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肖提倡作者匿名、迷恋死亡问题、自问自答的写作方式以及对语言的极妙使用, 都深深吸引了福柯的浓厚兴趣。布朗肖喜欢尼采、海德格尔、巴塔耶、马拉美、萨德、博尔赫斯的作品, 这与福柯有着相同的偏好。福柯曾承认是布朗肖引导他去读巴塔耶, 然后是巴塔耶引导他去读尼采。抱着形式与混乱的奇特复合成就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这一信念, 布朗肖认为凡表现谵妄、梦幻、癫狂、扭曲的美这类反常态以及走向死亡的心路历程的所有作品都在传达一种特殊的智慧。布朗肖在《文学空间》第四章中专门讨论了“作品与死亡的空间”问题。福柯尤为看重布朗肖对语言与死亡之间关系的认识, 认为死亡是语言中发生的最基本的事件之一, 死亡是语言的界限和中心。布朗肖在《文学空间》第二章探讨了“马拉美的体验”, 赞同马拉美的看法, 即在诗歌话语中没有人在说话,只有话语在自言自语。布朗肖关于作品的孤独、作者的孤独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对话语单元和规则的叙述。福柯专门写有“外部的思想”一文来讨论布朗肖。根据福柯对布朗肖的读解, 布朗肖向我们展现了一种关于“外部的思想”。现代文学并非诞生于自我指涉和自身陈述的内化, 而是涉及到向“外部”的过渡: 语言逃避了话语存在的模式, 即逃避了表象王国, 文学言语就在它自身基础上展开, 语言就形成了一张网,这张网上的每个点区别于所有其他的点,但又与所有其他的点都相关地处于一个既接纳它们又分隔它们的空间中。文学并非语言接近它自我直至难以处理的表现, 而是语言最最远离它自身。如果在这个处于“自我的外部”之中, 语言展现了自己的存在, 那么这个突然的展现所揭示的就是间距, 而非重叠, 是散布, 而非符号再现它们自身。文学的“主体” (在文学中讲话者以及文学所谈论的对象) , 与其说是具有实证性的语言, 还不如说是虚空, 当语言在毫无遮掩的“我讲”中陈述时, 这个虚空就是语言的空间。“我讲”起着与“我思”截然相反的作用, “我思”导致我及其存在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而“我讲”则消退、分散、消除了这种存在, 而只让虚空的场所显现。思想之思想把我们引向最深的内在性中, 而言语之言语则由文学把我们导向讲话主体消失了的外部。[9 ] (P520~522) 语言的存在只出现在主体消失之处, 语言的存在与自我意识的同一性水火不相容。相比于哲学反思内在性和主体性的“内部的思想”, 福柯所说的“外部的思想”就是通过“我讲”来谈外部、界限、散布、空间、虚空和距离的思想。“外部的思想”并非布朗肖所特有。在福柯看来, 萨德、荷尔德林在西方思想中积淀了外部的体验, 这种体验是漂浮的、怪异的、外在于我们的内在性。这种体验在19 世纪下半叶重又出现在尼采、马拉美、阿尔托、巴塔耶、克洛索斯基那里了。
巴塔耶推崇无序、放纵、陶醉、幻想、癫狂等尼采式狄俄尼索斯的销魂时刻, 崇拜萨德的放荡不羁、拥抱死亡的色情追逐。福柯之所以视巴塔耶为同道, 就是因为巴塔耶通过色情体验消解了性欲主体。在巴塔耶去世后, 福柯专门写有纪念文章“违犯之序”。福柯把性放纵与语言中深层次的决定和上帝之被逐出人类生活主要空间联系起来加以考察, 违犯正是在性放纵运动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独特的体验。违犯就是指性放纵破除由上帝施加在性上的种种限制。福柯预言“违犯”的重要性, “也许, 有一天, 它对我们的文化将是决定性的, 将深埋于我们文化的土壤之中, 就像先前的矛盾经验对辩证思想是决定性的一样”。[ 10 ] (P236) 萨德的语言缺乏一个最终的绝对主体, 巴塔耶的语言则完全不受主体的摆布, 一大群各种各样说着话的主体在传统主体消失的空白处联合和分裂、结合和排斥。哲学主体崩溃了, 语言驱逐了主体,主体散布在语言内部, 语言又在主体缺失的空间里复制主体。这在福柯看来就是当代思想最基本的结构之一, 标志着哲学家不再是哲学语言的最高统治者。“巴塔耶不停地猛烈打碎谈论哲学问题的主体的统治权, 也许, 我们可以用巴塔耶的举动作为范例来反对那些以哲学语言的连贯性甚至生存为代价来千方百计维护哲学家语法功能统一性的人们”。[ 10 ] (P242~243) 巴塔耶还在向不同言语层次的不断过渡中非常详细地说明了哲学主体之被打碎的情况。巴塔耶还用眼睛的比喻描绘最高主体被驱逐的情景:“谈论哲学问题的主体被抛离它自身, 被追赶至它自己的边界处, 而在瞪大眼睛的主体留下的无边虚空中, 从这个遥远的深处,哲学语言的统治权在说话了。”[10 ] (P245) 在巴塔耶那里, 思想不再是关于矛盾或无意识的话语, 而成了有关界限、被打碎的主体性和违犯的话语。福柯历来痛恨和仇视传统哲学的主体所起的奠基和构造作用, 福柯在《词与物》中考察古典时代认识型时,也是把主体与语言的对抗关系当作一个主要的论点加以阐发的。
在福柯著述中, 马拉美是法国文学史上的里程碑, 他之前与他之后的文学样态截然不同, 反映了不同思想文化时期的不同特征。自马拉美以来的文学正逐步变成一种用语(langage) , 这种用语的言语(pa2role) 陈述了使其作为言语而变成可辨读的语言( langue) 。在马拉美之前, 书写在于在一种特定的语言之内确立其言语, 使得用语作品具有与任何其他用语相同的性质,具有修辞、主体或意象的确切标记。在19世纪末发现精神分析时, 文学成了一种自身包含有其辨读原则的言语; 文学的每一个短语和每一个词汇都假定能最终修改它所属于的语言所具有的那些价值和含意;
文学把语言领域悬置在实际的书写举动之中。按照福柯的理解, 讲话主体( sujet parlant) 与语言存在之间的关系就是马拉美的言词、句法、诗歌和书籍所最终考量的。这里使用“讲话主体”这个称谓就是要反对文学的大写的“我”和心理学的主体性。这里所说的语言的存在是特殊的、棘手的、复杂的和极其模糊的, 因为语言这个存在指代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存在并且赋予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存在以存在。在马拉美那里, 当语言似乎示意由它命名的一切缺场和离去时, 讲话者也就消失了。自从马拉美以来我们曾经知道言词意味着由它所指代的一切明显不存在, 我们现在知道语言的存在意味着讲话者之明显的消失。语言自主的活动恰恰处于人消失的地方。从马拉美以来, 我们能说文学就是人为了语言的利益而不停地消失的场所。哪里“有讲话” (ca , parle) , 哪里人就不存在。作者消失自马拉美以来成了一个不停的事件。福柯每次说到马拉美, 几乎都是使用“自马拉美以来”这个用语, 意在凸显出马拉美在文学史上所起的分水岭的作用。显而易见, 福柯在《词与物》和许多访谈中认为马拉美提出了新的文学批评的维度, 认为文学同哲学、语法和博物学属于同一个思想文化时代, 即语言兴盛而主体衰弱的时代。语言不再像从前那样起着传递观念、表象思想和联结意义的作用, 语言现在具有自己的存在和物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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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云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