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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古典认识型:话语、自然和财富中的三种大写的构序

在青年福柯看来,17世纪出现的以表象为本质的古典认识型在整个西方文化历史存在中建构了三种新的大写的有序:一是作为一门符号科学的普通语法,这是对话语活动的构序;二是重新确定自然的连续性和错综复杂性存在的自然史,这是向大自然立法的构序;三是准许交换和确立起人们的需求或欲望之间的等值的符号的科学”——货币理论和价值理论,这是关于经济活动的构序。正是它们,中断了以相似性为基础的传统认识型,突现式地建构起了在古典认识型中才得以发生的让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存在的大写的有序。显然,这是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客观分析完全不同的颠倒性理路。在本文中,我们来分别看一下青年福柯的《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Les mots et les choses,以下简称《词与物》)②中的这三个大写构序的发生和运行机制。

作为话语活动构序的普通语法

在青年福柯这里,古典认识型下的语言系统与传统最大的不同,即是它从对象物相似性的依存关系中获得的解放。与索绪尔不同,福柯此处并不是在讨论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而是突显表象。现在,语言中的词从物转向了表象,从而接受了表象思想(représenter la pensée)的任务:表象并不指翻译、给出一个看得见的版本(version visible)、制作一个有形的副本(这个副本在身体外部坡面上能复制精确的思想)”③这是因为,表象不再是镜像式的反映,而是在一个替身或代理中的再现。Représentation一词本身就有代表和代理的意思。物在表象中消失和不在场。表象不再是对一个原初对象的相似性模拟,表象不是反映的镜像,不是拷贝的相片,今天作为表象的词语,拥有一种表象自身的力量,即表象凭着在反思的目光下一步步把自己与自己并置在一起,来分析自身,并且以一种作为自己的延伸的取代形式来委派自己”④。由此,古典时代的表象从来都是表象的表象!如同青年福柯通过委拉斯开兹的《宫中侍女》画家画画家之画的故事试图告诉我们的那样。表象的最大本事是在复制自身中创造一个新的有序世界。词与物的关系现在成了表象自己的事情。我觉得,福柯没有认真思考的问题是,代理性的表象在从物的黏滞中摆脱出来,本质上是通过转向间接的象征关系建构自身的。在这一点上,索绪尔和拉康的分析是更加深入的。

青年福柯认为,如果做一个比较,在文艺复兴的时代,记号与象形物相联,语言是与原始事实相关的存在,在世界的深处,词与物结合在一起,或者文字在物的下面伸展,词就是物。而今天,语言则成为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它不存在。或者说,它就是物的不在场。用拉康比较极端的话来说,叫作语言是存在之尸

从古典时代起,在表象内,在使自身凹陷的对自身的复制中,语言展现出来了。从此以后,初始的文本(le Texte premier)被抹去了,与它一起被抹去的还有整个取之不尽的词的基础(这些词的沉默的存在铭刻在物上);所剩余的只有表象了,表象在表达自己的词语符号中展开,并通过这一点而成了话语(discours)

表象式的语言的看不见,不是它不在场,而是它的在场方式发生了根本改变:原来的词总是指向具象的物,而表象之词则不再有作为基础的初始依据(大写文本)。其实,被抹去的并不是存在者——物,而是让物(自然)涌现的存在。福柯的唯心史观使他无法深入到海德格尔更透彻的存在之遗忘。在福柯这里,与文本的古老关系,曾是文艺复兴时期对博学的定义,现在却发生了改变:在古典时代,它已成了与语言的纯要素的关系”⑧。物在词中被抹去了,表象只表象自身,因此,表象之词语必须呈现为不是词语实在之意的话语。这是话语范式较早的出场。福柯在此书中有161处使用了discour一词,这说明此词处于高频关键词的位置。依海登·怀特的考证,discour(英文discourse)印欧语源(kers)拉丁词形(disrxj“面向不同的方向”+currere指运行)都提示我们,分析话语所考虑的意涵就要针对话语的循环流通与往复运动。话语即功能性言说的场境存在,表象之表象的网络游戏生成构境论意义上的话语性(la discoursivité)意指。有意思,这又是与我的构境论接近的话语理论。青年福柯还谈及的一个语言构境论的例子是西方语言的字母书写和拼音化。他说,凭着字母书写,人类历史整个地发生了变化”(11)。如果说在象形文字中,文字还与对象相关,拼音文字则消除了与对象物的最后链接,语义不再再现对象,而是特定字母建构出来的词语构境的产物。在这一点上,福柯无疑是深刻的。

