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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欧克肖特思想的哲学基础

虽然一切政治哲学都是哲学,但并不是所有政治哲学家都是纯粹哲学家,像斯特劳斯和伯林就不能算是纯粹哲学家,充其量是思想史家,而欧克肖特则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任何研究都定位为哲学的研究。这缘于他对哲学在人类精神活动中的基础性地位的认识。早在1925年,他就指出:“伦理学、所谓的宗教哲学、政治学、美学,思辨的一切部门,都建立在一种知识论的基础上。”“一种政治哲学,不建立在形而上学导论基础上,注定不会产生真理,只会产生谬误。”[1](P6)显然,欧克肖特首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哲学家。正因为如此,他的第一部专著《经验及其模式》是一部纯哲学著作,就不能视为偶然。这部著作堪称他一生思想的奠基石,不理解这部著作的基本思想,就无法真正地理解欧克肖特的任何思想,包括他的政治哲学思想。据说柯林伍德把它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成就。[1](P7)

可许多只是将欧克肖特视为政治哲学家或政治思想家的人往往忽视了欧克肖特的这部重要著作,例如,英国学者莱斯诺夫就说,与《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和《论人类行为》相比,《经验及其模式》算不上“大作”,“此书中的一些关键信念,在我看来古怪而有违常理,它们常常论证不足,只是一些陈述和(冗长的)说明而已。”他甚至说:“假如欧克肖特使自己过分拘泥于第一本书中的哲学体系,他在晚年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大政治哲学家了。”[2](P148)这除了证明评论者对欧克肖特思想的理解之肤浅外,丝毫不能动摇《经验及其模式》一书在整个欧克肖特思想中的核心地位。事实是,欧克肖特在20世纪30年代剩余的时间里都在抽绎《经验及其模式》中的哲学观念对于政治哲学的含义。在他此后的所有著作中,我们都可以发现《经验及其模式》所表达的一些基本思想,这当然不是说他的立场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们完全可以把《经验及其模式》视为欧克肖特的政治哲学和他的其他一切哲学思考的基础,如历史哲学和教育哲学的“形而上学导论”,这个“导论”的出版意味着欧克肖特以后对各个领域的思考都有了比较坚实的哲学基础,也意味着他有了自己比较成熟独立的思想。

从一开始,欧克肖特就认为政治哲学的思考与政治活动是两回事,前者是哲学,后者是政治。他甚至否认政治哲学应该卷入政治活动当中。这与他的哲学思想有关。他始终认为哲学是没有前提、保留、停止和限制的经验,是对事物前提的批判与思考,以及对事物本质的透彻分析,它与文学艺术一样,是再造社会的价值,防止它陷入“意识的腐败”。[3](P95)哲学是没有前提、保留、限定和限制的经验。人们可以说他的哲学没有实践意义,但这种哲学却使他避免在一个意识形态的时代里成为一个意识形态者,避免加入任何一个意识形态的阵营,而能对20世纪流行的任何一种意识形态都持批判态度。

要真正把握欧克肖特的思想,必须记住他首先是个哲学家,他的一切思想,都是建立在他的哲学基础之上的。只有真正理解了他的哲学,才能理解他的思想。而他的哲学思想集中表现在《经验及其模式》一书中,这部著作是他此后一切思想的基础,这已为不少欧克肖特的研究者所指出。[4](P27)[5](P17)这部著作既是欧克肖特的形而上学导论,也是他的方法论导论,系统体现了欧克肖特的哲学思想。

《经验及其模式》的楷模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布拉德雷的《现象与实在》。① 这两部著作都系统阐发了它们的作者对于世界的根本性解释。《经验及其模式》也是如此。对于哲学家来说,要从根本上解释世界,首先要明确哲学本身,即“什么是哲学?”因为哲学家对世界的解释必然是哲学的解释。所以欧克肖特在《经验及其模式》的一开始就说,此书的目的是要揭示他的哲学概念的主要含义。[6](P3)在欧克肖特看来,哲学是一种没有预设、没有保留、没有限定、没有限制的经验。[6](P2)而唯一完整和令人满意的经验世界就是哲学本身。哲学是一个自我独立的话语领域,有着它自己的兴趣和逻辑。

