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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群】“大开圆解”解读

    “加行者,加功用行,欣求断道。”[1]“加行”,指相对于正式修行(“正行”)的预备行持。行者假“加行”资益“正行”,犹如车马远行之前必备粮草,故也称作“资粮”,又名“前行”,天台宗习称“方便”。[2]大乘经论一致强调资粮、加行的重要作用,本文所论“加行”,专指入修天台宗“圆顿止观”所需的预备行持。

   为“圆顿止观”安设种种加行,目的是培养行人修圆行、证圆果的能力,煅造堪修圆法的“圆机”。[3]佛教常用“根机”指称行人修学佛法的能力、资格。[4]众人根性歧异,机品各各不同,故需多种善巧方便调伏身口,成熟根性,除障发机。依《摩诃止观》,“圆顿止观”以“二十五方便”(含“具五缘”、“呵五欲”、“弃五盖”、“调五事”、“行五法”,共二十五种法门,称为“远方便”)作为方便助行。[5]另设“方等三昧忏法”、“法华三昧忏法”、“请观音忏法”、“金光明忏法”等多种“忏法”除障去蔽,于内消减恶业习气,于外除却怨债留难,也属正修止观前不可缺少的行持。
  “五度如盲,般若如导”,若无“般若”正眼的引导,一切修学皆成盲修瞎炼。先开见地,后言修证,也就成为佛教修道之通途。台宗特称获得“圆教”正见为“开圆解”,其可视作“圆顿止观”的“根本加行”。
一、大开圆解
《教观纲宗》云:
   “未开圆解,不应辄论修证,纵令修证,未免日劫相倍。”[6]
  “圆解”,一般指圆融无碍的理解。“开圆解”所标示的殊胜意义有二:
  其一,“信解圆通”。“解”,非一般了解,更非穿凿附会,特指圆融无碍地理解台宗圆教“诸法实相”理境,并在此之上起“决定”信,达“信解圆通”。如经疏所云:
“若人闻说如上不思议法界,以宿殖善本,神情明利故,即能忍受其言,知众生心中决有此理,名为信解。”[7]
  “忍”者,心安住于理而不动摇。“决有此理”,意谓行者心中已遣除对实相理境的疑惑与增损,确认法界实相“就是如此”、“本来如此”、“决定如此”,真实不虚,内心对之具“金刚决定信”。[8]如智顗所说,“闻深不怖,闻广不疑,闻非深非广意而有勇”。[9 ]
“谓明见是理,心无疑虑,如凿井已渐至泥,虽未见水,心知在近,故曰信解也。”[10]
  行者即便尚未亲证法界实相,但通过听闻、思择、伺察,对经论所述之理已无丝毫疑惑。譬如:凿井已见湿泥,虽未见水,但自心已坚信泥下不远处必定有水;或譬如:决定相信太阳明天必定照样升起。
  其二,所修为大乘“圆教”一乘顿法。《摩诃止观》称修圆教一乘顿法的行者为“圆人”。若论“六即”功行位次,“圆人”须层层渐进;但就止观实践次第而言,“圆人”修“圆法”,一入手就已远离支支节节的“次第修”,再无须经历人乘、天乘、二乘之迂曲,但藉建立在佛果地境界的圆教教理,直趋无上菩提。故说“圆人受法,无法不圆”,但唯藉“圆解”起“圆信”,方能入“圆行”,唯“圆行”才称得上“圆顿止观”。此为台宗“圆”教止观与“藏”、“通”、“别”等三教止观教授的根本区别。
  永明延寿《宗镜录》卷43云:
“圆解不发,唯堕无明。大信不成,空成邪见。”[11]
  若无圆解、圆信,易堕无明、邪见。信解清净,果必清净;信解圆通,果自圆满。“圆解”虽重在“解”而非“证”,尚属文字般若,但依之观行,方能“摄解起行”、“行起解绝”,终契实相。