首先,依青年福柯所见,一旦语言所依存的实在被排除,语言就成了表象,即非直观的话语的本性和功效(nature et ses vertus)”话语只是被词语符号所表象的表象本身(12)也因为,语言失去了物的直接支撑,它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维系自身的权威,现在,语言不得不自己造就一个与物并没有直接相似性的连续的有序,它必须把表象和思想安排进线性的秩序(ordre linéaire)”之中。(13)这是表象话语的自我构序。在词与物的关系上,现在不再是词烙印物,而是词在自身中制造和编排物。词用自己生产的线性构序取代了物性构序。青年福柯认为,这个语言构序的结果就是在古典时代出现的普通语法。这也是第一个大写的构序。

普通语法是对与同时性关系(rapport à la simuhanéité)的词语秩序(l'ordre verbal)的研究,表象这一同时性,正是普通语法的任务。因此,普通语法的适合对象,既不是思想,也不是任何个体语言,而是被理解为一系列词语符号的话语(le discours)(14)

在青年福柯在原文中使用了大量斜体字的这段表述中,他无非是想强调,普通语法的出现标志着对语言自身作为同时性关系的表象秩序的建构,即话语结构的有序法则。相对于传统的相似性想象之序,新的话语构序是自主性的、独一无二的,其中,话语的自我生产和自我复制是它的本质,也是世界的新的构序本质。

其次,更重要的是,普遍语法不仅是语言的话语构序,而且是所有古典认识论的基础。普遍话语遍布整个认识领域(但其方式几乎是隐蔽的),以便在表象的基础上使认识的可能性涌现出来,并揭示认识的起源,认识的自然、线性和普遍纽带。”(15)古典认识论的真正构序本质,正是词语自我生产的普遍语法。并且,依福柯的说法,这个以隐蔽方式成为全部认识基础的普遍语法,也就是看不见的意识形态(l'Idéologie)(16)福柯在此书中18次使用了这个大写了的Idéologie一词。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断言。显然,在福柯此处所使用的意识形态一语中,传统马克思-阿尔都塞式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基本被抹去了,意识形态现在是整个古典认识型座架世界的臆想构架。为此,福柯还例举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证据:在作为普遍性话语的意识形态中,语言把整个世界都集中在它的字里行间,反过来,作为可表象物的整体的世界必须整个地成为一部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17)。显然,青年福柯此处是在指认法国启蒙思想的百科全书派,因为在他看来,用字母的编排将世界构序起来本身就是古典认识型表象的一种无意识强暴。这显然不是一个布尔乔亚统治阶级意识的问题,而是从来没有被反思和内省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总体性的历史问题。

由此泛化开来,科学认识的基础同样也是普遍性的话语,所以,“‘科学院是一个封闭的圈子,它把基本上秘密的知识形式投射(projetait)到社会构型(configurations sociales)的表面”(18)。这个configuration是一个长期被忽略的十分重要的概念,它是比塑形(formation)更为复杂的建构性范式。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青年福柯指认1718世纪以后的科学认知是罩着面纱的话语,科学最原始的本性就是这种看不见的表象关联体系,正是科学,将表象本身的有序强加给物。然后,科学意识形态再让人们觉得自己是从外部自然中获取客观规律。由此,科学意识形态有可能才将自己装扮成真理。这是以后福柯会重点讨论的认知与权力的隐匿关系。

