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列维- 施特劳斯并不从事历史研究,但尽力给予历史应有的地位和权利。在他看来,结构与历史、静态与动态并非彼此对立,一部结构历史学是可能的,因为有些现象属于统计学的、不可逆转的时间,而另一些现象则属于机械的、可逆的时间。象征、符号有其结构组合,但也有着难以预见的历史展开。列维- 施特劳斯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在一只万花筒里,相同成分的组合永远会带来全新的结果。也就是说,结构重组是不断更新的,结构是会发生变化的。只要结构分析主动,地立足于共时性领域,就会重视历史。因为历史通过时间维度增加了可供使用的共时层面的数量,历史维度往往可以避免主观错觉。就语言思想史而言,一方面,列维- 施特劳斯赞同特鲁别茨科伊和雅各布森而不认同索绪尔把共时现象与历时现象绝对对立起来,因为列维- 施特劳斯发现无论在人类学还是在语言学中,历时与共时同样可以是无意识的。另一方面,列维- 施特劳斯诉诸于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而批评索绪尔在语言领域(语法、共时、集体) 和言语领域(语音、历时、个人) 之间作出的绝对区分,因为马克思认为历史可以发生在集体之中,而弗洛伊德则认为语法可以在个人范围内完成。实际上,杜尔凯姆不同于索绪尔之处就在于他已经确认结构本身始终处于形成和解体的变化之中。我们不能笼统地认为结构主义强调共时性与历时性、结构与历史的对立,而后结构主义则兼顾到共时性与历时性、结构与历史的统一。其实,列维- 施特劳斯本人也早已指出,人们错误地指责欧洲结构主义者的结构分析“把语言学家和民族学家禁锢在共时性当中,从而导致‘为每个阶段确立起一个无法去还原为其他系统的系统’,因而‘否认语言的历史和演变’。”[15]他认为这样的指责更适合于某些美国的新实证主义者们。雅各布森已经让列维- 施特劳斯明白了“共时与历时之间的对立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虚幻的”。[16 ]列维- 施特劳斯主张原始思维与现代思维同样有效,神话思维与科学思维服从同一种逻辑,[17 ]工业文明是原始文明的延续和伸展。实际上,就此而言,列维- 施特劳斯就已经把历史维度融合在结构分析之中了。只是列维- 施特劳斯断定萨特成了笛卡尔我思的俘虏,而拒绝给予历史以萨特所给予历史的神话般的作用。“人种学家尊重历史,但并不赋予历史一种优先价值。”[18 ]
列维- 施特劳斯并不会认为从自然到文化、从“野蛮”到文明代表着一种进步和发展。因为不仅任何文化的进步都依赖于文化之间的联盟,而且“, 进步从来只是在一种由每个人的喜好所预先决定的方向上的最大限度的进步而已。”[19 ]这样的人漠视其他文化也就不难理解了。尤其是,技术进步是以人剥削人的发展为其历史关联因素的。显然,在列维- 施特劳斯看来,在技术革命与社会变革之间并不存在人们通常所认为的因果关系,而是存在着两种现象之间的功能性关联。列维-施特劳斯对马克思《资本论》作了民族志的读解,断定经济学和社会学最初在马克思那里是作为民族志的一种属性出现的。马克思主义虽然认同孔德实证主义批判有关社会和文化发展的一体化理论,而主张社会演进过程具有特殊性,但却把发展看作西方文明的一种内在属性了,认为经济原因既延续又瓦解了历经数千年的原始社会。不过,列维- 施特劳斯承认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创新在两个方面决定性地启发了他。首先是马克思把工业化看作“原始”社会的条件的一个功能和一个间接结果,确切地说,是看作“原始”社会与西方世界之间存在的历史关系的一个功能和一个间接结果。其次,西方文明的发展及其程度都需要古老的原始文明的许多发现。资本家与无产者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的特例,因为殖民主义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历史上都早于资本主义。欧洲工薪阶层的隐蔽的奴隶制必须以新大陆的不说话的奴隶制度为基石。列维- 施特劳斯强调了马克思这一思想具有通常被现代思想家所忽视的重要意义:西方世界从16 世纪到19 世纪的发展是以直接或间接摧毁那些所谓的“不发达的”社会为可能性条件的,工业文明的发展是以暴力压迫和毁灭所谓的“不发达的”社会为前提的,因而,对发展这个问题的分析和解决都必须参照历史的和道德的维度,而不能局限于纯粹思辨的讨论。