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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松涛】胡塞尔时间思想的起源——胡塞尔早期时间手稿(1983)研究

现象学界一般将《逻辑研究》(19001901年)的发表视为胡塞尔现象学思想的初步成形。基于此,我们可以将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之前的思想历程统称为“前现象学”时期。1966年,《胡塞尔全集》第10卷《内时间意识现象学(18931917)》出版,在“增补部分”中收录了胡塞尔写于1893年至1911年之间的手稿,总共54篇,这些手稿都是胡塞尔在思考时间问题时写下的研究笔记,我们统称为“时间手稿”。其中,第一篇手稿(Nr1)正是胡塞尔在“前现象学时期”留下的一篇速记文字(写于1893年)。毫无疑问,这篇手稿体现了胡塞尔“前现象学时期”的主要思想特征:运用一种“纯粹描述性、基础性心理学”[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herausgegeben von Rudolf BoehmHaag: Martinus Nijhoff, 1966, S.144]的方法进行研究。换言之,“描述心理学的”“分析”[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51] 在胡塞尔这一时期的思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通过研究这篇胡塞尔写成的早期时间手稿,我们试图追溯其时间思考的“源点”,并力图探寻胡塞尔现象学思考的起源。

                                                                      

    在这一篇手稿的开篇,胡塞尔自问道:如何表象(vorstellen)“一个持续地延伸着的变动之流逝的统一”、又如何在相继中表象一个“发生着的或延续着的统一” [同上,S.137]。例如,一段旋律的统一?紧接着,胡塞尔用一种描述心理学的方式将这个问题进一步阐明为:“在一瞬间中”,我们只能“纵观”(“übersehen”)这个时间延续的“很小一部分”,也就是说,一段旋律在任何一个瞬间只能“被直观到”(“angeschaut sein”)很小的一部分[同上,S.137]。如果情况真如胡塞尔所说,我们又是如何真正地听到一段旋律而非一个个彼此独立的音符的呢?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前现象学”时期的胡塞尔尚未对在自然观点中设定的客观存在物进行“现象学悬搁”(phnomenologische Epoché),因此,他在此处所探讨的“旋律”仅仅是自然观点中的一个“客观统一”(“objektive Einheit”)(同上,S.149)一个“事物”(“Ding”)(同上,S.150)它还不是胡塞尔日后从现象学观点出发进行思考的“时间对象”。更进一步说,胡塞尔在此处所研究的时间基本上还只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客观时间”,亦即一种心理学自然反思意义上的实在时间,而不是在现象学反思中所要面向的时间意识本身。

胡塞尔通过区分“直观”(Anschauung)与“再现”(Reprsentation)这一对概念,来尝试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如何能够表象一段时间持续的过程。以“听一段旋律”为例,胡塞尔引出了这一组概念。他指出,在倾听活动的每一个瞬间,我们的“兴趣”始终指向 “更为活跃”、“更新的东西”上,这也就是“在每一当下点”(“jeweilig Gegenwrtigen”)直接感受到的声音,与此同时,对已经流逝了的、不再清晰的那部分旋律则不太在意。也就是说,人们的意识只是关注他们“所赢得的东西”而非“已丧失掉的东西”[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38]

在此,胡塞尔将伴随着每一瞬间的旋律流逝而不断变化着表象内容的直观称为“狭义上的直观”(“Anschauung im engeren Sinne”)(同上, S.138)。在这种狭义的直观中,“时间扩展”(“zeitliche Dehnung”)与“时间收缩”(“zeitliche Verkürzung”)“相伴而行”(“geht Hand in Hand”)(同小注⑦,S137) 。换言之,在每一当下的瞬间中,我们的意识始终“关注着”(bemerken)那些不断更新的声音,而那些曾经关注过的部分则逐渐远离了我们当下的关注,并最终消失殆尽。因此,所谓的“狭义直观”,就是指在一个当下瞬间中所表象出的“内在的和基本的内容”(“der immanente und primre Inhalt”)(同上,S.141)。不难发现,胡塞尔此处所说的“狭义直观”与英国经验主义传统中所讲的“感觉”(sensation)——特别是休谟(Hume)所谈的“印象”(impression)——有某种思想上的密切关联休谟在《人性论》一开篇就区分了印象和观念(idea):“进入心灵时最强最猛的那些知觉(perceptions),我们可以称之为印象;在印象这个名词中间,我包括了所有初次出现于灵魂中的我们的一切感觉、情感(passions)和情绪(emotions)。”并且他还特意加了一条注释,指出“我所谓印象,……,只是指知觉本身,……”(休谟:《人性论》上册,关文运译,郑之骧校,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314页)。R里克特认为,休谟所说的“感觉”等等“可以意味任何一种直接的体验,或任何一种经验,即任何一种印象,既包括外部的感官印象,也包括感情和意欲,但始终是从内部的觉知出发而言”(转引自倪梁康:《自识与反思》,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51页,黑体为引者所标)。施皮格伯格则指出,从洛克到休谟的英国经验主义者的著作是胡塞尔在哲学上的“启蒙读物”。(参见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42页。)

