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乐智慧》中,我们还发现纯属阿拉伯语表达方式,如“把它称做《君王美饰》”[11],“他本是宫廷的美饰”[12],“廉耻乃是男儿的美饰”[13],“学者的知识是国家的美饰”[14]。“美饰”为阿拉伯文“zain”,意为装饰,按阿拉伯语构词法构成许多词组,成为伊斯兰文学中一种描写手法。中世纪历史学家加尔杰齐的编年史称为《史的美饰》〔Zain-ul-Akhbar)。尤素甫擅于借用“……美饰”这一描写手法,并以哲理充实其内涵:“智慧的美饰是舌头,舌头的美饰是语言,/人的美饰是脸,眼睛又是脸的美饰。”(274)
尤素甫笔下的其他比喻,如以满月喻容颜,雪白喻须发,明灯喻智慧,帷幕喻天空,僧祇人的皮肤喻黑色,东罗马姑娘喻美,以及红花、夭青石、绪衣、面纱、公牛、公驼、貂皮、蔷薇诸物象在伊斯兰古典诗人的诗集中也屡见不鲜。之所以出现这种“共振现象”,我们可以用近代西方出现的帕利-劳德(Milman Parry-Albert Blord)理论来解释。这种理论认为,古代诗歌尤其是口头文学的重大特点是大量运用“现成词组”和“类型场景”。“现代词组”系指一个或数个组织在一起的词汇,在许多诗篇或同一首诗中反复当现,意思基本相同。“类型场景”多指诗中经常出现的某些景物带来的联想。这些景物是象征性的,诗人借助于习惯和联想用这种景物引比某种固定的情绪。由于同处于伊斯兰文化圈内,所以习惯、联想、比喻才会是相同的。
三
关子《福乐智慧》所收两篇序言究竟是否出自作者手笔问题,《福乐智慧》耿、魏译本序言认为:“书前有两篇应为后人所加的序言,一为散文体,一为韵文体。”但就此问题并未展开论证。《福乐智慧》郝、张、刘译本译者序注[5]说:“这两篇序言是否出自作者自己的手笔,学术界尚无一致看法。”意见比较肯定且言之有据的是《福乐智慧》国际权威学者、土耳其的阿拉特,他认为,最先附在《福乐智慧》上为诗体序言,因除个别术语与表现手法外,从整体来说诗体序言接近《福乐智慧》正文。而根据语言与风格,散文体序要晚些[15]。笔者对有关篇章所作阿拉伯-波斯词汇抽样分析(详后)也得出与此相同结论。不仅如此,阿拉特还据这两篇序言中提到的地名,进一步推断序言成文地点似应在喀什噶尔以西,很可能是在当时突厥穆斯林的文化中心——撒乌尔罕。
由于缺乏可靠资料,很难就此向题作历史文献考据。但是,就文本所提供的内容作缜密研究,亦可提出一些序言系后人所加的有力论据。
接受美学理论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只有被置于交往动态关系中,从社会意识交往的角度去考察它的被接受,才能显示它的价值、它的社会效果。《序言之一》、《序言之二》正是在《福乐智慧》的“效果史”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可靠的史料。
《序言之一》说:“秦和马秦的哲士、学者一致认为,在东方各地,在突厥斯坦各族中,从来没有人用布格拉汗的语言、突厥人的辞令编撰过一部比它更好的书。由于此书无比优美,无论传到哪位帝主手里,无论传到哪个国家,那儿的哲士和学者们都很赏识它,并为它取了不同的名字和称号:秦人称它为《帝王礼范》,马秦人称它为《治国南针》、东方人称它为《君主美饰》,伊朗人称它为《突厥语诸王书》,还有人称它为《喻帝箴言》,突厥人则称之为《福乐智慧》。”这里描述了这部诗作被接受的地域之广,程度之深,获有的种种美名和赞词是其社会效果的标志。《序言之二》亦有类似描述。作者作为生产者,在它的精神产品虽已生产出来,但还未进入流通领域,还未达到消费者(读者)手里之前,是不可能预知其流通领域、预知其社会效果的。流通和产生社会效果都需时间过程。视其流通领域之广、在各民族读者中知名度之高、社会效果之强烈,这一切说明绝非在短时间内所能达到的。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在快脱稿时作者已垂垂暮年,“青春己远逝,残年亦将尽,/失去了快乐,才找到了归程”(6561);“当此回历四百六十二年,/我竭尽全力完成了诗章”(6623),“可惜呀,虚度了青春年华,/生命已将尽,令人悔恨懊恼”(6635)。所以,两篇序言所述应是作者未能见到的身后之事,这样理解才合乎情理。
《序言之土》写道:
东方的帝王——马秦的君主,睿智而博学的世间英才。(2-12)
都愿将此书据为己有,收藏于宝库,备加珍爱;(2-13)
不愿让此书落他人之手,将它视为国宝,传之于后代。(2-14)
既然东方喀喇汗王朝桃花石·博格拉汗以后的君主“都愿将此书据为己有”,“藏子宝库”。秘不示人,“视为国宝”,“传之于后代”,更“不愿让此书落入他人之手”,那后来又究竟怎样流出宫外,甚而至“东方各地”至“天下四方的城镇宫廷”呢?据理推论,这事只可能发生在喀喇汗国(840-1212)以后。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两个序言中提到,“作者使用汗国的语言,/撰写此书于布格拉时代。”(2-23)“他在喀什噶尔写成此书,并奉献给东方君主桃花石·布格拉汗。”(《序言之一》)申明“撰写此书子布格拉汗时代”,说明作者时代已时过境迁,强调“作者使用汗国语言”,表明序言作者时代的语言已非汗国语言,否则何需作此说明。总之序言给读者一种后人述说前朝事的感觉。
此书是作者专门奉献给桃花石·布格拉汗以示效忠,并因而荣获官职。既然如此,作者当时岂敢在序言中写上“无论传到哪位帝王手里,无论传到哪个国家”等语!?这样岂不冒犯天颜!?