列维- 施特劳斯强调文化的传承性,而断然否认发展是像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一个较高级和较积极的文化对于一个较简单和较消极的文化实施撞击的结果。只有工业文明才会认为文化无条件地优越于自然,而非工业文明却几乎从未承认过这种优越性。不仅如此,自然观所包含的超自然成分却无疑是高于文化的。进步的舞台并不是意识,而是世界,人类长期来在这个世界中与新对象打交道。[20 ]列维- 施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表达了梦想:文化重新扎根于最后有形的自然之中,而这个自然为了与文化一样敏感、细致地关注次要性质,同样终结和阻止了文化之挣脱自然空间。[21 ]
通常被人们视为反人本主义的列维- 斯特劳斯结构主义,为何被列维- 斯特劳斯称作一种新人本主义呢? 这是因为列维- 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旨在改造传统人本主义的理论内涵并由此促进现实社会的改革。列维- 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种学和结构人类学可以不需要人的概念,不可以经由人的概念。于是,人文科学的最终目标并不是构建人,而是消解人。新人本主义一方面尊重其他社会,另一方面积极改造我们自己的社会。人种学旨在探寻社会制度和人类思想产品的无意识结构,并由此能使历史分析的客观性与实际体验的主观性相符合。由于结构的、普遍的和匿名的无意识充当了一个人自身与他人之间的中介、主体性与客体性之间的中介,所以,人种学就以具体实验的形式描述了主体的无限客观化过程。客观性势必会导致人种学的相对主义,因为并无必然和绝对美好和完美的社会,我们就应该尊重其他不同于我们的社会。但是,由于列维- 斯特劳斯把意识化约为某类无意识,强调意识只是人的无意识活动的普遍法则的时间样态,认为结构的、非人称的和非时间的无意识通过人来思考和讲话,而人并不能被思想或意识所定义。同时,他把认识化约为人与人或物与物的无意识关系,从而排除了主体的创造活动和理解关系的历史性。因此,列维- 斯特劳斯所标榜的这种新人本主义其实还是一种反人本主义。“列维- 斯特劳斯的思想,就其摧毁了整个人本主义的那些根基而言,可被恰当地称作一种反人本主义。”[22 ]
新人本主义评论
虽然列维- 施特劳斯赞赏马克思坚持文化传承性和社会的连续性,但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批评费尔巴哈没有把自然理解为作为感性活动的人类实践,马克思在实践活动的基础上把自然看作由人类劳动创造出来并由社会人占有的感性世界,自然基于人类劳动实践也就成了人化自然,主体性因之得以高扬,而列维- 施特劳斯则强调文化是自然的延伸、继续和必然关联, 人性成了连接文化与自然的纽带,主体性由此得以削弱。列维- 施特劳斯的“新人本主义”之“新”主要体现在它并不像以往人本主义那样凸显一个人自己的主体性和个体本位,而是贬低一个人自身的主体性,而凸显他人的“主体性”。文化与自然的融合其实是彼此之间相同点和差异点的交换:“在文化与自然之间存在着相似性和差异性的交换,这种交换有时如同在动物中间,有时如同在人中间,有时如同在动物与人之间。”[23 ]这种交换并未凸显人的主体性支配、构造甚至创造作用。如图腾制度是以自然系统与文化系统这两个区别系统之间的同态关系为前提的。由于社会功能系统对应于自然物种系统,物品世界对应于生物世界,所以,社会等级把真实文化错误地加以自然化,而图腾团体则把虚假自然真实地文化化。[24 ]婚姻交换成了调节自然与文化的中介。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对立也就荡然无存了。
基于这样的考虑,本文拟对列维- 施特劳斯的新人本主义作以下评论。
首先,就文化与自然的关系而言,列维- 施特劳斯发表的上述观点促使我们深入思考近代哲学的思维特点及其缺陷。绝大多数学者普遍认同的肇始于笛卡尔哲学的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设定了主客体对立的二元论,往后的哲学大多是在为克服这种二元论而立言。然而,列维- 施特劳斯的哲学人类学却明确告知我们,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并不只是近代才有,在古代就已有之,只不过这种二元对立的形式在近代表述得更为明确、精致而已。这一方面证明了人类思维方式的前后传承关系,另一方面为我们摆脱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提供了对症下药的方法:要在人类文明的古希腊源头探寻文化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本真原点———人性。由于人既是自然的解释者和命名者,又是文化语言的讲述者以及文化实践的实施者,人性这个概念就能在文化与自然之间起关联、中介、转换和交换的作用。