可是,在欧克肖特的时代,哲学的独立性受到了来自三个方面的严峻挑战。首先是实证主义(在欧克肖特时代的英国是逻辑实证主义)的挑战,实证主义者将哲学诉诸科学的权威,以科学作为哲学效仿的楷模。而历史主义则与之相反,它指出一切知识都受到历史条件的制约,因而是历史的,由此可以得出哲学也必须是历史的结论。而实用主义则既不关心哲学的普遍性和永恒性,也不关心历史性,而只关心知识的价值要有助于我们的实践生活。正如詹姆斯所说:“哲学的整个功能应该是去发现,如果这个世界公式或那个世界公式是真的话,在我们生命的特定时刻,对你我造成什么不同。”[7](P20)然而在欧克肖特看来,这三种对哲学的看法都是建立在混淆范畴的基础上的,即它们没有看出哲学与科学、历史和实践在范畴上是根本不同的,是不能任意混淆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好几种不同的经验,相反,“经验是一个同质的整体,它有一些区分和变式,但它没有绝对的分裂。”[6](P27)那么,什么是经验?在英国经验论者看来,无论是直接经验(当下的感觉)还是间接经验(印象、观念),都是对所经验的东西的全盘接受,在此意义上,经验完全是被动的。而对于黑格尔及其英国的追随者——英国观念论者来说,没有单纯的经验,经验总是已经包含了某种解释。所以欧克肖特后来又把经验叫做理解(understanding),它是经验(experiencing)和被经验者的统一。对于欧克肖特来说,“经验”代表一个具体的整体,只有在分析中这个整体才能分为经验行为与被经验者。实际上经验与被经验者是不能分开的,分开了它们就是无意义的抽象物。例如,知觉总是包括某种被知觉者,意愿包括被意愿者。一方不能决定另一方,它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古典经验论者认为的那样是因果关系。此外,经验“不仅与思想不可分,而且它本身是思想的一种形式。”[6](P10)英国经验论所设想的那种不掺杂丝毫思想的经验是不存在的。意识到某物总是已经认出和判断它了。

欧克肖特深受布拉德雷“内在关系”学说的影响。在他眼里,单一的观念没有固定意义;它的意义就是它在整个观念体系中的位置。在经验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孤立的、不与以前经验发生关系、为它所改变的。例如,在现实经验中,“黄色是通过与先前经验的联系而展现自己的特征的,我们看出先前经验至少要么在种类上,要么在程度上与之不同或相似。”[6](P13)如果我没有首先认识黄色的概念,那么,无论别人是否看见黄色,我都根本想不到用“黄色”来指我所看到的那个东西。但如果我把某物看做是黄色的,我一定同时也看到它不是蓝色或红色的。如果在我以前的经验中没有这样一个相关体系,即颜色的体系,那么,经验某物为黄色就是不可能的。其次,黄色的概念与“这是黄色的”的判断是无法确切区分的。因为经验至少包含某种意义的积极意识,一个单纯的“这”实际是无,是非存在者。说“这是黄色的”其实是说“我看出这是黄色的。”看出和意识必然使我们立刻卷入判断、推理、反思和思想中。[6](P14)这就是说,任何形式的经验都包含某种程度的判断和思想。“在思想中,没有类似画家的颜料或瓦工的砖那样的东西——与对其使用分开存在的原材料。”[6](P19)在思维时,我们不是在思维先于解释的纯粹材料,而是在解释已有的解释。经验的世界就是解释的世界,意义的世界,或用欧克肖特自己的话说,是“观念世界”。[6](P69)