《序言之一》作者把此书之所以受到各国帝王的喜爱归功于“由于此书无比优美”。这显然是文人的识见。《福乐智慧》的价值,对子帝王来说,首先在于它是“治国南针”,“喻帝箴言”,内容远远胜于形式。一是文人的识见;一是政治家的韬略、哲人的深邃远虑,两者径渭分明。序言中还有不少赞语,极不类作者口吻。如说,“此书极为尊贵”,“由此,优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大名传遍天下。”更令人不解的是,“读了此书的人,转述这些诗篇的人,将比此书更为尊贵。”人与物、产品与消费者之间,如何能相比,又怎样能分出贵贱?介绍作者身世一段文字更表明它不可能出自作者笔下。
作者严于律己,表现谦恭:
我口出直言,粗野而辛辣,有智者定会把直言欣赏。(6620)
但愿读到它的人不感到难堪,我在此喋喋不休,请求原谅。(6621)
说话要直言,否则宁可不说,曲直之别犹如黑白分明一样。(6622)
这样一位刚直不阿、口出直言的作家笔下不会写出大肆宣传、自作广告式的文字的。
从诗学角度着眼,全诗韵律和谐,音调铿锵,结构严谨,浑然一体。但卷首这一散文体序,破坏了作品的一致性。不伦不类,有违体例,显然是后人所为。从萨曼王朝时代起,中亚地区先后崛起的三个突厥帝国,无论是伽色尼帝国、喀喇汗帝国,还是塞尔柱帝国,诗歌在当时为文学主流。著名宫廷诗人呈献给君王、恩主的诗集里,绝无散文之类搀杂其中。
《福乐智慧》是作者呈献给桃花石·布格拉汗的,该书读者自然应该是大汗及其王族。然而,《序言之二》却说:“此书对于人们有益无害,/众多突厥人不明其意义。”(2-15)这自然也是书流传到民间以后出现的情形,因读者对象已变为广大的“突厥人”。紧接着下面又说:“读者和抄写者不甚了了,/领悟真谛者深明其价值。”(2-16)这里提到的“读者和抄写者”显然不会是原著的“读者和抄写者”,而只能是抄本的“读者和抄写者”。原著的“读者”为大汗和王族,教养有素,怎样会“不甚了了”。贡献给大汗的原作一般都是作者亲手缮写,以示恭敬。这在讲究书法的时代,尤为重要。而这里的“抄手”(毕提根),在当时缺乏印刷术的时代,是一职业性书手。可见,当时已有《福乐智慧》的抄本流行。
紧接其下,序言作者又说:“书中的语言为你做先导,/今生来世你会百事如意。”(2-17)既然书是奉献给大汗的,作者不可能直呼大汗为“你”,这里的“你”显然是指一般读者对象,只有民众的愿望才是今生来世百事如意,序言作者正是以此来安慰普通读者的。
虽然我们不知《序言之二》作者究系何人,但我们至少可以设想,他是一位讲汗国语言的喀喇汗国人或是后裔,有诗为据:“阿拉伯、塔吉克文书籍甚多,/用母语写成的仅此一部。”(2-73)这里所说的塔吉克文于公元9-10世纪时在诗歌和散文的领域里,与阿拉伯语并列,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塔吉克语著作,成就显著。《福乐智慧》及其创作动机在某种程度上都受塔吉克文书籍的启发。
值得注意的是,传世的塔吉克文散文作品艾布·曼苏尔的《列王纪。前言》,如果不把人名计算在内,在其中能见到的阿拉伯词不超过百分之二[16]。这说明,早期外来的阿拉伯语对民族语言的影响尚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外来文化的渗透越来越深。今日之达里-波斯语文学语言,其中阿拉伯语所占成份早已过半。这种现象同样见诸伊斯兰文化圈内的突厥诸语种文学语言。据郝译本《福乐智慧》译者序,《福乐智慧》一书约有6000余个词根和派生词,其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借词仅只500个左右。”按百分比,占8.3%,比例的确不高。但是,待至奥斯曼帝国鼎盛年代的奥斯曼突厥语,突厥语成份不但未增加,反而日益减少,以致外来的阿拉伯-波斯语词汇竟达百分之九十左右。阿拉伯-波斯语外来词汇进入突厥语的数量恰好与伊斯兰文化对突厥文化的渗透并与之融合程度成正比例。如果上述历史现象具有某种规律性,应同样适用于《福乐智慧》。为此,笔者对书中外来语作一抽样分析,粗略统计如下:
1.《序言之一》:
总字数 320 百分比
阿-波词汇(字次) 122 38%
阿-波词汇(不计重复、复数) 80 25%
2.《序言之二》:
总字数 792 百分比
阿-波词汇(字次) 154 19.4%
