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感知的世界并不仅仅是我的世界,也是他人的世界。被感知世界不仅仅是我的意识的相关物,而且也是我能遇到的所有意识的相关物。梅洛-庞蒂的主要观点是:对主体性来说,要成为主体性,关键是要走出自身,而向一个他人(Autre)开放。自为,无论是为我自身的我,还是为他人自身的他者,都应清楚地显现在为他者(Autrui)的一个背景上。[31]我的身体与他人的身体并不就是意识所思考和构建的对象,我的意识应该在体验系统中遭遇到另一个意识。而在把他人及其身体都当作对象处理的客观思维中,他人和诸意识没有其位置。因为在客观思维中,我作为唯一具有构建能力的主体,我既构成世界,又思考另一个意识,我甚至还使另一个意识也能构建世界。梅洛-庞蒂通过把意识看作能与他人共存于世的能力,从而摆脱了客观思维。同时,梅洛- 庞蒂也并不认可萨特把意识理解成自为的存在。“关于意识,我们不再把意识设想为一个有构建能力的意识和一个纯粹的自为存在,而是把它设想为一个知觉意识,一个行为的主体,存在于世上或生存,因为唯有这样,他人才能出现在其现象身体的顶端,并接受一种‘地点’。”[3-]我的知觉行为和他人的知觉行为所体验的是同一个世界,我们都作为知觉的匿名的主体而参与到这个世界中去。鉴于生存就是在世界中存在,梅洛-庞蒂断然否定唯我论的合法性,并把先验主体性理解成主体间性。“先验的主体性是一种一个人向自己和他人显示的主体性,因此,它是一种主体间性。”[33]萨特也反对唯我论,只不过萨特是通过赋予意识以首要性、扩大意识的地盘来驱逐先验自我的,而梅洛- 庞蒂则是通过强调知觉主体凭己身与他人共存于世上来批唯我论的,并把先验主体性理解为处于境遇中的主体间性。
梅洛-庞蒂通过把意识看作知觉的意识,把意识看作“我能”,提出了一种新的“我思”。真正的我思并不是思维与该思维的思维单独打照面:思维与该思维的思维只有通过世界才能相互联系在一起。世界是思维与思维的思维得以相互联系的中介。于是,对世界的意识也就并不基于对一个人自身的意识之上,因为对世界的意识与对一个自身的意识是绝对同时的。[34]新“我思”由于紧附于世界而避免了无根基性的摇摆甚至飘荡。梅洛-庞蒂虽然断定“我思”无可怀疑,但强调知觉与被感知物必定是同一种确定的存在方式。“我通过我思而发现和确认的,并不是心理学的内在性,不是所有现象之内在于‘私人意识状态’的内在固有性,不是感觉与自身的盲目接触,甚至也不是先验内在性,不是所有现象之属于一个起构成作用的意识,不是清晰的思维被本身所拥有,而是作为我的存在本身的超越性的深层运动,是与我的存在和与世界的存在同时进行接触。”[35]这说明思想的确定性来自于行为的确定性。有关爱、恨和欲望的思想的确实性来源于爱、恨和愿望的行为的确定性。按照梅洛-庞蒂对“我思故我在”的理解,不是“我思”完全地包含“我在”,不是我的生存归结为我对我的存在的意识,恰恰相反,是“我思”返回到“我在”的运动,是意识返回到生存。[36]而生存就是通过行为而进入知觉。新的“我思”观强调世界与主体、主体与世界不可分离。梅洛-庞蒂把一个人诞生于已被构成的但尚未完全被构成的世界,称作一个人的自由,从而既反对决定论,也反对绝对自由。
“我能”:从现象学到伦理学
梅洛-庞蒂阐发了新的“我思”,提出了一种新的反省哲学。知觉意识并不像近代反省意识那样设定主客体之间的对立,而是模糊了主客体之间的界限。新的反省就是要用一种被构成的时间和有构成能力的时间的辩证法来取代被创造者和创造者的二者择一,使得物体与精神的汇合成为可能。这是因为知觉综合是一种时间综合,感知主体把过去给予现在并把现在引向未来。时间维度是模棱两可的。知觉的主体性是时间性,知觉的主体不是绝对主体。原初的知觉是一种自发的、前客观的和前意识的体验。在原初的知觉领域中,没有主客体之分,没有主题化活动。作为强调模棱两可性的哲学,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不仅聚焦于主客体未分时的知觉领域,而且同时还通过“重返现象”来超越经验论和理智论之间非此即彼的理论立场的选择。无论透明、强弱与否,意识都不是“我思”,意识只能是“知觉意识”,只能是“我能”。“我能”,意味着我作为感知主体通过己身与他人一起在世上。一个人存在于世的模棱两可可用身体的模棱两可来表示,而身体的模棱两可则可用时间的模棱两可来理解。
在梅洛-庞蒂之后,“我能”的场所就从现象学转向伦理学了。换言之,意识哲学也从伦理学中被驱逐出去了。梅洛-庞蒂的“我能现象学”对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不仅促使利科在《解释的冲突》和《作为他者的自身》中阐发旨在对相互冲突的解释进行辩证综合的新主体哲学和“自身解释学”,而且还引导福柯在《词与物》中从事人文科学的考古学,并在《性史》第三卷等文本中提出“关切自身”的伦理学。
