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Ereignis 的用法及其现有汉语译名
“Ereignis”,正如“Dasein”之于前期海德格尔,现在几乎被海德格尔研究学界公认为后期海德格尔的最核心语词。据海德格尔自己的回忆,他最早较为清晰地公开谈论Ereignis是在1949年底在不莱梅(Breme)俱乐部所作的以“物”的演讲为首的四个演讲中,接着他在1953年的演讲“追问技术”中进一步阐述这一思想,幷还在1957年的关于“同一律”的演讲里对此予以了更为清晰的讨论。[1]进入60年代,海德格尔又在1962年的有关《时间与存在》的几次研讨班的演讲和讨论中,对他的关于Ereignis的思想进行了较为全面、系统的阐述。[2]尽管海德格尔公开谈论Ereignis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之后,但我们知道,他关于Ereignis的系统思考却可以追溯到[3]他在10多年前写下的,而在其生前一直按下未发表的巨著文稿《哲学论稿--从Ereignis而来》。[4]正如海德格尔(无论前期还是后期)在其长达60多年的哲学运思生涯中所使用的其它核心思想语词一样,Ereignis也还有一组无论在发生词源方面还是在现今词义的使用方面都相互关联的词围绕在其周围,帮助呈现Ereignis的多重意义。海德格尔的研究者们常常将之称为Ereignis 的相关词簇。例如,在1949年的标题为“物”的演讲中,海德格尔在描述作为Ereignis的“四方域”(das Geviert)中基于纯一而合一,又称“镜象游戏”,“圆舞”,“物化”的过程时,使用了诸如Vereignung , Eigenen, enteignen, Ereignen, sich ereignen 等一系列相关语词来说明这一过程。熟悉海德格尔思想幷且略知德文的朋友们都知道,这组词均和Ereignis相联或者是Ereignis的变形。之后,在“追问技术”(1953),“同一律”(1957),“时间与存在”(1962)以及在1989年出版,但写于1936-38年间的《哲学论稿--从Ereignis而来》中,除去上述语词外,我们发现海德格尔使用的、同属Ereignis词簇的大概还有uebereignen, zueignen, aneignen, Enteignis, Eigen, Eigentum, das Eigentuemliche, 等等。
现在汉语学界似对Ereignis的译名尚无定译。据我陋知,迄今为止,汉语学界专门讨论Ereignis以及相关词簇的中文译名的主要且有影响力的文献可分别见于宋祖良先生的《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国社科,1993),孙周兴先生的《说不可说之神秘》(上海三联,1994)与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北京三联,1996)。张祥龙将Ereignis译为“自身的缘构成”或“缘构发生”,孙周兴译为“大道”和“本有”,而宋祖良则译为“发生”。此外,所建议的汉语译名还有“本成”(倪梁康),“本是”(陈嘉映),“本然”(张灿辉), "成己”(邓晓芒),等。姚治华先生还曾经建议用庄子“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中的“庸”字来翻译Ereignis。关于Ereignis的汉语译名,我最早比较主张用“发生”这一日常用词,因为海德格尔,尤其在其后期思想中,常常有意避免使用传统的哲学术语来表达它的思想。他往往或者生造一些词,例如:die Welt weltet (世界世界化); das Ding dingt (物物化);或者从诗人那里借用一些词,例如:die Sterblichen (会死者);再或者就是使用日常用词。Ereignis在德文中没有什幺神秘,只是一个常用词,意为“事件”,“发生的事情”等等,只是因为海德格尔晚年用它,人们现在才觉得它高深、神秘起来。[5]正因如此,虽然我觉得张祥龙的“自身的缘构成”或“缘构发生”自有其精到之处,不过还是略嫌佛学意味太浓。尽管“缘”字最早恐已见于庄子和其它先秦古籍,但毕竟佛教在中国思想中有着近500年的统治。这一统治和由于这一统治带来的巨大影响使得这个字在中文里充满了“佛”意,大概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自身的缘构成”或“缘构发生”用在处理由Ereignis而来的、被称之为“奇特的词簇”的一系列德文词时也常常有不尽人意之处。再者,为什幺叫“构成”?中文中“构”字似乎难免有“人为”、“主动”建构之义,而这恰恰是海德格尔选用Ereignis一词时似乎所力求避免的。孙周兴建议的“大道”与姚治华建议的“庸”,尽管有海德格尔本人从道家的“道”的角度来解释Ereignis的文本依据,但它们都只是一种哲学解释,大概很难能称为是严格的翻译。 “大道”或者“庸”与Ereignis之间都缺乏一种字面上的起码应合,而这一应合应当是翻译的一个基本条件以及严格意义上的翻译与解释的基本区别所在。至于“本有”和其它众多以“本”为核心的词语,在我看来,大多仍给人以较强的本质,本体,本体论等传统哲学实体论形上学的联想,而且,它们还或多或少地缺乏Ereignis一词中较强的动感和使动意味。
Ereignis 之为“自在起来”
关于Ereignis及其相关“词簇”的汉语翻译,孙周兴新近提出两条原则。[6]第一,翻译应当切合德文词Ereignis词根中“eign-”的“本”、“本己”“本身”的字面含义;第二,翻译应当照顾到整个“词簇”在同一段落,同一作品中出现时的意义的相关性。我完全同意这两条翻译原则。我现在想尽量遵循这两条原则,试图来重新给出Ereignis一词以及相关词簇的汉语翻译幷说明理由,以求教于各位专家和先进。