至此,我们已经可以发现,欧克肖特的哲学其实也是一种释义学哲学。对于这种释义学哲学来说,当下给予的不是单纯的感性经验,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经验中最初被给予的是单一和有意义的东西,是一个一(One),而不是一个多。在思想中被给予的是我们在意识的最初时刻发现我们自己置身于其中的复杂处境。没有与间接的、非自然状态相对的当下的或‘自然的’东西,只有程度不等的非自然状态。”[6](P20)这里所说的“非自然状态”(sophistication)就是观念世界。观念世界是“一个联结在一起,相互确立和解释的意义整体”。[8](P45)这个观念世界的概念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世界概念如出一辙。

说世界就是观念世界或意义世界,并不意味着它是虚构的世界,恰恰相反,它是实在的世界,因为“经验、真理和实在是不可分的”。[6](P69)“如果我们想要避免矛盾的话,必须把知识视为在实在领域中有其位置;实在必须在知识领域中。因为,如果经验不在某种意义上是实在的,那么就没有什么能是实在的,因而也就没有不实在的东西。如果实在与知识相分离,它必定使自己处于非存在者的状况——一个空洞的概念,一个没有意义或意涵的观念。”[6](P50)

这听上去似乎就是巴门尼德以来“思维与存在同一”(思有同一)的观念论传统。然而,这个传统观念论命题的主客体对立之可能性却由于意义概念的引入而被消除了。在欧克肖特看来,区分实在与经验、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只是心理学的产物。事实上“我们有的,和我们所有的一切,是一个‘意义’的世界。”[6](P61)实在与经验统一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人或人的经验和思维构成的,而是“我们被迫去思维的东西;既然去思维就是去经验,去经验就是去经验意义,实在的东西就是有意义的东西,或就是合理的东西”。[6](P58)

就其构成经验的条件来说,意义世界是客观的,即实在的,但不是实在论意义上的“实在”。它的实在,取决于意义:“无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如果我们给它充分的意义,就是实在的;无论什么实在的东西,都有意义。”[6]P58)这种“意义实在论”(我发明的术语)彻底消除了近代西方哲学(经验论与唯理论)的主客体二元论,对于这种意义实在论来说,“主体与客体不是经验的独立要素或部分;它们是经验的方面,这些方面相互分开时,就蜕化成抽象物。每一经验……都是主客体的统一,这统一可分析为这两个方面,但决不能还原为它们之间的一种纯粹关系……。客体不是独立于经验的什么东西,而只是我被迫去思考的东西,因此它是实在的。属于这个客体的主体、我,不是我的身体,也不是一个纯粹心理学的主体,不是我的世界的一个要素或部分,而是作为整体的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一个对象的世界。主体不属于我的世界,它就是我的世界。”[6](P59)这里所说的“我的世界”,显然是一个主体间的意义世界,它是进一步区分作为抽象物的主体与客体的先决条件。

虽然意义世界是一个整体,但它不是一个单一维度的整体,而是有着许多不同的方面,可以从不同的方面来解释世界,或者说,可以从不同的观点来接近世界。经验不同的接近世界的方式构成不同的观念系统,这些系统不可通约,但各自都是一个自洽的系统(coherence)。这些自洽的观念系统,其实就是我们经验或理解世界的不同样式,它们原则上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欧克肖特按照布拉德雷的说法,把这些样式称为“模式”。在欧克肖特看来,在西方文化中,这样的经验模式最主要的有三种:科学、历史和实践,但他后来又加上诗,即审美经验。

这样的模式区分方式带有明显的黑格尔的印记。黑格尔在他的体系中把艺术、宗教和哲学作为精神发展的三种高级形态,但它们之间又有等级之分。欧克肖特的同时代人柯林伍德则把精神的生命发展分为艺术、宗教、科学、历史、哲学五个阶段,这五个阶段同样存在着等级之分,艺术最低,哲学最高。但欧克肖特和他的老师布拉德雷一样,把这些模式看做是自主和平等的,没有等级之分,也没有先后之分。模式的区别是种类的区别,而不是等级的区别。它们没有一个能够包含经验的全部真理;每一个都同样参与了整体;每一个同样都是抽象,从整体的抽象。它们不是整体的一个分开的部分,而是对所有存在者整体的部分说明。

