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著名思想家卢卡奇,在20世纪的国际理论舞台上声名显赫而又毁誉交加。他于1923年发表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在国际范围内引起强烈反响,围绕这部著作的广泛研究和反复争议,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本文试图初步梳理争议中的若干原则分歧,并略述浅见,以就教育专家、学者。
一、卢卡奇思想与列宁主义的关系问题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梅劳一庞蒂在1955年出版的《辩证法历险》一书中,把卢卡奇看作与马克思主义,特别是与列宁主义相对立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开创者。30多年来,不少学者因袭了这种观点。但这不仅与卢卡奇本人的意愿相违背(他曾对梅劳一庞蒂的做法表示强烈的不满和抗议),而且与卢卡奇的一贯主张和表现相逸庭。且不说《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的评价问题夕紧接着此书之后,卢卡奇为悼念列宁逝世,又立即出版了《列宁》一书,高度评价列宁主义的基本观点,特别是列宁的辩证法思想。实际上,在历次围绕列宁主义的重大争论中,比如,列宁主义与第二国际主要路线的争论,列宁与孟什维克、普列汉诺夫的争论,列宁与罗莎・卢森堡的某些理论策略上的分歧,以及后来在列宁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上,卢卡奇都曾明确地维护列宁主义。直到晚年,他还强调,当代马克思主义最迫切地需要具有列宁这样政治天才的人物来建立新的理论和策略,以适应时代、历史的发展。和西方某些寻求或鼓吹列宁与马克思对立的学派相反,卢卡奇一生的理论活动,正是在寻求和论证列宁主义与马克思学说的统一。苏联学者别索诺夫尽管指出了卢卡奇的不少错误,但还是认为,“整个来说, 卢卡奇即出版了《列宁》一书,高度评价列宁主义的基本观点,特别是列宁的辩证法思想。实际上,在历次围绕列宁主义的重大争论中,比如,列宁主义与第二国际主要路线的争论,列宁与孟什维克、普列汉诺夫的争论,列宁与罗莎・卢森堡的某些理论策略上的分歧,以及后来在列宁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上,卢卡奇都曾明确地维护列宁主义。直到晚年,他还强调,当代马克思主义最迫切地需要具有列宁这样政治天才的人物来建立新的理论和策略,以适应时代、历史的发展。和西方某些寻求或鼓吹列宁与马克思对立的学派相反,卢卡奇一生的理论活动,正是在寻求和论证列宁主义与马克思学说的统一。苏联学者别索诺夫尽管指出了卢卡奇的不少错误,但还是认为,“整个来说, 卢卡奇是属于马克思主义,属于列宁主义的”[1]。法国学者N・莱维内也认为,卢卡奇“一直拥护列宁主义,列宁主义是他的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的支柱之一”[2]。这种分歧关系到整个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当然,分歧的关键,仍在于如何估价《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基本思想。
二、对《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基本估价问题
《历史与阶级意识》是青年卢卡奇向马克思主义转变中的一部过渡性的著作,其中思想成分的复杂性和不成熟性是明显的,但它的基本倾向究竟是马克思主义的还是修正主义或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则有截然不同的估价。在第三国际于1924年召开的第5次代表大会上,季诺维也夫曾把此书的思想斥责为“理论修正主义”。梅劳一庞蒂也曾把此书称为与列宁主义相对立的“西方共产主义的圣经”。我国有的学者认为,此书“开创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潮”,因为它“最系统而深刻地表述了这一思潮的基本点”[3]。或者说,这本书的“基本倾向则是错误的,影响是不好的”[4]。另一种意见则首先肯定其反对庸俗化马克思主义、阐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方面的重要成就,把其中的缺点、失误看作卢卡奇思想转变过程中比较次要的方面。实际上,卢卡奇与列宁夕都是在帝国主义矛盾集中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提到首位,着重发掘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黑格尔思想来源,并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第二国际一般思想家们的机械决定论和宿命论倾向。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和列宁的《哲学笔记》,虽然在思想高度和理论的成熟性上有重大差别,在理论探讨的内容上也各有侧重,但在辩证法的某些基本观点和基本范畴的阐述上,是可以相互补充、相得益彰的。这种方向和重心上的大体一致,正是我们对《历史与阶级意识》作出基本估价的重要依据。至于卢卡奇对此书所作的几次自我批评中,确有否定较多的问题,但我们应考虑卢卡奇严于律己的检查态度,而且在30年代的政治、历史环境下,正如他后来所说,为了取得参加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反法西斯斗争的“入场卷”,不免有违心的成分。他在为《历史与阶级意识》1967年新版所写的序言中,对全书功过得失的分析,则显得比较全面、客观一些。他在序言的末尾表示,对《历史与阶级意识》正确方面的评价,牵涉到一系列复杂问题,他愿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留给历史去做评判[5]。看来,实事求是地作出科学的评价,正是时代、历史赋予后人的任务。