我觉得,在青年福柯关于古典认识型的语言分析中,最有意思也是最深刻的内容,是他对动词理论(La théorie du verbe)的讨论。青年福柯声称,人的语言之发生,是从简单的叫喊到这种声音中开始包含一个关系(rapport),即一个命题的构序存在(était de l'ordre)时,才能成为语言(19)太精彩了!这让人立即想到黑格尔-马克思那个关系即主体的著名断言。语言只是在建构一个关系情境的时候,才从动物式的喊叫声中确立自身。并且,这个关系是由动词突然涌现的地方得以建构的。动词是做……什么,动词即是关系。青年福柯指认,动词是所有话语不可缺少的条件:凡是不存在动词的地方,至少以潜在的方式不存在,我们不可能说存在着语言”(20)。为什么?因为所有的动词都指向作系动词的存在(l'être)!语言不再指向物,而指向存在,这是古典认识型中的语言区别于传统的质性。青年福柯认为:语言的全部本质都集中在这个单一的词中。没有这个词,万物都将沉默不语。应该指出,福柯此处的存在(être)并不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与存有-本有(Ereignis-Seyn)相对应的存在(sein),而是法国存在主义诠释语境中的生存性存在对être的一种改写。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辨识构境层。我们不在这里展开讨论。

青年福柯说,正是être将所有语言所指认的表象联系起来,向某个存在物倾泻出自己的符号,这个存在物就是思想的存在。由此,语言命名万物,活动的语言就把自己的狡计(artifice)建立在自然之上”(21),这也就是一种新的词语本体论,也是一种全新的表象创世说。

古典话语的基本任务是把名词赋予给物(d'attribuer un nom aux choses),并在这个名词中去命名物的存在(être)。两个世纪以来,西方话语是本体论(de l'ontologie)的家园。当西方话语笼统地命名了所有表象的存在(l'être de toute représentation)时,它就是哲学:认识论(épistémologie)和观念分析。当西方话语把合适的名词赋予给每个被表象的物(chose représentée),并在整个表象领域上布置精心制作的语言网络时,它就是科学——命名法和分类学。(22)

这是一个小结。福柯在此书中15次使用ontologie一词,21处使用épistémologie一词。西方的本体论哲学的本质,实际上是话语以表象之表象的词命名物的立法,可是它却颠倒地表现为探寻外部世界本质和规律的科学与认识论。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断言。古典认识型中词与物的关系,是一种看不见的隐性唯心主义暴力。

向自然立法:分类学中大写构序下的自然史

向自然立法,是康德意识到的主体暴力。而这种立法的历史性实现,青年福柯在《词与物》一书中却给予了一种新的确证。在青年福柯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自然界自己的历史,17世纪以后,在话语命名表象的哲学身后,已经出现了把合适的名词赋予每个被表象的物的科学认知网,那么,自然及其历史才第一次在精心的分类学中被生产出来。自然史(l'histoire de nature)是自然世界的一次近代式重生。

以青年福柯的看法,在17世纪之前,大写的历史(l'Histoire)就是关于一切看得见的物以及在物中被发现或放置的符号的错综复杂和完全统一的结构,写一部历史,就是要发现物的相似性,它固有的特征以及关于它的神奇传说和故事。福柯在此书中228次使用了histoire一词,其中有44处使用了这个有特定含义的大写的Histoire。用海德格尔的话语来说,即历史学是关于死去的过去之物的描述。他由此在德文中区分了历史学(Historie)和历史(Geschichte)。在法文中,没有这种词语中对历史的区分。

