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个宣言产生的过程。如今已经有很多资料表明,这个宣言的产生与1928年成立的“马赫学会”有着密切的关系。根据哈勒的记载,在纽拉特以及奥地利的无神论者联合会成员的倡议下, 1928年在维也纳成立了一个旨在传播精确科学知识的学会,这就是“恩斯特·马赫普通自然科学教育学会”(后简称为“马赫学会”) ,石里克当选为学会主席,哈恩、纽拉特、卡尔纳普等人当选为学会理事。学会和柏林经验哲学学会共同承担编辑《认识》杂志,该学会的目标是“将科学的活动当作是其努力的中心,它力图将不同学科的代表联合起来,以便克服暂时还存在于它们之间的那种紧张状态,当然首先也是为了达到统一的启蒙目的。”[ 2 ]85由此可见,马赫学会的建立是为了实现维也纳学派的“统一科学”的理想,而这一理想则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相去甚远。这个学会成立不久,石里克接到了来自波恩大学的教授聘书。为了挽留石里克,马赫学会的理事会在1929年4月2日专门向石里克和所有理事成员传阅了一封带有私人色彩的信件,强烈表示对他离开维也纳所带来损失的担心。石里克最终还是留在了维也纳,由此,纽拉特和卡尔纳普等人(主要是纽拉特)就产生了为石里克撰写一个感激性文献的想法。这就是这个宣言诞生的历史背景。据称,该宣言最初是由纽拉特起草,后由卡尔纳普修订,费格尔也参与了修订任务。但无论如何,我们从发表的这个宣言中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纽拉特思想的明显特征。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维特根斯坦对这个做法颇有微词。⑥他在1929 年7 月写给魏斯曼的信中,“告诫维也纳学派的人们,不要借这个机会而糟蹋自己的名声, ⋯⋯不要‘通过大话而使石里克和维也纳学派变得滑稽可笑’。”[ 2 ]87 - 88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事实上,维也纳学派正是由于这个宣言才真正为外部世界所知道,也才有了自己的所谓“名声”。因而,这里显然并不存在“糟蹋自己的名声”的问题。而且,我们从宣言的内容中也可以看出,这个宣言并没有包含所谓的“大话”,相反,它所谈论的问题都非常具体,从中得到的结论性断言也都是有理有据。更进一步地说,维特根斯坦在说这些话之前并没有读到该宣言,他不过是通过魏斯曼的转达而已;而且,该宣言是在他写信给魏斯曼一个月之后才正式公开的,所以,他对该宣言的详细内容其实并不知晓。所以,维特根斯坦对这个宣言的态度并不说明任何问题,而只能说明他对维也纳学派把石里克作为精神领袖的做法感到不满。
我们再来看一下这个宣言的内容,看看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对这个学派的影响究竟有多大。首先,宣言强调了科学的世界概念产生的历史背景,其中提到的主要思想来源不是维特根斯坦而是马赫,除此之外,更多地提到的是奥地利思想和科学传统中的科学家和思想家。维特根斯坦的名字仅仅出现在最后列举的代表科学史和哲学史主要倾向的名单中,他只是被看作“逻辑实证及其对现实的应用”中的最后代表。其次,在谈到以石里克为首的学派时,宣言强调了学派的反形而上学主张以及对社会现实的极大关注,而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地方仅仅是在反形而上学的结果上,即引用了《逻辑哲学论》中最后一句话的一部分“凡事可说得都可以说清楚”。但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维特根斯坦的原话包括了两个部分:可说的东西是可以用逻辑的语言说清楚的;对不可说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而在他看来,第二部分的思想比第一部分更为重要,宣言恰好抹去了第二部分的内容,这就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原话变成了一个反形而上学的口号,这显然与他的原意是不符的。第二,维也纳学派始终认为维特根斯坦在反形而上学的同时并没有完全摆脱形而上学,并把这看作是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与他们的哲学观念之间的重要分歧之一。[4]45所以,宣言在这里引用维特根斯坦的原话用以说明他们的反形而上学态度,这恰好是与他们的看法相违背的。