我近来建议用“自在起来”或者“自在发生”来翻译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词Ereignis。 “自”是“自身”、“自己”和“出自”;“在”为“存在”,“存有”;而“起”或“发”则意味着“升起”,“成长”,“生发”,“出现”。我选用“自在起来” 或者“自在发生”的大致理由和考虑如下:
(1) 合乎海德格尔所言Ereignis根本上乃“存在”与自然自性存在的“存在物”或者“存在”与作为人自己、本己存在的Dasein(亲在,亲临存在,亲近存在)之间的一种相互激发的、二重乃至多重的归属、让渡关系;
(2) 倘偌将“自”解为介词,即“出自”,那幺,“自在而来”则可被理解为“从在而来”,“从在生出”,这也合乎海德格尔用前苏格拉底希腊思想中的“logos”与老子思想中的“道”来解Ereignis的思路;
(3) 汉语中的“起”、“来”和“生”、“发”有极强的“动感”,可较好表达德文词Ereignis的前缀“er-”的“使动”义和“贯通”义。[7]
(4) “Ereignis”词根中的“eign-”“本己”之义幷非一定要用“本”字来表达。汉语中的“自”字也许更好。
(5) 海德格尔解释Ereignis时曾追溯这个德文词的词源到“eraeugen”,即“er-blicken”(看到,看出)之义。在“ereignen”的过程中,存在物通过“看”存在从而“获得自身”(an-eignen)。有趣的是,中文古字“自”的字义,据《说文解字》,乃“鼻也,象鼻形”。大概上古中国人不指自己的身体其它部位,而专指鼻子以标示自己。而“鼻”字的古义,乃“引气自畀也”。这也就是说,中国人一般不喜欢通过用眼睛“看”,而喜好用鼻子去“嗅”存在来“获得自身”或“自畀”(an-eignen)。引申一下,这大概也可解释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不那幺重视“看”而更重视“味”、“嗅”的文化原因,解释中国人常说这玩意儿“中看不中吃”,“中看不中用”的缘故了。
(6) 鉴于上述对Ereignis译为“自在起来”或“自在发生”的考虑,我建议用下面的一组相关联的词来译由Ereignis而来的、据说具有“现象学血缘关系”的词簇:eignen / Eigenen (成其自在), sich ereignen / Ereignen (自在生发), vereignen / Vereignung (得其自在) , aneignen (获其自在), Zueignen (自在奉献), uebereignen (自身让渡而在), enteignen(褫夺自身而在),Enteignis (自在褫夺), Eigen(本己),Eigentum (本己特性),das Eigentuemliche(本己所特有的东西)。
三、译例五则
一个或一组译名的好与不好,成功与不成功往往不仅在于这一译名与所译外文中的那个词之间能否建立起某种对应的关系,而且还在于这一译名在自己母语的上下文中和其它语词之间的关系上是否也显得相对的自然、合谐和契合。所以,我们不仅需要申明为何选择用“自在起来”翻译Ereignis的理由,而且更需要以实例来表明这一译名在翻译海德格尔的关键段落和文句时,与其周遭的上下文,幷不显得过份的突兀、不谐、甚至格格不入。下面我就试着从海德格尔谈论Ereignis的一些主要文献,诸如《同一与差异》中的“同一律”,《演讲与论文集》中的“物”和 “追问技术”,《朝向思的事情》中的“时间与存在”,以及《哲学文稿--说Ereignis》中各取其集中论述Ereignis的一段,看看将Ereignis译作“自在起来”或“自在发生”能否大致满足上面的要求,或者能否至少要比现有的译名更多地显得贴切和恰当。
译例一 (选自“同一律”《同一与差异》)
德文原文:
Das Zusammengehoeren von Mensch und Sein in der Weise der wechselseitigen Herausforderung bringt uns bestuerzend naeher, dass und wie der Mensch dem Sein vereignet, das Sein aber dem Menschenwesen zugeeignet ist. Im Ge-Stell waltet ein seltsames Vereignen und Zueignen. Es gilt, dieses Eignen, worin Mensch und Sein einander ge-eignet sind, schlicht zu erfahren, d.h. einzukehren in das, was wir das Ereignis nennen. Das Wort Ereignis ist der gewachsenen Sprache entnommen. Er-eignen heisst urspruenglich: er-aeugen, d.h. erblicken, im Blicken zu sich rufen, an-eignen. Das Wort Ereignis soll jetzt, aus der gewiesenen Sache her gedacht, als Leitwort im Dienst des Denkens sprechen. Als so gedachtes Leitwort laesst es sich sowenig uebersetzen wie das griechische Leitwort logos und das chinesische Tao. [8]