三、卢卡奇是否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的问题
对《历史与阶级意识》采取基本否定态度的主要根据之一,是认为它开创了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的先例,由此断言它开辟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或者说,使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唯物辩证法再倒退到唯心辩证法那里去。当然,西方的某些学者, 在赞赏卢卡奇的思想时夕也把它说成“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使之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相对立。但是,所谓“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无非是说,完全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来解释马克思主义,或者把马克思主义改造成黑格尔思想的样子。其实,只要仔细考察一下卢卡奇的主要观点和范畴,就不难发现,这里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或错误,包含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成分和影响夕但从基本的方面看夕仍然是在阐述、发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比如“物化”或“异化”的概念,尽管卢卡奇溯源于黑格尔的异化范畴,并且受黑格尔思想的影响,有把“物化”概念普遍化,或把物化与对象化相馄同的倾向。但卢卡奇的“物化”概念的基本依据是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关于“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卢卡奇的“物化”概念与黑格尔的“异化范畴有着本质区别,前者着眼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分析,后者则以唯心主义为前提,归结于自我意识的发展,前者对人类从一切物化形式和被奴役状况的解放,寄希望于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觉醒,后者对异化的克服则只能简单地归之于理论上的扬弃夕表现了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马克思的异化概念是向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过渡的重要环节,而卢卡奇在马克思集中表述异化概念的《手稿》正式出版之前,却对这个环节作了颇为相近的猜测和推论。他对马克思思想的熟练把握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透视眼光,确实使人惊叹。很难说这是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的人所能做到的。就基本倾向而言, 卢卡奇是通过研究、发掘黑格尔的辩证法, 对于恢复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本质作了积极的尝试,这种尝试,虽然并不十分成功,而且保留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影响,引起了纷繁的争议,却仍不失为一种可贵的尝试。在探索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 存在某些黑格尔思想的影响,与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终究不是一回事。
四、卢卡奇是否主张马克思主义与资产阶级思想派别相结合的问题
我国有的学者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同特点,是不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具体革命实践相结合,而只是使马克思主义哲学与西方哲学中某个唯心主义流派相“结合”,是使一种世界观与另一种世界观的折衷混合,而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最先把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主义相结合,因而开辟了“西方马克主义”思潮。这种“结合”,是不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同特点,自当别论。