在论述“科学的世界概念”时,宣言强调了逻辑分析方法在区分现代经验主义与传统经验主义以及拒斥形而上学中的关键作用,但它仅仅把维特根斯坦(以及罗素)的工作看作是对形而上学迷误的逻辑澄清,而不是拒斥形而上学工作的全部。事实上,在维也纳学派看来,他们的科学的世界概念应当包括两个部分的内容:其一是经验主义的和实证主义的,即强调“只有来自经验的知识,这种知识是建立在直接所予的基础之上的”;其二是“以一定的方法即逻辑分析的应用为标志的”,其目标是“通过将逻辑分析应用于经验材料达到统一科学”。[9]443显然,这两个部分的内容都是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旨趣大相径庭的:《逻辑哲学论》从来没有强调过来自经验的知识,相反,他强调的是先天的逻辑对知识的重要作用;维特根斯坦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逻辑分析应用于经验材料,而是把逻辑分析看作哲学的本质。这些都清楚地表明,这个宣言并没有真正理解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或者说,宣言的作者们并没有强烈的意识要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作为宣言的灵魂。
最后,有趣的是,在讨论“问题的领域”时,宣言甚至没有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作为其中任何一个领域的主导思想,而仅在论“算术基础”时才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名字,认为他关于化解逻辑学研究中三种主要倾向(即逻辑主义、形式主义、直觉主义)之间对立的想法,对解决这个问题“具有深远意义”,因为他与罗素共同提出了维也纳学派也赞同的观点,即数学具有同语反复的性质。此外,宣言中论述的其他领域的基础问题,都是维特根斯坦很少涉及或完全没有考虑的内容,这些内容大多出于纽拉特的个人兴趣,而并非完全为维也纳小组的其他成员所认可。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注意到,在宣言的最后部分“回顾与展望”中,作者们阐明的这种新的科学世界概念的本质,恰好是来自《逻辑哲学论》,而作者们在这里却完全没有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名字。例如,“它并不提出特殊的‘哲学命题’,而仅仅澄清命题”,来自《逻辑哲学论》(4. 112) :“哲学的成果不是一些‘哲学命题’,而是命题的澄清”;同样,“作为并列于或超越于各门经验科学的一种基础科学或普遍科学的哲学是没有的”,部分地来自《逻辑哲学论》(4. 111) :“‘哲学’一词所指的东西,应该位于各门自然科学之上或者之下,而不是同它们并列。”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维也纳学派受到维特根斯坦思想影响的明显痕迹。但尽管如此,这种影响在维也纳学派那里仍然是有保留的,或者说并没有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巨大和深远,其主要原因就在于,维也纳学派的哲学毕竟是一种经验主义的现代形式,而《逻辑哲学论》中的哲学则更是一种以逻辑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形而上学世界。
五、影响及后果
通过以上四个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维也纳学派事实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受到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巨大影响”(卡尔纳普语) 。应当说,这两种哲学之间的差别还是非常明显的,以至于卡尔纳普在其自传中强调指出,“如果断言整个维也纳小组的哲学就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 那是不正确的。”[ 4 ]37哈勒也指出,“认为维也纳小组的思想完全是由维特根斯坦的学说决定的, 这种意见并不正确。”[ 2 ]117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以为维也纳学派深受维特根斯坦的“巨大影响”呢?这主要的原因是由于艾耶尔等人对维也纳学派的介绍。艾耶尔发表于1936年的《语言、真理与逻辑》被看作是首次向英语世界介绍维也纳学派思想的重要著作,其中他反复引用《逻辑哲学论》中的许多观点,并把维特根斯坦视为逻辑实证主义的同路人。
在他于1956年编辑的《哲学中的革命》中,艾耶尔更是把《逻辑哲学论》称作维也纳学派的典范。虽然卡尔纳普在他的自传中提醒人们注意维也纳学派的哲学与维特根斯坦思想之间的区分,但他对维特根斯坦思想的重点推崇,更多的是使人们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即维也纳学派的思想是在他们阅读了《逻辑哲学论》之后形成的。艾耶尔就曾这样写道:“不管维特根斯坦多么不欢迎把他与逻辑实证主义联系起来,它作为哲学的一个发展,《逻辑哲学论》是负有某种历史责任的。”[ 8 ]226这样,《逻辑哲学论》就与维也纳学派密切地联系起来了。