利科受梅洛-庞蒂启发而同样主张“我思,我在”是一个依据言语的“我思”,强调我只有通过语言的中介才能把握我的思想和我的生存。鉴于梅洛-庞蒂的“我能现象学”设法通过知觉意识来模糊主客体的界限,旨在超越经验论与唯理论的对立,利科的新主体哲学则诉诸于语义学符号的中介,通过实现“自我在求生存的努力和求生存的欲望中去把握自我[36]这一反思目标,设法在被笛卡尔颂扬的“我思”与被尼采羞辱的“我思”之间采取不偏不倚的立场,从而对我思哲学与反我思哲学、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实施辩证综合。相比于亚里士多德的“大伦理学”,利科的“小伦理学”设法对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和康德的义务论实施辩证综合,把自身评价( estime desoi)和自身尊重( respect de soi)有机结合起来。利科强调要区分开“自身评价”与“自我评价”( estime de moi) ,强调“自身”( soi)与“自我”(moi)的差别。海德格尔通过“每次”(德文的je)来规定自身性( ip séité)向我性(mienneté)的过渡,因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自身每次都是我的,而利科则认为这个“每次”只能奠基于未被言说的对他人的参照。[37]在这个“每次”的基础上,我对我的体验的占有可以说分布在所有的语法人称上。不仅如此,自身之所以值得评价,主要并不是因为自身有哪些成就(accomp lissements) , 而根本上是因为自身具有的能力(capacité) 。如何恰当地理解“能力”这个词? 利科认为必须在梅洛-庞蒂的“我能”的意义上来理解它,只不过各自的应用场所和具体含义有所不同。梅洛-庞蒂是在物理学动能角度来谈“我能”,而利科则是在伦理层面上来谈“我能”。利科懂得“我能”这个词确实是在我之内的,但重点却落在动词“能”上。他们两人赋予“我能”的含义也有所不同。梅洛-庞蒂把“我能”主要理解为“能做”(pouvoir-faire) ,而利科则从伦理学角度主要把它看做“能评价”。我能评价我自己的行为,通过把我的某些行为的目的评价为好的,我就能评价自身,把自身评价为好的。利科坚持认为从能力到实行的过程中需要他人的中介。因为利科把“伦理目标”看做“在公正的制度中与他人一起并且为了他人而追求‘美好生活’”。[38]利科对“我能”的重视在《作为他者的自身》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利科主要探讨了“能人”的问题,“谁能”的问题,即“谁能讲话?”“谁能行为?”“谁能叙述?”“谁能为自己的道德行为负责?”,依次考察了自身有说话能力、言语行为能力、叙事能力和承担伦理责任能力的人。可见,从梅洛-庞蒂的“我能”现象学到利科的“我能”伦理学,是一脉相承的。
尽管福柯在多个文本把梅洛-庞蒂与萨特一并看做意识哲学、意指哲学、现象学的代表并加以批评,但无论福柯本人愿意与否,不可否认的是,福柯的思想深受梅洛-庞蒂“我能”哲学的影响。在福柯看来,萨特、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拒斥无意识,反弗洛伊德,因为“他们的问题主要是表明人的意识、主体或人的自由如何能渗入到弗洛伊德主义所描绘或称作的无意识机制之中的”。[39]福柯显然把梅洛-庞蒂与萨特一并称作意识哲学家。福柯断言:梅洛-庞蒂是现象学的意指(significa-tion)哲学的代表, [40]他的现象学是一种前话语体验的现象学, [41]在世界的可理解性领域内展开了存在的话语。[4-]福柯认为,以萨特、梅洛-庞蒂为代表的关于经验、意义和主体的意识哲学与以卡瓦耶斯、巴什拉、康吉莱姆为代表的关于知识、合理性和概念的概念哲学处于对立之中。[43]从笛卡尔至今的绝大多数哲学家,包括萨特和梅洛-庞蒂在内的-0世纪法国哲学家们,大多在先验层面上把主体与意识等同起来。[44]福柯坚持认为不同的主体诞生于历史,否认自己是康德主义者或笛卡尔主义者,因为他拒绝在先验层面上把主体与能思的我( jepensant)等同起来。
但梅洛-庞蒂是否如福柯所言是意识哲学家呢? 笔者不以为然。梅洛-庞蒂所讲的知觉意识不同于萨特所说的作为自为存在的意识,他反对把意识看做“我思”,而是把意识理解成“我能”。正是在这一点上,福柯思想深受梅洛-庞蒂的影响。在《词与物》中,福柯正是在“我能”的意义上来探讨作为人文科学研究对象的人的;在《性史》第三卷之《自身的关切》中,“我能”又体现为“我能关切”,我在“关切自身”同时,又“关切他人”。在此,福柯也把关注重心放在“自身”( soi)上,而不是在“自我”(moi)上。福柯晚年承认梅洛-庞蒂后来探讨语言问题对于现象学转向结构主义足够重要。[45]这也说明了福柯与梅洛-庞蒂都认为现象学未能像结构分析那样说明由语言学结构产生的意义的效果。
总之,笛卡尔的意识是在纯思想的透明性中自我重合的纯主体意识,而在梅洛-庞蒂的“我能”现象学中,意识位于在世上的身体之中,意识是“我能”,意识是具体的、主体间性的和非主题化的。栖居于我们身体中的意识只能部分提取存在的片段。梅洛-庞蒂与笛卡尔、康德、胡塞尔的分歧显而易见。梅洛-庞蒂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意识哲学家,他与利科、福柯之间存在着较大的思想亲缘性,他们的思想都表明近现代意识哲学土崩瓦解是一个主导趋势。