阿-波词汇(不计重复、复数) 93 11.7%
3.《第十一章》
总字数 521 百分比
阿-波词汇(字次) 24 4.6%
阿-波词汇(不计重复、复数) 19 3.6%
4.《附篇之一》:
总字数 492 百分比
阿-波词汇(字次) 35 7.l%
阿-波词汇(不计重复、复数) 23 4.6%
5.《附篇之二》
总字数 466 百分比
阿-波词汇 33 7%
阿-波词汇(不计重复、复数) 23 4.9%
6.《附篇之三》:
总字数 448 百分比
阿-波词汇(字次) 28 6.2%
阿-波词汇(不计重复、复数) 21 4.6%
阿-波词汇在文中所占比例7%(以下)19.4%、38%标志着三个等级、三个时代、三个作家。这就是说,最早应为《福乐智慧》作者尤素甫,其次为《序言之二》作者,最后为《序言之一》作者。
但是,意大利突厥文学史专家包巴奇却断言:《福乐智慧》是用纯突厥语写成,所借阿拉伯、波斯词汇不超过一百个。”[17]这与上述500词之说相矛盾。由于笔者未曾寓目土耳其出版的《福乐智慧》词汇索引,亦未对该书全部词汇进行检索,故而不能判断是非,现仅将已检索的六篇阿拉伯-波斯词汇,表列如下,供参考(从略)。
作者又说:“我用突厥语写了序诗,/愿你铭记我,为我祝福。”(2-75)
这里所说“序诗”究系何义,它是怎样一种诗体?“序诗”一词系突厥语“Koxuqlat”(复数)。可见,《序言之二》是用多首Koxuq联缀而成,一首Koxuq容纳不了如此许多内容。但Koxuq究作何解?一些词典是这样注解的:
1.民歌、民谣。(新莱德享斯土英词典,1968,伊斯坦布尔)
2.欢快的东方舞曲、歌曲或诗歌。(土英词典,1945,伊斯坦布尔)
3.联句、诗。(土耳其语词典,1959,安卡拉)
4.歌曲、民间流行的短小歌曲,多半为四行诗。(乌兹别克-俄语词典,1969,莫斯科)
5.最有权威的解释;应该是马赫穆德·喀什噶尔的《突厥语大词典》,该条目注释为:诗句,颂诗(qasida)。引证诗句:
Turken katun katiha agur mendin koxuq(我奉献给突厥皇后一首烦诗)
Ayqil sizi tapuqqi qtnur yahi tapuq(告诉她:“您的侍者为您效劳再立新功。”)
上述诸多解释说明随着历史的发展Koxuq的内容含义亦产生变化。从古代的民间欢快的歌曲、民谣至中古时代演变为颂诗(qasida)。马赫穆德·喀什噶尔的解释,充分显示出伊斯兰文化对突厥文化的影响。譬如,在传统的,Koxuq诗体中却应用波斯-阿拉伯古典诗律(‘aruz)。
但是,无论是作为古代突厥民谣还是作为受波斯-阿拉伯古典文学影响的koxuq体颂诗对于玛斯纳维体叙事诗《福乐智慧》来说都是后人附加的外来之物。作者怎会在自己好端端药作品上无缘无故增添一赘疵!
【注释】
[1]《共产党宣言》。
[2]《突厥文学史》,法文版,1968年,巴黎克朗科西克出版社,第80页,
[3]《列王纪》,波斯文版,1978,德黑兰,艾采尔·卡卡比尔出版社。
[4]据郝关中等译本《福乐智慧乎族出版社1986年版诗句编一号,下同·
[5]转引自《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82、500、502、503、710、680-681页。
[6]黑格尔:《美学》第2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9页。
[7]潘庆船译《鲁达基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2页。
[8]嘿格尔:《美李》第3卷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29-230页。
[9]弓{自波斯文《哈菲兹诗全集》,下同。
[10]《鲁达基诗选》,第35-38页。
[11][12][13][14]《福乐智慧》《序言之二》第29联句、第1575联句、第2009联句、第2167联句。
[15]参阅《福乐智慧》俄译本A·H·柯诺诺夫的《跋文》。
[16]〔苏联〕Б·Г·加富罗夫著《中亚塔吉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页。
[17]《突厥文学史》,第78页。.
(原载《哲学研究》,1990年第2期。录入编辑:神秘岛)