然而,这种想象中的密切联系带来的后果却是很严重的。首先,它严重地贬低了《逻辑哲学论》的哲学重要性,削弱了该书的形而上学意义。由于出自不同的哲学理念,维也纳学派对《逻辑哲学论》的解释更多地是从逻辑和数学的角度,把它看作提供了一种有效的反形而上学的工具;同时,他们还对该书中表达的形而上学采取了或者回避不谈或者直接反对的态度。由于《逻辑哲学论》一书最初正是通过维也纳学派的大力宣传而在西方哲学界广泛流传,因此他们对该书的解读就具有了某种权威性质,也就更多地误导了人们对该书的理解。其次,维也纳学派的真实思想也因此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扭曲。我们知道,维也纳学派的主要思想来源是马赫的经验主义以及自然科学中的实证主义,《逻辑哲学论》为他们提供的主要是反对形而上学的逻辑分析工具以及对哲学性质的重新理解。在这种意义上,《逻辑哲学论》在维也纳学派的思想形成中并没有起到关键性作用。然而,根据我们所认为的两者之间的密切联系,维也纳学派的思想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下形成的,这就歪曲了维也纳学派思想形成的真实情况,同时也误导了我们对维也纳学派思想的真实理解。
最为严重的一个后果是,由于把维也纳学派的思想与《逻辑哲学论》紧密地联系起来,因而,人们对《逻辑哲学论》的负面评价也就转嫁到了对维也纳学派哲学的真正理解;同时,随着分析哲学内部的发展,维也纳学派的观点逐渐为牛津日常语言哲学和美国逻辑实用主义所取代,而《逻辑哲学论》的真正价值却逐渐为人们所淡漠,甚至出现了以《哲学研究》的思想去解释《逻辑哲学论》的所谓“新维特根斯坦学派”。所有这些都表明,任何试图把维也纳学派的思想与《逻辑哲学论》紧密地联系起来的做法,对其中任何一方都只能带来损害:因为他们在哲学旨趣上是完全不同的。
综上所述,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结论,维也纳学派从维特根斯坦那里受到的影响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巨大,在某种程度上,《逻辑哲学论》中的(至少)某些观点被维也纳学派“合理地应用于”解释他们自己的哲学主张,但同时,他们却抛弃了其中对维特根斯坦来说最为重要的内容。另一方面,维也纳学派哲学本身也由于其与《逻辑哲学论》的紧密关系而遭到了误解和责难,这些都在维也纳学派的历史上留下了令人遗憾的纪录。进入21世纪以来,西方哲学界出现了一种重新评价维也纳学派以及逻辑实证主义哲学的倾向。在《科学的世界概念:维也纳学派》发表80周年的时候,还原80年前发生的真实历史,对于我们重新认识维也纳学派的哲学和《逻辑哲学论》的价值,就显得非常重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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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英)艾耶尔. 维特根斯坦[M ]. 陈永实,许毅力,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9.
[9] (奥)卡尔纳普,等. 科学的世界概念:维也纳学派[M ] / /陈启伟. 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读.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
【注释】
[1]相关的类似说法广泛地见于其他作者的著作,如(奥)克拉夫特的《维也纳学派》,商务印书馆, 1998。
[2] 韩林合把它译为“第一个维也纳学圈”,我认为,“学圈”的说法过于学究,且含义不清。我还是循因惯例,采用“维也纳小组”的译法。
[3] 该书被收入由Suhrkamp出版社1969年出版的八卷本《维特根斯坦著作集》中。中文版被收入由涂纪亮主编的12卷本《维特根斯坦全集》第2卷中,黄裕生,郭大为译, 2001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4] 我认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属于个人心理上的,这就是维特根斯坦需要一种对他的个人崇拜的氛围。石里克反复请求与他会面,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自负心理;而维也纳小组的主要成员向他请教问题,这更是他作为思想权威的重要标志。因为他知道维也纳小组中的某些成员(如纽拉特)对他的思想持批判态度,所以他坚持不参加小组的正式讨论,而只与小组的个别人交流。这也反映了他更愿意做思想领袖而不愿意接受批判的心态。
[5] 如果石里克不是在1936年突然遇难,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与维特根斯坦的关系也不会保持终身的。
[6] 这主要是因为纽拉特是维也纳小组中对他的思想最为激烈的反对者。
(原载:《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9年第1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