事实上,在胡塞尔关于时间的思考中,休谟是一位至关重要的思想家,胡塞尔在其日后的时间分析中几乎始终把从休谟那里借用过来的“印象”作为他研究时间问题的一个核心概念[参阅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修订本),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42页。],这也足以说明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对胡塞尔的深刻影响实际上,在时间观的探讨中注重当下现在(亦即“印象”)的思路最终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亚里士多德认为,“现在是时间形式(temporal form)的源泉和原则”。然而,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又提出,“被计算(counted)的现在对我们总是显现为两重(dyad)”,也就是说,在运动中没有绝对孤立的现在,“灵魂”总会区分出一个“在前的现在(one prior)”和一个“在后的现在(one posterior)”。(参见Alexei Chernyakov: The Ontology of Time, Dordercht, Boston and 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2, pp.58-59)只是,英国经验主义者们并没有汲取这后一方面的深刻洞见。

然而,这种“狭义的直观”无法保证我们真正听到一段旋律,它所能做的仅仅是表象这段旋律的“很小一部分(内容)”。从这种意义上讲,它确实是狭义的。与其相对,胡塞尔提出了一种“广义的直观”(“Anschauung im weiteren Sinne”),这种“直观”意味着在一种统一的、持续着的关注中所表象出的内容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同上, S.141)当我们听一整段旋律时,在每一个瞬间中,所有那些在此之前已经流逝了的内容对于我们在每一个更新了的当下瞬间中所感受到的东西(亦即“狭义的直观”)仍然产生着某种“影响”。当然,在“狭义直观”的意义上,产生这些影响的部分已经流逝、不再是现时意义上的当下(同上,S.138),也就是说,这一类的“影响”往往会从我们当下的瞬间关注中悄悄溜走。然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于,我们是否、以及如何能够关注到这些所谓的“影响”?如若这些“影响”没有给我们的听觉留下丝毫痕迹,我们所听到的就只能是类似于一串断了线的珠子般的声响而已,根本无法在内心中表象出一段旋律。

在此,胡塞尔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论证“广义直观”的意义所在。当我们听着一段熟悉的旋律时,突然,旋律不知何故被中断了。胡塞尔把我们此时的感觉描述为:吃午餐时,人们在喝完餐前例汤后却迟迟等不来正菜(同小注,S.138)。于是,我们会有一种将这个被中断的旋律继续下去的“要求”(“Streben”),正像我们在急切地期待着主菜的上桌。在胡塞尔看来,正是这种情况暴露出了狭义直观的“不完备性”或者说“缺陷”[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0],而在我们通常听完一整段旋律时,这种“不完备性”是很难被觉察到的。实际上,这种意识想要追求完备的“要求”或 “努力”类似于美国心理学家W.詹姆斯(W.James)所说的“趋势之觉”(feelings of tendency)。所谓“趋势之觉”,简单地说就是以下这种情形:当我们在街边看到一个大广告牌,上面有一位很熟悉的名人,但是当我们想说出他(她)的名字时,那个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叫不上来了,此时我们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一种“努力”(effort)。然而在詹姆斯看来,“没有名字并不是不存在” (詹姆斯:《心理学原理》,唐钺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99页。),这样一种强烈的然而又是极为模糊的感觉就是“趋势之觉”。他进一步指出,趋势本身就是“思想流中的对象(objects)”,而詹姆斯最为关切的就是“要把这些模糊状态(the vague)回复到它在我们心理生活内应占的位置” (同上,第102页,黑体为引者所标。)。他把这样一种模糊的感觉很形象地比做“圆光(halo)”、“淡影(penumbra)”、或是音乐中的“泛音(overtones)”(同上,第103105页。)。概括来说,这样一种使得我们仅仅能够模糊地知道某种关系和对象的“脑作用(brainprocess)”,被詹姆斯统称为“心灵的泛音(psychic overtone)”、一种“边缘(fringe)” (同上,第106页。)。值得注意的是,詹姆斯的“边缘”思想对胡塞尔一生的运思都有极深的影响,我们在下文中还会进一步分析。