实践的模式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模式,类似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讲的“日常性”,它完全不同于科学和历史。它是从好恶、快乐与痛苦、善与恶出发来看待(理解)世界的。在实践中,我们总是根据对我们有用还是无用、友好还是敌意来判断事物的,并用这样的范畴来安排事物。对于实践就像对于宗教一样,道德是主要的。实践不是单纯的做或行动,而是涉及我们的愿望、选择和命运。我们通过实践实现我们想要的事情,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因此,我们总是用因果关系去思考我们的环境,以便控制它。[9](P158159)实践是因果实用智慧和判断的领域。

历史则刚好相反,它与任何实用的目的无关。历史是根据“过去”这个观念组织起来的经验。它的目标不是满足我们的种种欲望,而是根据当前的证据构建一个可知的和客观的过去经验的世界。历史不是要通过说明历史来告诉我们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我们的,也不是要以史来告诫或激励我们。它只是要让过去人们的言行不那么神秘,根据他们之间的偶然关系来理解他们的言行。[8](P3334)总之,历史研究试图通过发现构成过去世界的各种因素间的偶然关系来理解过去的世界。因此,它总是从特殊性出发来理解世界,排除对历史事件的任何归纳和概括,坚持历史事件的绝对的个体性和偶然性。

科学与历史一样,是无涉价值的。它们都不想操控它们的对象,而只想去理解它们。科学是从规则性和一般性的角度去理解世界的,一切现象对它来说只是一条涵盖万有之规律的例子。科学并不研究作为实在之一部分的“自然”,科学研究的“自然”只是一种抽象物;既不是诗人所说的自然,也不是哲学家所说的自然,或“借助感官在感觉中观察到的自然”。[6](P193)它实际上是科学的抽象构造物。科学只关心用抽象的东西,如不变的概念、量的计算和数学一般化等,来理解世界和世界的一切。科学正好与历史和实践相反,它不关心特殊的事件,而只关心事件的类之间的关系。如果说科学也对特殊、偶然的事物感兴趣的话,那是因为它们对抽象、一般的关系有所揭示。因此,“科学世界是一个抽象的、有缺陷的世界,是经验的一种限定物。”[6](P214)但就科学经验自身而言,它还是“达到了一种同质的、融贯一致的经验世界。”[6](P214)

在《经验及其模式》中,欧克肖特并未将诗作为经验的一个主要模式提出,只是在其1959年写的《人类对话中诗的声音》这篇论文中方始提出。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的初版序言中,欧克肖特说这篇文章是“对《经验及其模式》中一句愚蠢的话迟到的收回”,“愚蠢的话”指他在那部著作中将艺术从属于实践。诗既不同于实践也不同于科学,即它既不是为了实践的目的,也不是要揭示真理。诗,即审美经验,是沉思时出现的世界。在欧克肖特这里,沉思与抽象思维无涉,而只包含意象。我们不能说这些意象是事实的,还是不是事实的,也不需要道德上赞同或是反对它们;而是就把它们当作纯粹的意象。在沉思冥想时,我们既不在意意象从何处来,也不担心它们的后果;我们只是反思它们的联系,享受它们的呈现。在文学、音乐和视觉艺术中,意象不会变成结论,我们只是“创造和再创造它们、观察它们、反复思考它们、从容涵玩它们、连接它们、喜欢它们”。[9](P517)诗,或者说审美经验,构成了一个独立的、融贯一致的世界。