而在17世纪开始的古典认识型中,这一切开始发生改变,自然第一次真正被驱赶进认识之中,这时,自然史才出现了。按海德格尔的思想构境,这是自然第一次被总体性对象化,也是自然涌现方式的改变,即技术座架。这正是福柯所指认的第二种大写的构序。所谓自然史并不是自然存在本身的历史发生,而是看见人们将能说出(Voir ce qu'on pourra dire)”的自然现象,这是一种新的强加给自然的大写的有序,一种发端于古典认识型的科学构序:依据这一可见的自然科学秩序,所有的自然物都必须遵循以下的步骤:名字、理论、属、种、属性、用法以及最后的文献”(23)。在青年福柯看来,自然科学在古典时代的创立,恰恰是我们这个世界本身的一种被祛魅(去魔术化)后的重新构成,其本质正是构序——向自然立法,用秩序(本质和规律)编织起自然科学中的世界图景。正基于此,“‘历史这个古老的词就改变了自己的价值,历史不再是过去之物的相似性故事,而是有序的表象词语之链。历史第一次成了在光滑的、中性的和可靠的词中汇集起来的物的命名,这是一种对自然存在去除魔法的净化,在这一净化中构建的第一种历史形式将是自然的历史(l'histoire de la nature)”(24)。以青年福柯的说法,自然史只是在这个时候才被真正创立的。这是自然科学的一个最重要的成果:向自然立法和构序。自然史不是别的,只是对可见物(visible)的命名。”(25)也是在这里,福柯去除了康德向自然立法命题的非历史性。

青年福柯的意思是说,只有在出现了科学认知网络的地方,才会有自然的历史,不同的学科网络构序建构不同的自然存在的类历史。比如生物史的前提是生物学,没有生物学的构序,就不可能出现生物的历史。

人们想在18世纪撰写生物史(histoires de la biologie),但是,他们并没有认识到生物学在那时并不存在,并没有认识到150年来已为我们所熟知的认知的区分对先前一个时期来说毫无价值。并且,假如生物学并不为人所知,那么,十分简单的理由将是:生命本身并不存在(la vie elle-même n'existait)。生物只有通过由自然史构建的认知之栅格(grille du savoir constituée par l'histoire naturelle)才能显现(apparaissaient)出来。(26)

在过去有着自然物神奇传说的地方,现在只出现了将物与物并置在一起的清晰的空间,其实,这只是一个词与词并置的无时间性的矩形结构,看得见(命名)的自然物,依照各自的共同特征而被集合在一起,在一种把物与目光和话语联结在一起的新方式中一个接一个地有序呈现出来。物和词十分严密地交织在一起:自然只是通过命名之网才被设定的”(27),这是一种塑造历史的新方式。由此,自然第一次进入到表象构序的认知结构栅格之网中。福柯在此书中11次使用grille一词。我注意到,福柯较早地使用grille一词,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中。(28)不过,我还是得说明一下,与海德格尔的思想构境相比,福柯的肤浅之处在于,他不能更深一层地理解到,他眼中的物(choses, Ding)本身从根基上已经是与人相关的事物(Sache),自然已经是依存在之解蔽的向我们的特定涌现(Physis),进入表象之构序的自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而然之物,而是解蔽后的存在性事物之涌现。故而,这里在科学构序中发生的事实不是词与物(Ding)的关系,而是词与科学座架之涌现的关系。

首先,青年福柯认为,在科学认识型之网中,科学认知的本质就是系统地去看,这就是分类学的结构化认知。结构把整个可见物领域都归结为一个可变物体系,正是通过结构,表象以混乱和同时性形式提供的一切得到了分析并据此适合于语言的线性展开(29)这显然是一个历史性出现的科学化结构,也是狭义的结构概念。它与作为广义结构的认识型的巨结构相区别。固然,福柯像他的老师阿尔都塞一样,也拒绝别人用结构主义来标识他的学术思想。

其次,要实现对可见物的结构化认知,还必须建立一种特性理论。所谓特性理论,就是把物全都置于那个把它们与其他所有的存在物联合和分享开来的同一与差异的体系,这个被选作确切的同一性和差异性之场所的结构,就是被称作特性(le caractère)的东西(30)不同的特性,是对自然进行差异性分类的根据。