  正解圆开也具深浅之别,太虚大师曾将“大开圆解”分为“闻解”与“观解”两重。[12]“闻解”又含闻、思二慧。行者藉善根及善知识的教导等因缘,对所听闻到的圆教实相理境有所理解,闻得起信,此属“闻慧”。若非上根利器,闻所生之信解较肤浅乏力、易退转,缺少开发真实智慧、转化烦恼的力量。若进一步缜密地如理思择、伺察,信解加深,即属“思慧”。“闻思”开解,即太虚大师所说的“闻解”,是由闻思圣言句义而得,从闻起信、从识立解,相当于执持、信仰某种哲学或真理观念。
  《摩诃止观》卷一云:
“名字即者,理虽即是,日用不知。以未闻三谛,全不识佛法,如牛羊眼不解方隅。或从知识,或从经卷,闻上所说一实菩提,于名字中通达解了,知一切法皆是佛法,是为名字即菩提,亦是名字止观。若未闻时,处处驰求,既得闻已,攀觅心息,名止;但信法性,不信其诸,名为观。”[13]
  大意是说:凡夫心时时处处向外驰求寻觅,未曾听说实相理境,对自己本具的佛性在日用中的显现蒙昧不觉,就象牛羊的眼睛不能了别周边的方位。后经善知识的教导、阅经读论,对实相理境由闻而知,由知而解,向外攀缘的心渐渐安息,心中开始确认佛法所指示的实相理境为绝对无谬的真实,法界之本然就如名言所指示的那样,“但信法性,不信其诸”。此时,行者对实相的领会虽仍属“名言影像”,但就理解(用语言名相所表述的)佛法理论而言,已是圆通无误。若确能坚固信解,依《摩诃止观》功行位次,证“六即”之“名字即”,居圆教外凡“假名位”。
  是“灯光”(譬修所得慧)而非“灯的影像”(譬名言)才具有遣除黑暗的真实作用,慧灯还需“观行”点燃,方能照破无明幽暗,故“闻思”后还须“观行”。行者通过伺察、观心等止观实践,或见到(或相似见到)实相本然,甚至即便离开观行,心理上也能依观心曾所获得的领悟、觉受,对实相理境生起“金刚决定信”。此时,实相道理已真正成为行者自已的思想见解与心念自觉,此属“修慧”,为“观开圆解”。太虚大师称“观解”“始通法性真流”,此时才是“发真正菩提心”,“其观解亦从专观识阴开,开后发真正菩提心,乃任运趣入观行位”。
  《摩诃止观》卷一云:
“观行即是者,若但闻名口说,如虫食木偶得成字,是虫不知是字非字,既不通达,宁是菩提?必须心观明了,理慧相应,所行如所言,所言如所行。《华首》云:“言说多不行,我不以言说,但心行菩提。”此心口相应,是观行菩提。《释论》四句,评闻慧具足,如眼得日,照了无僻。观行亦如是,虽未契理,观心不息,如《首楞严》中射的喻。是名观行菩提,亦名观行止观。恒作此想名观,余想息名止。”[14]
  大意是说:闻思佛法的目的是为了修行,如果仅仅停留在语言文字的耳闻口说上,不能如理作意,纵然所说如理如法,也只是如虫蛀木,碰巧啃成文字形状而已,实际上,蛀虫根本不明白字的含义。故须依理起观,即便开始时不能与真实全然相契,但只要精勤观行不息,终可达“所行如所言,所言如所行”,理慧相应。
  依《摩诃止观》功行位次,“观开圆解”可证“六即”中“观行即”,居圆教外凡“五品弟子位”,智顗临终时自谓位居此位。“五品弟子位”名出《法华经》“分别功德品”,以闻思、信解、观解为行位特质,依深浅次第,分设五品:初随喜品“圆闻妙理”;二读诵品“受持、读诵大乘经典”,“圆信始生”;三说法品“圆解在怀”,“如实演布”,“说法开导”;四兼行六度品“圆观稍熟,理事欲融”;五正行六度品“权实二智,究了通达,乃至世智、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圆教“外凡位”虽名为“凡”,但其功德已胜过声闻无学,相当于别教十信位。从究竟意上论,此时方真达“大开圆解”。
  如太虚大师所说,若“闻解未正,虽闻圆经亦落倒想;若执倒想所取为真如,执牛羊画像为父母画像耳。” [15]圆解未开,对圆教经典的理解多有偏失,若又执著自己的偏执为真实,就如同错认牛羊画像是自己的父母画像一样荒谬。即便纵然终日禅坐,也如枯木死灰般,安住在无记当中,更多是堕于昏沉、掉举,甚至导致烦恼增盛,也就是彻悟禅师所说的“盲修瞎炼”。所以,欲圆修顿证,必须依学教观、观心开解,达对所解无丝毫疑惑,如从自已胸襟中流出,方堪进入圆顿正行。