卢卡奇是否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使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主义相结合,已如上述。卢卡奇是否一般地主张马克思主义与西方哲学中某个唯心主义流派相结合呢?只要仔细阅读一下卢卡奇的著作和自传材料,就不难获得明确的回答。首先,在他早期研究马克思的阶段,他就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的“统一哲学基础”来说,不需要任何其他哲学的“补充”[6]。其次,他认为资产阶级哲学已趋向没落,黑格尔是最后的一个伟大的资产阶级思想家,企图再用某种资产阶级哲学来“补救”马克思主义,只不过是一种幻想[7]。因此,他反对第二国际的一些思想家用某种时髦的唯心主义流派,比如新康德主义−去顶替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也反对用某种唯心主义的伦理学去“补充”马克思主义。在60年代末,他还谈到夕社会主义国家里由于人们对斯大林歪曲马克思主义造成的后果感到失望,出现对马克思主义冷淡而纷纷转向西方哲学的现象。他认为这固然可以理解,但并不会有什么出路,出路只在于马克思主义自身的积极革新。总之,卢卡奇是历来主张对西方各种哲学流派进行批判地考察和研究,而明确反对使马克思主义与某种唯心主义流派相结合的。
五、怎样看待卢卡奇对自然辩证法和反映论的批评问题
对《历史与阶级意识》采取基本否定态度的另一个主要根据,是在于卢卡奇批评了自然辩证法和反映论的观点,因而背离了恩格斯和列宁,或者说,卢卡奇“在马克思研究史上开创了把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立起来的恶劣先例”[8]。诚然,卢卡奇在阐述乌克思主义辩证法,强调实践观点和主、客体相互作用时,忽视了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基础和唯物论前提,有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仅仅理解为一种社会历史观的倾向,因而不恰当地批评了自然辩证祛和反映论的观点。这是卢卡奇后来一再检查的原则性错课,并且很快就有所转变。但这是他向马克思主义转变过程中的某种失误,是他与第二国际庸俗化马克思主义的论战过程中顺带涉及的若干观点和提法,与他在书中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思想的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相比较,并不占主导地位。的确,卢卡奇这方面的观点,对后来西方的各种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派别,特别是对法兰克福学派和存在主义的派别有较大的影响。但应当看到,卢卡奇在探索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的某种失误是一回事,而这种失误后来被人利用、扩大,以致企图达到歪曲马克思主义的目的,则是另一回事。至于说卢卡奇“开创了把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立起来的恶劣先例”,则既不符合卢卡奇的思想实际,也不符合国际斗争的历史事实。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许多地方,卢卡奇都是把恩格斯与马克思并列为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和经典权威的,而且,在卢卡奇之前,早就有人指责过恩格斯违背马克思的观点,如意大利的黑格尔主义者克罗齐和金泰尔,法国的社会主义者查理・安德勒和索列尔等人。值得注意的是夕在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由于实践条件、民族特点和传统影响的差异,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探索和应用,发生这样那样的失误,出现这样那样的分歧,是难以避免的。卢卡奇对自然辩证法和反映论的批评,虽属原则性的失误,但从他的基本倾向来看,从他对错误的及时转变和自我批评来看,显然属于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的理论分歧。当然,这种错误产生了十分消极的影响夕甚至被马克思主义的敌对者所利用。
六、卢卡奇是否使方法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的问题
有的学者认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一个重大错误,是孤立地把方法看作马克思主义的正统,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卢卡奇把辩证法看作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正是切中时弊的论点,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第一篇文章是)“什么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像是全书的序言,说明全书的主旨。针对第二国际的思想家们抛弃黑格尔、鄙视辩证法、孤立地援引“事实”或机械地照搬马克思主义的某些命题的特点,他特别强调,所谓马克思主义的正统,“不是对马克思的这一那一命题的信仰,也不是对‘圣书’的注解。恰恰相反,正统仅仅是指方法。[9]”因为马克思的某些具休命题可能随着时代、历史的推移而有所改变夕而马克思的方法,即辩证法,则是常青的。