其实,在欧克肖特看来,任何一种经验模式本身是融贯一致的,但只是在某个特殊经验层面上融贯一致,它决不能超越它的种种条件,它只能局限在自己的领域。因此,从逻辑上讲,模式既不能相交,也不能彼此矛盾。在《论历史》中,欧克肖特写道:模式“不只是一种态度或一种观点。”它是“一种自主的、能根据确切条件详细说明的理解方式,它在逻辑上不能否定或肯定任何别的理解模式的结论,或实际上也不能否定或肯定在任何其他模式方面所作的相关言论。”[10](P2)每一种经验模式都构成了一个抽象的观念世界,“每一个观念世界,只要它是融贯一致的,那么就其是适用的而言,它就是真的,如果人们接受它的种种设定,它就是真的,如果人们容许它的种种保留,它就是真的。但是,因为每一个都是一个抽象的观念世界,是限定经验的产物,当人们绝对的和无条件断言它可能包含的无论什么真理时,它的真理就变成了错误。一种经验模式的真理始终是相对的,相对于它的观念世界的完整性之程度,相对于它对实在的组织。”[6](P77)这就是说,任何经验模式对世界的理解都是有限的,其真理性是相对的,它对世界的把握是局部的。

但哲学就不同,哲学要掌握完全融贯一致和完满的经验世界,因为它是“无保留或保藏的经验,是彻底自觉和自我批判的经验,它对任何缺乏一个完整而自洽的观念世界的东西保持不满的决心是绝对的和无条件的”。[6](P82)但这并不意味着哲学是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或最高形态,是一切其他知识之基础的知识系统,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整全系统。那种意义上的“哲学”,欧克肖特把它称为philosophie,而不是philosophy。欧克肖特的哲学概念与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哲学的任务既不是包括也不是要取代经验的种种模式,“不是去预期或建议经验的种种限定,而是去思考那些实际存在的模式的特性。”[6](P331)或者说,哲学是要批判地检验各种模式。具体而言,哲学要批判地检验各种模式的前提和假设。

每种经验模式都是一种从它自己的种种假设出发对世界的研究,它以这些假设来组织经验,在此意义上,这些假设规定了此模式。也因此,模式不能质疑自己的假设,如果它这么做,那就等于放弃了它的模式特性。例如,科学模式以事物抽象的普遍特征为出发点,一旦它质疑这个出发点或假设,它就无以为继了。这并不是说经验模式没有任何自我批判,而只是说它们不可能批判它们赖以进行的那些作为基本出发点的假设。在此意义上,模式是有条件的理解。

而哲学则要批判地检验各种理解的条件,所以它是无条件的理解。因此,它的目标不是用另一种有条件的理解取代某种有条件的理解,而是要将理解从各种条件中解放出来,从而接近无条件的理解这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在此意义上,哲学的命运就是西西弗斯的命运,由于它自身的原因,它必须追求一种无限的、未被模式化的经验,但它却永远也达不到这个目标。[6](P355356)作为一种追求整体的无穷探究,哲学是无限的或无条件的,它的结果却总是有限的和暂时的。

哲学,作为对概念和预设的批判,是一个自由的统一的事业。就像一棵大树,它也有很多分枝,如形而上学、认识论、逻辑等。但这些分枝,包括政治哲学,都只是哲学的各个部分,而不是像实践、科学、历史那样独立的模式。这些分枝的划分远比模式的划分来得任意,因为它们的每一个论证都要依赖另外的分枝的论证,“没有形而上学的逻辑和没有逻辑的形而上学,同样是枯瘠的抽象。”[6](P348)事实上,哲学分枝的地图一直在重画,以至于罗蒂把哲学称为不稳定的事业,[11](P168)但哲学的各个分枝不可能通过与哲学以外的其他学科结盟而脱离哲学,它们始终依赖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哲学。虽然人们习惯性地将欧克肖特称为“政治哲学家”,但他可能更愿意把自己定位为哲学家。政治哲学只是对政治的哲学思考,或者说,对政治的哲学批判,它本身是哲学,而非政治。欧克肖特始终坚持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政治,而不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对待政治哲学。