  佛教诸宗同以“正见”为自宗修持之要。禅宗虽高倡“不立文字”,但也特重“知见”。六祖慧能说:“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石头希迁称:“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专指“见性”所确立的,对为万法之所依的自心佛性、心真如、自性清净心的确认)。”[16 ]
  《彻悟禅师语录》云:
“夫见道而后修道,修道而后证道,此千圣同途、千古不易之定论也。然见道岂易言哉!若依教乘,必大开圆解。若依宗门,必直透重关。然后得论修道,否则便为盲修瞎炼,不免撞墙磕壁,堕坑落堑矣。”17
  彻悟禅师称,台、禅二宗分别以“大开圆解”与“破重关”为修道起点,否则,一切所谓“修行”皆是“盲修瞎炼”。但两宗起修方便、入手门径有所不同。蕅益大师曾比较台宗“妙观”与禅宗“体究”二门境界,说:
“体究一门,与近时禅宗相合,实与台宗妙观不同。台观必圆解了了,全性起修,随举一观,无非不思议境。体究以未明心性,鞫其根源,契合之后,达如智不二,寂照一心,方与台宗圆解吻合。非正参话时,有理路有傍也。初学妙理既未精通,不可仿佛相傍,心粗境细,妙观难成。”[18 ]
  意谓:修学天台止观,须先“圆解了了”,对圆教旨趣信解无疑,后随举一法作观,无非“不可思议境”(故称“妙观”),此尚属“有理路可傍”。禅宗所谓“参究”,则无任何理路可供依傍、遵循,唯至能观之“智”与所观之“真如”契合,即明心见性时,方与“大开圆解”的境界相合。
  印光法师承蕅益之说,直接将禅宗的“大彻大悟”等视于台宗的“大开圆解”:
“如圆教名字位中人,虽五住烦恼毫未伏断,而所悟与佛无二无别。若约宗说,则名“大彻大悟”;若约教说,则名“大开圆解”。”[19 ]
  大意是说:圆教中证“名字即”的行人,虽然“五住地烦恼”还未伏断,但所悟的空性智与佛已无差别。若依禅宗,即名“大彻大悟”;若依台宗,则名“大开圆解”。大彻大悟”与“大开圆解”不是依稀仿佛明了而已,而是:
“如居士闻马祖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当下顿亡玄解。大慧杲闻圆悟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亦然。智者诵《法华》,至《药王本事品》,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豁然大悟,寂尔入定,亲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能如是悟,方可名“大彻大悟”、“大开圆解”。”
二、正解圆开的教法
    台宗特重闻思经教,以“推种种理”,即思量、抉择圆教教理为开解之通途、入观之初阶。智顗强调“闻有巨益”,称(大乘经典)“文字是法身气命”,“具足解释佛之知见”。
    据《天台智者大师别传》卷一记载,慧思大师“一时圆证”前,“十年常诵,七载方等”,长年精进于诵经读论。初见智顗,即为他“示普贤道场,为说四安乐行”,智顗昏晓苦习经论,柏栗代香,月燎作灯,后因诵《法华经》至“药王菩萨品”“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一句之因缘,“身心豁然,寂而入定,持因静发。照了法华,若高辉之临幽谷;达诸法相,似长风之游太虚”,亲证《法华经》“诸法实相”境界。智顗将自心所证上呈慧思,“师更开演,大张教网,法目圆备”,慧思仍以经教法目教授之,智顗咨问详究,“落景谘详,连环达旦”,终达“观慧无碍,禅门不壅,宿习开发,焕若华敷”,入“法华三昧(前方便)”,发“初旋陀罗尼”,慧思赞叹他“纵令文字之师、千群万众,寻汝之辩,不可穷矣,于说法人中最为第一”。