中译文:
在相互促逼中,人和存在共同归属 (Zusammengehoeren),这就让我们在不无惊恐中更进一步[知晓]:人是幷且如何从存在那里得其自在 (vereignen),而存在又是幷且如何向着人的本质 去自在奉献 (zugeeignet ist)。在集-置(Ge-Stell)中, 一种异样的得其自在(Vereignen)与自在奉献(Zueignen)操控一切。现在需要直接了当地去经验那人和存在在其中相互成其自在(eignen)的那一自在活动(Eignen),也就是说,栖宿到我们所说的自在起来 (Ereignis)中去。“自在起来”(Ereignis) 这个词已是某种成熟语言中的说法。“自-在生发”(Er-eignen)原初叫:“自-看而来”(er-aeugen),即看见,在观看中唤起自己,获-其自在(an-eignen)。鉴于以上的考虑,“自在起来”(Ereignis) 这个词现在就应该作为服务于思想的主导词。作为如此这般被思考的主导词,它就如希腊文的主导词“逻各斯”与中文的“道”一样,几乎不可翻译。[9]
译例二 (选自 “物”《不莱梅与弗赖堡讲演集》)
德文原文:
Das ins Freie bindende Spiegeln ist das Spiel, das jedes der Vier jedem zutraut aus dem faltenden Halt der Vereignung. Keines der Vier versteift sich auf sein gesondertes Besonderes. Jedes der Vier ist innerhalb ihrer Vereignung vielmehr zu einem Eigenen enteignet. Dieses enteignende Vereignen ist Spiegel-Spiel des Gevierts. Aus ihm ist die Einfalt der Vier getraut.[10]
中译文:
这种聚绕在自由自在中的镜象过程就是游戏。这一游戏由于(各方)在得其自在的过程 (Vereignung) 中相互重迭的支撑,就使得在其中的每一方都得到信任,因而成为四方中的一方。四方中任何一方都不会固执于它的那些使其特出出来的特殊性。相反,四方中的每一方都在它得其自在的过程 (Vereignung)中,通过褫夺自身而在(enteignen) 的方式达其自身。 这种通过褫夺自身而在的方式 (enteignende) 来得其自在 (Vereignen) 就是四方域的镜象游戏。四方之纯一性就从这一镜象游戏而得到信赖。[11]
译例三 (选自“追问技术”《演讲与论文集》)
德文原文:
Jedes Geschick eines Entbergens ereignet sich aus dem Gewaehren und als ein solches. Denn dieses traegt dem Menschen erst jenen Anteil am Entbergen zu, den das Ereignis der Entbergung braucht. Als der so Gebrauchte ist der Mensch dem Ereignis der Wahrheit vereignet.[12]
中译文:
每一种去蔽的命运都从这种提供中幷作为这样一种提供而自在生发(sich ereignen)。因为唯有这一提供才使人每每参与进那去蔽的过程,而这参与则是去蔽活动的自在发生(Ereignis)所要耗用的。作为如此这般被耗用的东西,人就从真相的自在起来(Ereignis)中得其自在(ist vereignet)。[13]
译例四(选自《哲学文稿 – 从Ereignis而来》)
德文原文:
Das ist die Wesung des Seyns selbst, wir nennen sie das Ereignis. Unausmessbar ist der Reichtum des kehrigen Bezugs des Seyns zu dem ihm ereigneten Da-sein, unerrechenbar die Fuelle der Ereignung. Und nur ein Geringes kann hier in diesem anfaenglichen Denken "vom Ereignis" gesagt werden. [14]
中译文:
这就是“在”(Seyn)自身的本质化过程,我们称之为“自在起来”(Ereignis)。“在”与那由于它而“自在生发”出的(ereignet)亲-在(Da-sein)间的反转关联之丰富性不可测度,这一“自在生发”过程(Ereignung)的充裕性无法计量。而且,在这“从自在起来而来”(vom Ereignis)的发端之思中,能说出的东西甚微。[15]
译例五 (选自“时间与存在”《朝向思的事情》)
德文原文:
Im Schicken des Geschickes von Sein, im Reichen der Zeit zeigt sich ein Zueignen, ein Uebereignen, naemlich von Sein als Anwesenheit und von Zeit als Bereich des Offenen in ihr Eigenes. Was beide, Zeit und Sein, in ihr Eigenes, d.h. in ihr Zusammengehoeren, bestimmt, nennen wir: das Ereignis.