其三,自然史的本质是确认自然发展的连续性(continuité)。因为话语的连续性,被构序的自然必须是连续的,连续性只由能被特性清楚地辨别的不同区域的无裂缝的并置所组成;一个连续不断的价值渐变”(31)。在福柯看来,这种存在的连续网络是对自然构序的最重要的保证之一。这个连续性,也是后来福柯在反对总体历史观中的核心质疑点。

最后,自然史还出现在科学分类学身后的书写档案(d'archives)中。在传统研究中,档案是对过去之物的物性遗迹的保存和整理。而在福柯这里,档案则获得了一种新的定位:

书写物的愈加完整的保存,档案的建立,对档案进行归档,图书馆的重组,目录、索引和盘存表的制定,所有这些事情,在古典时代末,与其说表达了对时间,对过去,对历史的深度的一种新的感受性,还不如说表达了一种把一个与在生物之间确立起来的秩序相同类型(même type)的秩序(ordre)引入早已强加在物上的语言,引入由语言留下的踪迹中去的方式。(32)

档案,现在不仅是遗迹的物性保存,而且是话语构序的科学踪迹。在青年福柯看来,这才是19世纪历史学家有可能写出一部真实历史的根本原因。历史从古典合理性(rationalité classique)、从其秩序化(ordonnance)和神正论(théodicée)中解放出来了,这部历史是向时间之突然侵入的暴力(la violence)恢复的”(33)。这个暴力,即科学构序对自然的强制。于是,新的档案学之下,连续的结构化的自然历史,必然是被强暴的结果。在不久之后的《知识考古学》中,这个新型的档案成为功能性的话语历史复构基础。

流通与交换:财富领域中的价值构序

青年福柯认为,在古典时代与普通语法和自然史并存的东西,还有一个基于交换流通领域的财富分析(l'analyse des richesses)。福柯将其区分于资产阶级现代性认识型中经济学的生产理论。奇怪的是,他不承认在古典时代存在着政治经济学,原因是,在认知之序中,生产并不存在(dans l'ordre du savoir, la production n'existe pas)”!(34)这还是福柯那个顽固的唯心主义逻辑,认识型中生产范式不在场,现实中就没有生产。这是极其荒唐的观点。我能体会到,福柯的这种观点极深地影响到后来的鲍德里亚。其中,货币、价格、价值、流通和市场概念成为经济活动构序的主要构件。这是第三个大写的构序,似乎,这也是一个很实的讨论。

青年福柯承认,这种对货币、商业和交换的思考与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实践和制度(pratique et à des institutions)联系在一起。这是对的。但是他又指认,实践是建立在认知基础之上的:货币改革、银行惯例、商业实践全都能依据适当的形式而被合理化、发展、保存或消失;它们全都建立在某种认知基础之上(fondés sur un certain savoir)”(35)。这却又是一个将马克思重新颠倒过来的观点。也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青年福柯关于认识型的那个著名的定义:在任何特定的文化和任何特定的时候,总是存在着一种对所有知识的可能性条件(les conditions de possibilité de tout savoir)加以限定的认识型(une épistémè)。这种认知或者体现在一个理论中,或者被默默地投入一个实践(pratique)中。”(36)当然,在这里出现的是那个古典认识型,是古典认识型被投入到资本主义经济实践中去。

可以看到,在讨论这个经济学领域的问题时,青年福柯有意将历史的线索拉长了一些。他先是指认16世纪的经济学思想局限于或几乎局限于价格问题和货币实体的问题。所以,那里的货币实体就是金属货币。在那时,在货币的有形实在中建立起了货币的两个功能,即作为商品之间的共同尺度,作为交换机制中的替代物”(37)。这是符合经济史事实的说法。福柯说,在那个时候,商品始终是其所是货币具有度量商品的能力及其可交换性都基于其内在固有的价值,商品与货币(金属重量)是等质的。他的意思是想说,这里起作用的还是那个相似性的认识型。恰恰是这个认识型构型在文艺复兴时期控制着自然的知识和反思或涉及货币的实践”(38)。这算是一个历史性回溯。

