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是张载(1020—1077,学者称横渠先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观念。长期以来,横渠哲学被视为“气”的哲学或“气本论”哲学。然而,学者论横渠之“气”学,多少是带着今人的知识构架来看待横渠,而鲜有顾及道学本身的问题意识,从而就道学自身的谱系出发来反思横渠的“气”论。在我们看来,被看作道学家的横渠,其学说只有在道学的语境下加以解读,才是合理的解读①,因此,我们站在道学的立场,可以提出两个与之相关的道学核心问题:第一,从本体论而言,横渠所建立的是一种气之本体吗,或者说,“气”在横渠那里,是否真的具有本体的地位?第二,从工夫论来说,“气”对于学者之工夫,有什么样的一种意义,起到一种什么样的作用?本文就试图从这两个问题入手,来重新解读道学谱系下的横渠学说。
一
横渠之学,由天道入手,《正蒙》一开篇就说: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沈、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不如此,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正蒙·太和》)“太和”一词出自《易传》②,但很显然,横渠在这里所用的“太和”一词是他的“造道”之语,与《易传》中的原始含义相去甚远。横渠的用意,是试图借“太和”一词来表述其心目中的道体,所以起头便说“太和所谓道”。从字面上看,横渠是以“气”的状态来表述太和,即认为阴阳二气的至和状态为“太和”③,所以他才说,“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然而,横渠借用“野马、絪缊”,是不是就以此来表述“太和”之道呢?换句话说,“气”是不是就是“道”呢?以唯气论来解释横渠者往往这样认为,因此横渠之学常常被称为是一种“气”的哲学或气本论哲学。从表面上看,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这个结论事实上有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
在上述引文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横渠在说“散殊而可象为气”时,又说“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很显然,横渠在这里将“气”与“神”做了区分:“气”是“散殊可象”的,而“神”是“清通不可象”的,只有合“气”与“神”,才有所谓的“太和”,这也就是其下文所谓“两不立,则一不可见”(《正蒙·太和》)的意思所在。在这里提出“神”的概念来和“气”相对举,则在“太和所谓道”这一表述中,显然就不能认为说“气”就是道体,虽然横渠在此说“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但我们似乎同样可以说,“如野马、絪缊,亦不足谓之太和”。朱子就曾敏锐地指出,“‘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却是说倒了”(《朱子语类》卷九八)。可见横渠这一表述确实会引起人的歧义,即很容易让人认为“气”就是“道体”,二程和朱子对《正蒙》有时有所不满,大都表现在这些地方。然而,如果横渠心目中的天道本体仅仅是气,似乎不足以说“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更不足以说,“不如此,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横渠所谓的“太和”,究竟意指什么呢?王船山在《张子正蒙注》中说:
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絪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也。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张子正蒙注·太和篇》)在船山看来,“和之至”固然是气的浑沦至和状态,但值得注意的是,同时他又以“太极”来解释太和。经朱子诠释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后,以“理”来解释“太极”已基本上是道学的共同话语。就船山的这一解释而言,则所谓“太和”虽然表述的是“气”,但却是就“气”来说“道”的本体,即认为道体不离气而言,气本身并不就是道体。这一解释并没有偏离横渠自己的立场④,《正蒙·大易》中说:“一物而两体,其太极之谓欤?”这里就是用“太极”一词来表达“太和”,“一物”是“太极”,亦是“太和”,而所谓“两体”,当然也就是“散殊而可象”的“气”与“清通而不可象”的“神”。
船山进而认为,横渠的“太和”说与周濂溪的《太极图说》表达的是同一意蕴:
此篇明道之所自出,物之所自生,性之所自受,而作圣之功,下学之事,必达于此,而后不为异端所惑,盖即《太极图说》之旨而发其所函之蕴也。(《张子正蒙注·太和篇序》)这可以认为是船山对《太和》篇乃至对《正蒙》全书的总体性把握。⑤ 船山的这一解读相当重要。作为道学大师的横渠,其学说只有在道学的语境下加以解读,才是合理的解读。就像周濂溪的学问必须经由朱子的诠释而后才有意义一样,横渠的学问也只有在二程、朱子及船山的解读语境中才有其作为道学之一支的独立存在的意义。就这一意义上说,船山应该说是相当准确地把握住了横渠之要义。
在《正蒙》中,横渠除了在一开篇点出“太和”一词外,其他地方落墨并不多,他更多的是用“太虚”一词来表达他对天道的理解。因此,如果说横渠表述“太和”的意思时其内涵尚不是太显豁的话,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对其“太虚”一词来加以考察: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正蒙·太和》)
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正蒙·太和》)这里横渠用“清”而“无碍”的“太虚”来描述前面所说的“清通而不可象”之“神”,与“清”而“无碍”相反对的则是“浊”而有碍、有形的东西,这当然也就是“散殊可象”的“气”。因此,“太虚”一词的引入,在横渠那里,很显然就是为了与“气”相区别开来,横渠又称“太虚”为“气之本体”。“气”与“气之本体”二者的含义不同。“气”能聚能散,即所谓“殊散而可象为气”,它的特点是“浊”、“碍”、“有形”,但其“有形”对于横渠来说只是“变化之客形”。而在“客感客形”之外,尚有一“无感无形”的“气之本体”,这一“本体”被横渠称为“太虚”,“太虚”又可直接称为“天”:“由太虚有天之名”(《正蒙·太和》),又说:“太虚者,天之实也。”(《张子语录中》)这里的“天”当然不仅仅意味着是那自然界的苍穹,而是指向天道本体,而这一天道本体之所以是本体,对于横渠来说即是因为有那“清通而不可象”的“神”。在某种意义上说,“天”与“神”只是一体之两名:“天之不测谓神,神而有常谓天。”(《正蒙·神化》)在横渠看来,只有由此清通之神,太虚本体或太和本体才可能成立⑥,否则就只能是“客”感“客”形。称之为“客”,也就意味着它不是“常”,所以作为“客”的“万物形色”,又被横渠称为是“神之糟粕”(《正蒙·太和》)。横渠又说:
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正蒙·太和》)尽管“游气纷扰”而有“人物之万殊”,这是事实,也是常识,但这只是气之“用”,仍然只是“神之糟粕”,是“客感客形”;更重要的是天道之运行中所体现出来的“天地之大义”,才是天道之本体。很显然,对于横渠的整个思想体系来说,气的聚散变化并不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重要的是这种聚散变化的“本体”。所以横渠说:
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正蒙·太和》)“聚散、攻取百涂”之气之所以能够“其为理也顺而不妄”,就是因为有这一恒存遍在的太虚本体。因此,横渠尽管是在说“气”,而其本体之理自在其中。
然而,作为本体来说,也不能离开“气”而单独存在,正是由气化流行,才表现出这一本体的存在,所以横渠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正蒙·太和》)在横渠看来,“太虚”这一天道本体,只有在“气化”中才能表现出其天道大用,如果“略知体虚空为性”,而不知“本天道为用”,那是释氏以山河大地为幻化的说法,所以横渠在说“神,天德”的同时,一定也要说“化,天道”(《正蒙·神化》)。这是横渠说“气”的主要用意所在,“不如野马、缊,不足谓之太和”,也应当是在“气化”这一意义上说。故横渠又说“太虚不能无气”:
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异者,存神其至矣。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正蒙·太和》)
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
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正蒙·太和》)以上诸多说法,对于横渠来说,其用意大概都是力图要向我们表明,虚不离气,气不离虚,或者说,道不离器,器亦不可独立于道。然而,横渠在这里的表述似乎不够严格,气之或聚或散,其实都是气,气之散毕竟不能说就成为体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万物散后仍然是气,其作为散的状态就不能说是本体,作为本体的太虚与气的关系不应该被看作是总体与部分的关系。⑦ 因此,“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之类的表述似乎就难免启人之疑,冰与水的比喻同样也是如此。