既然狭义直观无法为我们表象出一段完整的旋律,胡塞尔就需要求助于所谓的广义直观。他认为,对于一个“客体”的“瞬间直观”(“Momentananschauung”)(也就是“狭义直观”),事实上可以被“还原”为一种“直观进程”(“Anschauungsverlauf”)[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43]。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所关注的内容是持续地变化着的(就像我们在听一段旋律时那样),那么我们就会有一个把持续的进行统握的关注行为“包括”在内的“彼此连接着的瞬间直观进程”。实际上,这一“直观进程”正是胡塞尔所说的“广义直观”,也正是这一作为进程的广义直观确保了我们可以完整、流畅地听完一段旋律。在同一篇手稿中,胡塞尔也将这样一种可以在每一个当下的狭义直观中表象已经流逝了的内容的广义直观称为一种“再现”(“Reprsentation”)[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0]

现在的问题是,这种再现(广义直观)的内容从描述心理学的意义上来看,是否像我们在当下瞬间中关注到的内容(亦即狭义直观中内容)那样是真实存在(wirklich)的胡塞尔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们从他使用的术语就可以看出:“再现”之中的“Re”这个前缀,代表着一种从出性、次生性,而非原初性、本原性。在胡塞尔看来,这样一种从出的再现只是“不真实的表象(uneigentliche Vorstellung)”《胡塞尔全集》第十卷的英译者布洛赫(J.Brough)将此处的“uneigentliche”译为“nonpresentive”(“非体现的、非当场的”),笔者认为比较贴近胡塞尔的意思,可供参考。[Husserl: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 translated by John Barnett Brough, 1991,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p144参见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0。或者说一种“想象性的表象(Phantasievorstellung)”同上,S.143 ]

以表象一个“空间对象”为例,胡塞尔进一步说明直观和再现或者说狭义直观和广义直观的区别及联系。值得一提的是,在胡塞尔以后的时间分析中,将时间与空间对举进行比较是他常用的方法,只不过此处谈及的空间对象与所谓时间延续客体一样,都是某种未经过现象学悬搁的客观存在之“物”。胡塞尔指出,我们如果想真正表象一个空间对象,必须关注到它所有那些“不同的侧面”。而当我们在不同“角度”关注它时,这个对象也自然地是从不同的侧面向我们呈现。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当下的瞬间关注中(亦即在一个狭义直观中)完整地表象这样一个空间对象。换言之,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性的意识关注行为可以“在自身中”完全“把握”(“fassen”)住一个完整的对象[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3]。由此,胡塞尔得出结论:表象一个“对象”、一个“客观的统一体”(“objektive Einheit”)的过程是“连续相继的”(“sukzessive”)(同上,S.142)。也就是说,与表象一个时间上延续着的对象一样,我们表象一个空间对象的过程也是一种再现性的“直观进程”,然而,经过了再现性综合的“把握”也就不再是纯粹的真实性直观了。

胡塞尔通过区分“直观”与“再现”(或者说“狭义直观”与“广义直观”)试图解决表象一段时间持续的过程这一问题。但是,他在此却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局面:一方面,他已经找到了回答这一问题的“钥匙”,这就是再现(广义直观),它在我们听一段旋律时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但是,另一方面,胡塞尔又要强调直观(狭义直观)与再现(广义直观)的本质不同,并赋予直观(狭义直观)以某种特权地位:类似这样一种对空间对象的再现性整体直观(广义的直观)仅仅是一种“假定的直观”(“vermeintliche Anschauung”),只有瞬间当下的关注(狭义直观)才是“真实的”。而作为一名“心理学家”的胡塞尔,认为区别对待这两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小注,S.142)