.......
Sofern nun Geschick des Seins im Reichen der Zeit und diese mit jenem im Ereignis beruhen, bekundet sich im Ereignen das Eigentuemliche, dass es sein Eigenstes der schrankenlosen Entbergung entzieht. Vom Ereignen her gedacht, heisst dies: Es enteignet sich in dem genannten Sinne seiner selbst. Zum Ereignis als solchem gehoert die Enteignis. Durch sie gibt das Ereignis sich nicht auf, sondern bewahrt sein Eigentum.[16]
中译文:
在存在之命运的降临中,在时机到来之际,一种自在奉献(Zueignen),自身让渡而在(Uebereignen)就显现出来,这亦即是:“自在奉献”与“自身让渡而在”从作为到场的存在和从作为敞开域的时间出发进入到其本己(Eigenes)中。那使得时间与存在两者进入其本己(Eigenes) 之中,亦即进入其交互归属中的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自在起来(Ereignis)。
……
只要存在之命运植根于时光的到来,幷且双方一起归属于自在起来(Ereignis),那幺,那本己所特有的东西(das Eigentuemliche)就在自在生发中(im Eigenen)宣明:它正从那无边的去蔽中将其最本己的东西(sein Eigenste)汲回。从自在生发出发(vom Ereignis)来思就叫:在其自身的上述意义中去褫夺自身而在(sich enteignen)。自在起来本身(zum Ereignis als solchem)中就包含自在褫夺(Enteignis)。通过自在褫夺,自在起来(Ereignis)幷未放弃自己,而是保真其本己特性(Eigentum)。[17]
上面五段译文,有三段分别选自海德格尔自己认为重点讨论和使用Ereignis的三部作品。一段选自《哲学论稿--从Ereignis而来》。这部著作,虽未在生前出版,但被众多海德格尔研究权威公认为是海德格尔继《存在与时间》之后的最重要著作,而且它还以“从Ereignis而来”为副题。最后一段选自“时间与存在”,这大概是海德格尔生前出版物中最后公开讨论,也是最有系统地讨论Ereignis的作品。应当说,这五篇作品囊括了海德格尔谈论Ereignis的最重要的作品和段落,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从中译文中,我们应当不难看出,这些围绕译名“自在起来”以及由其勾联关系起来的系列词簇组成的上下文,虽然还难免共有一般哲学翻译,尤其是海德格尔哲学翻译所特有的晦涩抽象,但平心而论,只要用心去念,尚应属可读可解。
四、有关“自在起来”与“自有”、“性起”等等的考虑
除去“自在起来”或“自在发生”,我还考虑过用 “自有起来”或“自有”、“自然生发”、“道生”等译名的可能性。应当承认,如果我们在上述几段译文中,用“自有起来”代替“自在起来”,大概不会在文义上或上下文的谐和上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可以说,“自有起来”几乎分有“自在起来”的所有长处。不仅如此,“自有起来”的简称“自有”似乎比“自在”在中文语境里更能摒除西方形上学的痕迹,也更像是一个中文语汇,因为“有”字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哲学传统中有其深厚的根基。可是在我看来,这最后一个优点也许恰恰同时也构成了用它来翻译Ereignis的主要缺点。我们知道,在中国思想的传统中,“有”作为一个哲学概念的出现总是和“无”相对应而言的,而且,“有论”在中国儒、释、道三家主流形上学传统中,和“无论”相比,均居次位或附属地位。而后期海德格尔的Ereignis一词,如果放在中国思想的“有”“无”关系的语境中来思考,则应更多地是靠近在“有”、“无”两端相激互荡的“无”的一端而非“有”的一端。