⑧ 如此而言,则太虚本体的确立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然,横渠也有其考虑,依据一种素朴的思维方式,“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则意味着“太虚”不是虚无,而是试图体现“太虚”本体的实有,以其“无无”而与释老之说相抗,做到既不是“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又不是“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从而以儒家的天道实有来对抗释老的虚无之学,以儒家的“幽明”之说来替代释老的“有无”之学。尽管如此,横渠的这种表述多少还是有将作为本体的太虚拉回到“气”的层面的意味,从正统道学的立场来说,横渠之说不能无偏,所以二程在横渠生前就已经指出,横渠“清”、“虚”、“一”、“大”诸多说法,是语“器”而非“道”⑨,朱子对《正蒙》这方面的学说也有诸多的批评。⑩ 当然,从横渠的角度来说,程、朱对他的释读未必正确,他对太虚本体的建立,就已经意味着“清”、“虚”、“一”、“大”等对横渠而言并不是要停留在“气”的层面上。然而,之所以能引起程朱的批评,归根来说,可能还是因为横渠的表述有所偏滞。
尽管从上述意义上说,横渠之学多少有偏颇的地方,但从总体上看,他的思路还是非常明确的,他建立天道本体,是为了通向人的性命之学。在儒家学者看来,讲天道的同时必然要讲到性命,如果不讲性命,则所谓天道就成了悬空的天道,与我们的人生日用毫无关系的天道,那种作为西方哲学意义上的单纯的“宇宙论”的天道在中国思想传统中根本担当不起“天道”这两个字眼,这一立场可以说是宋明道学共同的立场。(11) 横渠也不例外,当他说“知人者不可不知天”(《横渠易说·说卦》)时,就已经暗示我们,其所谓“知天”,是为了“知人”,因此,横渠说“太和”、“太虚”,主要用意就是要指向“性”这一概念,或者说,横渠对天道的论述,最终是试图把它归结到“性”字上。传统唯气论者往往只看到横渠讲天道,讲太虚,讲虚气关系,而忽略了横渠天道的目的在于讲性命,从而从根本上误读了横渠的学说。在《正蒙·参两》篇中,横渠明确指出:
阴阳之精互藏其宅,则各得其所安,故日月之形,万古不变。若阴阳之气,则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絪缊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无方,运行不息,莫或使之,不曰性命之理,谓之何哉?这也正是“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被认为是“立天地之大义”的意思所在。事实上,横渠在《正蒙》中往往把“性”与“天道”合在一起说,如他说:
是故不闻性与天道而能制礼作乐者末矣。(《正蒙·神化》)
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正蒙·诚明》)
若圣人,则性与天道无所勉焉。(《正蒙·中正》)
而所谓的“性”,先秦以来有告子“生之谓性”(《孟子·告子上》)的说法,也有“天命之谓性”(《中庸》)的说法。对于正统儒家来说,往往不从生质之性这一角度来看性,而是从天命之性赋予人的角度来说性,因此,“性”就既有指向个体生命,又有指向天道本身。在横渠这里也是如此。一方面,他以“太虚本体”作为“性之渊源”,又称“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正蒙·诚明》),这里主要把“性”指向天道本体,所以横渠甚至有“性即天道”的说法(《正蒙·乾称》);另一方面,他又称“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则“性”之名的成立,不仅因其渊源于“虚”这一本体,同时又有“气”的成分而使之具有个体性,是相对天命之性赋予个体生命而言。这样,“虚”而“神”的本体固然是“性”,但其本体的气化流行也同样被称为“性”,只有“合虚与气”,才真正称得上“有性之名”,横渠又说:
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正蒙·太和》)
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不能为一,非尽性也。饮食男女皆性也,是乌可灭?然则有无皆性也,是岂无对?庄、老、浮屠为此说久矣,果畅真理乎?(《正蒙·乾称》)这样,在“性”的名义下,有无虚实均能贯通为一,天道的表述与人性命的表述被挽合了起来,从而使人可能通过“大心”与“成性”等心性的工夫而与天道合而为一。在这一意义上说,横渠的“太和”、“太虚”之说决不能仅仅看作是宇宙论、唯气论(12),而应当看成作为工夫根据的本体论。
二
横渠为学,最重学者工夫,其高弟吕大临在写《横渠先生行状》时称:“学者有问,多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这句话相当准确地揭示出了横渠学术的特色所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横渠之学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其关于“成性”之学说,由这一学说,横渠的天道论与工夫论也就贯通了起来。那么,在横渠的工夫论中,“气”的地位又是什么样的呢?
