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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盾】黑格尔与马克思历史观的关系

马克思批评黑格尔把现实的历史变成思辨的历史,这句话如果就方法看就不能全从消极的意义上去理解,而是指明了“思辨”是黑格尔研究历史的特殊方法。在反思的理解中,所谓纯粹的历史事实和纯粹的思想构造是同等抽象的不可靠的东西。黑格尔和马克思在研究历史时,思考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黑格尔的思考为马克思铺平了道路。理解黑格尔与马克思历史观的关系,有三个问题应该明确:

一、“思辨的历史”与“现实的历史”

黑格尔思考的对象就是现实中的人类历史,比如他经常提到“一个民族的历史”,它发生在特定的时间、特殊的地域和一定的政治形态中,出现在“经验的形式”内。黑格尔思考的问题是这种历史的本质意义,这和一般历史研究也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黑格尔认为历史的本质只有在与思想的关系中才能被把握。他的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历史必须和思想发生联系?

在黑格尔的理解中,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唯一思想便是“理性”概念。但这个理性决不是近代启蒙当做主体意识来看的理性,它是“实体”,而黑格尔的实体是主体,是主客同一的存在整体。黑格尔的“理性”概念不是来自近代,而是来自古代。历史学中纯客观的自在事实与哲学中纯主观的自为主体一样,都是启蒙理性的抽象。黑格尔不仅超越了近代历史学的单纯客观性原则,同时也批判了近代哲学的单纯主观性原则。

人类是“精神”在历史中发展自己的代理人,人类追求自己特殊目的的行动只是世界历史之精神进程的工具,那些最重要的伟大人物的历史使命就是把精神从历史的不自觉的内在性带入自觉的行动和现实,这就是“理性支配世界历史”的含义。黑格尔的这个观点,其实与马克思对历史的看法是非常接近的,黑格尔只是在现实的人之上,把精神、“无人身的理性”设定为世界历史的实体和主体,因而遭到马克思的批评。黑格尔并未忽视现实的人,他只把人的活动下降为历史的工具范畴。

黑格尔以“精神”这个术语揭示世界历史是一个合理的过程,这正是黑格尔对19世纪历史思潮的超越的最卓越之处。正是在保持住“历史中的理性”这一点上,黑格尔与马克思结成了反历史主义的最坚固的同盟者。马克思深受黑格尔关于历史是一个合理过程思想的影响,而把它改写成这样的新命题:历史是一个有规律的过程,因此对历史的研究应该成为一门科学。很显然,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概念与黑格尔当做绝对知识的两种定在形态的“历史”和“科学”有深刻的思想血缘关联,马克思只是把黑格尔“无人身的理性”置换成有理性的现实的人、现实的政治主体无产阶级群众。

二、 历史一定是“哲学的”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又叫做“哲学的历史”,它既不同于哲学史,也不同于普通历史学。此处的“哲学”表示方法,“哲学的历史”是对历史的哲学理解,在与思想的关系中展开的对历史的考察。黑格尔认为,哲学用以考察历史的唯一思想是理性,理性的实体是精神。对历史的哲学理解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历史按其本质就是哲学的,这是黑格尔的主要观点。问题是为什么以及在什么意义上历史一定是“哲学的”。海德格尔提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历史之所以是“哲学的”,是因为历史作为“精神”自己实现自己的进程,这一进程的起点、进展、过程和返回都是在哲学的方法上被规定了的。这个方法就是“思辨”。

历史之所以一定是“哲学的”,是因为历史作为精神神圣表现的发展过程和阶段区分与实现是“思辨的”和“辩证的”,它们在其“普遍的形式”来说已经属于逻辑学的真理,又在其仍然尚未完成的进程中以其活生生内容演进而表现为历史的过程。进一步而言,历史的进程和阶段性之所以是“辩证的”和“思辨的”,是因为黑格尔借助这些特殊术语来表现其历史原理中最重要的否定性原理。黑格尔认为,这种被思辨辩证法所规定的否定性正是一切历史现象最深刻的内在机制。历史进程的环节和阶段性之间的否定性关联,既是一切历史向前运动的动力、根源,同时也是历史按其本质就是“哲学的”和“思辨的”之明证。

历史既然按其本质是“哲学的”,因而历史作为“精神”通过人的活动实现和认识自身的辩证过程,历史的这个精神本质必然只有在哲学中才能被意识到和被揭示,只有哲学家才能理解历史中人类活动的内容的思辨和否定意义。按此逻辑必然推出,历史就是哲学本身的发展过程,哲学作为精神的整个客观内容的概念或知识,正是“被概念式地理解了的历史”。这就是黑格尔的著名观点:历史与逻辑是统一的,世界历史的现实运动与哲学观念的逻辑运动是同一个过程,历史最终归为哲学的历史。

三、哲学也一定是“历史的”

施特劳斯说过,黑格尔是第一位意识到其哲学从属于其时代的哲人。黑格尔拒绝哲学的目标在于认识唯一的永恒不变的真理,不是因为这一目标陈腐,而是因为它抽象。黑格尔认为,真理决不是空洞的抽象的思想,而是一个“自身规定的思想”。哲学就是对理念的自身具体、自身发展的认识。而理念的发展方式一方面出现在思想中,即各种概念规定的逻辑推演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出现在时间中,出现在特定地域和特定民族的实在史这种经验形式内,黑格尔认为这种理念发展的逻辑次序和历史次序是同一的,这决定了哲学一定是历史的。

因此才有了黑格尔名言:每个人都是他的时代的产儿,每一种哲学都是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没有贯穿一切时代的一般的哲学思考,特定的哲学一定产生于特定的民族,分享贯穿在那个民族精神一切其他历史方面的同一特性,与那个民族的法制、政体、伦理生活、社会生活、风俗习惯和物质享受同时并存。黑格尔哲学史研究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最初期的哲学是最贫乏最抽象的哲学,因为精神的“自由”意识尚淹没于自然事实之中,理念只得到最少的规定;最晚出的、最新近的哲学是最发展、最丰富的哲学。

黑格尔哲学是世俗化了的基督教神学,它使哲学第一次开始关注世俗的人类事物,这是哲学摆脱抽象的内在性而取得历史感和历史问题的一个重要方面。施特劳斯曾经指出,在黑格尔之后,“古今之争”聚焦到历史问题上,其核心是:哲学应该依系人类事务还是疏离人类事务?黑格尔认为,由于哲学的世俗化,使“自由”找到了实现它的概念和真理的方法,即“能够仅从世俗的事物里去实现‘理性的东西’ ”。阿伦特曾卓有见地地指出,法国大革命最深远的后果是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概念,而黑格尔最具革命性的理念是:哲学将对绝对的探讨自行展现于人类事务领域。康德之后德国哲学的最大遗产是这个事实:“后康德哲学脱离了纯粹思辨的领域,试图提出一种与时代最新、最现实的经验相契合,并能从概念上对这种经验加以解释的哲学。”这就是黑格尔哲学。

(选自《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2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