     太建元年(569年),三十岁的智顗被朝廷迎请至金陵瓦官寺,讲《法华经》、《大智度论》,说《次第禅门》,“创宏禅法”。他于瓦官寺传法八年间,“善于将众,调御得所”,“蒙语默之益者,略难称记”。后期,门下徒众日增,“得法”者却渐少。智顗叹曰:
“吾闻暗射则应于弦。无明是暗也,唇舌是弓也。心虑于弦,音声如箭,长夜虚发,无所觉知。[20]
     他譬喻自己如一名擅长闻声“暗射”[21]的神射手,发心弦法箭,若有弟子得法开解,譬如“得中法箭”,即可与他“心弦相应”。智顗忆想慧思大师当年南岳说法之时,获益者甚多,而自己现在却是“长夜虚发”,知法音者寡:
“若益一人,心弦则应。昔南岳轮下及始济江东,法镜屡明,心弦数应。初瓦官,四十人共坐,二十人得法。次年,百余人共坐,二十人得法。次年,二百人共坐,减十人得法。其后徒众转多,得法转少。妨我自行化道。可知群贤各随所安,吾欲从吾志。”[22]
     不久,智顗力辞宣帝百僚的留请,以金陵喧闹、不宜禅修为由,率徒隐栖天台山。
     由此可见,天台开宗祖师的传承、教授从未曾离开闻思经教、研习义理。印光大师说:
“教虽中下犹能得益,非上上利根不能大通,以涉博故。宗虽中下难以措心,而上根便能大彻,以守约故。教则世法佛法,事理性相,悉皆通达,又须大开圆解,(即宗门大彻大悟也)方可作人天导师。宗则参破一个话头,亲见本来,便能阐直指宗风。”[23]
     与禅宗只被上根不同,台宗藉闻思经教接引中下根行人学圆教、入圆观,但若要得“大通”,恐怕也得是上上利根。台宗行人“大开圆解”方可作人天导师,禅者“大彻大悟”才能直指宗风。又说:
“佛法大兴之日及佛法大通之人,宜依宗参究。喻如僧徭画龙,一点睛则即时飞去。佛法衰弱之时及夙根陋劣之士,宜依教修持。喻如拙工作器,废绳墨则终无所成。”[24]
     大意是说:佛法兴盛之时,法门龙象可依禅宗参究,如“画龙点睛”般,一经“点化”便可入道。但在佛法衰败的现时代,行人根机劣钝,必须以教理为修持指导、依据。就象笨拙的人制作物器,如果一开始就废除规矩、准绳,最终必将一无所成。
     智顗强调通过闻思经教,接引、调熟众多只具“微少善根”但又欲修圆法的行人,使他们渐渐转换根性,纵使少施少戒,福薄垢重,但只要真发菩提心、具足圆教正见、信解圆通,但凡有作,皆约事观理、回事向理,就必将成为堪修圆教一乘顿法的上根利器。
     与台宗通过“闻思”确立实相知见不同,禅宗见性得“佛之知见”,未必一定得通过长期研习经论,“大彻大悟”的方法也未必一定是用理性思维,寻伺观察心的生住灭、来去、一异等等。《坛经》称“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禅师“见性”所用的是人人自性本具,且能自觉、自证自心心性的一种“直觉”功能,但此“直觉”功能须由已开悟的“大善知识”借种种“机用”来示导、启发,才能发挥其“自觉”的功用。
