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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盾】“历史的终结”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命运

福山“历史终结论”的立论根基主要来自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题以及科耶夫对黑格尔的解读。但黑格尔的“历史终结”是一个纯粹的哲学问题,即“绝对知识”的完成所必须承诺的一个本体论前提。科耶夫将其进一步实在化为“普遍的同质的国家”。福山则将其引申为一个政治意识形态观点: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胜利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的终点,并喻示着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的终结。这是对黑格尔的误读。马克思科学地分析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历史限度,同时又以一种革命的历史目的论方式,坚持着对作为历史最高目标的人类解放的希望和信仰。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因此具有历史科学性和历史目的论的双重理论特质。

历史的终结,这个从基督教历史神学内在贯穿到现代哲学人类学和历史科学的问题,在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学说中引发激荡和回响,是不可避免的。福山宣告,马克思和黑格尔一样,相信人类历史有一个内在的终极目标,该目标的实现将是历史的终点,之后历史将不再发展。其实福山不过是在重申西方学界很盛行的一种观点。比如洛维特在20世纪40年代的论著中就提出,马克思历史观的核心内容是把历史理解为一个社会经济过程,它日益激化为一场世界革命,最终的结局是资本主义的崩溃和无产阶级的彻底解放。洛维特认为,《共产党宣言》在细节上和形式上是一种科学的发现和预言,相信历史由客观规律决定着,在其本质结构和特征上却坚持着一种末世论的福音信仰: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就是最终的审判,共产主义则是获得救赎的无产阶级建立起来的尘世天国。

马克思是历史终结论者吗?历史的内在终极目标和最后终结点是马克思对历史的一种根本性理解吗?如果是,这种理解与唯物史观对历史的科学理解是什么关系?只要人们把科学的理解当做马克思对历史的唯一理解,只要人们坚持用科学尺度检视历史终结问题,对上面问题的回答就是否定的。但是我认为,以这种方式回避历史终结问题,回避洛维特乃至福山对马克思历史观提出的问题,将无助于坚持和捍卫马克思主义,反而贬损了马克思主义。  洛维特说,马克思以科学的形式坚持着信仰,坚持着“对人们希望的东西的某种信赖”。这个说法特别值得重视。这里所谓马克思的“信仰”不可能是本来意义的基督教信仰,却可以在世俗的引申意义上被理解。洛维特把马克思的人类解放与基督教的救赎等同,这是错误的,因为马克思对宗教的彻底批判态度是不可否认的。但这个提法如果作为一个象征性的类比,却可以提示我们去重新认识马克思历史学说固有的双重理论特质和复杂性,即它既包含对现实历史过程及其规律的科学分析,又是对某种最高理想的信仰和坚持,它的一切科学发现和断言都被最高理想的信仰所引导并赋予力量。

马克思在一种完全与科学规律兼容的意义上引入了对历史的目的论理解以及对这个目的的信仰。对于马克思,历史不仅仅是被科学规律决定的客观的“自然史”,它同时也是被更高目的引导而通向自由的过程,“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做准备的历史”。我们习惯于过分强调唯物史观对历史的科学性理解,忽视其目的论和信仰的一面,但这恰恰是一种抽象的片面的解读,导致把唯物史观看成经济史观和经济决定论,损害了马克思历史地理解的人性内涵、学术品位和思想力量。超越这种抽象的纯粹科学理解,我们可以看到,革命的历史目的论是马克思历史学说的高度理想特征和信仰维度的实现形式,只有当对历史的科学理解和目的论理解结合到一起,才能解释马克思学说经久不衰的思想力量。

对于马克思是否是历史终结论者,答案既是又不是。这是一种矛盾。这种矛盾正是他学说的丰富和复杂本质。在不同文本中,马克思曾反复论及唯物史观的核心观点:历史是一个有规律的客观过程,因此对历史的研究应该成为一门“科学”。在实证的意义上坚持历史终结并将其强加给马克思,正是福山的错误。然而,历史终结问题仍然与马克思有不可忽略的本质关联。对马克思来说,这个本质就在于它牵涉到历史的最高目标,即人类的自由和解放的实现,它揭示了马克思历史学说的信仰和目的论一面。从这种革命的历史目的论出发,可以解释洛维特所谓马克思历史观中科学与信仰的矛盾。马克思对历史最高目标的展望则是一种革命的目的论(它与马克思对历史的科学理解相辅相成),它首先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政治问题的产物,其次是马克思理解历史的辩证方法的产物。

在历史终结问题上,福山的“政治化”和马克思的“政治问题”之间的区别是特别值得注意的:福山以实证主义态度直接指认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现实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终结点,马克思则借助黑格尔辩证法把这个制度现实当做历史的负面的和恶的阶段,当做否定和批判的对象,对它的否定指引着一个更高的目的。

与福山为西方现行体制的现实做辩护相比,马克思是以科学的和政治的批判形式坚持着对一个更高目标的希望与信仰,这个目标正是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这就是为什么德里达在回应福山以“历史的终结”宣告马克思主义的终结时会提出:“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未来”。这个遗产是双重的:一方面,马克思以科学的分析指明了资本主义的优点和缺点,优点是基于其现实可操作性的体制上的强势,缺点是对人的本质的压抑和异化;另一方面,马克思又以历史目的论的理论方式指明,对资本主义现实的否定和超越通向一个希望和信仰的更高目标。由此可以提出,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有必要澄清其双重理论性质及其前提,避免片面化理解,从而更有效地开启其当代性,并回应现代西方思潮的冲击和挑战。

(选自《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