而进入17世纪之后,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以表象的古典认识型中,经济活动的方式发生了全新的改变,资本主义的财富交换中涌入了表象的构序关系。

以同样的方式,财富就具有被交换的能力,财富有把自己分析成各部分的能力,这些部分准许平等和不平等的关系;能够通过这些完全可比的财富(即贵金属)的要素相互指称。诚如在一个连续不断的链条中,整个表象世界充满着二度对它们进行表象的表象(seconu degré qui les représentent),同样,世界上的所有财富,就其是交换体系(système d'échange)的组成部分而言,就处于相互关系之中。(39)

这样,如同自然史中的特性-表象(le caractère-représentation)理论一样,财富理论现在成了货币-表象(la monnaie-représentation)理论(40)也是在这里,福柯再一次说明了古典认识型的表象:表象具有在自身的基础上表象自身的力量:在自身上打开一个能分析自身的空间,并凭着它们自己的要素来塑成自己的替代物,这些替代物既能确立一个符号体系,又能确立一张同一性与差异性的图表。”(41)好,现在我们可以理解,青年福柯为什么要让我们在本书的开始去看委拉斯开兹(Diego Velazquez)的那幅《宫娥》(Las Meninas)了,对象物不在场的表象之表象的根本正在这里。表象的本质是自我生产并在替身性的二度表象中确立自身的构序,这是在一个连续不断的链条中,整个表象世界充满着二度(au second degré)对它们进行表象的表象”(42)。于是,货币的功能,在古典认识型中发生了新的改变,现在,表象成了金钱的功能。货币成为表象和分析财富的工具,并反过来使财富成为由货币表象的内涵。”(43)

物品的价值不再来自金属。物品的价值是自己确立自己的,无需参照货币,根据效用、快感或匮乏的标准;物品正是通过相互之间的关系才获得价值的;金属只表象这个价值,如同名词表象一个意象或一个观念,但并不建构它。(44)

这是在古典时期经济活动中出现的新的大写的构序,物品的价值就像词语离开物一样离开金属,现在是物品在自身的交换关系中表象自身了。相对于16世纪,事情被完全颠倒了。

显然,我们能看得出来,当福柯说物品正是通过相互之间的关系才获得价值时,他在古典认识型中看到的价值理论并不是劳动价值论,而恰恰是交换价值论。所以,当他分析重农主义的经济学观点时,他也只看到价值生成于有人支配着他人所需的剩余物。他拟真的故事是,一个人从大自然采摘的水果只是财产,而当树上的水果数量超过了我的胃口时才会有财富,并且,还必须有其他人渴望这些剩余。于是,这就有了交换,只有在交换的瞬间,财产才是财富和价值”(45)。虽然,重农主义的经济学家已经看到了农业生产的重要性,财富源自土地,可是,物品的价值与交换联系在一起;货币的价值就是作为流通中寻宝的表象。所以,价值并不是通过生产,而是通过消费而得以形成或上涨的(46)这种牵强的主观性断言和推论,显然是违背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历史现实的。这恰恰是福柯的做派。令人无语的是,这种无视思想史固有线索,没有引文的无参考点的言说,成了德勒兹赞美福柯的一种原创性。(47)

我假设,这并不是福柯自己的观点,而是他历史性地指认17世纪认识型中关于经济活动的特有构序。即便如此,福柯关于经济学的讨论也实在是荒唐得过分,因为它远离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真实过程。如果他认真读一些经济学说史的文献,也不至于弄出这样大的思想史笑话。