     在依止已开悟的大善知识“接引”这一点上,禅宗与藏传佛教(以大圆满宁提为例)“得见”须依上师加持直指而得,有相似之处。大圆满宁提道次第以得大圆满“见”为根本加行,“大圆满见”建立在佛果地境界:“本业清净大智慧,离心造作之解脱”;“自生自显自圆满,此即离事大圆满。”[25]众生心性本来是佛,法尔圆具三身四智,非假修为、造作可得,当下觉了即是。[26]大圆满宁提的“见”虽随顺教理,但并非一定通过闻思、伺察、抉择教理而得,可“不必广闻深思及磨炼,唯以窍诀之宗护心性”[27]“得见”的关键在能遇修格上师、具足虔敬、信心等,在机缘契合的当下,上师运用诀窍等善巧方便为弟子直指心性,令弟子于刹那间顿悟“得见”。弟子从内心深处获得现量的“胜解”后,护持所得正见,令无放浪散乱,若散乱则有若马逸人堕之患,至此便可直入大圆满正行。上师加持“直指”是大圆满“得决定见”的教法特质,这种“直指”只被上根。中下根器的密法行人仍须先修气脉、明点,修身、语、心;修内、外、密及共、不共等“前行”,涤除身心粗显障碍后,才有可能成为堪修密法之器,再经上师印证才算得决定见。“见行窍诀之密要,应当观察受义味”。大圆满“得见”除获得一种教理“见解”、体悟心的空性(心体)外,同时还要体认心的光明(心相)。“观察受义味”,意谓观察、体会现量的“觉受”经验。据大圆满宁提教授,得决定见时,会现量经验到“明空不二”的大圆满境界,一般会见到“光明”相。
     台宗“大开圆解”是否也有某种现量经验(如“光明”相)可供自他审验?智顗对此未有明确指示。但据《佛祖统纪》记载,慧思大师皈依慧文后,文师“于河南为慧思禅师说三观口决”,“咨受口诀,授以观心之法。”[28]《摩诃止观》卷五称,圣师可为弟子“一一开晓,无有毫差,不待时,不过时,言发即悟。”卷六在谈及十境互发当如何抉择时,说:“此中皆须口决,用智慧筹量,不得师心谬判是非,尔其慎之、勤之、重之。”由此看来,台宗似也有“口诀”教授,类似大圆满的“诀窍”;师徒观法传承时,也有“不待时,不过时”的当下“直指”、“接引”;也有“言发即悟”,类似禅宗的“言下见性”。这些或许只在师徒间口耳相传,我们无法仅依只言片语,妄加推断、揣度,大圆满宁提与禅宗在教法、方便、决窍、觉受上的经验,或可供给台宗圆顿止观教授一些参考与借鉴。
三、结语
  台宗“大开圆解”的内涵,当数灌顶所著《摩诃止观》“序论”中一段最为精要,可视为台宗圆教“见”之心髓:
“圆顿者,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无不真实。系缘法界,一念法界。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己界及佛界、众生界亦然,阴、入皆如,无苦可舍;无明尘劳,即是菩提,无集可断;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生死即涅槃,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观。虽言初后,无二无别。是名圆顿止观。”[29]
  大意是说:五蕴、十二入等一切法皆安住于法界中道实相,故“无苦可舍”;无明尘劳等十界之惑即是菩提,故“无集可断”;边见、邪见即中道,故“无道可修”;生死即涅槃,故“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烦恼与菩提、生死与涅槃、世与出世间皆依于“纯一实相”,法界除此“纯一实相”之外没有其它所谓的“法”可言(在“见”上无有所肯定的,超越文句名言,“不思议境”也唯是假名施设)、可修(在“修”上无有所肯定与否定的,无取无舍)、可证(在“果”上无有所断、所证)。此即远离有为、造作、自他观待的台宗圆教“无作四谛”。
  对此见地开圆解后,就可进入圆顿止观正行。“初缘实相”:一入手即以“法界实相”为止观所缘,初始即安住在圆教所说佛之究竟智慧中,不籍任何功用,直接契入法界中道真实相。无须用比量伺察、抉择法的空性,(如:“慧心所”用中观空性见伺察)而是无取无舍,心直接安住于(心之)“无生”的本性中,系于无分别的法性上。此时,“照境即中,无不真实”。