在横渠的著作中,曾多次提到“成性”之说,如:
无我而后大,大成性而后圣。(《正蒙·神化》)
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为功者也。(《正蒙·中正》)
知礼成性而道义出。(《正蒙·至当》)
成性则跻圣而位天德。(《正蒙·大易》)
学至于成性,则气无由胜。(《经学理窟·气质》)
如前所述,大体上说,横渠学术总的进路是从天道入手,在确立天道本体之后,进一步将天道本体与人的性命之理相贯通,从而开出学者的作圣工夫。在横渠的思想体系里,“性”字既然一方面系于天道,另一方面又系于个体生命,这样,对个体生命而言,如何参照天命之性而成就个体之性,从而“尽性知天”,“君子所性,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焉”,就成为一个儒者应有的工夫课题,这正如横渠所说的,“必学至于如天则成性”,由此遂有横渠所谓“成性”的工夫理论。可见,所谓的“成性”,是专门就学者的工夫而言。这也就是所谓“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为功者也”,而学者一旦能够“成性”,也就能够“跻圣而位大德”,从而“与天地同流”。很显然,横渠要学者所“成”的“性”,是作为本源的、在“性即天道”意义上的“性”,横渠又称之为“天地之性”,与之相对应的是在个体生命在气禀上所表现出来的“气质之性”: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正蒙·诚明》)
就像论天道时有所谓的“虚”与“气”的相对一样,在论人性时,横渠则有“天命之性”(性)与“气质之性”(气)的相对。(13) 在横渠看来,“虚”而“神”的“天地之性”必须在流行中体现,然而一旦在流行之中,其清通之神就由气之聚散而有“形”,有“形”便“可状”而“有象”,“凡象,皆气也”(《正蒙·乾称》)。就人而言,一方面固然禀承了天地之性,这是成性可能的根据,但同时又因其落实于个体的生命上,就不可避免地也要禀有“气质之性”,也就有由所禀之气的偏正厚薄以及由之而表现出来人的才性差异:
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开塞,所以有人物之别;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别。(《性理拾遗》)
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正蒙·诚明》)
气质犹人言性气,气有刚柔、缓速、清浊之气也。质,才也。气质是一物,若草木之生亦可言气质。(《经学理窟·学大原上》)
除了“气禀”之外,因禀气而与生俱来的如饮食男女之类的自然属性,也属于“气质之性”,横渠称之为气的“攻取之性”,而与作为“气之本”的“湛一”之性相对:
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正蒙·诚明》)
在横渠看来,不论是由所禀之气的“偏正”而表现出来的“刚柔缓速”,还是诸如“饮食男女”之类的由“气之欲”而有的“攻取之性”,也都可以称之为“性”:
刚柔缓速,人之气也,亦可谓性。(《语录中》)
饮食男女,皆性也。(《正蒙·乾称》)就这一意义上说,每一个人的“性”,除了有从天道本源处禀有“天地之性”外,还有其与生俱来的“气质之性”。就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天地之性来说,“人生固有天道”(《语录中》),“性于人无不善”(《正蒙·诚明》)。但就现实而言,因为有“气质之性”,那种“于人无不善”的“性”并不能完全实现,即所谓的“性未成则善恶混”(《正蒙·诚明》)。因为人有“气质之性”,所以人身上的“性”,并不等同于作为本源的“性”。相对于“天地之性”来说,人性由于气质的掺入,所以被认为是“性未成”。就这一意义上说,横渠认为“气质之性”固然“亦可谓性”,但因其夹杂着“气质”而“性未成”,横渠在更多场合并不愿意称之为“性”,如他说:“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正蒙·诚明》)对于告子那种“生之谓性”的说法,横渠明确予以反对:“以生为性,既不通昼夜之道,且人与物等,故告子之妄不可不诋。”(《正蒙·诚明》)(14) 可见,“气质之性”在横渠那里严格上说并不能被称为“性”,在一些场合,横渠就直接把“气质之性”看作“气”。而对于横渠来说,“气”虽然是自然的存在,但对于成德而言,更多只有消极的意义,如他说“性犹有气之恶者为病,气又有习以害之”(《张子语录下》),如果放任人的气质之性,即将气质之性作为道德本体之性的话,那么其结果就是“人与物等”,也就是所谓的“徇物丧心”,从而“人化物而灭天理”(《正蒙·神化》)。
因此,“性”与“气”的区分,首先就要确保“性”不受“气”的支配,确保现实的人生不受气性与物欲的支配,即“不以嗜欲累其心”,从而努力克服气质上的偏蔽:
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气之不可变者,独死生修夭而已。(《正蒙·诚明》)