三种表象构序的一般图表

其实说到这里,青年福柯最想表达的古典认识型中生成的三个大写构序的主要方面都已经呈现出来了,所以他急急忙忙地绘制了一幅构序论的一般图表,即古典认识型和现代认识型将经验有序的一般结构勾勒出来的图表:这张图表由上图与下图构成,上图即刚才我们已经完整看到的1718世纪古典认识型中的普通语法、自然描述和财富分析三大领域。下图为19世纪现代认识型的图表,我们且按下不表。

在此图的上半部分中,上述三大领域的内容被表象为一个极其复杂的动态关系构境矩阵:它由三大领域的认识型构件的四种不同变形和转换建构而成:最上端是抽象的普通语法:名词;自然史:描述;财富分析:交换。这是三大领域的命名和关键词。左方是普通语法:动词;自然史:存在之可见性;财富分析:需求对象。这似乎是三大领域中真正驱动存在的力量。右方是普通语法:初始(primitifs)名词;自然史:种的指示;财富分析:货币质押。这已经有些胡编乱造的样子了。下端则是普通语法:转义(Tropes);自然史:存在的邻近(Voisinage);财富分析:流通和商业

从这四个构件之间由两条实线和两条虚线建构起一个对称的由菱形四边形发散出去的八格表象网格。其中,上述四个变形占去了上下左右四格,四边形的中间在上下左右四个内角处写着全部字母大写的表达衍生归因指示。而四边形网格的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四格则分别填写着四种新的转换特性:左上格中是斜体的组合艺术(Art Combinatoire);存在结构(Structure des êtres);物之价值(Valeur des choses)”;右上格中是存在之连续性(continuité desêtres)”;左下格中是存在之表象;右下格中则是斜体的百科知识;一般特性;商品的价格(prix)”(48)在这个功能构境中,青年福柯还使用了表示不同的功能的有方向的箭头,将不同网格中的内容之间的对应关系或转化关系标识出来。真是不容易的表象之表象的表象。福柯这里的图表,实际上真是为了表象而表象的做作之举。我觉得,这是福柯此书中最滑稽的一个臆想产品。

在青年福柯看来,从图表中我们可以得知,财富分析与自然史和普通语法都服从于同一个构型(la même configuration)”(49)。这个构型是对古典认识型的构境论指认。这也就是说,刚才我们看到的这个图表不是一种静止的结构,而是一个功能性相互作用的场境发生。这个想法是有趣的。于是,财富分析中价值理论是说明存在物如何进入交换体系的,这种构型功能在普通语法中则是由动词来实现的,而在自然史中则是由结构来保证的。

对于古典思想,自然史体系和货币或贸易理论具有与语言本身相同的可能性条件。这意味着两件事:首先,对古典经验来说,自然中的有序和财富领域中的有序(l'ordre dans la nature et L'ordre dans les richesses)拥有与词显明的表象的有序相同的存在方式(mode d'être);其次,当问题是为了揭示物的有序(l'ordre des choses)时,词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符号体系:这个符号体系(des systèmes de signes)对于自然史(假如是有效组织起来的)和货币(假如是有效调节的)像语言那样起作用是足够特许的。(50)

这是一种可以相互转化的整体表象构序。四边形内角标识的表达衍生归因指示是普通语法的基本功能,它建构了所有领域中表象之间的相互关系,这生成了一种复杂的组合术(l'Ars combination)”,并得到总体性构序的百科全书的外部物性支持。福柯在此又不择时机地攻击法国的百科全书学派。而且,存在物的结构既是可见物的形式,又是其表达,由此,自然和财富的秩序就显现在结构和特性、价值和货币的纯粹而简单的存在中(51)青年福柯专门指认道,这个四边形的另两条边仍然是敞开的,这是使一种语言、一个自然体系和财富的连续不断和运动成为可能的保证。

古典秩序在一个永久的空间上散布了对物加以分离和统一的非数量化的同一与差异:正是这个秩序才(尽管在每个情形中都依据了稍稍不同的形式和规律)控制着人们的话语、自然存在物的图表和财富的交换。(52)