所以,《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副标题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研究。”卢卡奇后来多次作自我批评时,也并没有否定这个关于正统的论点。这个论点与列宁把辩证法看作马克思主义的“灵魂”和“根本的理论基础”的提法也是一致的。卢卡奇把总体性看作辩证法的实质,他认为只有无产阶级才能坚持对社会的总体认识,因为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才为认识整个社会提供了正确的出发点。对此, 他引证了《共产党宣言》中关于共产党人的任务的论述夕即“坚持整个无产阶级的不分民族的共同利益”。和“始终代表整个运动的利益”。在随后发表的《列宁》一书中, 卢卡奇也正是把辩证法看作列宁主义的精华的。他从动态的角度,特别重视列宁对辩证法的运用和发展,在他看来,列宁正是马克思主义正统的卓越继承者。可见,卢卡奇并没有把方法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割裂开来。
七、如何评价卢卡奇的总体性范畴问题
总体性,是卢卡奇论述辩证法的一个最基本的范畴,有的学者在评论这个范畴时, 除了说它取自黑格尔以外,主要指责它凌驾于经济的优先性之上,或者与列宁的辩证法核心的思想相抵触。其实,卢卡奇所论述的总体性,与黑格尔的有关范畴既相联系,又有本质区别。黑格尔立足于精神、概念,卢卡奇则立足于历史、现实黑格尔把总体性看作精神自我运动的圆圈,卢卡奇则把它视为分析、研究社会历史问题的方法。卢卡奇只不过是借助于黑格尔的总体性概念来重新阐发马克思所固有的总体性思想。人们常常指责卢卡奇的一句极而言的话:“构成马史思主义与资产阶级思想之间的决定性区别的,不是历史解释中经济动机的首要性,而是总体性观点。[10]”单从这句话看,确有否认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界限之嫌。但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整个思想来看, 卢卡奇并没有否认经济因素在社会历史中的决定性意义,他正是把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命题看作“唯物主义的出发点”[11]。他之所以在方法论上特别强调总体性对于区分马克思主义与资产阶级思想,也就是区分辩证法与形而上学方面的作用,主要是针对机械的经济决定论和孤立地看待局部事实的观点。有强调过分之处,但并没有否定唯物史观。列宁把对立统一学说看作辩证法的核心,是侧重于辩证法的体系结构,并从事物发展的基本动力上着眼的;卢卡奇把总体性看作辩证法的实质,则是侧重于社会历史问题的分析、研究,从整体与部分、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上着眼。两种提法虽各有侧重,但都与形而上学的世界观、方法论相对立,并都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同时,列宁也极其重视客观事物的普遍联系和真理的全面性,并且提到“对立面的总和与统一”[12]。卢卡奇也把矛盾看作内在于总体,为总体本身所固有的东西。在《列宁》一书中,卢卡奇更加强调矛盾在辩证法中的地位,谈到矛盾、经济方面的对抗等等,“是一切事件的基础与核心”[13]。可见把卢卡奇的总体性范畴与列宁的矛盾学说对立起来的观点,也是缺乏根据的。
八、卢卡奇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的地位问题
由于把卢卡奇看作是与列宁主义相对立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开创者,长期以来,卢卡奇的思想、著作没有纳入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范围,在我们的马哲史教材或专著中,往往不提卢卡奇,至多只作为陪衬人物或批判材料而略书一笔。其实,就基本的方面来说,卢卡奇是20世纪继列宁之后的一位卓越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反对第二国际一般思潮的斗争中,他举起了创造性地探索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他的许多理论著述,既从一定侧面丰富和发展了列宁主义,又表现了不同于列宁主义的某种文化传统和民族的特色。在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极为曲折而丰富的理论、实践活动中,特别是在他的哲学方面的沉思和探究中,蕴含着战略、策略的斗争艺术,凝聚着理论思维的经验教训,确实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宝库中的一份重要遗产。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的若干理论问题和观点,既有需要清理的错误成分,也有至今尚待深入研究的合理因素。他后期的理论著述更是日趋成熟,他晚年对于社会主义的民主、马克思主义的革新、哲学本体论的构思,以及美学领域的开拓,都提出了不少创见或可资借鉴的观点。因此,深入地研究卢卡奇的哲学思想,恰当地评定卢卡奇在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的理论功过和历史地位,是一个重要而迫切的研究课题。
(原载《晋阳学刊》1990年第5期。录入编辑:佳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