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性未成则善恶混,故亹亹而继善者斯为善矣。恶尽去则善因以成,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正蒙·诚明》)“性命于气”,意味着气质之性胜过天命之性,其结果也就是如前所说的“人与物等”;但如果能“德胜其气”的话,则就能“性天德,命天理”,从而使人之性“反”回“天地之性”,故横渠又说:“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正蒙·诚明》)。这就是所谓的“成性”,“学至于成性”,也就意味着“气无由胜”。可见,所谓的“成性”,实质上就是“变化气质”,所以横渠又把它当作学者工夫的下手处,即“学者先须变化气质”(《经学理窟·义理》)。在横渠看来,人生气禀当中,除了“死生修夭”无法改变之外,其他有关气质的,都可以经过学者工夫上的努力而获得改变:
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语录中》)
如气质恶者,学即能移。今人所以多为气所使而不得为贤者,盖为不知学。(《经学理窟·气质》)
性犹有气之恶者为病,气又有习以害之,此所以要鞭辟以至于齐,强学以胜其气习。(《语录下》)也就是说,只要立志于“学”,努力去“学”,就有可能“变化气质”。横渠所要学的,则是礼,以“变化气质”作为学者的入手工夫,其实也就是以“学礼”作为入手的工夫,所以他才“使学者先学礼”,并认为“进人之速,无如礼学”(《经学理窟·礼乐》)。在横渠看来,“礼”作为圣人的成法,可以有效地约束人的身心,矫正由气质之偏所带来一切习气与欲望。这正如他所说的:
但拂去旧日所为,使动作皆中礼,则气质自然全好。(《经学理窟·气质》)
“君子庄敬日强”,始则须拳拳服膺,出于牵勉,至于中礼,却从容。如此,方是为己之学。《乡党》说孔子之形色之谨,亦是敬。此皆变化气质之道也。(《经学理窟·气质》)由此可见,所谓“知礼”,不外乎有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是“拂去旧日所为”,横渠又称之为“克己”:“人须一事事消了病,则常胜,故要克己”(《经学理窟·学大原下》)。其二则为持敬,如横渠说:“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正蒙·至当》)对于横渠来说,通过“克己”与“持敬”之类“知礼”、“守礼”的工夫,就可以达到“变化气质”的效果,从而使人身上的“天命之性”不受“气质”的宰制,即“气无由胜”,则“恶尽去则善因以成”,故曰“成性”。也就是说,通过“礼”的工夫,“人之性”才真正表现出它就是那个来自于天地本源的“性”,从而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焉”(《正蒙·诚明》)。所以横渠又称这种“知礼成性”的工夫为“以礼性之”(《正蒙·至当》)。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吕大临才直接点明横渠的工夫特色为“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这也正是横渠“知礼成性则道义出”的意蕴所在,横渠所领导的关学一派多以知礼著称,与此应有莫大的关系。
在横渠看来,学者要上达天德,必须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作为入手工夫,但这也仅仅是入手工夫而已。对于学者来说,若要诚心下这一工夫,则必须明这一道理,即横渠所说的“天理”:“所谓天理者也,能悦诸心,能通天下之志之理也。”(《正蒙·诚明》)这一“天理”实质上也就是“性即天道”之理,只有明天理,学者才可能自觉地去下“变化气质”的工夫,从而明“天理”也成了学者最基本的工夫要求:
君子教人,举天理而示之而已;其行己也,述天理而时措之也。(《正蒙·诚明》)
学者只是于义理中求。(《经学理窟·学大原下》)
在横渠看来,要明“天理”,学者就必须下“穷理”之工夫:
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洛阳论议》,《二程遗书》卷十)
万物皆有理,若不知穷理,如梦过一生。(《语录中》)
不知穷理而谓尽性可乎?(《正蒙·大心》)
然而,如何才能“穷理”呢?要穷理就必须在“心”上下工夫。所谓的“心”,横渠称:
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
心统性情者也。(《性理拾遗》)则“心”之名义的成立,有两个要素,一是作为心之本体,这是在“性”的层面上说,一是作为心之作用的“知觉”(或称“情”),这其实就是在“气”的层面上说。(15) 相应地,“心”的活动就有两个方向:其一,“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正蒙·诚明》);其二,“心御见闻,不弘于性”(《正蒙·诚明》)。在横渠看来,“心能尽性”,则意味着“心”通过其发用而使得其所受的“天地之性”充分地呈现出来,相应地,其心之“知”就是“诚明所知”的“天德良知”,而不是“闻见小知”(《正蒙·诚明》);而“心御见闻”,则意味着心为知觉所主宰,如横渠说:“人谓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正蒙·大心》)。如此则“天地之性”即为“气质”所御而无法充分呈现出来,这即是所谓的“不弘于性”。可见,若使心纯任知觉,则“性”为之累,德无由成。