这是表象的存在方式,也是表象的话语(un discours représentatif)的统治之序!在这里,语言只是词之表象;自然只是存在物的表象;需求只是需要的表象”(53)。世界,现在只不过是词的序列中陈述蛰伏在物中的秩序的那个表象王朝”(54)

青年福柯断言:

表象与存在的连续统一体(Le continuum de la représentation et de l'être),一个被消极地限定为虚无不在场(absence de néant)的存在论(ontologie),存在之一般可表象性(une représentabilité)以及呈现在表象之出场中的——所有这些都是古典认识型(la configuration d'ensemble de l'épistémê classique)总体构型的组成部分。(55)

这更像是一个哲学小结,古典认识型总体构形中的存在是通过表象实现出来的,这是一个存在与表象同一的连续体,因为表象背后空无一物,只是它自身的复制,所以,表象为基始性的由三种大写构序建构起来的世界更像是一个建立在虚无之上的不在场的存在论。我表象故世界在。这里的ontologie不再是追逐世界基始本原的本体论,而是构序论中的存在论了。这就是青年福柯给我们讲述的古典认识型的故事。当哈贝马斯说明福柯的历史观时,指认他试图抛弃现代性的在场主义时间意识”(56)时,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因为福柯在说明现代性认识型之前的古典认识型时,就已经说明了不在场的表象存在论。

【注释】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主要代表作:《古典时代的疯狂史》(1961);《临床医学的诞生》(1963);《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1966);《知识考古学》(1969);《规训与惩罚》(1975);《性史》(3卷,19761984);《生命政治的诞生》(19781979)等。

②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b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③④⑦⑧(11)(12)(13)(15)(17)(18)(20)(21)(22)(23)(24)(25)(27)(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9)(51)(52)(53)(54)(55)[]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3103105117154108109112113113114118125144164172173175213180186194174174219222222223227238251237238238231232255257268272285277277273页。

委拉斯开兹(Diego Velazquez15991660):文艺复兴后期西班牙最伟大的画家,1623年起任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宫廷画师。曾赴意大利研究文艺复兴诸大师的绘画,深受威尼斯画派的影响。反对追求外表的虚饰,主张真实地描写现实。善于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笔触自然,色彩明亮。代表作有《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1650)、《纺织女》(1656)、《宫娥》(1656)等。

⑥Menine一词特指在西班牙王室中由贵族担任的男女侍从。大部分译者将Las Meninas译作宫娥,我以为不妥,中国古代的宫娥常常意指普通宫女,而与西班牙宫中的贵族侍女略有不同。其实,我觉得还是译作宫中侍女更好一些。

海登·怀特(Hayden White1928):美国当代著名的历史哲学家,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海登·怀特是密歇根大学哲学博士,早年研究中世纪史和文化史,1960年后涉足历史哲学领域。担任美国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加州大学圣塔克鲁斯分校历史系荣誉教授。主要代表作有《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1973)、《话语的比喻:文化批评论集》(1978)、《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表现》(1987)、《比喻实在论:模拟效果研究》(1999)等。

⑩[]怀特:《福柯》,载[]约翰·斯特罗克《结构主义以来》,渠东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485页。

(14)[]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0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 97.

(16)参见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 99.作为阿尔都塞的学生,大写的Idéologie一词在福柯这里必然有它自身特定的规定,它总是指以虚假的表象系统再现存在的观念体系。因此中译者将其译作非批判的观念学是不妥的。——作者。

(19)[]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23页。中译文有改动,connaissance一词应为知识。参见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 107.

(26)[]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8169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 139.

(28)[]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47)参见[]德勒兹《德勒兹论福柯》,杨凯麟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48)[]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7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 226.

(50)[]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0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 p. 216.

(56)[]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95页。

(原载《江海学刊20136期。录入编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