我们认为,这恰恰就是胡塞尔在其早期(“前现象学时期”)探讨时间问题时所面临的一大困境。一旦过于强调直观的纯粹性、真实性,就会滑入传统经验主义的窠臼,比如,休谟就认为,“时间的存在确是由不可分的刹那组成的”,并且“空间的无限可分性涵摄着时间的无限可分性” [休谟:《人性论》,关文运译,郑之骧校,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4页,黑体为引者所标。]。这种观点从根本上与胡塞尔所要解决的问题相悖,因为一个时间延续的对象(比如旋律)必然是一条连续的(用比喻的说法)“流”,而不是由一个个“刹那”(亦即彼此分离的瞬间)组成的“珠子”。可是,此时的胡塞尔还在相当程度上囿于经验主义实在论的传统认识理论之中,因此对他来说,再现性的“直观进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真实”的。实际上,在我们看来,将广义直观视为“假象”只是出于一种理论上的先见,而非基于实事的描述。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胡塞尔在此时还是从传统形而上学认识论的“主-客”二元框架出发进行考察的:被表象(直观、关注)的对象是客观的统一体(objektive Einheit),而在不同的瞬间“统握”同一个对象的不同部分时所具有特定的“角度”则是主观的(subjektive[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S.149-150]。类似这样的在自然观点(心理学反思)中把“主”、“客”双方截然区分开来的思考路径,胡塞尔在其以后的现象学思考中基本上不再秉承。

由此可见,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描述心理学式的考察方式,使得胡塞尔没有能够在这篇早期手稿中协调好直观(狭义直观)和再现(广义直观)之间的关系,我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二者之间的内在张力以变换了的方式几乎贯穿了胡塞尔时间思想的始终,因此,我们有理由把胡塞尔在此对直观与再现所做的区分视为他时间思想的“源点”(Quellpunkt)。尽管如此,胡塞尔已经清醒地看到了狭义直观与广义直观之间的内在冲突以及彼此对对方的需要,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再现性的广义直观,就根本无法真正表象一个对象;同样,如果没有当下瞬间的关注,那些在“背景”(Hintergrund)中的东西也就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胡塞尔主要是依据意识所关注到的“内容(Inhalt)”来区分直观(狭义直观)与再现(广义直观)的。换句话说,胡塞尔在忠实地描述“关注”等意识活动时发现,再现所表象出的内容要比直观表象的内容“更多”。不难看出,“前现象’时期”的胡塞尔尚未对意识活动的意向性结构进行细腻、精致的描述性分析,他对直观与再现进行的划分,如果从其意识现象学的分析角度来看,至多是在“质料”(Materie)层面上进行的某种意向性分析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五研究的第3章“行为的质料与奠基性的表象”详细探讨了质料及其与质性的关系问题。胡塞尔认为:“每一个行为都……需要一个‘表象’作为它的基础”。[参见胡塞尔:《逻辑研究》第2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76页。]。更进一步说,胡塞尔在这篇早期手稿中谈及 “表象”、“关注”等等意识活动时胡塞尔在这篇手稿里并没有严格区分“表象”和“关注”,在多数时候他是用“表象”的名词形式(Vorstellung),而“关注”则更多的是以动词形式出现(bemerken)。或许,“表象”更侧重于对所意识到内容的一种整体性统握(Auffassung),而关注则侧重于当下瞬间的某种意识“朝向”(zuwenden)活动,换句话说,“关注就是表象这个词的真切意义”(S.146)。,应该说大体上都属于布伦塔诺(F.Brentano)所讲的“心理现象”(psychische Phnomene)这一领域。我们知道,布伦塔诺描述心理学研究的出发点即是区分“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他认为心理现象是“表象以及建立在表象基础上的现象”,它们“总是以统一整体的面目呈现于人的内知觉”,而“意向性的内存在(即指向其对象的某物)”则是心理现象“最显著的特征”。 [参见布伦塔诺:《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的区别》,陈维纲、林国文译,选自倪梁康主编:《面向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换言之,布伦塔诺的描述心理学思路在此时仍引导着胡塞尔的思考(当然也包括他对时间的分析)。在1894/1895年冬季学期于哈勒大学所做的“心理学讲座”(“Vorlesungen über Psychologie”)中,胡塞尔详细分析了他的老师布伦塔诺的时间学说,其中,有一节讲稿后来被他直接用在1905年“有关时间现象学”的讲座里(1928年,海德格尔根据这次讲座的讲稿编辑而成了“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其中“1905年讲座”部分的第三节“原初联想”的内容就脱胎于此)。当然,在这10年之中,胡塞尔的思想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可以说借助《逻辑研究》而完成了向现象学的突破,他对布伦塔诺时间学说的理解因而也必然会随着他自身思考的深入而发生变化。然而,这恰恰也从一个侧面表明,胡塞尔的时间思想(乃至于其整个思想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布伦塔诺开创的道路上继续前进的胡塞尔本人曾一再说:“如果没有布伦塔诺,我就不会写出任何哲学文字 [转引自倪梁康:《自识与反思》,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41页。],只不过他并非亦步亦趋,而是发现了不一样的“风景”。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描述心理学的背景中思考时间问题的胡塞尔,还没有真正面向时间意识本身,或者说,他还没有掌握一条能够进入内在时间意识的“通道”。这从胡塞尔对待“再现”(“广义直观”)的矛盾态度中就可见一斑。布洛赫(J.Brough)甚至认为,这篇手稿始终贯穿着一种思想上的“混淆”:胡塞尔没有能够明确区分 “事实之物”(“the factual”)与“本质之物”(“the essential”)(J.Brough: Introduction, from Husserl: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 pXX)胡塞尔在这篇手稿的一处写道:“直观进程是一种时间性的流逝。然而,这个时间性瞬间并不起任何作用。它被消除掉了” [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8]。很明显,在这一“‘前现象学’阶段”,胡塞尔注重的与其说是时间意识,不如说是具有一种时间性延续的表象内容,一种“直观进程”。