现代汉语引进一个新词“存在”作为翻译西方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主流哲学形上学核心词 “ousia”(希腊文),“being”(英文)或者“Sein”(德文),对于跳出中国自古以来译介外来思想的“格义”传统,应当说是有积极意义的。况且,“在”在古汉语中常常就是作为“有”,即作为“无”的对立面来使用的,例如魏晋南北朝时期著名哲学家范缜在《神灭论》中的名言:“是以形存则神存,…… 岂容形亡而神在”,只是“存在”没有作为一个词组而联用,“在”也尚未成为一个核心的哲学概念罢了。考虑到“存在”一词在现代汉语哲学词语,尤其是在中国大陆近50年来使用的哲学词语中的核心地位,以及这一词语在当今日常汉语使用中的普及程度,我以为用“自在起来”比用“自有起来”翻译海德格尔的Ereignis应更易为现代中国读者,尤其是大陆读者所接受。根据同样的理由,我也更主张用“存在”而非“存有”来翻译海德格尔的“Sein”一词。
至于“自然生发”,“道生”等词,虽然文义,境界均不差,但似乎放入具体上下文中就很难做到既较好地表达文义,又不至于自身遭到过份肢解碎离,又能应付德文中“联字符”的把戏,还可以照顾到由Ereignis衍生出来的一系列词簇间的关联。
当然,用“自在起来”或“自在发生”来译 “Ereignis”也难免自身的缺点。我想主要的缺陷大概有二:第一,“自在”一词在中文语境中易使人产生较强的与黑格尔哲学中的“自在”“自为”概念或者康德哲学中的“自在之物”概念的联想。“起”字也容易使人联想到佛学中的“缘起”、“性起”的观念。第二,“自在起来”也好,“自在发生”也罢,在汉语中严格说来都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词组”。用一个词组来翻译一个词难免累赘。
对于第一个缺陷,我的想法是,“自在”的译法固然使之容易混淆于对德国古典唯心论中“自在”概念的理解。但是,我们也应当知道,海德格尔的关于存在的思想,关于Ereignis的思想幷不是和德国唯心论关于存在的传统毫无关联的。相反,它们的关联相当密切。例如,在“物”的演讲中,当海德格尔谈完在“四方域”中的四方如何既纯一又合一的“物化聚集”或“物物化”,亦即Ereignis,随后他就讨论从罗马人,到中世纪,再到近代哲学的哲学思考中“物”或者“实在”这一概念的演变。海德格尔最后谈到的就是康德的“自在之物”。所以,我以为关键不在于用不用“自在”这一语词,而在于如何解释和理解这一语词。
至于“起”字容易误解为佛教的“缘起”、“性起”,我不否认存在这样的危险。例如,据说在日文中,“Ereignis”就被译为“性起”。出于这同一个原因我当然也是不同意在中文中照搬日文的译法。但是,“起”字在中文里,更多地是在平常生活的意义中使用。它大概只有在和诸如“缘”、“性”、“信”等等特定的字联用之际才会有强烈的佛教意味。例如,当我们的狂热的四川球迷创造性地发明和大声喊出“雄起”这一极富时代特色的中文新词时,我们马上联想到的是“生命力”,是“顽强不倒” “阳刚”,是 “持续进攻”,是“足球”,而不是什幺佛学的“性起”、“性空”或者“起信”之类。
对于第二个可能缺陷,我也许不能够但也不太想去否认它。我所能说的恐怕只是,但凡这世上的东西,不可能十全十美,至于翻译,大概更是如此了。[18]任何尝试做过严肃翻译的学人都会深知其中的炼字索句之艰。用一中文词组来译后期海德格尔的核心思想语词Ereignis固然是有点难为中文了,但这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我们祖上也还给我们传下过一个“吾不知其名 ……,强为之名曰 ……”的法宝,因此,用一个词组对译西文的一个词,在中文里大概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可循。自然,我万不敢奢望译名“自在起来”有妙译“可口可乐”(Coca-Cola)或者“形而上学”(Metaphysik)那般既信又达又雅的“神来之笔”,但只求尚有几分信达,又不至过份诘屈聱牙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作者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