【注释】
[1] MauriceMerleau2Ponty, N otes de cours sur l’origine de la géom étrie de Husserl ( PUF, 1998) 255
[2][3] MauriceMerleau2Ponty, Phénom 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 Paris: *,ditions Gallimard, 1945) 31, p33.
[4][5][6][7][8][9][10] Maurice Merleau2Ponty, Phénom 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 Paris: *ditions Gallimard, 1945) 34, 43, 36, 36, 55,
[11][12][13][14][15][16][17][18] MauriceMerleau2Ponty, Phénom 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 *ditions Gallimard, 1945), ⅶ, ⅵ - ⅶ, ⅶ,ⅷ, 160, 69, 69 - 70.
[19] MauriceMerleau2Ponty, La structure du com portem ent ( PUF, 1942) 204.
[21][22][25][26][27][28] MauriceMerleau2Ponty, Phénom 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 *ditions Gallimard, 1945) 113, 241, 141, 158, 97, 179.
[23] MauriceMerleau2Ponty, Sens et N on2sens, ( Paris: *ditions Gallimard, 1996) 66.
[24] MauriceMerleau2Ponty, Le Prim at de la Perception et Ses Conséquences philosophiques ( *ditions France,Verdier, 1996) 69.
[29][30][31][32] MauriceMerleau2Ponty, Phénom 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 1945) 214, 467, 235, 245.
[33][34][35][36][37][38] MauriceMerleau2Ponty, Phénom 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 1945) 512, 404, 415, 344, 432.
[39] Paul Ric¹ ur, 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 ( Paris: *ditions du Seuil, 1969) 324.
[40][41] Paul Ric¹ ur, Soi2m êm e comm e un autre, ( Paris: *ditions du Seuil, 1990) 212, 202.
[42] Michel Foucault, D its et écrits ( *ditions Gallimard, 1994) 370. 意指哲学与符号( signe)哲学相对立:意指哲学认为意指只为意识存在,事件始终相关于自我,而符号哲学则探讨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
[43] Michel Foucault, D its et écrits, IV ( *ditions Gallimard, 1994) 783, 48, 764.
[44] Michel Foucault, D its et écrits, II ( *ditions Gallimard, 1994) 372. 应该说,福柯对萨特和梅洛2庞蒂的这一指责并不妥当,其实,萨特在《自我的超越》和《存在与虚无》中坚决拒斥先验自我和先验哲学,梅洛2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也否认能进行沉思的自我是先验意识。
[45] Michel Foucault, D its et écrits, IV (ditions Gallimard, 1994) 434.
(原载:《复旦学报》,2008年第6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