  尽管有上面提到的诸多不成熟性,我们仍然能够发现,胡塞尔日后许多和时间分析相关的重要思想已经在这篇手稿中露出端倪。在这之中,最为典型的应该说就是有关“视域”(Horizont)或者说“背景”(Hintergrund)的思想,它与胡塞尔后来所讲的一种由“滞留(Retention)”(过去)、“前摄(Protention)”(未来)与“原印象(Urimpression)”(现在)相互交融而成的“域化的时间观”[参见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2-36页。] 密切相关。

在这篇早期手稿中,胡塞尔明确指出,虽然我们的意识能够完全地“朝向”(亦即表象)一个“内容”(“Inhalt”)(比如,一个时间延续的对象或者一个空间对象),但这个内容决不是孤立地存在着的,它必然与其“背景”(“Hitergrund”)“相衔接”。不仅如此,胡塞尔还颇为仔细地描述了这种意识朝向行为(亦即“关注行为”)的结构层次:我们在当下瞬间中所朝向的那一“部分”内容是最为“首要”(“primr”)的,而同一朝向行为对内容的“其余部分”(“die übrigen”)则是在“第二性的”(“sekundr”)意义上被朝向的,最后,这一内容自身所处的“背景”则是在“第三性的”(“tertir”)意义上被朝向的[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7]。举例来看,我们听一首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听到“楼台会”这一忧伤、凄凉的段落时(“首要的朝向”),之前那段表现两人同窗嬉戏的活泼的快板也会一同地(不是“首要地”、而是“第二性地”)在我们耳际回响着(被我们的意识所朝向),尽管不是最真切地听到,否则,没有前后比较,我们很难真正体会出当下所听到的这段琴声的如泣如诉。与此同时,假如我们是在剧场中现场听乐队演奏的话,多少也还会“顺带地”(亦即“第三性地”)以一种“背景”的方式关注到舞台上那位小提琴独奏演员的风范(我们意识的关注重点在于听那段旋律)。实际上,胡塞尔在《观念I(1913),将进一步分析这一问题:现时地被感知之物,与至少某种程度上确定的“共同当下的东西”(“Mitgegenwrtige”)一起,由“一个被蒙胧地意识到的视域”(“einem dunkel bewuβten Horizont”)所环绕[Husserl: Ideen zu 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nomenologieNeu herausgegenben von Karl SchuhmannDordreche/ Boston/ 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5, S.57]。与此同时,胡塞尔强调指出,以上这种区分绝不是“行为上的区分”(“Unterschiede des Aktes”)[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7],也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先来当下听这段旋律、再去回忆刚才流逝了的旋律、最后去看舞台上演奏家的表情,恰好相反,这些不同的“内容”都是我们在同一个当下瞬间同时关注到的。另一方面,胡塞尔还指出,这种能够同时关注到“杂多内容”(“Mehrheit”)的情况以“关注的延续”(“Sukzession des Bemerkens”)为先决条件,并且只有在这样一种延续着的“时间连接”(“zeitliche Verknüpfung”)中,我们才会“顺带地”关注到某些“内容”[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7 ,黑体为引者所标。]