对于欧克肖特来说,哲学始终是对我们理解之种种条件(概念、预设等等)的批判,一旦将它同化为逻辑、科学、意识形态或思想史,也就是否定它的独立性,哲学也就不成其为哲学了。各种将宗教的、科学的或其他的结论作为哲学思辨的毋庸置疑之基础的哲学学派,已经背叛了哲学内在的批判特性。哲学也不能教条地尊奉大学的各系科和专业学会,那样的话哲学也就完了。哲学不依赖任何特殊的知识来源,“没有任何书对哲学研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6](P8)它也不承认任何权威,“如果哲学要成立的话,它绝对必须站在自己的基础上。”哲学不能还原为任何一种模式,也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心态(mood),它与任何专业化和专业人员无关,但也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因为它的使命就是发现、批判和拒绝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种种假设。“哲学不在于说服他人,而在于使我们自己的头脑清楚。”[6](P3)

前面已经提到过,欧克肖特的哲学观其实是低调的,这种低调源自于他的思想的怀疑论性质。他虽然深受黑格尔的影响,但却不像黑格尔那样,认为哲学可以把握绝对。他的哲学只是要检验一切经验而已。哲学的任务不是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而只是“从作为一个整体和为其自身缘故的经验的立场”批判经验模式,“它可以证明抽象的模式和不足;但它没有权力废除它们。它可以使它们黯然失色,但不能除去它们。”[6](P350)例如,历史在哲学家看来是有条件和不完全的理解,但史学家被迫地思考和信仰的世界却是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哲学与实践和科学一样,不能取代历史经验;哲学家的任务只是从外部,即从哲学的观点思考历史的性质。[6](P8688)在欧克肖特那里,我们看不到黑格尔那种作为普遍理性和绝对精神化身的哲学。哲学是经验模式的批判者,但不是它们的奠基者。欧克肖特更不像马克思或实用主义那样,要让哲学掌握群众,对我们的日常实践起作用。哲学是远离日常生活的精深思考,“要普及哲学同时就是在贬低它;对哲学的普遍要求,就是对哲学贬值的普遍要求。……大多数哲学能给我们提供的不是福音,而是(在实践生活方面的)一种逃避,也许是我们唯一可能的完全的逃避。”[6](P3)

对于听惯了“哲学是科学的科学”或“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的耳朵来说,欧克肖特的哲学观不免使人气馁。但对于欧克肖特来说,要求哲学提供任何实践指南都是犯了逻辑上所谓ignoratio elenchi(不相干的结论)的错误,即要证明甲,实际证明的却是乙。哲学是理论,而不是实践。但哲学不是普遍的理论,而是哲学理论。哲学家不能教导史学家、科学家或实际生活中的人更好地去做他们的工作,反之亦然。历史地、科学地或实践地思考是一回事;思考“什么是历史的本质?”“什么是科学的本质?”“什么是实践的本质?”是另一回事。哲学家只是为了哲学而思考。哲学不是唯一的理论,哲学家也不能代表普遍理性说话。人类理性是多样的,欧克肖特不想用哲学来一统人类的精神世界。蒙田的著名谚语:“让每一只脚都有它的鞋”最能说明欧克肖特的立场。[12](P118)

尽管如此,欧克肖特把哲学排除在经验的模式之外,赋予它批判它们的预设和思考它们的本质,追求完整的经验的任务,实际上还是隐含有哲学要比经验诸模更高一层的意思。但是,到了20世纪50年代,他的这个立场有所改变。通过对人文教育、艺术、历史探究的研究,欧克肖特发展出了对话的概念,即各种知识模式不但没有等级之分,而且它们也不是竞争者;它们只是人类文明中互补的声音,“它们的音调既不是专制的,也不是气势汹汹的,而是谦恭和可对话的。”[8](P98)哲学不再是“没有预设、没有保留、没有限定和限制的经验。”欧克肖特说,他不知道“把一个完全没有模式性的经验安顿在何处”。[9](P512)哲学不再被理解为是高于抽象模式的具体经验,而是在没有等级的对话中诸种声音中的一种声音。但这并不意味着哲学的任务有所改变。“哲学是要研究每一种声音之性质和风格,反思一种声音与另一种声音之关系的冲动,必须把它看作是一种寄生的活动;它源于对话,因为这就是哲学家反思的东西,但哲学并未对对话有特殊贡献。”[9](P14)