  “系缘法界,一念法界,一色一香,无非中道”:以“法界”为止观所缘对象,一念含融法界,举凡眼观之色、耳听之声、鼻闻之香、舌尝之味、身受之触、意对之法等或内或外、或色或心、或已界、或众生界、或佛界,无一不是法界实相的体现,故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
  “虽言初后,无二无别”:虽说发菩提心为初,证菩提果为后,但开始修时便以无分别智(由“开圆解”的根本加行所获得的,尚属部分、相似的无分别智)系缘法界,终证佛果时也是以此无分别智(至此已属全部、圆满的无分别智)安住法界,故说初、后二者无有分别。
  心这样寂然安住于法界实相,不起任何分别造作,名为“止”;心系念于法性时,能运用其本具的自然观照力,洞察诸法真实相,名为“观”。此圆极、顿极的观行称“圆顿止观”。
  依“无作四谛”,一切众生现皆处大涅槃,一切烦恼即是菩提,菩提心中本来解脱。这既是“理即菩提心”、“胜义菩提心”,也是正解圆开的核心内涵,两者只是诠释角度的不同。正如《法华玄义》卷五所说:“圆解在怀,弘誓熏动”。“真正菩提心”的发起,终以对圆教旨趣的信、解、行、证为根、为依。
  若能依教开解,依解起信,信解融通,至此即可直入圆顿止观正行。如《摩诃止观序论》所云:
“此菩萨,闻圆法、起圆信、立圆行、住圆位、以圆功德而自庄严、以圆力用建立众生。”[30]
  闻生死、烦恼、业“三障”即是法身、般若、解脱“三德”等中道实相义理,名“闻圆法”;[31]对之力求理解透彻,信解融通,名“起圆信”;以圆解、圆信随修一切行,直入中道,名“立圆行”;32入初住时,一住一切住,位位相摄圆融,名“住圆位”。[33]于正报、依报自在无碍,名“圆自在庄严”;以圆法成就众生,名“圆建立众生”。
佛教诸乘皆有修道入门的加行。“但自唐宋以来,禅净二宗盛行,禅宗专接上根利器,不立阶渐,以扫荡一切为方便;净土为诸宗归宿,以信愿二门为加行。禅净二宗,尤其禅宗,出于应机设教的特殊方便,对大乘根本加行的修学强调不够,未建立严整的加行观修法仪。影响至于今日,难免产生诸种弊端。”[34]佛教修持实践必须符合佛教自身的实践,才有可能达成解脱的理想。无庸置疑,智顗关于“加行”的理论及实践,对重建中国汉传佛教修学道次第体系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注释】
[1]《大乘法苑义林章》卷二,《大正藏》第45卷,第282页。
[2]  早期天台禅观实践已有“前行”的构想。《诸法无诤三昧》中,慧思依《大智度论》,将“欲、精进、念、巧慧、一心”五法作为修禅的前方便。《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所明内、外两种方便,在《摩诃止观》中被完善成为十境十乘正修观法。参见《大正藏》第46卷,第483页、第491页。
[3] “方便名善巧。善巧修行,以微少善根,能令无量行成解发,入菩萨位。”《摩诃止观》卷四,《大正藏》第46卷,第35页。
[4 据《法华经玄义》卷六,“机”,有微、关、宜三义。《大正藏》第33卷,第746页。
[5] “二十五方便”的“圆顿”特色在于“藉事观心”、“约事观理”,“理”指台宗圆教实相理境。唯以台宗圆教实相见,圆修“观心”加行,方可“圆具”五缘、“圆弃”五盖、“圆呵”五欲、“圆调”五事、“圆行”五法,法法趋证法界实相。智顗说“外方便亦有通定内用”,故若圆修方便,虽名“加行”,实质上同时也是圆顿“正行”。