联系我们上面的分析,胡塞尔在这里所说的“时间连接”也就是他在前面谈到的“直观进程”,而那些“被顺带关注到的东西”在胡塞尔看来则具有“再现的功能”(“repr sentative Funktion”)(同上,S.148)。《算术哲学》的英译者魏拉德(Dallas Willard)曾经指出,在这本胡塞尔最早发表的著作中(《算术哲学》发表于1890年),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大量的“‘现象学描述’(phenomenological description)的精细工作”,而这样一种现象学分析方式贯穿在胡塞尔日后的任何一个研究领域之中[Dallas Willard: Inroduction, Philosophy of Arithmetic Psychological and logical Investigations with supplementary texts from 18871901 Trans by Dallas Willard, Dordreche/ Boston/ 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3, p.LXII, 黑体为引者所标。]。从我们以上的分析来看,这样一种“现象学描述”式的分析,在这篇胡塞尔自称为是“陈旧尝试”的早期手稿中,确实已被其运用自如了。

在这篇早期时间手稿的末尾,胡塞尔最终以“周围情况”(Umstnde)和“首要关注”(primre Bemerken)强化了再现(广义直观)和直观(狭义直观)的区别。他一方面承认周围情况是“意识现象”,另一方面又将它们排除在“首要关注之对象”的范围之外,在他看来,“周围情况”仅仅是在当下瞬间被关注对象的一种“不实在的伴随物”(“unreale Begleiter”)[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  18931917, S.147]。值得注意的是,胡塞尔在此处提到了美国心理学家W.詹姆斯。他认为,如果用后者提出的“边缘”(fringes)概念来阐释这些周围情况(也就是“背景”)是如何“融入”(“eingeschmolzen”)当下首要关注内容之中的,倒是非常贴切(同上,S.151)

无独有偶,在其生前发表的最后一本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第72节)中,胡塞尔同样提到了这位美国心理学家。他这样写道:“就我所知,W詹姆斯是唯一注意到这种地平线(相当于我们在上面分析的“视域”或“背景”——引者注)现象的人,他称它为fringes(边缘)” [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15页。]。正如我们上文指出的那样,胡塞尔对W詹姆斯的关注从很早就开始了施皮格伯格在《现象学运动》第3章“艾德蒙德·胡塞尔的纯粹现象学”中专门以《威廉·詹姆斯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意义》为题写了一篇补论。其中,施皮格伯格提到威廉·詹姆斯和胡塞尔的好友施通普夫(C.Stumpf)1882年的相逢对于胡塞尔产生了“间接的但是更持久的影响”(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60页),他同时指出胡塞尔第一次读到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这本书是在18911892年举行“心理学讲座”的时候。,不仅如此,他对于W詹姆斯“边缘域”思想的认同是持续性的。在写于1930年的一则日记中,胡塞尔“‘感到’詹姆斯已经说出了他想说出的东西” (转引自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第161页,黑体字为引者所加。)

通过对这篇写于1893年的时间手稿进行分析,可以发现,胡塞尔试图考察的是我们对一个时间上延展着的对象(比如一段旋律)进行体验这样一种活动进程的“心理学起源”(“psychologische Entstehung”)(Edmund Husserl: Zur Ph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βtseins18931917, S.140)。显然,此时胡塞尔所关注的时间“实事”还是一种经验性的时间流逝过程,他正是在描述心理学的基础上进行时间思考的,而这种尚未成熟的研究路径实际上也主导了其“前现象学”时期的研究。

尽管如此,纵观胡塞尔一生的思想发展,可以说他的“哲学兴趣”始终集中于“主观的认知生活”之上(R.Bernet, I.Kern and E.Marbachm: An Introduction to Husserlian Phenomenology, Evanston, IL: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 )。即便胡塞尔在日后的现象学思考中极力排除心理学对他的影响,然而,不容否认的是,经验主义思想传统对胡塞尔的思考起着某种思想塑形的作用。胡塞尔在日后以一种现象学的态度研究时间问题时,仍然延续其早期所运用的“背景”(“边缘域”)思考方式就是一例。

(原载《世界哲学》,2009年第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