然而,横渠认为,这种纯任知觉之心,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被称为“心”:
由象识心,徇象丧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谓之心可乎?(《正蒙·大心》)
船山注云:
存象于心而据之为知,则其知者象而已。象化其心而心唯有象,不可谓此为吾心之知也明矣。见闻所得者象也,知其器,知其数,知其名尔。若吾心所以制之之义,岂彼之所能昭著乎!(《张子正蒙注·大心》)也就是说,“象”由闻见知觉所得,若“心”为知觉所得之象所制,则是所谓的“徇象丧心”,所以知觉之心不可以称为“心”,而仍然只能认为是“气”。在横渠看来,学者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以耳目见闻累其心而不务尽其心”。因此,在这一意义上说,学者的工夫仍然是要通过“大心”、“尽心”的工夫来对治“气”,从而“不以见闻梏其心”:
人本无心,因为为心。若只以闻见为心,但恐小却心。今盈天地之间皆物也,如只据己之闻见,所接几何?安能尽天下之物?所以欲尽其心。(《语录下》)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正蒙·大心》)
这就是横渠所谓的“大心”的工夫。若仅仅将心局限于“知觉”,横渠将之称为“世人之心”,其所知也仅仅是“闻见之知”;而“大心”、“尽心”之后,其所知则通天人物我于一体,即所谓“能体天下之物”,“视天下无一物非我”,这种“大心”之知,即是“德性所知”。这种“德性所知”,横渠又称是“诚明所知”之“天德良知”,而“所谓诚明者”,“性与天道不见乎小大之别也”(《正蒙·诚明》)。既知“性与天道不见乎小大之别”,则自然也就能够在人生实践中做到“君子所性,与天地同流异行而已焉”。在这一意义上说,“穷理”工夫完成之后,也就必然要导向“尽性”工夫的完成。
这样,横渠就给我们指出了两条相辅相成的工夫路向:一条是由知礼成性而变化气质,一条是由大心穷理而尽性。前者被横渠称为“自诚明”,后者被横渠称为“自明诚”(16)。由穷理而尽性,即由“明”而入于“诚”,实质上也就是由知天而后性天;由尽性而后穷理,即由“诚”而入于“明”,实质上是由性天而后知天。然而,无论是由“诚”入“明”还是由“明”入“诚”,从工夫上说,对治人生气禀所带来一切可能的局限性,都是第一要务。
三
通过上述的讨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气”在横渠的思想体系中应有的地位。我们不能否认,对“气”的关注是横渠学的一大特色,但从横渠的整个思想体系来说,能聚散变化的“气”事实上并不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重要的是这种聚散变化的“本体”或“道体”。从本体上说,横渠借“气”来阐明其对道体的理解,但“气”充其量只是“筌”而不是“鱼”。“气”的意义只限于表明,“道”不可离开“器”,以免得“道”成为一虚悬空头的“道”,道体必有待于“气化”而流行,因此,“气”的意义在于“用”而不在于“体”。然而,横渠的一些术语又不可避免地会引起人们的误读。“虚”、“神”等概念,事实上无不充满了“气”的味道,于是乎人们很自然地会将“虚”、“神”等也视为“气”之表征,即使在道学谱系内部,程朱等人也常常是在这一意义上来理解横渠,认为横渠是用“形而下”的东西来表征“道体”,因此,二程朱子对横渠的太虚本体学说都不以为然,认为“其源头有未是处”(《朱子语类》卷九九)。现代学者则完全从道学谱系之外来看横渠的这一学说,认为虚与气、形与神都属于气的范畴(17),故有唯气论、气本论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种正相反对的说法,都是在一定程度上误读了横渠的学说。横渠太虚本体的建立,虚与气、神与化的分设,都表明了他自己真实的用意所在,当然,他自身在表述的过程中用语未莹,则直接导致了这种误读。
从道学的视野来看,横渠“气”学的要义不在于建立一种“气”的本体论,而在于与之相关的工夫论。从工夫论意义上看,横渠最大的贡献是提出“气质之性”的概念,从而将人的气禀问题引进到道学的视野之中。横渠在“天地之性”之外另提出一个“气质之性”,事实上也就承认了人在成德过程中与生俱来的种种可能的局限性,相应地,学者之任务就是要对治这种由气禀而来的局限性,于是遂有“变化气质”的工夫。就是在这一点上,横渠极大地影响了朱子,在朱子的工夫论体系中,气禀一直是朱子在兹念兹的问题(18),所以朱子才会认为,横渠“气质之性”的说法“极有功于圣门”。(《朱子语类》卷四)
【注释】:
(来源:《复旦学报:社科版》2006年5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