[6] 《大正藏》第46卷,第938页。
[7] 《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三,参见《大正藏》第39卷,第614页。
[8] 《觉意三昧》卷一,《大正藏》第46卷,第622页。
[9] “云何圆信?信一切法即空即假即中。无一二三,而一二三,无一二三,是遮一二三,而一二三,是照一二三。无遮无照,皆究竟清净自在。闻深不怖,闻广不疑,闻非深非广意而有勇。是名圆信。”《摩诃止观》卷一,《大正藏》第46卷,第2页。
[10] 《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三,参见《大正藏》第39卷,第614页。
[11] 《大正藏》第48卷,第668页。
[12]《太虚大师全书》,第13册,第1550页。
[13]《大正藏》第46卷,第10页。
[14] 《大正藏》第46卷,第10页。
[15 ]“逮得从闻正解无相实相,方成维妙维肖之父母画像;然犹未是亲悟也;必得现量亲悟,乃真见父母亲身耳。天台大师论开圆解,亦有两重:一者、闻解,尚属名言影像。二者、观解,始通法性真流。其观解亦从专观识阴开,开后发真正菩提心,乃任运趣入观行位(略)。要之、法本无差,迷悟疏亲在人。闻解未正,虽闻圆经亦落倒想;若执倒想所取为真如,执牛羊画像为父母画像耳。及闻圆经,正解圆开,乃识真正父母画像;现量亲悟,始见父母亲身。三圆融谛既然,三如来藏亦然。后代讲天台者,固影像之正解亦少真得。”《太虚大师全书》第13册,第1549页。
[16] 《佛祖历代通载》第十四卷,《大正藏》第49卷,第609页。
[17] 《彻悟禅师文集》,福建莆田广化寺印,第18页。
[18] 《灵峰宗论》卷三之一。
[19] 参见《印光大师文钞》网络版
[20] 《隋天台智者大师別传》卷一,《大正藏》第50卷,第192页。
[21]暗射:尚未见形,闻声即射,百发百中,又作“射声”。汉武帝置八校尉中有“射声校尉”,掌待诏射声士,即善射箭者。
[22] 《大正藏》第50,192页。
[23]参见《印光大师文钞》,《宗教不宜混滥论》,网络版。
[24]参见《印光大师文钞》,《宗教不宜混滥论》,网络版。
[25] 见莲花生大师《大圆满教授勾提》,网络版。
[26] “情器世间、生死涅槃一切诸法,皆于此证智空性中圆满,故名圆满;无有其他解脱生死方便更胜此法,故名为大。”参见郭元兴著《九乘差别略义》。
[27] 参见麦彭仁波切著《定解宝灯论》,网络版。
[28] 《佛祖统纪》卷六,《大正藏》第49卷,第179页。
[29] 《摩诃止观》卷一 ,《大正藏》第46卷,第1页。
[30]《大正藏》第46卷,第2页。
[31]“云何闻圆法?闻生死即法身,烦恼即般若,结业即解脱。虽有三名,而无三体。虽是一体,而立三名。是三即一相,其实无有异。法身究竟,般若、解脱亦究竟。般若清净,余亦清净。解脱自在,余亦自在。闻一切法亦如是,皆具佛法,无所减少。是名闻圆法。”《摩诃止观》卷一,《大正藏》第46卷,第2页。
[32] “云何圆行?一向专求无上菩提,即边而中,不余趣向。三谛圆修,不为无边所寂,有边所动。不动不寂,直入中道。是名圆行。”《摩诃止观》卷一,《大正藏》第46卷,第2页。
[33]“云何入圆位?入初住时,一住一切住。一切究竟,一切清净,一切自在。是名圆位。”《摩诃止观》卷一,《大正藏》第46卷,第2页。
[34] 佛日,《大乘根本加行论》,《法音》,1992年,第9期,第3页。
 
(原载《中国哲学史》,2008年第3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