在《论人类行为》中,欧克肖特进一步深化了他的哲学思想。在那里,他把所有深思熟虑的思维称为“理论思维”(theorizing)。但有时他也在较狭隘的意义上使用theorizing一词,此时它指某种特定的理解,即从发现事物的预设中产生的对事物的理解,即哲学。这种对theorizing的使用显然是继续了《经验及其模式》中对模式和哲学的区分。哲学不同于其他理论思维的地方就在于它对自己的结论更怀疑。一切理论思维都始于已经接受的观念,批判地考察它们,辩证地重新提出它们,以产生一个新的观念体系。通过质疑它开始的观念,理论思维不是把这些观念看作无条件的真理,而是看作暂时的结论,它们的有效性取决于某些假设的条件。因此,对这些假设的怀疑并不限于哲学。哲学只是对自我的批判比其他理论思维更彻底。[5](P5051)

哲学是无条件的理论思维,它要批判地考察事实后面的范畴和预设。换言之,哲学家是要用其他的方式来理解他研究理解了的东西。[13](Pvii)他要看出事物的预设,并理解它们。例如,一般人都会问:“现在是什么时间?”在这么问时,人们当然已经对时间有所理解。但哲学家还要进一步问:“时间是什么?”这就是在追问我们时间的概念及其预设了。哲学不但要追问一般事物的预设,它的自我批判特性使它还要追问它自己理论思维的预设,因为它知道自己也是有条件的,哲学的定义与前哲学的经验之间没有断裂。前哲学的经验并不是纯粹无知,它隐含着与经验整体的关联,哲学的任务就是要让这种隐含的关联显现出来。在哲学中,我们决不是“从纯粹无知到完全知识”;哲学“始终是一个逐渐更充分和更清晰地认识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认识的东西”。[14](P345347)哲学的“无条件”只是指它承认条件,永远能批判地考察种种预设,包括它自己的预设。

欧克肖特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哲学家,也是一个很难把握的思想家。他的个体主义、保守主义和怀疑论,都是独特的,不能用一般人熟悉的这些“主义”的标签去理解;只有通过充分理解他的颇为独特的哲学,尤其是他的释义学形而上学和多元认识论立场,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的思想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他的个体主义、保守主义和怀疑论。近年来,个体主义、保守主义和怀疑论,在我国思想界已不是绝对的贬义词了。可是要真正理解它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不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而是一个心智是否成熟的问题。欧克肖特的思想,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对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思维习惯提出了挑战。这一挑战不在于它艰深难懂,而在于人们无法习惯它,觉得有点别扭。但这正是他的思想最大的价值之所在。他能将我们带进新的思维领域,思考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转换一下我们的思路,难道不比告诉我们一些现成的真理更有价值吗?在欧克肖特的哲学中,intimation(提示、暗示)是个重要概念。它表示,每个人都在独特的环境中生活,面临特有的问题,实践问题没有现实的答案和现成的真理,我们所能有的只是不同来源的种种提示。欧克肖特一定不会不赞成我们把他的著作也看作提示,某种难得、却十分必要的提示。

【注释】
欧克肖特在此书的一开头就承认他从这两部著作中学到的东西最多,见Oakeshott, Experience and It's Mod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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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Michael Oakeshott. On Human Conduct [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5.
[14]Michael Oakeshott. The concept of philosophical Jurispundence [J]. Politica 3 (1938).

(原载《云南大学学报》20093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