在那样的境遇里,无所谓善恶,对师资不仅不“贵”、“爱”,而且也没有须“贵”、“爱”的必要,因为,对社会来说,最关键的就是大道的畅行。道是万物的根干,善人自觉化于圣人之道而进于善,因此,道是善人的珍宝;不善人则可以通过道的化育来达到进善。所以,善与不善是相对的,关键在于对道的体悟和由此而来的化育程度。故而,对人的“不善”,没有抛弃的理由。
显而易见,“不言之教”的对象包含着一切人,由于善与不善都是相对的,因此,这就要求我们应该以动态的眼光来审视善与不善,尤其是不善。《老子》又说:“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2](P58~64)[3](P129) 圣人对待民众,自己不毫无根据地臆想先行,而是以民众的存在之方为自己的行为之方。民众进善,就善待;民众虽有不善的地方,则以道化育使之步入善的轨道。所以,民众的善与不善,圣人皆待之以善,这里的善意指善于民众本性的发展,即不逆民众本性而有意为之,这样,民众就能依据自己的自为机能而实现自化。在效果论上,对具有善或不善特性的民众都是得,因为这种方法是非常善于得到实际的益处的,即“德善”,实际上,在此是“德”“得”相通,“德善”就是“得善”,即“善得”,善于获得;其他“德信”也一样。总之,圣人对待民众,是尽量不干预他们,让他们始终行进在朴素的本性的轨道上。
四
在《老子》的视域里,不仅作为万物之根本的“道”具有“法自然”的特征,而且万物本身都具有“自宾”、“自均”、“自化”、“自定”等自为机能,这正是从“无为”到“无不为”的内在机制与桥梁。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无为而无不为”程式的生长土壤不在个物自身的系统,而在物我的系统。这在一开始引用的资料里也能得到证明,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3](P91) “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异,异之或异,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3](P127) 前一则资料就是一幅“吾”与“万物”的图画,正是我的“无名之朴”的行为,才导致了天下万物的“自化”、“自定”的结果;前者实际上就是无为,后者则是无不为的部分。在另一则资料里,无为就是“常以无事”,“无不为”就是“取天下”,因为“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从“为学者日益”来看,《老子》并不否定“学”,而且承认“学”的行为具有“日益”的效果。“为道”的行为也具有“日异”的功效,不断的“为道”,通过“异之或异”,最后趋向无为。这里的“或”,在通行本里为“又”,意思是一样的,因为“或”也有“又”的意思。从文本的“学”、“为道”连着讨论来看,显然,“道”是“学”的对象,所以,不是泛泛的学习,而是针对着“道”的学习。在这个意义上,“学”主要指的是学习的方面,而“为道”当是践行、体道的意思。由于“为”都与道有联系,所以,必须遵循道的规律行事,这就是“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又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4](P42)[3](P164) “为无为”的“为”,“事无事”的“事”,“味无味”的“味”,都是在道的轨道上的一种合规律的行为。下面的资料也能充分证明这一点:“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2](P235~239)[3](P8)“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2](P50~53)[3](P125) 圣人治理天下,都是在保证民众基本欲望得以满足的前提下才可能进行,“实其腹”和“强其骨”都说明了这一点。然后,化解其他扰乱人需要正常运作的欲望,这就是“虚其心”和“弱其志”的方面。总之,“为无为”就能实现真正的治理,这就是“不为而成”。在自他关系里,“不为”是他人的不为,“成”则是个体自身的成就。这是《老子》哲学向人们展示的对个体尊重的重要之处。
依据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在《老子》的体系里,“无为而无以为”和“无为而无不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主要指的是无为并且不存在人为的理由,后者则主要表示,主观上虽然无为,客观上却能收到“无不为”,即没有不成功的实际效果。前者的“而”是递进的意思,后者则是转折的意思;前者同属一个行为主体,后者则分属两个不同的载体。因此,认为“无为而无不为”存在悖论的运思,似乎显得理由欠充分。“无为”、“无以为”、“无不为”是一个内在的系统,“无为”和“无不为”仿佛双轮马车的两个轮,“无以为”则是支撑“无为”和“无不为”的中心轴,它显示的是无为的缘由;赖其本身功能的实现,才能顺利连动其他两轮;而两轮离开中心轴的连动,就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中心轴既有保持两轮在静态分离状态里稳定的作用,又有维持两轮在动态连动境遇中平衡的功能。在这样的图式里,明了“无以为”就最为关键,只有真正认识了“无以为”,才能把握住如何“为”的枢机,从而娴熟地实施顺物而为,最终实现万物的“无不为”。这是一个深藏的系统,不是为一般人所能领略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一再提醒我们:“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3](P120)
(来源:《云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4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