其次,在列维- 施特劳斯拒斥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原理而推崇卢梭的“完全与他人相认同”的原则以及马克思的“人类并不知晓自己正在创造历史”的断言中,我们不难发现列维- 施特劳斯哲学人类学与20 世纪60 年代法国哲学主流的契合之处。一个人自身与他人的关系,既是20 世纪现象学、存在论、解释学、伦理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也是20 世纪民族学和人类学所聚焦的关键问题。无论是在《结构人类学》,还是在《野性的思维》中,列维- 施特劳斯所援引卢梭的“坚决拒绝与自身相认同”的“去主体”思想倾向与莱维纳斯的“他者至上”、“他者优先”的伦理学思想有着相同的哲学旨趣。
再次,列维- 施特劳斯有关自然与文化、“野蛮”与“文明”、结构与历史之间关系的见解,充分说明他既没有把结构与主体对立起来,也没有把结构与历史对立起来,而是在民族学的认同问题上,强调在坚决拒绝与自己认同的基础上来完全与他人相认同,把他人放在了显要位置,从而与断言“他人是地狱”的萨特存在主义形成了明显对立。自古至今,人类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仰仗西方哲学史上的主体主义和人本主义而有恃无恐,人为地割裂了文化与自然、西方文化与其他文化、一个人自身与他人之间的有机联系,尊前者而贬后者。“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百岁老人发出这样的感叹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这个世界,列维- 施特劳斯从事着人类学考古工作,旨在向人们展现文化与自然、文化与文化、人与人浑然一体的原初世界。列维- 施特劳斯所憧憬的世界里会有:纯净的元素,多样的生物,优美的自然和体面的人。
最后“, 他人为先,自我为后”,这是列维- 施特劳斯所坚持的人的科学的原则。“任何文明同样重要”,这是列维- 施特劳斯所追求和捍卫的全球人文主义的原则。“人的科学的最终目的是去消解人”,这是列维- 施特劳斯所倡导的无先验主体的新人本主义的精髓。强调这几点,对于我们恰当、深入理解列维- 施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的反人本主义的哲学意蕴尤为重要。
【注释】
[1 ] [2 ] [3 ] [ 9 ] [ 21 ] Jean2Marie Benoist , La Révolution structurale , *ditions Grasset et Fasquelle , 1975 ,pp. 97298 ,104 ,105 ,113 ,1062107.
[4 ] Claude Lévi2Strauss ,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deux , Plon , 1973 , chapitre 2.
[5 ] [6 ] [7 ] [19 ] Claude Lévi2Strauss , Race et histoire , *ditions Gonthier , 1961 , p. 22 ,56 ,55 ,68.
[8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 [17 ] [20 ] Claude Lévi2Strauss ,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 Plon , 1958 ,pp. 71 ,56 ,28 ,30 ,31 ,110 ,101 ,102 ,255 ,255.
[18 ] [23 ] [24 ] Claude Lévi2Strauss , La pensée sauvage , Librairie Plon , Paris , 1962 , p. 339 ,143 ,169.
[22 ] Mireille Marc2Lipiansky ,Le Structuralisme de Lévi2strauss ,Payot ,Paris ,1973 ,pp. 248 - 253.
(原载:《厦门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